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丑八怪丹恩是欧亚大陆前线撤下来的老兵。天知道那是哪儿。他丢了一条胳膊,但没人想出钱给他买条新的。他现在用的是个型号很旧的置换品,这让他很自卑。我故意瞄了那胳膊一眼。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宝贝儿。”他的嗓音像我防热服里的空气一样酸臭又沉重,“当上大英雄了,是吧,戴罗?我一直觉得你能变成大英雄。”
“大英雄是你才对。”我冲他的假胳膊扬了扬脑袋。
“你觉得你挺聪明,是吧?”
“我只是个红种人。”
他冲我挤挤眼。“替我向你的小鸟儿问个好。她已经会下崽儿了吧,”他舔了一下牙齿,“就算男人是个铁锈种。”
“我没见过鸟。”除了在立体全息影像里。
“算你会说。”他咯咯笑了。“等等,你要去哪儿?”我转身想走的时候,他忽然说,“难道不应该向你的上级鞠一躬吗?”他边说边向其他守卫窃笑。我一点都不在意他的讥讽,转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叔叔目睹了这一切,厌恶地别过了脸。
我们从灰种身边走了过去。我不在乎鞠一两个躬,但如果有机会,我大概会割断那丑八怪的脖子。尽管这跟乘上火炬飞船到金星兜一圈一样是异想天开的事。
“嘿,达戈,达戈!”洛兰冲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喊道。别的地狱掘进者都只能风光一时,那人却是个传奇。我也许能超过他。“你今天干了多少?”
达戈露出一丝假笑,苍白的窄脸皱得像块有了年头的皮子。他点起一根长长的烟卷,喷出一团云雾来。
“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
“说啊!”
“我可不在乎。毛产量并不重要,兰姆达家族的小子。”
“鬼才信你呢!他这周的产量有多少?”洛兰嚷道。我们开始上车,人们点起烟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专心地倾听着他的回答。
“9821公斤。”一个伽马族人用夸耀的语气回答。这个答案让我微笑起来,身子往后一靠。年轻的兰姆达人开始欢呼。老家伙们没有反应。我满脑子想着伊欧会怎么使用这个月的糖。我们从没挣到过糖,有过的也都是在牌桌上赢的。还有水果,听说得到桂冠就能领到水果。说不定她会把水果分给饥饿的孩子们,好让殖民地联合会知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奖励。至于我,我会把水果吃掉。填饱了肚子再谈政治。她会为一个理想付出热情,而我的热情只属于她。
“你们赢不了。”车开了,达戈故意拖长了调子说,“戴罗是个毛头小子,但脑袋不傻,他明白这一点。是不是,戴罗?”
“管我是不是毛头小子,我都会赢你。”
“你确定?”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我冲他挤挤眼,抛了个飞吻,“桂冠归我们了。这回叫你的姐妹们到我们区找糖吧。”我的朋友们用防热服面罩拍着大腿哄笑起来。
达戈盯着我,叼住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亮起来,烧得飞快。“这就是你的下场。”他对我说。半分钟之后,那根烟就只剩灰烬了。
下了运输车,我和其他人一起挤挤挨挨地走进浴室。那地方是个狭小的金属屋子,很冷,长着霉。几千名工人在这里脱下穿了几个小时,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热服,在这里做空气浴。这儿闻起来就是这么个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脏,墙壁咯吱咯吱响。水泥裂开缝的地方积满了毛发和皮屑。
我剥下防热服,戴上浴帽,赤身裸体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样的设备在浴室里有好几排。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们互相推搡着,轮流把自己弄干净。马达的嗡嗡声和漏气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跳舞,没有人炫耀地做后空翻。能让我们产生某种同伴情谊的只有疲惫和手掌轻轻拍击大腿的声音,那声音和唰唰的淋浴声混在一起,酝酿成某种旋律。
浴槽的门咝咝响着在我身后关闭,把旋律隔在了外面。浴槽已经破旧不堪了。污物、死皮和陈年毛发糊住了底部出气的孔洞。机器启动,我把脚从那些污物上挪开。马达发出熟悉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喷涌而下,在被抽吸出去时发出呜呜的共鸣声。含有抗菌剂和摩擦颗粒的空气从机器顶上喷出,搔刮着我的皮肤,除去死皮和污垢,而后从浴槽底部的孔洞排出。这个过程很疼。
之后我就没和洛兰和基尔兰在一起了。他们要去公共区的酒馆喝酒跳舞,等桂冠舞会开幕。锡罐子们会发放食物券,并在午夜宣布这一期的桂冠得主。消息公布前后的时间,我们这些值白班的人可以跳跳舞。
在传说中,战神马尔斯只会带来眼泪,舞蹈和音乐都是他的仇敌。我赞同前者。但生活在莱科斯矿区——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区之一——的我们,生来热爱歌舞、重视家庭。我们抛弃了传说,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这是对骑在我们头上的殖民地联合会做出的唯一反抗,让我们觉得还有点尊严。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采矿,把火星改造得适合其他族类生活,他们是不会在乎我们跳什么、唱什么的。但是,为了让我们牢记本分,他们规定有一首歌和一种舞蹈是不被允许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父亲死前跳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见过一次,歌也只听过一次。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远方山谷、弥漫的雾霭、逝去的爱人,还有某个会带领我们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园的收割者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年纪很小,又很好奇。一个女人的儿子因为偷窃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个头长得太快,但没有足够的食物,瘦得皮包骨头。紧接着他母亲也被处死了。莱科斯的人们用拳头捶打胸膛,发出悲哀而沉重的声音,为他们奏响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渐渐变慢,逝去之歌的节奏也随之变得迟缓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头捶击的声音也停下来,归于乌有。
那天夜里,悼念仪式的捶击声萦绕着我。我在狭窄的厨房里独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而父亲死时我都没落过泪。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抓挠我家的门。我打开门,门前红色的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伊欧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脚印。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时送血花给我。
我对伊欧的爱意是在一场歌舞中觉醒的,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歌声和舞蹈早就融在我们的血脉中了。我是因为她本人,而不是她幼时为我做过的事爱上她的,尽管她告诉我,早在我父亲被处死之前她就爱着我了。在一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她一圈圈旋转甩动着锈红色的头发,脚踩着齐特拉琴的拍子,臀部随着鼓的节奏扭动着。我的心脏漏跳了几拍。她既不急速旋转,也不翻跟头,年轻人特有的饱含炫耀意味的动作一概没有。她的舞姿优美而高傲。没有了我,她会吃不下饭,而没有她,我会拒绝活下去。
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会被她笑话,但她身上体现出了我的族人的精神。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辛,要为从未见过的男男女女奉献自己,在火星地下辛勤挖掘,好让其他人能在这里生存。有些人为此变得满怀怨恨。但伊欧的善良、笑容和坚定意志,无疑是这样一个家族中能够诞生出的最美好的东西。
我打算回家找伊欧。我们住的分区是城镇的一个分支,到公共区域只要走半英里的地道。城镇由围绕着公共区域的二十四个分区组成。房屋是在旧矿坑的石头墙上挖掘出来的,像蜂巢一样挤在一起,岩石和泥土就是我们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构成了我们的家。家族就像一个大家庭,伊欧长大的地方离我家只有一石之遥,她的兄弟就像我的兄弟,她父亲待我也和我早逝的父亲一样。
电缆杂乱无章地从矿洞顶上垂下来,仿佛一片由红黑两色血管组成的丛林。几个照明灯吊在丛林间,在中央供氧系统吹来的循环气流中微微摆动。城镇正中的天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屏幕,方方正正,四面都有图像。尽管像素点已经发黑,图像暗淡失真,但那东西始终亮着,从没关闭过。建在一起的房屋沐浴在它苍白的光辉之下,屏幕上永远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传来的影像节目。
我们一家的屋子在离城镇最底层一百米高的地方,有一条陡峭的小道通下去。靠绳子和滑轮也能把人送到城镇最高层,但只有老人和体弱的人会使用。这两种人这里都没有几个。
我们家的房间很少。我和伊欧刚刚得到自己的房间。基尔兰一家占了两个房间,我母亲和我妹妹住在另一间。
莱科斯矿区的兰姆达族人都住在这个区。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的居住区分别在我们两边,有两条宽敞的地道连接,走过去只需要一分钟。居住区都连在一起,只有伽马家族例外。他们住在公共区的酒馆、维修站、丝绸店和集市的上面一层。锡皮罐子们的要塞离火星荒凉的表面更近一些,港口也位于那一层,把从地球运来的补给品转运到我们这些孤立无援的拓荒者手中。
立体全息影像在我头顶上方播放着人类的奋斗史。伴随着激越的音乐,殖民地联合会历次凯旋的情景一闪而过,紧接着,殖民地联合会的纹章缓缓出现在了屏幕上。纹章是一个金色的金字塔,三个面上各有一对平行线,外面套着一个圆圈。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殖民地联合会的最高统治者讲述着人类开拓太阳系行星和卫星的艰辛历程。
“从走出蒙昧开始,人类文明就充满了种族冲突。历经种种考验和漫长的流血牺牲,人类开始勇敢地反抗自然,突破她加在人类身上的限制。今天,为了责任和服从,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但形势依然严峻。各个色种的儿女们,再次做出奉献的时候到了。我们在最完美的时刻将最优秀的种子撒向了星辰之海。它们最早会在哪儿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呢?金星?海王星?水星?火星?还是海王星或木星的卫星?”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肃穆,庄严的面庞居高临下地从全息屏幕里望出来。她手背上,金色的纹章闪闪发光。那是一个圆圈,中间有个圆点,外面有两个翅膀。她右侧的颧骨上有一条新月形的伤痕,这是她金色脸庞上唯一不完美的东西。这让她的美带上了几分猛禽的残忍。
“勇敢的红色火星拓荒者们,你们是最坚强有力的人类种族,你们的牺牲将带来进步,铺就通往未来的道路。你们的生命和热血使得飞出地球、飞越月球的人类得以繁衍。你们能够进入我们无法涉足的地方,你们历尽辛劳,让后来者无受苦之虞。
“我向你们致敬。我爱你们。你们开采出的氦-3是星球改造工程的血液。不久以后,这颗红色星球将拥有可以呼吸的大气,可以孕育生命的土壤。等你们——英勇的开拓者,将火星改造得适宜我们这些软弱种族生存的那一天,我们就会团聚,而你们会在这片奉献了艰辛努力的天空下得到至高的礼赞。你们的热血和汗水就是改造工程的燃料!
“英勇的开拓者们,永远不要忘记,服从是至高的美德。服从命令,恭谨克己,甘于奉献,严守等级,这是高于一切的准则……”
我走进厨房,里面空无一人。卧室传来了伊欧的声音。
“在原地待着别动!”她隔着一扇门发号施令,“不管怎样都别往屋里看。”
“好吧。”我停了下来。
一分钟后她出来了,脸颊泛红,看起来有点慌乱。她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尘和蛛网。我伸手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她刚收完生物蛛丝,从丝厂回来。
“你没做气浴。”我微笑着说。
“没时间。我得从丝厂溜出来,取点东西。”
“什么东西?”
她甜甜一笑:“你可不是因为我什么话都跟你说才娶我的,记得吗?还有,别进那间屋子。”
我作势要冲进去,她挡住我,把我的吸汗头带拉到我眼睛上,用脑门抵住了我的胸口。我大笑着抬起头带,抓住她的肩膀,推到能看到她眼睛的地方。
“不然呢?”我抬起一边眉毛。
她只冲我笑笑,扬起脑袋。我从那扇金属门前退开了。我可以钻进炽热的矿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却无法对某些警告置之不理。
伊欧踮起脚尖在我鼻子上使劲亲了一下。“乖孩子,我知道你很好管教。”她说。她闻到我伤口的焦味,皱了皱鼻子。她既没有大惊小怪地给我治疗,也没有数落我。除了“我爱你”,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担忧。
伤口从手指关节一直蔓延到手腕。她把防热服焦煳的碎片从伤口里取出来,用含有抗菌剂和神经镇痛剂的蛛丝绷带紧紧裹在上面。
“这是哪儿来的?”
“我不对你唠叨,你也别对我刨根问底的。”
我亲了亲她的鼻子,把玩着她无名指上的头发戒指。我的头发加上一点丝线,编结在一起,就是她的结婚戒指了。
“今晚我为你准备了个惊喜。”她告诉我。
“我也是。”我回答,心里惦记着桂冠的事。我像戴皇冠一样把头带套在她脑袋上。潮乎乎的头带让她皱起了鼻子。
“哦,说实话,我其实有两个惊喜,戴罗。真可惜,你没有提前打算。你大概弄到了一块糖或者一条真丝床单,甚至……一点咖啡,这样才配得上我的第一个礼物。”
“咖啡!”我笑起来,“你以为你丈夫是什么色族出身?”
她叹起气来:“嫁给地狱掘进者有什么好处呢。一点都没有。你疯狂,脾气倔,又鲁莽……”
“身手很敏捷?”我恶作剧地笑了,手顺着她裙子一侧往上滑去。
“这应该算是个优点。”她微笑着,像打蜘蛛一样使劲把我的手打开,“不想被女人们缠着说这说那的话,就快点把手套戴上。你母亲已经先去了。”

第三章 桂?冠

我们手拉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自己的居住区,穿过隧道,走进公共区。卢耐的声音像蜂鸣声一般在我们头顶上的立体全息影像中轰响,和所有金额人(准确地说,是金种人)一样。他们正播放着在一次恐怖袭击中被炸身亡的红种矿工和橙种技术队。这桩惨事被算在“阿瑞斯之子”头上。代表战神的符号很古怪——一顶造型残酷的头盔,头冠部位迸发出的旭日型锐刺燃烧着从屏幕上闪过,锐刺上滴着血。荧屏上展示着儿童残缺不全的肢体。阿瑞斯之子被叫作种族谋杀者、混乱之源。他们已被定罪。殖民地联合会的灰种警察和士兵搬着瓦砾,两个高大的黑曜种战士——差不多有我两倍高——和手脚利索的黄种医生把爆炸受害者抬了出来。
莱科斯没有阿瑞斯之子的人。他们那毫无意义的战争没有波及到我们,但针对恐怖分子领袖阿瑞斯的悬赏信息仍在播放。我们已经听了几千遍,但依然没有任何实感。阿瑞斯之子坚信我们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为此他们到处制造爆炸。但这些破坏都毫无意义,他们所做的一切只会延后火星适宜其他色种生活的进程,是对全人类的损害。
男孩们在隧道中比赛着看谁能摸到隧道顶部。居住区的人们欢欣鼓舞地向前涌动,好加入桂冠舞会。我们边走边唱着桂冠之歌——一首婉转回环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人在一片金色的田野里找到他的新娘的故事。年轻男孩们大声欢笑,试着在墙壁上跑,或者连翻几个跟头,但要么脸朝下摔在地上,要么败给一个女孩。
一道亮光沿着长长的走廊延伸而去。远处,醉醺醺的纳罗叔叔正弹着齐特拉琴,为几个在人们的腿丛里蹦来跳去的孩子们伴奏。他三十五岁,已经老了,但好歹也有不那么阴沉的时候。一条肩带挂在他髋骨上,把扁平的塑料琴仰面朝天地吊在他身上。琴面正中有个圆孔,绷紧的金属琴弦张在上面。他用右手拇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时不时地把食指往下一伸,或者用拇指钩住某一根琴弦。他的左手依次按压着每根琴弦的基线。齐特拉琴的音质非常哀伤,想弹出其他声音是非常困难的。纳罗叔叔两种都能弹,但我只弹得出悲伤的曲调。
以前他也为我弹奏过,教我跳那些我父亲没来得及教给我的舞蹈。他把那支禁忌的舞也教给了我,一跳就要被处死的那支。我们在老矿坑里学。他用鞭子抽我的脚踝,直到我能踮着脚尖流畅地完成那些快速的舞步,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金属条,仿佛握着一把剑。我跳对了他就会亲吻我的眉毛,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教会了我如何移动身体,而这让我成了孩子们追逐游戏里的佼佼者。
“金种人成对成对地跳舞,黑曜人三个一组,灰种十二人一组。”他告诉我,“我们跳的是独舞,因为地狱掘进者只能孤身下井。只有孤独才能让人从男孩成长为男人。”
我怀念那些日子,那时我很小,不会因为他呼吸中的酒臭评判他的为人。那时我十一岁。只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感觉却像已经隔了一生。
兰姆达族的人在我背上拍着,面包师瓦尔洛也冲我扬了扬眉毛,递给伊欧拳头大的一块面包。毫无疑问,他们听说了桂冠的事。伊欧把面包卷到裙子里留着晚点再吃,然后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你笑得像个傻子,”她对我说着,在我腰上掐了一下,“你干了什么?”
我耸耸肩,努力抚平脸上的笑意。但这太不可能了。
“好吧,有什么东西让你骄傲得不得了?”她满腹怀疑。
基尔兰的一双儿女——我的侄子侄女——轻快地跑了过去。一对三岁的双胞胎。他们跑得恰好比他们的母亲和我母亲快。
我的母亲露出微笑。这样的笑容只有看清了生活能提供些什么并为之麻木的女人才会有。“看样子你把自己烧伤了,亲爱的儿子。”见我戴着手套,她对我说。她的声音很低沉,充满讽刺。
“起了个水泡,”伊欧替我回答说,“挺大的。”
母亲耸耸肩:“他父亲带着更严重的伤口回来过。”
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她比以前消瘦多了,那时,她和所有做母亲的一样,把我们色族的歌教给了我。
“你在担心我吗,妈?”我问。
“我?担心?哦,你这蠢小子。”妈叹了口气,微笑慢慢绽开在脸上。我吻了吻她的脸颊。
来到公共区时,家族里一半的人已经喝醉了。除了歌舞,我的家族还热衷于酗酒。在这一点上锡皮人对我们非常宽容。无缘无故吊死一个人,居住区里总会有不满之词。如果再禁止我们酗酒,他们就得为接下来的乱子善后整整一个月。伊欧相信我们用来酿造烈酒的格伦戴尔真菌不是原生物种,而是被投放在这个星球上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成为醉意的奴隶。每当我母亲开始酿造一批新酒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一次,我母亲总会喝上一大口,说:“和人相比,我宁可做酒的奴隶。至少它的锁链是甜的。”
配上桂冠之匣里的糖浆,这酒的味道会变得更甜些。他们有给酒增加风味的东西,比如浆果和一种叫作肉桂的香料。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一把新齐特拉琴,不是金属的,而是木头做的。有时他们会配给这一类的东西。我自己那把已经旧了,弹了太长时间,磨损得厉害。它曾经属于我父亲。
在我们前面,一阵由即兴打击乐的纵情鼓点和齐特拉琴的哀伤旋律汇成的乐声,在公共区上空回荡着。欧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兴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馆走去。所有的酒馆都打开了门,好让烟气和人声倾泻到公共区广场中。广场周围环绕着的桌子空着,中央的绞刑架周围也被清了出来,为群舞做准备。
公共区往上几层是伽马家族的居住区,然后是补给仓库层,紧接着是一座高墙。在天顶之上很远的地方是一个金属的地下要塞,有纳米玻璃观察口。我们管它叫罐子。我们的监管人就住在那里。要塞再往上,就是这颗星球无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们只在立体全息影像中见到过的不毛之地。我们开采出的氦-3能改变它。
桂冠舞会的歌手、舞者和杂技演员们已经开始演出了。伊欧看到洛兰和基尔兰,不高兴地冲他们喊了一声。他们正跟一群人一起挤在酒馆“掺水酒”旁边的一张长桌上。那儿是这个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馆之一,欧尔·里帕负责照顾店面,给喝醉的人讲故事。今晚他已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亲眼看到我们夺得桂冠的情景。
在我们的宴会上,因为食物几乎不够填饱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兰就给我倒了一杯。他总爱把别人灌醉,然后在他们头上绑可笑的缎带。他在妻子迪欧旁边给伊欧找了个坐的地方。迪欧是伊欧的姐姐,虽然不是双胞胎,长得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洛兰对伊欧的感情就和伊欧的兄弟利亚姆一样。但我知道他曾经爱过她,就像现在他爱着她的姐姐迪欧一样。事实上,我妻子满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没多久一半年轻人都这么干了。不用担心,她做了一个聪明而正确的决定。
基尔兰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他妻子亲吻了他的嘴唇,我亲吻了他的眉毛,抓乱了他的红头发。我弄不懂女人们在丝厂收了一天蛛虫丝之后为什么看上去还是如此惹人喜爱。我脸型瘦长,生来就相当英俊,但采矿生活改变了我。我很高,而且还在长高。头发的颜色像陈旧的血,虹膜是锈红色,和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金色眼睛别无二致。我的皮肤紧绷而苍白,但布满伤痕,烧伤或是割伤。过不了多久,我的模样就会变得和达戈一样结实,或者和纳罗叔叔一样疲惫。
但女人们远比我们强,远比我强。虽然要在丝厂干活,身上还背着孩子,她们依然美丽活泼。她们身穿长过膝盖,有层层褶皱的裙子,半打衬衫的红色各不相同。始终是红色。没有任何其他颜色。她们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来的蝴蝶结、缎带和花边,不知道会给她们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纹章。一个粗糙的红圈,里面有支箭,还有交叉的阴影线,质地摸上去很像骨头。和我很配。但和伊欧不配。她的发色和虹膜有着和我们的种族相衬的颜色,但她也许和立体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属一族。她有这个资格。然后,我看到她在洛兰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妈妈酿的米酒。如果我们是神创造的,那么她确实被创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来。但当我向她身后望去时,我笑不出来了。舞者们飞快地奔走着,一百条裙摆在旋转,一百双靴子跺着地面,一百双手拍击着。在这一切之中,在他们头顶,一个孤零零的骷髅头高悬在冰冷的绞刑架上。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阴影,向我提醒着我父亲的命运。
挖掘是我们的天职,而他们却不允许我们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条殖民地联合会的法规。我父亲在绞刑架上摇晃了两个月,最后他们砍下他的头骨,把其余的骨头碾成了尘土。那时我只有六岁,但第一天我就试图把他扯下来。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为他不允许我靠近父亲的尸体。之后,我更加恨他,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软弱。我父亲为了某种理由死去了,活下来的纳罗叔叔却沉湎于酒精,虚掷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个疯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疯子,却聪明,又高贵。纳罗是我兄弟中最优秀的一个。”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但现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个。
我从没想到过父亲会跳魔鬼之舞。这是老家伙们给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欢夸夸其谈,心里却向往着自由,建立属于我们的秩序。梦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动是他的遗赠,但这场暴动和他一道被终结在了绞架上。九个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挣扎着,最后只剩下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