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升降梯的人穿着特制的侍从制服,他恭恭敬敬地起身,为西比尔打开叮当作响的铜质门。米克把包裹夹在腋下,跟在她身后上了自动梯,下了楼。

他们走出阿伦商店,走进怀特查珀尔街道的喧嚣中。当米克在看从口袋里掏出的地图时,西比尔就抬头看阿伦商店正门上方滚动播放的广告词。这是一种机械驱动的带状装置,就像慢速播放的影像一样,用来展示阿伦商店的广告。这些广告是由很多涂着油漆的小木片组成的,木片轮流出现在镀铅的玻璃板后面。现在正在播放的信息是:“快丢掉你的老式钢琴吧!凯斯特蒸汽自动钢琴是您的时尚之选。”

怀特查珀尔的西侧到处是高高耸起的起重架,粗大的钢铁骨架被漆成鲜红色,映衬着灰色的天空。老建筑外面都用脚手架围上了。看来,没被拆掉的建筑也要改造成时兴的样式。远处传来挖掘机的隆隆声,脚底也能感觉到微微的颤动,那是巨大的施工机器正在地下开掘新的地铁线路。

但是米克已经大踏步地向左走了。他的帽子侧向一边,穿着方格裤的两腿在大衣下面快速晃动着。西比尔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走。一个戴着锡铁号牌、衣衫破旧的男孩正在扫雪,米克丢给他一枚硬币,但并没有慢下脚步,而是沿着被称为屠夫巷的那条狭窄街道走了下去。

西比尔跟了上来,挽住米克的胳膊一起走。在街道两边,黑铁钩上挂着大块红色或白色的牲畜肉,有牛肉、羊肉,还有牛犊肉。体格健壮的屠夫系着油晃晃的围裙在叫卖。小巷里挤满了挎着柳条篮的伦敦女人:有的是女仆,有的是厨子,还有的是专心照顾家人的主妇。一位大红脸膛、三角眼,两手抓着浅蓝色肉块的屠夫挡住了西比尔的去路。“喂,漂亮妞,给你男人来两块腰子做馅饼吃,很补的!”西比尔低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马路边停满了手推车,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这些人穿着假天鹅绒衣服,配着亮闪闪的黄铜纽扣或者珍珠纽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牌,尽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假的。米克说,他们的证件和货物、磅秤一样,全都是假货居多。人行道上画着整整齐齐的方格,上面铺着毯子,放着篮子,也都是卖东西的。米克一路讲解小贩们常用的伎俩,怎么让干瘪的水果看上去新鲜丰满,怎么把死活鳗鱼掺在一起出售。米克总是爱研究这些事情,那份热情让西比尔觉得好笑。在小贩们叫卖扫帚、肥皂和蜡烛的喧嚣声中,一个脸色阴沉的风琴师两手操作着他的组合乐器,乐器发出的钟声、鼓声和琴弦声使马路更加嘈杂了。

米克在一个木板搭起的摊位边停下。摊主是一个穿着斜纹外套的斜眼妇女,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短小的陶土烟嘴儿。她的摊位上摆着好多小玻璃瓶,里面装的东西肮脏而且诡异,西比尔觉得可能是些药品,因为每个小瓶子上都贴着一个蓝色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怪异凶悍的北美印第安人。“你卖的这是什么呀,老妈妈?”米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敲了敲红蜡封着的木塞。

“石头油,先生,”她把烟嘴拿开,回答说,“很多人管这个叫做巴巴多斯焦油。”她说起话来慢声慢气。怪腔怪调的方言很刺耳,但西比尔却觉得她很可怜。不管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古怪的国家,她曾经的家园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真的吗?”米克问,“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得克萨斯共和国出产的东西?”

“这是一种保健香脂,”那个婆娘继续说,“来自自然界的神秘源泉,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长命百岁。这东西本来是美洲宾夕法尼亚地方塞内卡部落的人在一处大油湾里提取的。一小瓶只卖三便士,包治百病。”这女人的表情很奇怪,她不断打量着米克,满是眼角纹的灰眼睛眯成两条缝,就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见过他似的。西比尔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头见,老妈妈,祝您日安。”米克说。他的笑容让西比尔想起她见过的一位邪恶的私家侦探。那是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在莱彻斯特广场和苏荷艺术中心一带工作,街头女孩们管他叫做“獾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他们离开摊位的时候,西比尔挽着米克的胳膊问,“刚才那人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石头油’。”米克答道。西比尔发现,他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妇,“将军跟我提起过,得克萨斯有这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西比尔很好奇:“这么说,它真的可以包治百病吗?”

“别管它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两眼放光,望着小巷的前方,“我看中了一个家伙,你知道该怎么做。”

西比尔点了点头,她挤过市场的人群,向米克说的那个人靠近。那是一个卖唱片的人,瘦瘦的,两颊深陷,头发又油又长,戴着一顶装饰着鲜艳圆点图案的高帽。他两臂弯曲,两手互握,就像做祷告一样,皱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挂着好多沉甸甸的唱片儿。

“先生们,女士们,火车载你去天堂,”卖唱片的人吆喝着,语调娴熟,“轨道铺满神圣的真理,时代的基石坚不可摧。轨道连接爱的轨迹,像上帝的宝座一样直到永恒。优美旋律,两便士一张。来一张吧,小姐。”

“你有没有‘圣哈辛托的乌鸦’这首歌?”西比尔问。

“我能买到,我可以去进货,”小贩说,“什么歌来着?”

“关于得克萨斯州大战的歌曲,歌颂一位伟大将军的歌。”

那人扬起了眉毛,蓝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兴奋劲儿让人觉得他也许是饿了,或者是富有宗教激情,或者是杜松子酒喝多了。“那就是关于克里米亚前线一位将军的歌曲喽,他是法国人吗,这位什么哈辛托将军?”

“不对,不对,”西比尔说着,脸上带着悲悯的笑容,“这是关于豪斯顿将军的歌儿,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我特想买到那支歌儿,它很特别。”

“今天下午是我的进货时间,我肯定会给您准备好您想要的那首歌儿,小姐。”

“那我至少要买五张,拿来送给我的朋友们。”西比尔说。

“买五送一,十便士我给您六张唱片。”

“那就买六张吧,今天下午我来找您,就在这里。”

“您能如愿以偿的,小姐。”小贩碰了碰帽檐。

西比尔混进了人群里。她完成了任务,做得不赖。她觉得自己早晚会习惯这种事儿。也许那歌儿还不错,如果小贩发现上当,而不得不尽力推销这首歌,也许还真的有人会喜欢。

米克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跟她并排走着。

“干得不错。”米克一边夸奖,一边把手伸到大衣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苹果派,还是热的,上面覆盖着诱人的糖霜。

“谢谢。”她又惊又喜地说。其实她一直盘算着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裙子里偷来的那条围巾取出来,可是米克的视线总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即使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也在暗中窥探。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她可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他们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走过整条萨默塞特街,然后穿过衬裙巷的大市场。夜色逐渐降临,市场上亮起各式各样的灯:闪亮的煤气灯、刺眼的碳化灯、肮脏的小油灯,还有摊位上食品中间摆放的牛油蜡烛。这里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是米克很满意,因为西比尔又先后骗了三位卖唱片的人。

他们来到怀特查珀尔一家灯火通明的杜松子酒吧,这里的鱼尾形煤气灯把贴着金纸的墙面照得水亮。西比尔脱身躲进女厕所,她藏在无人注意的破旧隔间里把围巾取了出来。围巾真软啊,而且还是可爱的紫罗兰色。这颜色是聪明人发明的新产品,是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新型染料之一。她把围巾叠整齐,从胸衣上面塞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丢掉了。然后她走了出来,看到米克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还给她点了一杯加蜂蜜的杜松子酒。她在旁边位置上坐下。

“干得不错,丫头,”他说着把酒杯推了过来。酒馆里到处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休假的士兵,带着街边的卖笑女。他们一个个喝得鼻头通红,语调也高了起来。这里没有女招待,只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做酒保。大汉系着白围裙,吧台后面备着一根门闩那么长的大棒。

“米克,杜松子酒是给妓女喝的。”

“哪有啊?所有人都喝杜松子酒。”他回答说,“你也不是妓女,西比尔。”

“那我是站街女,还是穿破鞋的,”她直盯着米克,“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称呼送我吗?”

“你现在是型男米克的女人,”他说着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手套里的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你现在是一名女冒险家。”

“女冒险家?”

“完全正确,”他直起身来,“我敬你。”他喝了一口酒,吐了下舌头,带着痛苦的表情把酒咽下去。“别在意,亲爱的——这家店的酒里肯定掺了松节油,骗你我就是犹太人。”他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酒店,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点儿。“这么说来,你就是‘男冒险家’喽,米克·拉德利先生。”

“我本来就是,西比尔。”他轻声答道,“你将成为我的学徒,所以你要好好听话,跟我学习我们这一行的手艺,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我们的职业联盟,嗯,应该叫同业公会。”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对吗?米克,你是在排戏吧?在你看来,他在你的戏里是什么角色,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是在排戏,”米克平静地回答说,“你的父亲属于过去的时代,现在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西比尔嬉笑着问:“他们欢迎我这样的坏女孩加入你们的新潮工会,对吗,米克?”

“我们是一个知识阶层的公会,”米克静静地说,“那些大老板,社会上的大人物,他们用种种手段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用他们邪恶的法律、工厂、法院和银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这个世界,夺走你的房子、你的亲人、你的工作…”米克愤怒地耸耸肩,他细瘦的肩膀顶了一下沉重的厚外套,“甚至让一位英雄的女儿失去贞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放,“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夺走你的知识。他们能吗,西比尔?这东西,他们永远都夺不走。”

西比尔听到海蒂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海蒂进来之后把八音琴扔到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海蒂摘下沾着雪花的宽边羊毛帽,脱下海蓝色斗篷。她也是温特哈尔德夫人的女孩,大块头、大嗓门,浅黑色皮肤。她是德文郡女孩,酗酒,但是待人和气善良,而且永远都会善待老猫托比。

西比尔把磁制曲柄折叠起来,并把这件廉价乐器的盖子放在低处。“我在练习呢,温特哈尔德夫人下周四想让我为客人唱歌。”

“别理那老东西。”海蒂说,“我还以为今晚你要去陪C先生或者K先生呢。”海蒂跺着脚,站在狭小的壁炉前面取暖。然后她注意到了灯下那些打着阿伦商店标记的鞋盒和帽盒。“天哪,”她笑着叫出了声,又因为妒忌而抿紧了嘴唇,“找到新男人了,对吗?你真是太幸运了,西比尔·琼斯。”

“还行吧。”西比尔喝了一口温热的柠檬果酒,仰起头,润润嗓子。

海蒂挤眉弄眼地问:“这个男人,温特哈尔德太太不知道,对吧?”

西比尔摇摇头,禁不住笑了。海蒂不会打小报告的。“你听说过得克萨斯吗,海蒂?”

“一个美洲国家,”海蒂随口答道,“是法国殖民地,对吗?”

“你说的是墨西哥。想去看影像表演吗,海蒂?得克萨斯共和国前总统要发表演讲。我有入场券,不要钱,免费送给你。”

“哪天的?”

“周六。”

“那天我得去跳舞,”海蒂说,“你问问曼蒂吧,她可能想去。”她对着手指哈气取暖。“我有朋友今天夜里来找我,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不会的。”西比尔回答说。温特哈尔德夫人严格禁止女孩们把客人带回她的房子来,但是海蒂经常无视这个规矩,就好像挑衅房东敢不敢惹她似的。因为房租都是温特哈尔德亲自交给房东凯恩斯先生,西比尔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他打交道,跟房东太太就更不熟悉了。房东太太是个腿脚壮实,整天愁眉苦脸的女人,擅长戴世界上最丑陋的帽子。凯恩斯夫妇从来没有告过海蒂的状,西比尔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海蒂的房间就在房东隔壁,每次带男人来,都会有令人难堪的声音传出来——这些人通常是外交官,都是些说话语调很奇怪的男人。从他们晚上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也有不少变态的喜好。

“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唱歌。”海蒂跪在覆盖着一层灰烬的炉火前面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这么好的嗓子不唱歌真是可惜了。”她冻得发抖,一块块往火里添煤。一股令人绝望的寒气好像从钉死的窗户缝闯进了房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说过的话:要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能与敌人抗衡的武器。他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被逮捕之前几天的事儿。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工业激进党又一次赢得了胜利。大家都知道,也许只有沃尔特·杰拉德还不肯认输。西比尔那时候已经明白,她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心都碎了。她完全了解父亲失败到何种地步。他所坚持的理想已经破灭——不是暂时性地被压倒,而是彻底地被驱逐出了历史舞台,一次又一次地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下,像是一条无人理睬的杂种狗尸体,横陈在特快列车的轨道上。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的…

“给我读点什么,好吗?”海蒂问,“我来泡茶。”

“好啊。”在她和海蒂共处的有限时间里,阅读是她们共同的乐趣。西比尔拿起一份当天的《伦敦图片新闻报》,理好裙子,在叽嘎作响、泛着霉味儿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她浏览起头版上的一篇文章来,是关于恐龙的。

看来,激进党人似乎对恐龙话题情有独钟。这里有一副木刻版画,上面画了七个人,领头的是达尔文爵士,所有人都盯着图林根某个煤矿采掘面里嵌着的不明物体。西比尔大声念诵了标题,然后给海蒂看下面的插图。那是一块骨头,矿面里发现的东西,是一副巨大的骨架,长度与普通人的身高相当。她吃了一惊,向后翻了翻,看到一位插画家凭想象绘制的这种动物的复原图。这是一种巨大的怪兽,后脊柱上长着两排锯齿状的三角形突起。看上去这家伙至少有一头大象那么大,尽管它的脑袋比猎犬大不了多少。

海蒂一边倒茶一边问:“爬行动物主宰整个世界,是吗?”她一边重述报纸上的话,一边穿针引线缝补衣物。“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为什么不信?”

“那些骨头是古时候的巨人留下的,《圣经·创世纪》里面都写了,神父不都这么说嘛,不是吗?”

西比尔没吭声。她觉得这两种观点都不是什么好的解释。她开始看下一篇文章,是歌颂女王陛下部署在克里米亚的皇家炮兵的。她看到一幅木版画,画的是两名帅气的陆军中尉正在赞美远距离火炮的威力。那尊大炮本身威武雄壮,炮管短小精悍,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消灭达尔文爵士的大群恐龙。但是西比尔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幅插图吸引住了,那是军用弹道差分机的内视图,那无数彼此交错的齿轮有一种奇特的美感,就像是巴洛克风格的多彩壁画。

“你有需要缝补的东西吗?”海蒂问。

“没有,谢谢。”

“那就读点儿广告吧,”海蒂说,“我最讨厌那些人为战争唱赞歌。”

报上的广告有:来自法国利蒙治的哈维兰瓷器;文·玛丽安尼牌法式壮阳药,药效由大仲马先生倾力证明,配有多位社会名流撰写的使用心得、照片和签名,详情可以向牛津街代理处查询;电解银硅化抛光剂,永不磨损,永不老化,独一无二;新时代自行车摇铃,拥有独一无二的美妙铃声;巴利博士的钾盐矿水,可以治疗布赖特氏病并改善某些人的结核病体质;古尔尼“大管家”型袖珍蒸汽发动机,可以安装在家用缝纫机上。

最后这件东西引起西比尔的注意,但并不是因为广告里说这种机器可以将缝纫机速度提高一倍,运行成本仅为每小时半便士,而是因为广告后有一幅插图,演示这种装饰优雅的小型锅炉,可以用蒸汽或者煤油驱动。查尔斯·埃格蒙特曾给他的老婆买过一台。这种机器配有一根橡胶管,可以通过窗户探到室外,以此来排出多余的蒸汽。但是西比尔幸灾乐祸地听说,就是这根管子把埃格蒙特夫人的房间变成了土耳其浴室。

读完报纸,西比尔就睡下了。后来,她被海蒂那张弹簧床有节奏的晃动声惊醒,那时已是半夜时分。

加里克剧院昏黑一片,积满尘土,冷气袭人。乐池、包厢和一排排破旧的座位都空着,空气潮湿,有一股石灰味儿,舞台下一片漆黑,米克·拉德利就在那片黑暗里。

米克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来:“西比尔,你见过影像差分机的内部构造吗?”

“我见过一次,”她答道,“在一家音乐厅的后台,在贝斯纳绿地那边。我认识那个管事的小伙子,他是个程式员。”

“是你的旧情郎?”米克问,他的语调显得很尖刻。

“不是,”西比尔赶紧解释,“我只是在那里唱唱歌而已…也挣不到什么钱。”

西比尔听到米克在划火柴,划了几下才点亮了一段蜡烛。“你下来。”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像只呆鹅一样站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你的脚脖子多迷人似的。”西比尔两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湿滑陡峭的楼梯。

米克伸手在一面高大的舞台镜后面摸了一下。那是一大块镀银的玻璃,装在破旧的木框里,下面装着轮子,还有一副油烘烘的扳手。米克从镜子后面拎出一个防水帆布包,轻轻放在地上,他蹲下来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打过孔的卡片,那些卡片用带子和红纸捆扎在一起,包里还有其他捆成一团的东西。西比尔注意到,除了这些卡片之外,隐约还有一个木盒。

米克很小心地摆弄着这些卡片,像对待《圣经》一样爱惜。

“东西放在这里跟放在房间里一样安全,”他说,“你只需要伪装一下,明白吗?…在外包装上面写一些胡诌八扯的说明,比如说‘节欲教育课程,第一二三部分’。这样一来,那些小贼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它们偷走,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拿起厚厚的一沓卡片,用拇指拨弄着,让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赌徒把玩崭新的扑克牌一样。“为了这些东西我花了不少钱,”他说,“请了曼彻斯特最优秀的影像师,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做好。当然,我是总设计师。这可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丫头,很有艺术价值,风格独特。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他把帆布包合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沓卡片放进外衣兜里。然后弯腰从一道墙缝里拽出一段粗玻璃管,并用特制的镊子夹住玻璃管一端,它裂开了,发出气密装置特有的“啵”声。管中是一块新鲜的生石灰。米克哼着歌儿,把石灰倒出来,小心地灌进石灰灯的托盘里。那是个盘子形状的东西,很大,由熏黑的铸铁和闪亮的马口铁片制成。米克打开一根管子,闻了一下味道,点点头,又打开另外一根管子,用蜡烛点着。

刺眼的强光突然直射进西比尔的眼睛,吓得她大叫一声,米克咯咯地嘲笑着她。石灰灯里冒出的气体咝咝作响,炽热的蓝色火苗在她的眼前跳动。“现在好多了。”米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点燃的石灰灯放在舞台镜面前,然后开始调整镜面方向。

西比尔眨着眼睛四处张望,加里克剧院的舞台逼仄狭小,湿气很重,弥漫着一股鼠臭味。这里像是丧家犬和流浪汉的藏身之所,脚下随处可见破旧、发黄的海报,上面广告的是那些像《下流杰克》、《伦敦黑帮》之类俗不可耐的剧目。角落里还有一条女式内裤被塞在墙缝里。西比尔此前有过舞台表演的不幸经历,她可以想象的到内裤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的。

她的视线沿着蒸汽管道和粗铁丝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台亮闪闪的巴贝奇差分机上面。那是一种袖珍型号,播放影像用的,个头比西比尔要矮一点,跟加里克剧院其他东西不同的是,这台机器看上去洁净如新,还垫在四块桃心木块上。它周围的房顶和地面都特别粉刷过。蒸汽计算机是一种精密仪器,她早就听说这东西不好伺候,不懂得爱惜它们的人最好就不要买。在米克的石灰灯的照耀下,差分机上的几十根铜柱反射着光芒,那些铜柱上下两端都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插孔里,用光滑的螺母拧得很紧,同样闪闪发光的还有无数操纵杆、连接臂和成千上万的齿轮,所有的部件都那么精密、清晰,带着一股淡淡的亚麻油味道。

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眼前这台机器,西比尔慢慢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饥渴,或者是一种诡异的贪欲,就好像她看到的是…一匹可爱的骏马。她想要得到它,也许不需要真正拥有,但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占有它…

米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却听到米克说:“它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它…的确可爱。”

米克还抓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她的宽边帽下面,抚弄她的脸颊。随后,他用指头抬起西比尔的下颏,审视着她的面容。“它让你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感觉,不是吗?”

米克狂热的声音让她有些害怕,欲火已经在他的眼眸里燃起了。“是的,米克,”她赶紧乖巧地说,“我的确有感觉…可是说不清楚。”

米克把她的帽子向后一推,帽子就挂在脖颈后面了。“但是你并不害怕。是吗,西比尔?有我型男米克在这里保护着你呢。你的确有一点点战栗。你会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会把你培养成一名程式员。”

“我能做到吗?女孩子也能做这种事吗?”

米克笑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埃达·拜伦女士吗?她是英国首相之女,也是差分机世界的女王。”米克放开西比尔,他张开双臂,外衣也随之敞开,一副舞台表演的架势,庄严宣布:“埃达·拜伦,巴贝奇大师的挚友兼门徒!而查尔斯·巴贝奇勋爵正是差分机之父,我们这个时代的牛顿!”

西比尔不失时机地说:“人家埃达·拜伦可是个贵妇人!”

“要是让你看到拜伦夫人日常交往的那些人,肯定把你吓一跳。”米克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沓卡片,把外面的包装纸撕开。“哦,我说的不是跟她在镶金嵌玉的花园里喝下午茶的那些人。在数学领域内,埃达的确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聪明绝顶的人…”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无与伦比。我知道蒸汽科学会有一些年轻的程式员,他们才思敏捷,足以让拜伦女士相形见绌。但是埃达是个天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什么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