我这才发现,她那副镜面眼镜原来是植入的。银色镜片从高高的颧骨处平滑地升起,完全挡住了她的眼睛。现在可以在镜面上看到我新做的这张脸。
“我叫约翰尼,”我说,“咱们得带上费斯先生一起走。”
他正等在门外,模样像最普通的出门旅游的技术员:一双塑料人字拖,一件傻乎乎的夏威夷衬衫,上面印着他公司最热门的微处理器的放大图片。他是个温和的小个子,这种人会在

酒吧里就着小块海藻脆米饼喝清酒,喝醉了就高唱公司之歌,把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没完没了地跟酒保握手表示感谢。皮条客和毒贩子都躲着这种人,从这种老实巴交的家伙身上

拉不到生意。这种人通常很无趣,而且很在意自己的名声和钱包。
我后来猜想,他左手的一截大拇指肯定是被切掉了,从指关节下方截断,换了一个人工指尖,再钻空残指,在里面安上仙台小野公司出产的仿金刚石线轴和底座,最后把三米长的单

分子细丝仔细地缠在线轴上。
莫莉正跟磁犬姐妹说着什么,我把运动包轻轻抵在拉尔菲的腰上,押着他出门。莫莉好像认识姐妹俩,我听见黑的那个在笑。
我向上扫了一眼,这是过去养成的习惯反应。大概是因为我一直不适应空中刺眼的弧光灯,还有更高处黑沉沉的穹顶天棚。或许正因为这个老毛病,我才捡了一条命。
拉尔菲继续向前走,我觉得他没打算逃跑。我认为他已不抱任何幻想了,或许他已知道我们要面对什么人了。
我低下头,正好看到他身体断裂的那一幕。
事后回想,当时拉尔菲向前迈了一步,而那个小个子技术员不知打哪儿溜了出来,满面堆笑。攻击之前只有一个预兆:他的左手大拇指断开了,跟变戏法似的。断开的那截拇指尖悬

浮在空中。
我看到了什么?镜子,还是金属线?拉尔菲停下脚步,浅色夏装的腋窝下出现了两大块黑黑的汗渍。他知道了,肯定早就料到了。
然后,那截戏法道具似的拇指尖像铅块一样飞了起来,闪电般划过空中,好像放出的悠悠球。杀手残指上那根看不见的线横着切过拉尔菲的头盖骨,就在眉毛上方,然后嗖的一声飞

起,又向下一落,从肩头到肋下,斜切过他的梨形躯干。这一记干净利落,切开的刹那甚至不见一滴血。转瞬之后,被截断的神经才做出反应,一阵痉挛,尸体倒地。
粉红色的血雾中,拉尔菲的身体成了不规则的三块,沿着略有坡度的街面向前滚动。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抬起运动包,右手猛扣扳机,后坐力差点震断手腕。
雨肯定已经下了一段时间。一股股雨水从破裂的天棚上倾泻下来,漉到我们身后的瓷砖上。我们俩蹲在一家外科诊所和一家古董店之间的窄巷里。她向外窥探,只有一只镜面眼探出

墙角。她说“飞机场”外停着一辆大众车,红色警灯亮闪闪的。警察正在收拾拉尔菲的尸体,盘问目击者。
我身上散落着一片片烧焦的白色织物——是那几双网球袜。运动包成了破破烂烂的一圈塑料手铐,套在我的手腕上。“真不明白,我怎么会打不中?”
“因为他动作很快,非常的快,”她双手抱膝,皮靴后跟撑着身体,前后摇晃,“他的神经系统改造过。这家伙是个工厂定制品。”她咧着嘴笑,声音愉快而尖细,“我要搞定这个

家伙,就今晚。他是最棒的,第一名、头牌、业内最新水准。”
“你真正要搞定的,是我这个付给你二百万的人。你得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你那个男朋友多半是千叶市哪个实验室特制的变态玩意儿,是日本黑帮的杀手。”
“千叶有什么了不起?哼,告诉你,莫莉我也去过千叶。”她把双手朝我眼前一伸,十指微微分开。她的手指又细又长,在紫红色指甲映衬下,皮肤显得分外白皙。十指下嗖地弹出

十片利刃,每一片都是窄窄的刀身,两面开刃,闪着幽暗的钢蓝色光芒。
我从来不在夜城多作停留。这儿没人付钱给我,请我储存记忆,大多数人倒是愿意花钱麻醉自己,忘掉一切。一代又一代神枪手都拿这儿的霓虹灯当靶子,维护人员已经彻底放弃了

。就算是正午时分,这片穹顶下也是漆黑一片,仅边缘有一点暗淡的珍珠色。
世上最有钱的犯罪组织正派遣冷酷、镇定的爪牙四处追踪你,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到哪里才能躲过财雄势大、拥有专用通信卫星和至少三艘太空飞船的日本黑帮?日本黑帮是真

正的跨国组织,足以匹敌国际电信公司和小野公司。早在我出生前五十年,它就已经吞并了三合会、黑手党和科西嘉同盟。
莫莉有一个答案:钻进现代社会的洞窟,躲到最深、最暗的底层。在这里,任何外来势力都会马上遭遇赤裸裸的暴力,就像石块激起水面的涟漪。
你应该潜伏在夜城。不,最好是藏身夜城上空。因为这个洞窟是上下颠倒的,它的最深处,就是最靠近天空的地方。那是夜城永远视而不见的天空,丙烯酸树脂的纤维丝总是湿答答

的。在这里,低科技一族在黑暗中潜伏,像蹲在屋檐下的石像鬼,嘴角叼着黑市香烟。
对第二个问题,莫莉也有答案。
“这么说,约翰尼桑,信息就锁在你的脑子里?如果没有密码,里头的程序无论如何都取不出来?”她领着我穿过明亮的地铁站台,走进远端的阴影中。两边墙上全是涂鸦,涂料长

年累月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暴怒与失落的纷乱图画。
“客户需要储存的信息,通过一系列超微外科手术灌入我的头脑中,”我机械地背诵那篇早已烂熟于胸的推销词,“顾客的密码保存在一块特制芯片上,除了‘乌贼’(干我们这行

的不太愿意提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手段能够强行提取。就算切开我的脑袋也不能把信息弄出来,严刑拷打或下药也无法让我开口,因为我自己完全不知道客户信息的内容,永远也

不会知道。”
“乌贼?那些长着许多触手、爬来爬去的玩意儿?”我们钻出地铁隧道,来到一个早已废弃的市场。我们穿过一块勉强可称作广场的空地,地上到处是臭鱼头和腐烂的水果。在广场

对面的暗处,几个黑黢黢的影子盯着我们。
“所谓‘乌贼’,其实是‘超导量子干涉探测器’的缩写。战争期间,这种设备被用来搜索潜艇,探查敌方的赛伯武器系统。”
“哦,海军的玩意儿?打仗的时候用的?这么说,‘乌贼’能读出你大脑芯片上储存的东西?”她停住脚步。我能感觉到,那双藏在镜面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
“要说探测磁场,哪怕型号最低级的‘乌贼’都比过去的磁力探测器强10亿倍。它的效果就像在体育场的喧器声中听清一句悄悄话。”
“听清悄悄话嘛,现在的警察也有这本事,用抛物面拾音器和激光系统。”
“尽管如此,储存在我脑子里的信息还是万无一失,”职业自豪感驱使我继续说,“因为没有哪个政府敢给警察装备‘乌贼’。别说警察,就连最高级的特工部门都不行。派系争端

太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你来个水门事件。”
“海军的玩意儿,”她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容光焕发,“海军的玩意儿。我在这附近有个朋友,从前当过海军,叫琼斯。你最好去见见他。不过,他是个瘾君子,咱们得帮他提提神

儿。”
“瘾君子?”
“是一头海豚。”
它不是一头简单的海豚,可要是别的海豚见了它,说不定会觉得它配不上“海豚”的称号。我看见它懒洋洋地在电镀水箱里打转。水从水箱边缘溢出来,打湿了我的鞋。
它是上次战争结束后变卖的剩余军备物品——一头赛博格海豚。它从水里抬起身体,露出身体两侧的装甲片。这种装甲片同时还充当视觉辅助系统。海豚游泳本来姿态优雅,但有了

这些装甲片以后,就显得笨拙多了,像被淘汰的史前物种。它的头骨两侧各有一块畸形物,这两个地方加装了传感器。没有装甲片的地方,皮肤是灰白色的,长了一些发亮的病变银

斑。
莫莉吹了声口哨。琼斯的尾巴拍打起来,水流像小瀑布一样溢出水箱。
“这是什么地方?”一片昏暗中,我努力辨认周围模模糊糊的东西:生锈的铁链,防水布下鼓鼓囊囊的,不知有什么东西。水箱上方悬着一个丑陋的木头框子,上面杂七杂八串着一

堆积满灰尘的圣诞彩灯。
“游乐场、动物园和狂欢节场地。上演‘与军用鲸对话’之类的噱头节目。可琼斯确实与众不同……”
琼斯又游了回来,用一只饱经沧桑的眼睛望着我。
“可它怎么说话呢?”突然间,我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最精彩的就是这一点。琼斯,打个招呼。”
所有彩灯同时亮起,闪着红白蓝三色光。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红白蓝红白蓝红白蓝
“瞧见没,它精通信号语言,但用这个办法,能表达的语义很有限。在海军服役的时候,他们还给它联了一个视听显示系统。”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狭长的小包,“纯货,琼斯

。想要吗?”它突然僵住了,停止了一切动作,开始往下沉。我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紧张感,就好像刚刚想起来,海豚其实不是鱼,有可能淹死。“琼斯,我们想知道约翰尼脑子里

信息资料库的密码,现在就想知道。”
灯光闪了一下,全灭了。
“快干活,琼斯!”

蓝蓝蓝蓝蓝蓝蓝蓝蓝



蓝色灯泡拼成了一个十字架的形状。
灯又灭了,一片昏黑。
“这可是纯的,没有一点儿杂质。干活吧,琼斯。”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色钠灯闪亮,照亮了她的脸庞。颧骨部分最亮,下面是阴影。
红 红红红红红
红 红
红红红红红红红红红
红 红
红红红红红 红
红色灯光形成一个卐字,四条弯折的直线反射在她的银色镜面眼上。“把货给它吧,”我说,“我知道密码了。”拉尔菲·费斯,这个家伙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琼斯抬高身体,装甲身躯的一半都搁在水箱沿上。我还担心水箱会翻倒。莫莉抬起手,把注射器针头扎进两片装甲之间,咝的一声注入了药物。木框上彩灯齐亮,图形疯狂变幻,然

后渐渐暗淡。
我们走了,留下琼斯独自漂浮在黑沉沉的水里,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也许它梦见了它经历的那场太平洋战争,梦见了它清除的那些赛伯水雷:轻轻用吻部触碰,然后用‘乌贼’刺

探水雷的控制线路。它用同样的方法破解了拉尔菲在我脑子里的芯片上设置的那个可悲的密码。
“战后遣散时,琼斯连同身上那套设备原封不动地被海军抛弃了。这我懂,可是,一头赛博格海豚怎么会染上药瘾呢?”
“还不是因为那场战争,”她说,“它们全都是战时染上药瘾的。海军干的好事。要不然,你怎么能让海豚替你打仗?”
“我看这笔买卖做不成,”盗版贩子说道,他想多讹我们一笔钱,“对一颗根本没公开的通信卫星发射信号——”
“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什么生意也别想做了。”莫莉扒在盗版贩子那张满是划痕的工作台边,用食指指着他说道。
“那你上别的地方买微波设备好了,怎么样?”别看人长得跟索尼·毛似的,这小伙子脾气挺横,很可能是个土生土长的夜城人。
莫莉的手朝小伙子前襟一挥,齐茬齐口地把一片翻领割了下来,截得干净利落,连个毛边都没有。
“你到底做不做?”
“做。”小伙子啾着衣领被割断的地方,尽量只做出一副略感兴趣的表情。
“成交。”
我检查买到手的两台记录仪,她拉开腰间的口袋拉链,取出我给她的那张纸条。莫莉展开纸条,嘴唇嚅动,默读了一遍,然后耸耸肩:“就这个?”
“你念吧。”我说道,同时按下两台记录仪上的录音键。
“克里斯蒂安·怀特,”她读出声来,“和他的雅利安雷鬼乐队。”
拉尔菲,真有你的,至死不渝的忠实歌迷。
进入失神转述状态的过程,从来都没我想象的那么突然。那个搞地下广播的盗版贩子有个掩人耳目的门面,是一家看上去随时会倒闭的旅行社。店门内是一间破烂的办公室,里面有

一张工作台、三把椅子、一张褪色的瑞士香薰沐浴宣传画,还有一对玩具鸟。鸟身是褐色玻璃制成的,两条细腿儿站在莫莉肩后架子上,脑袋机械地一顿一顿,假装从一个保丽龙杯

子里喝水。我渐渐进入状态,觉得两只鸟的动作越来越快,彩色鸟头化为一道彩虹。塑料挂钟上显示秒数的液晶屏成了毫无意义的日字形方格,不断跳动。莫莉和盗版贩子也变得模

糊起来,他们的手臂偶尔动一下,影影绰绰,像影子,又像昆虫快速扇动的翅膀。然后,眼前一切都消失了,变成了冰冷的灰色静电信号。一个单调的声音响起,吟诵着一首人工语

言谱成的诗歌。
我坐在那儿,叙述死去的拉尔菲偷来的程序,整整三个小时。
商业街很大,从一头到另一头足有四十千米,富勒穹顶下面原本是郊区交通大动脉,现在变得破破烂烂。在晴朗的日子里,如果关掉弧光灯,灰蒙蒙的天光还能穿透一层层塑料天棚

投射下来。那简直不能称为阳光,只能说约略有点阳光的感觉。这种景象倒很像乔万尼·皮拉内西所画的监狱素描。最南端三千米的穹顶下面,就是夜城。夜城人不纳税,这里也没

有公共设施。霓虹灯早就坏了,天棚也被坎烟熏了几十年,变得黑乎乎的。即使在正午,夜城里也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谁又会在意几个疯孩子出没在穹顶的橡子丛中呢?
我们已经爬了两个小时,沿着水泥台阶和钢梯上带洞眼的横档不断向上,爬过一段段废弃的脚手架,一堆堆积满灰尘的工具。我们出发的地方像是个荒废的维修区,到处扔着三角形

的天棚支撑件。所有东西都被喷雾涂鸦罐涂抹得乱七八糟,无一例外。涂鸦中有些是街头帮派的名称,可追溯到世纪之交。一路向上,我们始终有涂鸦相伴,不过文字渐渐稀疏,最

后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词儿:低科族。全是黑色大写字母,墨迹淋漓。
“低科族是什么人啊?”
“反正不是咱们,老板。”莫莉爬上一段摇摇晃晃的铝梯,钻进波状塑料板上的一个洞口,不见了。“低科学,低技术。”她的声音透过塑料板传来,有点发闷。我揉了揉酸痛的手

腕,跟着她继续向上爬。“那些低科族,连你的霰弹枪,他们都觉得太先进、太堕落。”
一个小时后,我拼了老命才爬进另一个洞口,洞口的边缘曲曲弯弯,线条很不规则,是在一层摇摇欲坠的胶合板上锯出来的。爬进去之后,我见到了这辈子碰上的第一个低科族。
“不用怕,”莫莉说道,拍拍我的肩膀,“这是狗子。嗨,狗子。”
她身上绑了个手电筒,借着窄窄的一束光,那个低科族用一只独眼打量我们,口中慢慢伸出一截又厚又长的灰舌头,舔着突出的犬牙。我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能把移植杜宾犬牙胚的

技术列为低科技呢?免疫抑制剂可不是随便哪棵树都能结出的果子,科技含量不是一般的高。
“莫。”牙齿改造工程显然影响了他的语言能力。一行口水从他扭曲的下唇边流了下来。“我听到你们来了,早听到了。”他可能只有十五岁,但那对犬牙、满脸可怕的刀疤,还有

深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而像野兽。弄出这么一张脸来,可是件费时费力的活儿,还得有点创意才成。看他的举动,这个怪脸人好像过得挺开心。他穿着一条脏得发

黑的破烂牛仔裤,裤缝处油亮亮的。他赤着上身,脚上也没穿鞋。那张嘴怪里怪气地撇了一下,好像在笑。“被跟踪了,你们。”
从远处的夜城隐隐传来售水人的叫卖声。
“有人碰到绊绳了吗,狗子?”莫莉的手电光朝旁边一晃,我看到了许多细绳,一头系在螺栓上,另一头伸向四面八方,消失在黑暗中。
“把灯关掉!”
她啪的一下关了手电筒。
“跟踪你们的人,为什么没点灯?”
“他不需要。狗子,那家伙可厉害呢。你们的哨兵要是招惹他,就会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倒是更容易搬运。”
“盯你梢的,是你朋友,莫?”他声音有点紧张。我听见他的脚在破败的胶合板上不安地蹭来蹭去。
“不是。但这一位是我的朋友。”莫莉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他是朋友,懂了吗?”
“好。”他似乎对我不大感兴趣,啪嗒啪嗒走到小平台边上,系绊绳的螺栓就在那儿。他扯动绊绳,用绳子传送信号。
夜城就在我们脚下绵延,像一个给耗子造的玩具村。小小的窗口透出烛光,只有很少一些地方有电池灯或者碳化灯照明。我想象住在那儿的老人,无休无止地玩骨牌游戏,他们头顶

破败的棚屋支柱上晾着刚刚洗好的衣服,温热的大水滴啪嗒啪嗒漉在他们身边。然后,我竭力想象那个杀手,脚踩人字拖,穿着那身难看的游客衫,耐心地在一片漆黑中一步一步向

上爬,面无表情,不紧不慢。他是怎么跟追踪我们的?
“很简单,他嗅到了咱们的气味。”莫莉说。
“抽烟吗?”狗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撬出一根压扁了的烟。他用一盒厨房用火柴给我点上,我趁机瞅了一眼香烟牌子:颐和园过滤嘴香烟,北京卷烟厂。看来低科

族也在做黑市买卖。狗子和莫莉争个不休,莫莉似乎想借用低科族领地的某个地方。
“伙计,我以前可帮过你不少忙,我要用那一片悬空层,而且要用那儿的音乐。”
“可你不是低科族……”
这两人一路争论。拐来拐去的一千米路程,多半时间他们都在争吵。狗子领着我们走过一道道摇晃的天桥,爬上一段段绳梯。低科族的藏身处高悬在城市上空。他们把网状吊床用大

团环氧基树脂黏附在穹顶天棚上,他们睡在里面,俯瞰身下的深渊。低科族的地盘非常狭小、分散,有时只是在天棚支撑柱上锯出的几道刻痕,仅容双手抠住、双脚踩稳。
她管那一片悬空层叫杀人层。我跟在她身后爬行,脚下是温热的金属板和湿漉漉的胶合板,埃迪·巴克斯爱穿的新鞋子踩上去直打滑。我一边爬,一边想,那片悬空层有什么特别的

吗?还能比其他地方更凶险?同时,我又有了一个新发现:狗子的抗议只是例行流程,他最终肯定会同意莫莉的要求。这一点,莫莉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在我们身下某处,琼斯肯定还在水箱里一圈圈打转,忍受药劲过去后的第一丝恶心。警察肯定还在“飞机场”询问客人一大堆有关拉尔菲的问题,把他们烦得要死:他是干什么的?

离开酒吧前跟谁在一起?还有,日本黑帮肯定已经派出了看不见的魔影,在所有的城市数据库中搜索一切与我有关的信息,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内容:数字账户、交易记录、水电费…

…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化社会里,上学时老师就这么跟你说,但老师没告诉你,你的行踪、你的生活、你的一举一动,全都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蛛丝马迹和零零碎碎的信息片段。有朝

一日,这些片段可能被人收集整理、分门别类……
现在,那个盗版贩子肯定已经用黑盒传输技术把我们的信息发送给日本黑帮的通信卫星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把狗腿子唤回去,否则,我们就在网上公开你们的程序。
那个程序,我压根儿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过去不知道,现在还是不知道。可能是科研数据,日本黑帮是商业间谍领域的专家,水平一流,这种活儿他们干起来从容不迫。比如从

小野公司偷出研发数据,大大方方攥在手里索要赎金:如果不给钱,他们就公开数据,让这家大公司的科研优势化为乌有。
我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或许日本黑帮更愿意把这个程序以大价钱重新卖给小野公司这样的原主,而不是干掉我约翰尼,把我从记忆买卖中抹掉。对吗?
我已经把那段程序寄往悉尼了。那儿有个地方,只要预付一小笔钱,他们就会替你保管邮件,不提任何问题。邮件走的是四等平信。我把另一份拷贝中的程序抹掉了大半部分,剩下

的那些足够他们确认货源真实,然后我又把我们的威胁信息嵌入其中。
手腕疼得要命。我不想爬了,只想倒头大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等手上力气用尽,再也抓不住着力点,我就会一头摔进下面的深渊。我知道,这双为了扮成埃迪·巴克斯而穿的

漂亮黑鞋子会打滑,让我失足坠向身下的夜城。但是,那个杀手的形象在我脑海中不断膨胀,就像那种廉价的宗教三维立体画。我似乎看到他浑身上下闪闪发光,夏威夷衫胸前画的

那块芯片越变越大,像一张厄运之城的勘测照片。
所以,我没有停步,依旧紧紧跟着狗子和莫莉,在这个连夜城人都瞧不上的、用垃圾拼凑起来的低科族天堂中穿行。
杀人层边长八米。似乎有个巨人用钢缆和弹簧左一道右一道地绑住了这片垃圾场,把它悬空吊起来。稍一摇晃,它就吱嘎作响,而这地方偏偏永远在摇晃。聚在它周边的低科族们不

断在自己的胶合板小床上扭来扭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于是这地方随之颠簸晃动。木头地板天长日久,早已磨得锃亮,上面深深刻了数不清的首字母缩写、恐吓之词和宣泄激情的

句子。悬吊这个地方的钢缆没与其他低科族藏身地连在一起,而是单独的一套,一直向上延伸,伸进上方两盏刺眼的白炽灯照不到的黑影中。
一个和狗子一样长着犬牙的姑娘手足并用跳下地板。她的乳房上刺着靛青色的螺旋形图案。眨眼间,她径直奔过这一层,哈哈笑着,一把揪住对面一个小男孩,男孩正从长颈瓶里喝

一种黑乎乎的液体。
刀疤、刺青和犬牙,这些是低科族的时尚。杀人层有电力照明设备,看来并不符合他们平常的审美观。这块地方是干什么用的?举行仪式?竞技比赛?玩艺术?我不知道,但我看得

出来,这个悬空层很特别,它好像经过了一代代的修缮,才最终完成。
我的外套下面还藏着一把霰弹枪。虽说已经没有子弹了,但那种分量和硬度,多少还能给我一点心理安慰。摸着这把枪,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或

是即将发生的事情。这正是这场游戏的本质。这辈子的大半时间里,我都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容器,盛放着别人的知识和信息,然后被别人清空,吐出我自己完全不懂的人造语言。我

还真是个技术型,这一点倒是没错。
就在这时,我发现周围的低科族完全安静了下来。
他来了,就在灯光照射范围的边缘。他像游客似的不动声色,踏上杀人层,周围是一大圈悄然无声的低科族。我们目光相触,立即认出了对方。咔嗒一声,我脑海里迸出一星苏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