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叛乱小得微不足道,他们以为和平的抗争能说服联合会,增加食品配给。于是他们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获者之舞,从钻头上拆掉了点小零件,让它无法工作。他们以为走了一步好棋,却失败了。只有夺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十一点钟,叔叔拿着齐特拉琴坐了下来。他喝得烂醉,望着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东西。他不和我交谈,却和伊欧亲切地说了几句。所有人都喜欢伊欧。
伊欧的母亲走了过来,在我后脑勺亲了一下,用很大的声音说:“我们听说了,黄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时我叔叔离席走了。
“你怎么了,叔叔?”我问,“想放屁吗?”
他的鼻孔鼓了起来:“混账小子!”
他从桌子另一头猛扑过来,我们滚倒在地,用拳头和手肘混战起来。他块头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伤的那只手猛击他的鼻子,直到伊欧的父亲和基尔兰把我拉开。纳罗叔叔冲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后我们又隔着一张桌子喝起酒来。我母亲翻了翻眼珠。
“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为他没为桂冠出一点力,只能露个面。”洛兰对他父亲说。
“就算桂冠自动掉到他腿上,他妈的那个懦夫也不知道怎么把它争到手。”我皱眉说。
伊欧的父亲在我脑袋上拍了拍,注视着女儿在桌下照料我那只烧伤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冲我眨了眨眼。
锡皮人出场的时候,伊欧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没有像我期待的那么兴奋。她双手扭绞着裙子,向我微笑。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苦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担心。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担心,他们过来向我们表示敬意,所有地狱掘进者也都来了,唯独达戈没有。他坐在伽马族闪闪发光的桌子跟前抽烟。只有伽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
“我真等不及看那浑蛋吃配给食品的样子。”洛兰咯咯笑着,“达戈从没尝过下等人的食物。”
“可他还是比娘们儿还瘦。”基尔兰补上一句。
我和洛兰一起笑了起来,把一小块面包推到伊欧面前。
“高兴点,”我对她说,“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庆祝。”
“我不饿。”她回答。
“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饿?”很快就会有了。
她又露出了那种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
十二点钟,一小队穿着反重力靴的锡皮人从他们的锡罐子里降落下来。他们的盔甲粗制滥造,满是污迹。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要么是年轻小子,要么是从地球战场撤下来的老家伙。但这并不是重点。他们扣紧的枪套里有震击枪和热熔枪。我从没见他们用过任何一种。没有那个必要。他们控制着空气、食品,控制着港口。我们没有热熔枪。不过能偷到一把的话,伊欧是不会反对的。
伊欧下颌的肌肉收紧了。她望着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锡罐子们。长着赤铜色头发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这个赤铜种矿山官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注意,注意,肮脏的铁锈!”丑八怪丹恩喊道。他们浮在我们头顶上,一阵寂静降落在欢庆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个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纪似的在空中晃悠着。又有几个锡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张开了他保养得相当好的小手。
“开拓者同胞们,能加入你们的欢庆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说,”他发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欢你们质朴的欢乐。简单的饮料、简单的食物、简单的舞蹈。哦,你们的心灵该多么高贵才能获得如此巨大的欢乐!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这么快乐。这些日子以来我始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欢愉,哪怕是身处妓院粉红色的房间里,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的火腿和菠萝馅饼。我是多么悲哀啊!而你们的心灵又是多么享福!要是我能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么美妙。但我的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注定要作为一个赤铜种人,度过只有数据、管理和官僚机制的一生。”他发出咯咯的声音。反重力靴升了起来,他赤铜色的卷发跳了跳。
“言归正传,你们的份额都已经完成,但缪家族和凯家族除外。这个月他们将得不到牛肉、牛奶、调味料、药品和娱乐品的供给,也不能接受牙医治疗了。只有燕麦和其他必需品。你们明白,地球轨道过来的运输船只能给殖民地带来这么点东西。资源是宝贵的,必须分配给那些好好完成任务的人。下个季度,缪家族和凯家族,也许你们就不会这么吊儿郎当了!”
缪家族和凯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个人。就是纳罗叔叔害怕的那种。他们没有吊儿郎当。他们死了。
他又胡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起正经事。他取出桂冠,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到了半空里。桂冠上涂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细细的枝条依然熠熠闪光。洛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纳罗叔叔皱起眉。我觉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往后斜了斜身子。年轻人们想从我的举动中找到什么暗示。孩子们都崇拜地狱掘进者。年长的人们也望着我,和伊欧说的一样。我是他们的骄傲,他们杰出的儿子。我会让他们看看什么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做法。我不会为了胜利而欢蹦乱跳。我只会报以微笑和点头。
“在此,我万分荣幸地代表火星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将这顶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产力,最坚忍不拔、服从指挥,最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家族……”
得到桂冠的是伽马家族。
我们两手空空。

第四章 礼?物

缠绕着月桂枝条的箱子被送下来,交付给伽马家族。我思忖着这一招的高明之处。他们不会让我们得到桂冠。数字毫无用处,他们一点都不在乎。孩子们抗议地尖叫着,老人们也在哀叹。他们饱经风霜,深谙世事,早就把这些看透了。一切都为了彰显他们的权力。权力掌握在他们手中,胜者要由他们指定。在这场游戏中,有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得益者,在他们的维护下。继承权牢不可破,我们只知努力,而不知谋划。
虽然失望,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并不会怪罪联合会。我们将这一切归罪于得到了奖品的伽马家族。我想这是因为一个人只有这么多的恨意可以宣泄。当他眼看着自己孩子的肋骨从衬衫下面显出来,而与他近在咫尺的人肚子里塞满炖肉和蜜糖馅饼时,除了眼前这个人,他很难去恨别人。你觉得他们应该和你分享,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叔叔冲我耸了耸肩,其他人脸颊通红,怒不可遏。洛兰好像要对锡罐子和伽马族人动手。伊欧很快就把我带出了那个热锅一般的地方。怒火让我攥紧了拳头,但她没有留足够的时间让我把关节捏到发白。她懂得我深藏在心里的暴烈,甚至比我母亲还了解。她也知道怎么在爆发之前将其抽离。见伊欧挽住我的手臂,我母亲温柔地笑了。她真爱我的妻子。
“和我跳舞吧。”她轻声说。她高声招呼齐特拉琴手和鼓手继续演奏。当然,她也怒火熊熊。她对联合会的憎恨远在我之上。我就是爱着她这一点。
不久,齐特拉琴那节奏极快的旋律就升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们拍着桌子。层层叠叠的裙摆飞了起来。我拉起我的妻子,整个家族像潮水一般涌上广场和我们一起舞蹈。我们流着汗,大笑着,竭力忘记我们的愤怒。我们一起长大,现在已经成年。在她眼中,我能看到一颗和我一样的心。在她的呼吸里,我能听到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她就是我的国度,我的亲人,我的爱。
她笑着把我拉到一边。我们七转八弯,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脱离了人群,她还是不停步,领着我穿过一条长长的金属步道和一片低矮黑暗的屋顶,来到了旧巷道里,靠近女人们工作的丝厂。此时正是交接班的空当。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记得吗,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的礼物泡汤了,但别为这个跟我道歉,否则我就狠狠地朝你肚子来一下。”
一朵血红色的赫墨瑟斯花从墙上探了出来。我伸手把它拔下来,交给伊欧。“我的礼物。”我说,“我的确打算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她咯咯笑了。“好吧。靠心的那半是我的,靠皮的那半是你的。不!别乱掰。你那半我会给你好好留下。”我闻到了她手里赫墨瑟斯的气味。那气味很强烈,像母亲煮的稀汤掺进了铁锈。
丝厂里,大腿那么粗、长着棕黑两色绒毛和瘦骨嶙峋的长腿的蛛虫在我们身边吐着丝。它们在屋梁上爬动着,细细的腿和臃肿的身体不成比例。伊欧带我走上丝厂最高层。陈旧的梁木上缠满蛛丝。栖息在我上方和下方的生物让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了解矿坑蝮蛇,但不了解蛛虫。他们是委员会的雕刻家创造出来的。可笑。伊欧把我带到一堵墙跟前,推开一道蛛网结成的帘子,露出一条锈迹斑斑的管道。
“通风管,”她说,“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墙上的灰泥掉了,它就露出来了。一条老通道。”
“伊欧,要是他们发现了,我们都要挨鞭子的。按规定我们不能……”
“我不会让他们连这份礼物也毁掉的。”她亲了一下我的鼻子,“来吧,地狱掘进者,里面没有热熔钻。”
我跟在她身后,在狭窄的管道里拐来拐去,钻过一道格栅,最后来到一个充满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的地方。黑暗中,某种嗡嗡声轻柔而持续地响着。她握住我的手。这只手是我唯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
“有生命的东西。”她说着,领我走到那片奇异的夜色之下。脚下有什么东西,非常柔软。我提心吊胆地让她拉着我往前走。“是草,还有树,戴罗。我们在一片森林里。”
花香。黑暗中的光亮。有着绿色腹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的小生物在一片漆黑中飘荡着。有着虹彩翅膀的巨大甲虫从阴影中飞出来。它们充满了色彩,充满了生命。一只蝴蝶从我身边飞过,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屏住了气。伊欧大笑起来。
我们在歌里唱过它们,所有的这一切。但除全息影像之外,我们从没见过它们。我无法相信它们有这样的色彩。我的眼睛只看过泥土、钻头的闪光、灰色的混凝土和金属。全息屏幕像一扇窗,我只在那里面见到过颜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生物翩翩飞舞着,亮丽的颜色灼伤了我的眼睛。我边哆嗦边笑,伸手去触摸那些飘浮在黑暗中的生物,围拢双手,把它们捧在手心里。我仰起头,向澄澈透明的天花板望去。这是一个透明的气泡,直直地凝视着天空。
天空。曾经,它只是一个单词。
我看不到火星表面,但能看到它的影像。星星优雅地在平滑如镜的黑色天空中闪耀着光辉,和我们居住区悬吊下来的照明灯一样。伊欧看上去仿佛要变成它们中的一颗了。她望着我,脸颊红得发亮,笑着看我。我双膝跪地,把草的气息深深吸入肺中。那是一种奇异的气味,甜蜜而令人怀恋,尽管我记忆中从没接触过草。昆虫们在灌木和树丛从中嗡嗡鸣叫,我拉着伊欧坐下,第一次睁着眼睛吻了她。树木和叶子在通风孔的气流中款款摆动。以青草为床,在星空之下,我与我的妻子融为一体。所有声音、气味和景象都被我饮下。
“那是仙女座星云。”后来,我们仰躺着的时候,她这么告诉我。昆虫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鸣叫着。天空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如果盯得太用力,会忘记自己被引力牢牢拉着,产生一种坠入夜空的错觉。一阵颤抖顺着我的脊椎传了下去。我生在地穴和隧道里,矿坑是我的家,我身体的一半想要跑回安全的地方,远离这异质的、充满生物、广大无边的空间。
伊欧翻身望着我,视线沿着我胸口河道一样的累累伤痕向下游移。矿坑蝮蛇在我肚子上留下的伤痕在更靠下的地方。“我妈妈给我讲过仙女座的故事。那个叫布里吉的锡罐子给了她墨水,她就用那个画画。你知道,布里吉一直很喜欢她。”
我们躺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个计划,有些话一直留到现在才说。带我来这儿是她的一个手段。
“大家都知道,赢得桂冠的人是你。”她对我说。
“你不用这么哄我。我已经不生气了。没关系。”我说,“看过了这些,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你说什么?”她尖声问,“那件事从没像现在这么重要过。你要桂冠,但他们不肯给你。”
“没关系。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存在的,他们却不准我们来,戴罗。锡罐子只想独占这儿。他们从不分享。”
“他们为什么要分享?”我不解地问。
“因为我们创造了它,因为它属于我们!”
“真的吗?”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念头。属于我的只有家人和我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属于联合会。花钱把开拓者送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没有他们,我们会和其他人种一起在地球等死。
“戴罗!你真的蠢到连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都看不清吗?”
“小点声。”我紧张地说。
她放松了紧绷的下颚。“抱歉。我只想说……他们给我们套上了锁链,戴罗。我们不是殖民者——也算是吧,但说得更准确些,我们是奴隶。我们向他们乞讨食物。像狗向主人乞讨残羹剩饭一样乞讨桂冠。”
“也许你是奴隶,”我尖刻地说,“但我不是。我从不乞讨。我的一切都是赚来的。我生来要为他人牺牲,让火星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服从是至高的美德……”
她把手往天上一举:“你是个只会重复别人的话的木偶吗?张口就是那些该死的教条。你父亲是对的。他也许不够完美,但他做了正确的事情。”她抓住一蓬草,从地上拔了起来。那简直是一种冒渎行为。
“我们有权要求得到这片土地,戴罗。我们的血汗浇灌了它,而它却归了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开拓者们这么一代代地采矿死去,已经有一百年,还是一百五十年了?他们发号施令,我们就要流血。我们为其他种族创造了这片土地,而他们却在遥远的地球,舒舒服服地坐在宝座上,从没为我们流过一滴汗。他们一步都没踏上过火星。为这些而活值得吗?我再说一遍,你父亲做得没错。”
我冲她摇了摇头:“伊欧,就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我父亲不到二十五岁就死了。”
“你父亲太软弱了。”她咕哝道。
“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一股热血往我脸上冲。
“我想说他过于克制了。你父亲怀着正确的梦想,却没有坚决斗争,去实现它。”她说道,声音很尖厉。
“他要保护他的家庭!”
“他还不如你坚强。”
“他只是很谨慎。”我发出威胁的咝咝声。
“谨慎?莱科斯的疯子地狱掘进者戴罗也说得出这个词?”她傲慢地一笑,“你父亲天生谨慎,恭顺。但你呢?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没这么觉得。别人说你像个机器,因为他们觉得你什么都不怕。他们的眼睛是瞎的。他们看不到你因为恐惧而束手束脚到了什么程度。”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柔情撩动,她拿血花轻轻扫过我的锁骨。这个喜怒无常的小东西。那朵花的颜色和她手指上的婚戒一模一样。
我翻身用一边的胳膊肘支着身体,望着她:“说吧。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上你吗,地狱掘进者?”她问。
“因为我幽默。”
她干巴巴地笑了:“因为你认为自己能赢得桂冠。基尔兰把你受伤的经过告诉我了。”
我叹了口气:“管不住嘴巴的叛徒。我还以为只有弟弟告哥哥的状,原来当哥哥的也会这么做。”
“基尔兰害怕了,戴罗。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是替你担惊受怕,而是被你吓到了。因为你能做他做不到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她说起话来总是在绕圈子。她喜欢把话说得高深莫测,而我憎恨这一点。
“所以说,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相信有些东西值得去冒险?”我迷惑了,“还是因为我有志向?”
“因为你有脑子。”她故意逗我说。
她逼得我只能再问一次:“你想让我做什么,伊欧?”
“行动。你父亲把他的梦想留给了你,我想让你好好使用这份礼物。你看到人们是怎么望着你,在你身上寻找信号了。为了把这片土地——属于我们的土地——夺到手,冒点风险是值得的。我希望你能这样想。”
“多大的风险?”
“你的生命,再加上我的。”
我嗤笑出声:“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你说话他们就会听到,”她急切地说,“就这么简单。人们一直都渴切地等着一个声音领导他们走出黑暗。”
“真了不起。我会被吊在绞刑架上,跟我父亲一样。”
“你不会被绞死。”
我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刺耳:“我妻子真是把握十足。我肯定会被绞死。”
“你不会成为殉道者的。”她叹着气,失望地躺了下来,“你看不到这里面的意义。”
“哦?那就说到我明白啊,伊欧。死亡有什么意义?我只不过是个殉道者的儿子。告诉我吧,那个害我失去父亲的东西成就了什么?这桩让人伤心的惨事带来了什么好处?我只能跟叔叔学跳舞了,这比跟父亲学好在哪儿?”我没有停下,“他的死让我们一家人吃上饱饭了吗,让哪个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吗?为了某个理由而死是没有意义的。家里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泪水灼烧着我的眼睛,“死亡夺走了一位父亲,一个丈夫。人生来是不平等的,但那又怎么样?我有家庭,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她舔了舔嘴唇,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
“死亡并不像你说的那样空洞。不自由地苟活下去才是,戴罗。被恐惧的锁链束缚着,害怕失去,害怕死亡,这才是空洞的。枷锁让我们被金种人和殖民地联合会控制着。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这种枷锁。你能想象得到吗?火星会归我们所有,归所有在这里像奴隶一般辛苦劳作、献出生命的拓荒者所有。”夜色渐渐从明净的天空中褪去,天色渐亮,她的脸庞变得越来越清晰。天空异常生动。它正在燃烧。“你能带领人们走向自由。你能做到,戴罗。你可以让这一切发生。”她顿了顿,我能看到她眼中有微光闪烁,“一想到你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就忍不住发抖。你生来拥有这么多东西,眼界却如此卑下。”
“你一直把同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我挖苦地说,“你觉得为一个梦想去死是值得的。我不这么想。你宁可站着死,而我选择跪着活。”
“这根本不算生活!”她尖叫道,“我们只是一堆机械,机械地思考,机械地活着……”
“你说我们的心也是机械?”我问,“我是这样的人吗?”
“戴罗……”
“你为了什么活着?”我猝然问道,“为了我?为了家庭?为了爱?或者只是什么梦想?”
“那可不是‘什么’梦想,戴罗。我梦想我的孩子们生而自由,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样子,他们的父亲可以把这片土地交付给他们,让他们成为火星的主人。我为了这个梦想活着。”
“我是为你活着。”我悲伤地说。
她吻吻我的脸颊:“那么,你该活出更多意义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久久地横亘在我和她之间。她不知道她的话语把我的心伤得有多深,不明白她多么轻易就能让我屈服。因为她对我的爱没有我对她的爱那么强烈。她的思想过于超脱,而我的太卑下。我还配得上她吗?
“你说你还有一个礼物要给我?”我换了个话题。
她摇头:“改天再说吧。太阳出来了。和我一起看一次日出吧,至少一次。”
我们一言不发地躺着,望着晨光像一片火焰色的潮水般悄悄爬上天空。我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的景象。泪水在我眼角汇集起来。头顶的天空慢慢放亮,室内的树木逐渐现出翠绿、深褐和金黄色的身影。这时,我无法自抑地流泪了。这就是美,这是场梦。
返回阴森的灰色通风管道时,我一言不发。那昙花一现般的壮美景色从我眼前渐渐隐去,泪水在我眼中打着转。我苦苦思索着伊欧希望我做的事。她是要我带上我那把甩刀,去发动一场叛乱吗?我一定会死的。我全家都会死去,而我不会拿伊欧的生命冒任何风险。她知道这一点。
我想不出她为我准备的另一份礼物是什么。我们钻出通风道,准备返回丝厂。我先滚了出来,转身伸手拉她。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油腔滑调、有很重的地球口音的声音。
“红蚂蚁跑到我们的园子里来了,”那声音慢吞吞地说,“这可真稀奇。”

第五章 第一支歌

丑八怪丹恩和三个锡罐子站在那里,手里端着震击枪,摆弄得咔咔作响。他们之中有两个靠在丝厂横梁的扶手上。他们身后,缪家族和伊普西隆家族的女人们正用长长的银色线轴收取虫子们吐出的蛛丝。她们不住地对我摇着头,仿佛在劝我不要做傻事。我们跑到了禁止进入的区域,这意味着我们要挨一顿鞭子。但要是我反抗,我们就会被处死。他们会杀了伊欧,也会杀了我。
“戴罗……”伊欧小声说。
我走上前,挡在锡罐子和伊欧中间,没有动手。我不会让我们两个只为了看一次星星就把命送掉。我伸出手,让他们知道我投降了。
“地狱掘进者,”丑八怪丹恩冲其他几个人咯咯笑道,“再厉害的蚂蚁也只是蚂蚁。”他把震击枪一甩,照着我的肚子来了一下。那感觉就像被蛇咬了又被靴子踢了一脚。我倒在地上,双手抠着金属格子拼命喘气。电流像毒蛇一样窜过我的血管。一股怒气涌上了我的喉头。“你也来试试,地狱掘进者。”丹恩轻言慢语地说着,将一把震击枪丢在我面前,“拿着。来试试看。不会有事的,只是小伙子们开心开心。玩玩看嘛。”
“动手啊,戴罗!”伊欧叫道。
我可不傻。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丹恩失望地哼了一声,把磁力手铐扣在我手腕上。伊欧想让我干什么?她咒骂着,他们把她的胳膊也铐了起来,拖着我们穿过丝厂,向囚室走去。我们要挨鞭子了。只是挨鞭子,不会有更坏的。因为我没有听伊欧的话,没有捡起那把震击枪。
我在囚室里待了三天才又见到伊欧。布里吉,一个年纪略大、心肠略好的锡罐子把我们一起带了出来。他允许我们触摸彼此。我以为她会冲我吐口水,骂我没种。而她只是握住了我的手指,亲吻我的嘴唇。
“戴罗。”她的嘴唇擦过我的耳朵。她的呼吸很温暖,裂开口子的嘴唇颤抖着。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纤弱极了,那么瘦小,苍白的皮肤下仿佛包裹着柔韧的金属丝。她膝盖颤抖站不稳,于是把肩膀靠在了我身上。一起看着太阳升起时的热切神情从她脸上消失了,仿佛一段褪了色的记忆。但我除了她的头发和眼睛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搂住她,听着从人山人海的公共区传来的嘈杂低语声。我们在亲人和族人们的注视之下站到了绞架前,鞭刑将在这里执行。在他们的目光之中,在昏黄的灯光之下,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
伊欧说她爱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梦。她握着我的手不放,眼神有几分古怪。他们只是要抽她,而她的话却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眼睛里满是悲伤,却没有畏惧。在我眼中,她是在向我道别。一阵噩梦般的感觉袭上心头,像一根铁钉一般顺着我的脊骨一块接一块地划下去,无比真切。她耳语般地吐出一句隽语:“打破枷锁,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