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那是巴黎,电力驱动的加长奔驰,无声无息地冒雨驶向圣母院;移动式温室,玻璃后面有许多日本人的面孔,无数尼康相机举起,闪光耀目,像金属和水晶制成的花朵……他

们找到我了,在他的眼神中,我似乎听到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片。
我抬眼寻找莫莉·米利安斯,但她不见了。
周围的低科族让开一条道,让他踏上一级台阶。他鞠了一躬,面带微笑,双脚脱下拖鞋,动作流畅自如。两只人字拖并排放着,摆得整整齐齐。接着,他轻轻一跃,落在杀人层上。

他朝我走来,踏过像蹦床一样上下晃荡的地板,从容得就像走在饭店的合成纤维地毯上。
莫莉跃上杀人层,身轻如燕。
地板吱吱嘎嘎尖叫起来。
这里暗藏着扩音器,四角的粗大弹簧附近有麦克风,周围还有随机散放的接触式拾音器,这些设备将金属摩擦声放大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低科族们不知还在哪儿藏了一台功放和一

台音响合成器。直到这时,我才辨认出隐在头顶炫目灯光后的大喇叭。
一阵电子鼓声响起,像放大的心跳,节奏稳定。
她已经脱掉了那身皮衣,靴子也脱掉了。原来她那件T恤是无袖的,细细的胳膊上隐隐现出了很能说明问题的线索——千叶城的电路系统。炽烈的灯光下,她的牛仔皮裤闪闪发亮。

她开始舞动。
她弯下双膝,白皙的双脚蹬着一个压扁的汽油箱,杀人层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它发出的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降临,像悬挂着天堂的绳子骤然绷断,嗖的一声反弹上去,掠过天空


他稳稳地随着悬空层的波动上下起伏,过了几次心跳的时间,他开始行动,准确地判断地板摇动的幅度,步步进逼,宛如踩着花园中平整的踏脚石。
他弹开自己的大拇指,动作潇洒,像熟谙社交礼仪的翩翩绅士。指尖飞向莫莉,那根细丝折射着灯光,像一道彩虹。她猛然倒地,一个翻滚。单分子细丝喇一下掠过,莫莉翻身跳起

,钢爪忽地弹出,闪亮耀眼,这应该是她下意识的防御招数。
鼓点加快了节奏,莫莉和着鼓声跳跃,黑发狂野地翻卷,拂过两片银色镜片,双唇专注地绷成一线。杀人层上,隆隆声不绝于耳。旁观的低科族们兴奋至极,狂呼尖叫。
他收回武器。呼的一声,单分子细丝画了一个直径一米的大圈,闪着鬼魅的彩色光晕。指尖在他身前旋转,没了拇指的那只手与胸骨齐平,细丝成了一面盾牌。
这时莫莉好像打开了情绪的闸门,深藏心底的激情不再隐藏。她癞狂的舞蹈才刚刚开始。她蹦跳、扭转、侧扑,双脚落在与粗大弹簧直接相连的合金引擎盖上。轰鸣的声浪中,我捂

住耳朵,眩晕不已,只觉得这悬空层和阶梯已经断裂,正坠向夜城。我仿佛看到我们砸穿夜城破败的屋顶,掠过晾晒的衣物,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落地时砰地炸裂。但是,钢缆并没

有断裂。杀人层汹涌起伏,像一片大浪滔天的金属海洋。莫莉就在浪尖上,狂舞不休。
就在结束之前,在杀手最后一次掷出指尖的一瞬间,我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那表情似乎不属于此时此地,那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我觉得那是一种怀疑,是茫然不知所措的不

解,掺杂着纯粹美学意义上的反感——他厌弃此刻的所见所闻,厌弃自己经历的一切。他收回嗖嗖舞动的细丝,那个鬼气森森的盾牌收缩成了餐盘大小。他举手过顶,手腕一勾,餐

盘应手而落,拇指尖像活物一般,倏地刺向莫莉。
杀人层的地板带着她向下一沉,单分子细丝刚好擦过她头顶。杀手这一边,地板像跷跷板一样猛然抬起,将他弹到细丝飞回的路径上。细丝本该绕过他的头顶,缩回金刚石巢穴,但

此时细丝正巧从他手腕上切过,切断了那只手。他踏进面前地板上的大裂口,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翩然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又像战败的神风敢死队员,坠向夜城。我想,他之

所以草草自尽,可能是想逃离可怕的声浪,在死前享受几秒宁静的尊严。她用文化冲击杀死了他。
低科族欢呼起来。有人关掉了扩音器,莫莉双脚踏上杀人层,控制它,让它渐渐稳定。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悬空层的尖啸渐渐低沉,只有剧烈震动后的金属发出的微弱嗡鸣和铁

锈互相摩擦的吱吱声。
我们在悬空层上四处搜寻那只断手,始终没有找到,只在一块锈蚀的钢板上发现了一弯优美的曲线。这是单分子细丝掠过的地方,切口亮晶晶的,像刚镀了一层铬。
我们始终不知道日本黑帮是否接受了我开出的条件,连他们有没有收到那条信息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的那个程序,仍然保存在悉尼中央区五号三楼一家礼品店库房的架子上

,等着收件人埃迪·巴克斯签收。说不定他们手里另有一份拷贝,而且早就以高价卖给了原主。也许他们收到了盗版贩子广播的那条信息,因为已经过去一年了,一直没人来追杀我

。不过,就算真有人打算干掉我,他也必须在黑暗中向上爬好长一段路,还得闯过狗子设下的哨卡。另外,我现在的模样已经不再像埃迪·巴克斯了。整容的事情是莫莉替我安排的

,用的是本地的麻醉剂。我的新牙也快长好了。
我决定留在这上头。有时候,我望着杀人层对面,心想: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我知道自己已经受够了做别人容器的日子。现在,我几乎每晚都会爬下去,去看望琼斯


我们成了搭档,我和琼斯,还有莫莉·米利安斯。莫莉负责在“飞机场”酒吧谈生意,琼斯仍待在原来那家游乐场里,但它现在换了个更大的水箱,每周都可以换新鲜海水。还有,

药瘾发作的时候,它总能得到最好的货。跟孩子们对话时,它还是用原来那套彩灯,但跟我对话时,它有一套新的视听系统。设备安装在我租来的一间小屋里,比它在海军服役时用

的装备还要好。
我们挣了大钱,比我过去挣的多得多。琼斯的‘乌贼’能读出以前所有客户在我大脑里储存过的资料,它通过那套视听系统把内容告诉我,用的是我懂得的语言。我们因此知道了原

来那些客户的许多秘密。往后,我打算找个外科医生,让他把我脑子里的那些芯片全部抠出来。到时候,我的脑子里保存的,只有我自己的记忆,不再有别人的东西。我会过上和普

通人一样的生活,但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行。
在上头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藏身在高高的黑暗里,抽着中国产的过滤嘴香烟,听着穹顶天棚积水向下滴落的声音。这上头真是够安静的——当然,除非有哪个低科族决定在杀人层活

动活动。
而且,我还能学到许多知识。有琼斯帮忙,我可以分析自己脑子里储存过的所有技术资料,不久之后,我就会成为这座城市里最货真价实的技术型爷们儿。
刘紫姹译
* * *
这是一个带有浓重种族意味的名字,克里斯蒂安(Christian)意为“基督徒”,怀特(White)可指“白种人”。——本书注释均为译注翰尼。”
米利安斯(Millions)意为“数百万”,或许是作者对上文两人竞价的调侃。
日本黑帮有切掉一截手指认罪的传统,很多帮派分子都有断指。
科西嘉同盟(Union Corse),类似于意大利西西里岛黑手党的犯罪组织,主要活动地区在法国科西嘉岛和马赛市。
日语中常在人名后加表示尊敬,音译为“桑”。
超导量子干涉探测器(Superconducting quantum interference detector)英文缩写为SQID,与乌贼(squid)发音相近。
赛博格(cyborg),指机械化的有机体,部分机能由电子或机械装置代替。这一概念最早于1960年提出,后经常在科幻小说中出现。
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1895—1983),美国著名建筑师。他研究了网格穹顶(geodesic dome)严格的几何构造,并大力推广这种穹顶结构,甚至设想了网格球

形的空中城市。这种结构几乎独立于建筑史之外,带有浓重的乌托邦色彩,20世纪六七十年代,它成了反主流文化的象征。威廉·吉布森似乎对这种穹顶青睐有加,本书中有多篇作

品都提到了这种穹顶。
乔万尼·皮拉内西(Giovanni Piranesi,1720—1778),意大利画家,绘有一组虚构的监狱题材作品。画面描绘了幽深的地下牢房、交错的楼梯和巨大的机器。


第3章 根斯巴克连续体
幸好,一切都逐渐恢复正常了,那毕竟只是一段插曲。虽然我偶尔还会在视野边缘瞥见怪异的幻象,但那不过是疯博士的铬碎片,只在眼角闪现。上周,我在旧金山上空看到了一架

飞翼班机,但它几乎已经是透明的了。最近鲨鱼鳍跑车出现得也越来越少了,高速路似乎也小心起来,不再轻易将自己展开,变成有八十条车道的发光怪物——上个月,我开着租来

的丰田车,就遇到了这样一条失控的高速路。我知道,这些幻象不会一路跟着我到纽约;我的视觉正在收缩,收缩到只接受单一可能性的波段上。为此我尽了全力,而电视节目帮了

我大忙。
我猜这一切都是从伦敦开始的,从巴特西公园路的一家山寨希腊餐厅开始的。当时我在那家餐厅吃午餐,花的钱都记在科恩公司的账上。蒸汽保温桌上的食物不太新鲜,服务员找个

装松香葡萄酒的冰桶都要花上半小时。科恩供职于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这家公司出版大部头的时尚类平装书,大多是些插图本的历史书,介绍霓虹灯广告牌、弹球机、日本被占

领时期的发条玩具之类的东西。我之所以去伦敦,是为了拍一组鞋子的广告:加利福尼亚的姑娘们露出棕色长腿,穿上鲜艳的迪高荧光色慢跑鞋,站在圣约翰伍德的自动扶梯上,或

是陶亭碧地铁站的月台上,对着我的镜头做出各种欢呼雀跃的动作。广告代理商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他认定谜一样的伦敦公交系统会让他的网格底尼龙慢跑鞋大卖。他们做决定

,我只负责拍摄。而科恩是我在纽约的一个不太熟的旧相识。在我准备从伦敦希思罗机场飞离的前一天,他请我吃了那顿希腊式午餐。他还带了一位时髦的年轻女士,名叫黛尔塔·

唐尼斯。这位无甚个性的女士是位小有名气的波普艺术史学家。记得当时,我看到她走在科恩身边,他们头顶上方是一个悬浮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面是一行巨大的粗体大写字母:这

里孕育着疯狂。
科恩介绍我们认识,然后向我解释说,黛尔塔是巴利斯-沃特福特最新出版项目的主要发起人,这个项目将图文并茂地阐释她所谓的“美国流线现代艺术”。科恩则称之为“射线枪

哥特风”。暂定标题为《气流未来城:从未实现过的明天》。
英国人总是痴迷于美国流行文化中的巴洛克元素,就像西德人痴迷于牛仔和印第安人,而法国人总是对杰里·刘易斯的老电影情有独钟。这一点在黛尔塔·唐尼斯的身上表现得极为

明显,对那些连大多数美国人都意识不到的独特美式建筑风格,她痴迷到狂热的地步。起初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渐渐地我有些懂了。她的话让我想起了五十年代周日的晨间电

视节目。
有时,当地电视台会把老掉牙的新闻剪辑作为补白节目。你拿着一个花生酱三明治,端着一杯牛奶,坐下,听夹杂着静电噪音的好莱坞男中音为你讲述《未来飞车》的故事。故事里

有三个底特律工程师围着你那辆笨重破旧、带着翅膀的纳什车瞎打转儿,它会沿着密歇根州一条废弃的公路飞驰,一路制造狂暴的噪音。你从来没见它真正飞起来,可它却飞进了黛

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永无之境,那里是放纵不羁的技术狂热者的乐园。她喋喋不休地描述那些三四十年代的“未来主义”建筑物。身处美国城市,你每天都会与它们擦肩而过,却

从来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电影院外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大遮檐、折扣商店门口皱巴巴的铝片装饰,还有过夜旅馆大厅里摆放的落满灰尘的铬管椅子。这些物件是组成她梦幻乐土的片

段,而在冷漠的现实世界里,它们却无人问津。她想让我用镜头把它们捕捉下来。
三十年代,美国出现了第一代工业设计师。在此之前,所有卷笔刀的结构几乎都与维多利亚时期的毫无二致——或许仅多了一条装饰性的花纹。而工业设计师的出现,让一些卷笔刀

变得拉风至极,简直像是在风洞里组装出来的。然而许多变化都只是表面功夫,隐藏在流线型铬外壳下的,仍旧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结构。换个角度看,这也讲得通。毕竟,大多数成

功的设计师都是从百老汇剧院设计转行做工业设计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制作舞台布景和各种精美道具,用这些东西去表现未来世界的生活再合适不过了。
喝咖啡的时候,科恩掏出一个厚厚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装满了照片。我看到了守护胡佛大坝的有翼塑像,那些四十英尺高的混凝土塑像就像汽车引擎盖上的装饰物,似乎正毫不动

摇地迎接一场看不见的飓风。我还看到了十几张照片,拍的都是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庄臣公司总部大楼。赖特的设计堪比早期《惊奇故事》杂志的封面,后者都是由一位名

叫弗兰克·R.保罗的画家绘制的。庄臣的员工走进公司大门时,会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保罗喷绘的乌托邦。赖特的建筑总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是专为那些穿白色长袍和透明树

脂凉鞋的家伙设计的。我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极壮观的素描图上,那是一架螺旋桨驱动的客机,它整体上是翼状造型,仿佛一个巨大的、对称的飞去来器,机窗设计在不可思议的位置

上。带标注的箭头指明了大型宴会厅和两个壁球室的位置。素描图的绘制时间是1936年。
“这玩意儿不会真的能飞吧?”我望向黛尔塔·唐尼斯。
“噢,当然飞不起来,怎么可能呢,就算有十二个这样的巨型螺旋桨也飞不起来。不过,人们喜欢它的造型,你不觉得吗?纽约飞伦敦不超过两天,一流的餐厅,私人客舱,日光浴

甲板,晚间的爵士乐舞会……你看,这些设计师都是民粹派:公众想要什么,他们就设计什么,而公众想要的当然就是未来。”
收到科恩寄来的包裹时,我已经在伯班克待了三天,那三天里,我的任务就是努力让一个呆头呆脑的摇滚乐手显得魅力超凡。想拍出本不存在的东西并非不可能,但相当困难,需要

非常出众的天分。虽然我还算不赖,但也不是最有天分的,这个可怜的家伙简直是在挑战我摄影技术的极限。我脱身而出,有些沮丧,因为我的确想出色地完成工作;但我并没有完

全消沉,因为我已经拿到了这单活儿的薪酬支票。于是,我决定着手做巴利斯-沃特福特公司的那单新活儿,希望其中极端的附庸风雅之气能令自己振作起来。科恩给我寄来的包裹

中有一些关于三十年代艺术设计的书、更多的现代风格建筑的照片,还有一张清单,上面列出了黛尔塔·唐尼斯最中意的五十个设计风格范例,都在加利福尼亚。
建筑摄影往往需要长时间的等待:等待阴影慢慢离开你想要捕捉的细节,等待建筑自己把结构的明暗与平衡关系展示出来。等待的时候,建筑本身就是日晷。我边等待,边想象自己

身处黛尔塔·唐尼斯脑海中的那个美国。我用哈苏相机的磨砂镜头框住了几座厂房,它们竟表现出一种阴险的、极权主义的高贵,像极了阿尔伯特·斯佩尔为希特勒建造的体育馆。

可除此之外,画面俗不可耐。这些建筑只不过是三十年代美国集体无意识下昙花一现的产物,多半只能在那些压抑破败的街道旁苟延残喘,与落满灰尘的汽车旅馆、床垫批发商店和

小型二手车停车场为邻。拍完这组照片后,我又兴致勃勃地赶往加油站。
在唐尼斯憧憬的那个时代的鼎盛时期,人们会让酷明负责设计加利福尼亚的加油站。由于偏爱故乡蒙戈星球的建筑风格,他沿着海岸线来回巡游,建造起一座座表面粉刷着白色灰泥

的射线炮台。大多数加油站里都有一座无甚用处的中心塔楼,周围是一圈奇怪的辐射状凸缘——正是该建筑风格的标志性主题。建筑中蕴含着强烈而粗暴的技术狂热,仿佛只要能找

到开关,按下按钮,这种对技术的极端崇拜之情就会喷涌而出。我在圣何塞拍了一张照片,仅仅一小时后,一辆推土机开了过来,将石膏、板条和廉价混凝土构成的建筑物夷为平地


黛尔塔·唐尼斯曾这样说:“请把它当做一个架空的、或然的美国:八十年代从未到来,这些建筑是由破碎的梦想构筑而成的。”
这正是我当时的思维状态:我坐在红色丰田车里,在加油站取景,想表现她令人费解的社会性建筑审美观;渐渐地,我似乎看到了她脑海中那个子虚乌有的美国,在那里,可口可乐

工厂像搁浅的潜水艇,五场连播的电影院则像一座庙宇,由某个崇拜蓝镜子和几何图形的失传教派所建。穿行于神秘的废墟之间,我竟对这里的居民产生了好奇。生活在这个失落的

未来中,人们会如何看待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呢?三十年代的人憧憬着白色大理石、滑流铬合金、不朽的水晶和锃亮的青铜,然而,那些根斯巴克式科幻杂志封面上的火箭却在夜深

人静之时尖啸着降临伦敦城。战争结束后,人人都拥有了自己的汽车——虽然不是带翼的飞车,之前期盼的超级高速公路也修建了起来,然而,天空却因此变得灰暗,废气烟尘吞噬

了洁白的大理石,神奇水晶的表面也被腐蚀得凹凸不平……
有一天,我在波利纳斯市郊,正准备拍摄一座酷明风格的奢华军事建筑。就在那时,我穿过了一层薄膜,一层或然率的薄膜。我就那样轻柔地越过了它的边缘,抬头望去,我看到了

一架由十二个引擎带动的飞行器,仿佛一个庞大的飞去来器,整体翼状造型,以一种笨拙的优雅姿态,缓缓向东飞去。它飞行的高度很低,我甚至能数清暗银色机身上的铆钉,听到

里面传来的爵士乐回响。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基恩。
默文·基恩是个自由撰稿人,涉猎极广,例如得克萨斯的翼手龙、自称遇见UFO的乡巴佬被接触者、坊间传言中的尼斯湖水怪,此外还有更离经叛道的话题——美国公众心目中的十

大阴谋论。
“很好,”基恩说道,用夏威夷衬衫的下摆擦拭那副黄色偏振片护目镜,“不过还不完美,可信度差了点。”
“可我亲眼看到了,默文。”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沐浴在亚利系那灿烂的阳光下。他来到图森是为了等一群退休的拉斯维加斯公务员,这些老头老太的头儿声称从微波炉里收到了来

自“他们”的消息。我开了一晚上的车才赶到图森,现在感觉糟透了。
“你当然亲眼看到了,这准没错。你应该读过我写的东西吧?应该领会了我解决UFO问题时常用的万能方案吧?很简单,简单极了:人们……”他小心翼翼地将眼镜架在长长的鹰钩

鼻上,用蜥蜴般的眼神盯着我。
“人们会看见……某些东西。人们总是会看到这类东西。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可人们还是会看见。可能是因为,他们想看见。你读过荣格的书吧,应该心里有数……你的情况其实非

常清楚:你承认自己一直在琢磨那些不切实际的建筑,沉溺于幻想之中。你肯定嗑药了,对吧?60年代生活在加州的人,有几个没产生过奇怪的幻觉呢?在那些夜晚,你突然发现迪

士尼的技术员大军都被服装厂雇佣了,他们把埃及象形文字的动态全息图绣在你穿的牛仔裤上。你还发现——”
“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完全不同。你看到的东西都出现在‘清晰的现实环境中’,对吧?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接着出现了怪物,出现了曼荼罗,出现了霓虹雪茄。而你看见的是一架巨大的

汤姆·斯威夫特式的飞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你并没有疯。你明白这一点,不是吗?”他从折叠躺椅旁的破旧泡沫冷藏箱里找出一听啤酒。
“上周我在弗吉尼亚的格雷森县。我采访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她声称自己被一个熊头袭击了。”
“一个什么”
“一个熊头,切下来的熊的脑袋。这个熊头,你知道吗,还在它自己的小飞碟里四处游荡。那个飞碟就像旧茶叶耀上顶了一个车轮盖。熊头上还有两个雪茄头似的发光红眼睛,耳朵

后面竖着两根可伸缩的铬合金天线。”他打了个嗝。
“那玩意儿袭击了她?怎么回事?”
“你还是别打听的好,你太敏感了,容易受影响。女孩儿说,”基恩又操起了糟糕的南方口音,“‘它很冷,像金属’。它还会发出电子噪音。她言之凿凿,老兄,这就是集体无意

识的直接产物,那个小姑娘就是个女巫,只是这社会没有她施展法力的空间。如果她不是看《仿生人》《星际迷航》之类的电视节目长大的,就不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那些暗示

已经融进她的血管里,她也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后来听说那些UFO狂热分子要带着测谎仪赶过去,我就提前十分钟离开了。”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痛苦。他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放在冷藏箱旁边,然后坐起身来。
“如果你想听更高级的解释,我会告诉你,你遇见了一个符号幽灵。举个例子吧,所有这些被接触者的故事都基于一种渗透我们文化的科幻意象。我愿意承认外星人的存在,但我绝

不相信他们长得像五十年代连环画里画的那样。他们是符号幽灵,是从深层文化意象中剥离出的碎片,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比如那些堪萨斯的老农夫,他们总说自己看到了儒勒·凡

尔纳笔下的飞船。而你看到的是另一种幽灵,仅此而已。那架飞机不过是集体无意识的一次体现而已。不知何故,你注意到了它们。你不要过于担心。”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
基恩梳了梳他稀薄的金发,起身去听微波炉雷达是否捕捉到了“他们”的声音。我拉上窗帘,躺在昏暗的空调房里,忧心忡忡。一觉醒来,我仍有些心慌。基恩在我的门上留了张纸

条:他要乘专机北上,去调查一个残害牛群的传闻(他称之为“残牛”,生造新词是他作为新闻工作者的另一项专长)。
我吃了顿饭,洗了个澡,吞了一粒碎裂的减肥药丸——它已经在我的剃须工具盒里磕磕碰碰待了三年。然后我启程回洛杉矶。
我沿着高速公路开夜车,丰田车头灯射出一道光的隧道,车速太快,我只能看到光线范围内的事物。我告诉自己,大脑休息时,躯壳还是可以继续开车的。似乎有幽灵般的发光植物

从眼角长出来,我放松精神,躲避视线边缘的那些古怪玩意儿,它们一定是安非他明和过度疲劳引起的幻觉。但是,我的大脑似乎自有见解,基恩认为,我“目击”的东西一直在我

脑海里悉索活动,沿着一个密闭的、倾斜的轨道运行。那些符号幽灵、群体梦境的碎片,在我驾车带起的冷风中旋转而过。不知怎的,这个反馈循环竟然加重了减肥药丸的药效,我

看到路边迅速生长起来的植物换上了红外卫星图般的色彩,那些碎片在丰田车产生的气流中四散开来。
我把车停下,关上了车头灯。黑暗中,五六个铝制啤酒罐反射着点点光亮,仿佛在与我道晚安。我不由地想,伦敦现在是几点呢?我想象黛尔塔·唐尼斯正坐在位于汉普斯特德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