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其根源,蒸汽朋克既尊崇工匠之艺,又赞美技术之盛,但它谴责工厂为了追求后者而扼杀前者的生命力。当代蒸汽朋克亚文化通常都栖息于一个架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这一矛盾被解决了——“事物都有意想不到的用处”,造物者能够制造出令人惊叹的玩意——既体现了科技的飞速发展,有具备持久的工艺价值。如果说真有什么东西能完美地融合二者,那当属缀有黄铜装饰的蒸汽朋克USB闪存——一年之后注定会被淘汰,但是其精致的做工却值得长期收藏。

有趣的是,我们或许真的能实现这一点。我们现在有了3D打印机(或者其他的快速本地生产设备),而互联网上又有各种动手指南,教你如何完成任何物品制作过程的90%(剩下的10%由你自由发挥)。这就使得每一个热爱机器而又讨厌工厂的人都有可能创造高科技含量的定制手工艺品。

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协同工作的时代,合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简单。试想一下当年吉布森和斯特林写作这本书时的情境:他们用联邦速递互相寄送软盘,从温哥华到奥斯丁来回往返;他们用长长的传真讨论故事情节的走向。再想想如今的作家们是如何协作的:查理·斯特罗斯与我共同创作一本小说,我们只需将文本载入版本控制工具就可以实现即时合作,并且追踪所有的改动之处。

那个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快递软盘中交织着两位非凡思想者的文字,这些文字铸成了你手中的《差分机》。这本书不仅预言了一种亚文化,更预言了一种散文风格。这是一种搜索引擎时代的文体——密密麻麻地充满了古怪历史点滴和奇异生动的细节,而这些知识原本都深埋于往昔或是文献的某个阴暗角落。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差分机》中这些丰富而又迷人的零星细节都是从奥斯丁的得克萨斯大学图书馆中一字一句地整理出来的,别忘了当时没有搜索引擎。不管你是首次阅读本书还是二十年后重温,请记住这一点:像我这样码字的写手或许可以用搜索引擎找到一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俚语黑话来装点门面,但本书的二位作者可是用了最“硬”的办法才著就此书——这才是工匠的精神,这才是蒸汽朋克。

干得好,二位。

科里·多克托罗 2011年

——加拿大人,著名的博客作家、记者和科幻作家

著有LITTLE BR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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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一:戈利亚德天使

 

这是瑟堡郊区的俯瞰图。它由“布鲁奈尔爵士号”越洋飞艇的护航机摄制,并经过了光学加密。拍摄时间是1905年10月14日。

一栋别墅,一片花园,一座阳台。

透过阳台的锻铁花纹护栏可以看到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镀了镍的椅轮辐条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那女人,也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将她那双患有关节炎的手掌放在旁边的提花织物上。

这双手,由肌腱、肌肉组织和骨关节组成。时光流逝,世事变迁,这个女人身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烙印。

她就是西比尔·杰拉德。

在她背后那个被废弃的花园内,枯藤缠绕在墙头的木架上,白色的墙面也已开裂。从病房敞开的窗户中掠过的暖风抚弄着她脖子上稀疏的白发,带来一股煤烟味,还夹杂着茉莉和罂粟的花香。

她注视着天空,注视着那个巨大而优雅的钢铁飞行器的轮廓。在她的有生之年,它已经学会了如何飞上云霄。在这庞大而华丽的机器前面,有一群小型无人机上下翻飞,并像风笛一样尖啸着冲向红色天际。

真像一群小椋鸟,西比尔心想。

飞艇里的灯光和金色的方形窗户都透露出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凭着身体器官的强大功能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飞艇里的场景:那里的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曼妙的音乐——那是伦敦的音乐,乘客在音乐声中轻松地散步、喝酒、调情,或许还跳舞呢。

思绪越飘越远,难以扼制,大脑编织着美好的前景,并从情感和回忆中萃取生活的意义。

她回想起自己在伦敦时的生活。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独自沿着海滩漫步,曾在圣殿酒吧前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行。继续穿行,记忆之城带着她像风一样在往事中穿行,直到撞上新门监狱的围墙。她想起父亲从绞刑架上往下落时,影子就映在那围墙上…

接着记忆转向了,像光束一般迅捷地改变了方向。它走上另一条岔道——在这条路上,时间永远是夜晚…

那是1855年1月15日。地点是格兰德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酒店位于皮卡迪利广场。

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斜抵着房门的玻璃把手,另一把上胡乱堆着几件衣物:一件稍显破旧的女式小斗篷,一条溅着泥点儿的厚绒线裙,一条男式方格裤,还有一件男式长礼服。

在旁边的枫木床上,透过被子能看到两个人的外形。冰冷的冬夜,大本钟正用宏大而粗犷的汽笛风琴声报——那是燃煤时代伦敦特有的气息。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

西比尔在冰冷的亚麻被子下面伸长腿去够法兰绒布包着的瓷暖水瓶。她的脚趾碰到了他的小腿,他的思绪似乎一下子被打断了。这个总是陷入沉思的家伙,就是经常穿得像花花公子一样时尚、精致的型男米克·拉德利先生。

她最早遇见米克是在劳伦特舞蹈学院,学院在温德米尔街尾。现在,当他们渐渐熟识起来,西比尔才慢慢觉得米克更像是经常出入莱彻斯特广场的凯尔纳酒店的人,甚至是常去波特兰会所的那种人。他总是显得思虑重重的样子,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聪明人啊,聪明人!聪明人总让她担忧。而且,温特哈尔德夫人肯定不会同意她跟这类人来往。因为要伺候这些“政界要人”,需要的是头脑和技巧。在这方面,温特哈尔德夫人非常自信,但她对手下的女孩们毫无信心。

“别当站街女了,西比尔。”米克郑重地说。他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西比尔冲着他坏笑,并用温暖的毯子把半边脸遮起来。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这样笑——像坏女孩一样笑。她觉得,米克肯定是言不由衷。那就跟他开个玩笑吧,她暗自想。“可是,如果我不是一个沿街卖笑的坏女孩,又怎么能有机会在这儿陪你呢?”

“我是说,别再随便找那些小混混啦。”

“你也知道,我只跟绅士们来往。”

米克哼了一声,觉得很好笑:“这么说,连我都是绅士喽?”

“岂止是啊!你还是很体面的绅士哩,”西比故意恭维他,“你是理想的男人。米克,你也知道,我讨厌那些激进党爵爷们,看到他们就恶心。”

西比尔颤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觉得自己这次运气不错:吃着牛排炖土豆,喝着热巧克力,还可以住进高级酒店,躺在干干净净的被褥里。这家酒店是新建的,有中央蒸汽供暖系统,尽管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喜欢壁炉,而不是吱嘎乱响的镀金散热片。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叫米克·拉德利的家伙长得还挺帅,穿衣服有品位,又有钱,关键是舍得花钱。而且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怪异或者变态的性要求。她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因为米克是从曼彻斯特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走掉。不过他身上有利可图,等到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赚得更多。只要让这个男人感到心中有愧,他就有可能变得更慷慨。

米克斜倚在肥大的羽绒枕头上,把手垫在头发蜷曲的脑后。他那丝质睡衣的前胸绣着繁复的花纹——米克总是追求极致的生活品质。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很想聊天。男人总是这样,跟你接触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向你倾诉的欲望——很少有例外——要说的通常都是关于他们老婆的事儿。

但是在型男米克这里,一切都跟政治有关。

“这么说,西比尔,你痛恨贵族阶层,对吗?”

“难道不行吗?”西比尔反问,“我有我的理由。”

“我觉得,你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痛恨他们。”米克慢悠悠地说,他看西比尔的眼神带着一份冰冷的优越感,令她不寒而栗。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克?”

“我知道你痛恨政府的原因。我知道你的公民编号。”

她感到震惊,接着是恐惧。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嘴里泛起一股生铁的味道。

“你把证件藏在你包里,我记下了证件号,交给我认识的一个不太安分的法官。他帮我调用了官方的差分机,调出了你在弓街警局的档案,挞挞挞挞,跟玩儿一样,结果就出来了。”他嬉笑着说,“所以我知道你的底细,丫头。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她强作镇定地说:“那你说,我是谁呢,拉德利先生?”

“宝贝儿,你不是西比尔·琼斯。你的真名是西比尔·杰拉德,你是卢德派的鼓吹手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

他真的发现了她极力隐藏的过去。

在某个地方运转着这样一台机器,它能将过去的历史全部揭露出来。

米克注视着她,当他看到她的反应时,就得意地笑了。这种表情西比尔曾经见过,跟在劳伦特舞蹈学校初遇他时一样。那时候,米克刚刚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她,眼神里充满了饥渴。

她声音颤抖地问:“你知道多长时间了?”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晚之后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和将军同行,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总有很多敌人。作为将军的秘书和事务主管,我对陌生人一向非常小心。”米克把他那残忍又灵巧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必须查清楚,因为你可能是某个势力派来的间谍。这是公事公办。”

西比尔退缩着,最后终于说:“你就会用这些间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浑蛋!”

但是她的谩骂对米克似乎没有影响,他仍然一脸冷峻,就像法官或者爵士那样。“我是在打探消息,小姐,我去查官方档案有我自己的用处。我可不像伦敦警察手下的密探一样,对沃尔特·杰拉德这样的革命者嗤之以鼻。不管那些激进党老爷们怎么说,你父亲都是一位英雄。”

他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接着说:“沃尔特·杰拉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听过他发表演说,讲的是劳工法,那是在曼彻斯特。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记得当时我们一直在叫好,嗓子都喊哑了,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地狱猫…”米克柔和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厉,语调也更平和了。他用曼城的口音问道:“听说过‘地狱猫’吗,西比尔?这是个旧词儿了…”

“他们是街头黑帮,”西比尔说,“曼彻斯特的流氓。”

米克皱起了眉头,说:“我们是一个兄弟会!是通过纯真友谊联系在一起的青年组织!你父亲非常欣赏我们,可以说,他曾经是站在我们背后的政治家。”

“拉德利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谈论我父亲。”

米克不耐烦地对她摇了摇头。“当我听说那些人审判他、吊死他的消息之后——”在西比尔听来,这些话像刺入胸膛的冰刀——“我和其他同伴,我们抄起火把和门闩就冲出去了,当时我们完全被激情左右…那是内德·卢德的事业,宝贝儿。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轻轻摆弄着睡衣前襟,“我并不愿意谈及这类事情,只是政府的机器记性很好。”

她全都明白了——米克的慷慨大方,他的甜言蜜语,他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什么改变命运的秘密计划啦,做了暗记的扑克牌啦,藏起来的大牌啦都另有所指。他一直都在耍她,想让她臣服于他。对米克这种人来讲,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可是个很有分量的战利品。

她猛然跳下床,只穿着短裤和无袖衫走过冰冷的地板。

她默不做声地在自己那堆衣服中快速翻找着:破旧的小斗篷、外套、带着松垮裙撑的长裙、布满白色亮片的紧身胸衣。

“回床上来,”米克懒洋洋地说,“不要乱发脾气,外面冷。”他摇着头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拒绝回头看他,在窗前费力地穿上胸衣,结满冰凌的窗玻璃反射着街边煤气灯的光芒。她熟练地扣紧了胸衣背后的搭扣。

“就算你想得没错,”米克看着她,闷闷不乐地说,“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街对面的歌剧院刚好散场,披着斗篷、戴着圆顶高帽的绅士们鱼贯而出。出租马车的马儿们披着毯子在碎石路面上踏步,冻得不断发抖。有些爵爷们的蒸汽车车座上还残留着郊区雪花的白渍。街头的流浪儿在人群中行乞。这些可怜的孩子!要知道,在这冰冷的夜晚,想在这群衣冠楚楚、拐杖头镶着钻石的人们中间找出个好人来该有多难哪!西比尔转身看着米克,她困惑,她愤怒,但她也非常害怕。“我的事,你告诉过哪些人?”

“谁都没告诉过,”米克说,“包括我的朋友将军大人在内。我不用跟你吹牛,这世界上就没人敢说米克·拉德利口风不紧的。上床吧。”

“我不。”西比尔挺直了身板说。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西比尔·琼斯可以跟你上床——可是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至少应该是个有点自尊心的人。”

米克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吃惊。他想了想,又挠了挠他的尖下巴,然后点点头说:“这么说来我就损失大了,杰拉德小姐。”他在床上坐起身,动作夸张地抬手指了指门口,“那就穿上你的裙子,套上你那钉着黄铜钉的站街女靴出去吧,杰拉德小姐,别忘了带上你的自尊心。不过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觉得很可惜,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姑娘。”

“像你这样的流氓恶棍,当然会打我的主意。”西比尔虽然这样说,却真有几分犹豫。米克还有牌没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米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坏笑着开了口:“你去过巴黎吗,西比尔?”

“巴黎?”西比尔说话时冒出一团白色的寒气。

“没错,巴黎,”米克说,“那座充满活力和魅力的城市就是将军行程的下一站,伦敦讲演之后我们就去。”型男米克摆弄着衣袖上的蕾丝花边,“我早先就说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将军一直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而法国政府目前正好有麻烦,需要找专家来解决…”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瞟了一眼西比尔,“不过你对这些都没兴趣,不是吗?”

西比尔不断倒换着两脚站着。“米克,你的意思是带我去巴黎?”她慢悠悠地问,“你是认真的,不是拿我当猴耍?”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信你去翻我的衣兜,里面有一张多佛尔渡轮的船票。”

西比尔走到门边那张椅子旁,把米克的外衣扯了过来。她已经冻得发抖了,于是顺手把外衣披上。黑色羊毛外套穿着很舒服,像是裹着很多温暖的钞票。

“在右侧胸前的衣兜里找找,也许在名片夹里。”米克提醒她。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情很不错——似乎西比尔对他的不信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西比尔把冰冷的手伸进两边的衣兜。兜很深,缝了两层线加固。她的左手抓到一块冰冷的硬金属块,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短粗的手枪,样子让她感到害怕。枪柄是象牙做的,复杂的钢铁击发器和黄铜弹匣闪闪发光。枪跟她的手掌一样小,但很重。

“淘气!”米克皱着眉头说,“快放回去,乖,这才是好女孩。”

西比尔就像捏着一只活螃蟹一样,赶紧小心地把那东西放回原处。在另一侧的衣兜里,她找到了米克的名片夹。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名片夹里面除了名片和印有米克头像的参观券外,还有一张伦敦列车时刻表。

另外还有一张印刷精美的米黄色硬羊皮纸卡片,这是由多佛尔开出的纽卡门号渡轮头等舱的船票。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真心想带我离开,这里就应该有两张船票。”

米克点点头,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还得有去往瑟堡的火车票。这还不简单,我到楼下大堂那里发个电报就能搞定。”

西比尔又打了个寒噤,她把那件外衣裹得更紧了。米克笑着对她说:“别老是一副苦瓜脸。你现在还是在用站街女的思维方式想问题,马上改改吧,让自己的品位提升点儿,要不然你对我们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现在可是我米克的女人,是上流社会的一员。”

她慢吞吞地、很不情愿地说:“作为西比尔·杰拉德,我从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这当然也是谎话——不要忘了还有埃格蒙特,那个把她逼上了堕落之路的男人。查尔斯·埃格蒙特完全清楚她的身份。不过埃格蒙特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娶了个脑袋长得像夜壶、但家里有权有势的女人做老婆,生的一堆孩子也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公子爷,还谋了个国会议员的好位置。

跟埃格蒙特在一起的时候,西比尔并不是在沿街卖笑,至少不完全是,至少在程度上有些区别…

她看得出来,米克喜欢这个小小的谎言,这让他觉得有些飘飘然。

米克打开闪亮的雪茄盒,拿出一根,并用打火匣点燃了它。房间里很快溢满了樱桃型烟草的香甜味道。

“也就是说,现在跟我交往,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对吗?”他最后说,“也好,我喜欢这样。我感觉,跟纯粹的金钱关系相比,这样的你对我更有吸引力。”

他眯起眼睛,悠悠地说:“这年头出来混,头脑和知识最重要,不是吗,西比尔?比土地、金钱和世袭地位都要宝贵得多。信息时代,这是潮流。”

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觉得自己痛恨米克,痛恨他那轻松自信的态度。那是一种纯粹的反感,强烈而且自然,不过她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仇恨慢慢减弱了,失去了它最初的强烈,随后变成了羞耻感。她的确痛恨米克,但只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过去。米克很清楚,西比尔·杰拉德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他知道西比尔受过教育,气质非凡,像贵族小姐一样高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在父亲名满天下、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西比尔就见过很多米克这样的人。她知道这个男人曾是怎样的男孩:他们是衣着破旧、满腔怒火的童工,满街都是,一便士可以买两打。每次父亲在聚光灯下演讲结束之后,这些人就簇拥在父亲周围,对他唯命是从。他们会破坏铁路线,捣毁起重机,甚至袭警,都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和父亲一直都在逃亡,经常在夜幕中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住地下室、阁楼,或者废弃的建筑,永远都在躲避那些效忠激进党的警察的追捕,或者其他政治阴谋家们的暗杀。有时候,父亲激情洋溢的演说让他自己都如痴如醉,这时他会抱紧西比尔,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以后她将拥有整个世界;说只要推翻那些蒸汽大王,她就会像贵族小姐那样生活在宁静的、田园般的英格兰;到时候,邪恶的拜伦爵士和他的工业激进党们将被彻底打垮…

但是,一根冰冷的绞索给父亲的演说画上了句号。激进党的统治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持续了下去,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像玩牌一样左右着整个世界。而现在,米克·拉德利这样的人高高在上,而西比尔·杰拉德却堕落到社会的底层。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裹着属于米克的外衣。带她去巴黎的承诺诱惑着她,当她允许自己相信米克的时候,她感到有一种快感,像闪电一样传遍全身。她强迫自己试着告别伦敦的生活。在伦敦,她过着一种堕落、肮脏、下贱的生活。她清楚这一切,但并未对它绝望。在这里,她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怀特查珀尔的出租屋,比如亲爱的老猫托比,还有温特哈尔德夫人,她的工作是安排风尘女子与政界绅士之间的幽会。温特哈尔德夫人是个老鸨,不过她心地善良,忠实可靠,像她这样的人很少见。西比尔还会失去两位老主顾:查德威克先生和金斯利先生,他们两个都是每月来两次的固定客户。固定客户就意味着固定收入,她就靠这个才没有流落街头。不过查德威克有个爱吃醋的老婆住在福尔海姆,而且,西比尔有一次昏了头,偷走了金斯利先生那枚漂亮的胸针。她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慷慨程度还不及米克的一半。

她拼命挤出几丝笑容,努力装出甜美可人的样子去迎合他:“你可真是个危险的男人,米克·拉德利。你知道我根本就离不开你。一开始我可能对你还有些误解,不过我还没有那么傻,见到好男人至少还知道珍惜。”

米克吐了一口烟。“你是个聪明人,”他很满意地说,“说假话不眨眼,还跟个小天使似的。不过现在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也不用忙着做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无论如何,你都正好是我需要的那种女孩。过来,上床。”

她乖乖地回到了床上。

“上帝啊!”米克很夸张地说,“看看这双小脚丫,都要冻成冰块了。下床的时候为什么不穿上小拖鞋,嗯?”他肆无忌惮地拉扯着她的胸衣,边拉边说,“拖鞋,配上黑丝袜…女孩儿穿着黑丝袜上床,那魅力才叫势不可当呢!”

阿伦商场的一名店员站在玻璃柜台对面,冷冷地打量着西比尔。他穿着考究的黑西装,靴子擦得锃亮,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凭直觉他就知道西比尔肯定没干好事儿。米克在付款,西比尔把两手乖乖地放在裙子前面等着他,一副娴静庄重的样子,眼睛却在蓝色帽檐下四处乱瞅。在她的裙子下面、裙撑的中间夹着一条围巾,那是她趁拉德利试戴圆顶帽的时候她顺手偷来的。

西比尔已经是偷东西的高手,而且是自学成才的。这种事儿其实只需要胆大就行,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如果你够胆大,只要目不斜视抓起一件东西,掀起裙子塞进去,再整理一下裙摆就行了。然后就要站得笔直,并做出一副在教堂唱赞歌时的表情,就像上流社会的淑女那样。

店员已经不再注意西比尔,他现在正密切关注一个挑选丝绸背带的胖子。西比尔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没有什么突起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雀斑脸店员用沾了墨水的手把米克的账号输入桌面的信用机里,吱吱吱,嗒嗒嗒,只要按一下象牙手柄,万事大吉。他把打印出来的购物清单交给米克,随后用绳子和一张挺括的绿色包装纸包好了货物。

阿伦父子绝不会心疼一条开司米围巾,等到盘点的时候,他们的收款机倒有可能会发现这点儿损失,不过这对他们完全是九牛一毛:这些商场太大,也太有钱。阿伦商店里随处可见华丽的希腊式廊柱、装饰着爱尔兰水晶的烛台、无数的镜子,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华丽的隔间,隔间里到处是橡胶马靴、法国进口香皂、手杖、雨伞、餐具等等。紧锁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满了银盘、象牙胸针,还有可爱的金质音乐盒…所有这些才只是数十间连锁店中的一家而已。尽管如此,西比尔却知道,阿伦一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严格来说,甚至连绅士都算不上。

可是在英格兰,只要有钱,肯动脑子,又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到的呢?总有一天,来自怀特查珀尔的胡子拉碴的犹太商人阿伦先生也会被册封为爵士,家门口停靠的蒸汽车上也会画上象征贵族地位的家徽。激进党掌握的国会根本不会在乎阿伦父子的异教徒背景,他们甚至还册封了查尔斯·达尔文为爵士,而这个家伙曾公开声称亚当和夏娃都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