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进入电影院,影院里没多少人,他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灯光熄灭,电影开始了。银幕上的影像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在放映一部恐怖片,因为画面十分阴森怪异。孩子看了一会儿,就从第一排换到了第二排,又过了一会儿,从第二排跑到了第三排,他不再坐在中间的位置,而是靠边坐着,像是在随时准备逃跑。随着影片的推进,孩子不断往后排换,有时需要向上迈一层阶梯。影院中的其他人并没注意到他,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可以看到他们神情僵硬的脸,就像一些假人。

银幕上出现一张脸孔的大特写,随后是这张脸孔上的嘴唇的大特写,嘴唇一动不动,不知在表现什么。

孩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开始向更后排跑,但这次他似乎不想再停留,而是要跑出电影院。

 

这时,忽然切换成了主观视角,她的眼前是一排又一排座位,它们向上延伸,静静地没入不可测度的黑暗。

 

 

说部之乱

 

一切也许是从很久以前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儿开始的。他最初学会说的话,不是“妈妈”、“爸爸”,而是诸如“反正一样”,“一切都因为你”,“哎呀,老爷”一类的只言片语。这自然令他的父母惊讶不已。他们以为这些话是什么人偷偷教给孩子的,于是把孩子放置在了一个相当封闭的环境里,并加强了对他的看护。但是,孩子的语言在自行发展,仿佛不受外力控制,他开始说出更复杂的语句:“车夫叹着气,诧异地看着我”,“我的叫声十分粗野”,“你当真疯啦”,“我只是一,他们是全体”……他的父母被吓坏了,他们带孩子去看医生,从耳鼻喉科到神经内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但是没有医生能找出病因,也没人听说过类似的病症。既然医学无法解释这件事,这对夫妇便求助于巫医、术士、宗教人士,这些人虽然给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却无法将孩子治愈。

在一番徒劳的寻医问药之后,孩子的父亲开始用心记录孩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隐约觉得这些话属于某个整体,他把这些记录拿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看。直到有一天,一位阔别多年,终于从国外回来的朋友看了这份记录,说出了这些语句的出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这位朋友还从图书馆翻出了一个古旧的译本,在上面逐一标出了那孩子说过的部分。但是,这孩子并非早慧,他只是随机地、机械地背诵出那些句子,其实并不理解它们。

这件事被披露出来,引起广泛关注。人们对这一特异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分属各个派系的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遗传学家乃至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都参与了对它的研究。最终,从科学立场出发所作出的唯一解释是:“纯属巧合”。这当然等于没有解释。而专家们提供的治疗建议无非是:继续观察;后续潜台词则是,“直到公众厌倦,并遗忘此事。”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专家们的预料。由男孩儿之口说出的《地下室手记》只是一个征兆,就像一份战书或一道莫名出现在杯口的裂纹。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那孩子并不是孤独的,另一个病例现身了,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他躺在病床上,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背出了一大堆《呼啸山庄》中的句子,其家人都做证说这位老人生前几乎从不读小说。

据说,为不可思议之物命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住它的力量,基于这种信念,医学界很及时地给这种“疾病”起了个动听的名字:罗曼司症。起初,这个新名词只在专业领域内流通,但是随着形势的急转直下,它迅速变得家喻户晓了。不自主地说出某部小说中的语句的人,即罗曼司症患者,越来越多。除了说出的话语,人的意识似乎也被各不相同的小说侵入并占据。患者陷入一种梦游状态,他们仍能凭借本能寻找水和食物以维持生命,但恍恍惚惚,不再有清醒、自觉的时刻。这种疾病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没人能找出病因,也就无法预防,无从施治。人们盲目地销毁小说,四散奔逃,病患被严格隔离,以避免传染。但所有这些努力显然都不得要领。在几年的时间里,世界一步步地崩溃了。

 

以上所说,是我们后来从当时的报刊上读到的,其中难免包含猜想的成分。至于我们,具体而言就是陆德和我,是如何逃过此劫的,至今仍是个谜,这大概只能归功于我们当时距离人类社会足够遥远,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心理上。

灾难发生的那几年,我们在西域一片无人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要感谢陆德。他偶然在关于古图瓦鲁人的文献记载中发现一段传说,大意是:曾有许多条黑龙从地下冲出,令图瓦鲁人万分惊怖,他们的巫师也无计可施。此时,一名游脚僧恰巧途经这片荒芜之地,他将这些黑龙降服,并以一张微小的咒符把它们封在了地下。图瓦鲁人在公元四世纪就销声匿迹了,但这则传说却引起了陆德强烈的兴趣,他认定,所谓黑龙,其实是地下喷发出的石油,在古图瓦鲁人生活的区域很可能存在一个储量丰富的油田。他鼓动朋友们一起去勘察,可大家都认为他是少见多怪,此类传说在古文明中屡见不鲜,根本不足以说明问题。而陆德对这一假想却很执著,甚至有些入魔。他是那种好像有意要用一次次失败摧毁自己的理想主义,却又总也摧毁不了的人。而我之所以立即同意与陆德一同前往无人区,完全是由于一次感情挫折所引发的厌世情绪作祟。我只想尽快去到一片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躲上一段时间。

这注定是一次徒劳的考古、勘探之旅,那里除了荒漠还是荒漠,陆德一无所获,我却得偿所愿。我们自认为准备充足,但后来给养用尽,过往的商团也不见了,我们几乎成了野人。陆德不得不暂时与现实妥协,同意暂且返回文明世界。但是,当我们历尽艰辛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发觉罗曼司症已然令一切面目全非了。

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到处找寻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们已经湮没在混沌一片的人海中了。实际上,伴随人们意识的错乱,世界仿佛还发生过空间的置换,我们的城市里随处可见大批患上罗曼司症的外国人。后来我们明白了,这是曾经发生过的大混乱和大逃亡的结果,这些外国人随着疯狂的潮水涌来,当潮水退去,便如杂物般滞留于此了。

我们决定先稳住阵脚,再考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们挑选了一座大学校园作为临时基地,将那些在校园内梦游的罗曼司症患者都驱赶出去,又找到一架发电机,恢复校园的电力供应,接着便开始偏执地囤积纯净水、汽油、天然气罐、药品、各类食物乃至烟草、咖啡和酒。我们开着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在街上漫游,搜罗想要的东西。有一天,没有任何预谋,我们从街上捡回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她们被梳洗一番之后,都显出一副苍白脆弱的面容,双眼空洞、恍惚,身姿纤弱,简直就像两具玩偶,只不过还有基本的生存本能和活动能力。她们还会说话,但说出的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小说片段。陆德和我这么做不全是出于欲望,我们的欲望在无人区的时候就近乎沙化了,我们或许只想借助女人制造出一点生活的幻觉。也是在那一天,陆德傍晚开车出去,直到深夜才返回,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来福枪和两箱子弹。

 

我们将学校主楼两间宽敞的办公室布置成卧室,带着属于自己的女伴,各住一间,感觉就像两个小家庭。这样,我们就算在这校园里安顿下来了。陆德每天很早起床,吃早餐,八点半准时钻进学校的那座大型图书馆去“搞研究”,中午在图书馆外的长凳上随便吃点东西,下午一直工作到五点半,只有周六、周日休息。我很纳闷他为何坚持过这么有规律的生活。他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我们的存在已经失去参照系,所以现在,拯救人类就变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灾难是源自书籍,他相信解决之道一定也存在于书中,而书就码放在图书馆里。这位有着无穷活力的理想主义者邀请我跟他一同工作,就像在无人区时一样。但我没被他的话打动,我不相信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们不过是这迷津细微的支脉,就像深壑中的溪水,只须静静流淌,随遇而安。

没过多久,陆德便向我提出一个拯救方案。他的策略是,先把一个普通人一生所可能说出的全部句子总结出来,再将这些句子组合成一部小说。当这部小说占据一个人的意识之后,此人就等于掌握了普通人的全部语言。陆德正在搜罗诸如《日常英语九百句》一类的书,其中的例句都是普通人会在生活中用到的。在搜罗整理完毕后,他将动手把这堆例句拼接成小说。我不得不向他指明,这么做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一个人一生说出的句子虽然有限,但掌握的句子其实是无限的,或者说,一个人掌握的并不只是句子,更核心的是生成句子的方法。听过我的意见,陆德承认的确有道理,他带着无从掩饰的沮丧,放弃了创作“例句小说”的计划。那以后,他又提出过许多拯救方案,但都经不住推敲,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花在图书馆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在我眼里,他渐渐变得陌生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是“巡逻”。我每天早晚两次,沿着铺满枯枝败叶的林荫路,巡视整座校园,陪伴我的是一条从街上领回来的秋田犬。早上的巡视完毕,我会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再散一会儿步。我总是围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跑道本来环绕着一片规整的草坪,如今那里只有东一片、西一片的荒草。有时候,我也把我们的女伴带来,把她们安置在看台上,让她们晒太阳。下午,我喜欢在校园一角的园圃中消磨时间。这片园圃原先可能是一块供植物系或园艺系的学生做栽培实验用的园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玻璃温室,温室外铺展着一大片枯萎的芍药花,四周是疯长的野草,墙上爬满各种攀缘植物。当黄昏的光束投洒下来的时候,温室反射着微弱的黄色光晕,那片花田虽已朽败,却显现出层次分明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消逝之前,我会开始晚间的巡逻。

我还喜欢从紧邻图书馆的一家小书店里挑一两本书,拿回卧室躺在床上翻看,读过之后再把它们放归原处。我从不去图书馆找书,甚至对那地方有一种恐惧感。那是疯狂的陆德的地盘,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会把图书馆想象成一座庞大的水族馆,陆德则是趴伏在其中一个深水池底的海怪。

我还有一项消遣,就是听女伴大段大段背诵小说中的句子,就像听广播一样,在那些淅淅沥沥下着雨的清晨,或是风声呼啸的夜晚……

 

列车离站了,罗伯特倚在车厢的窗边,无动于衷地告别小岛和大海,对岸小岛在泛着淡红色的灰蒙蒙的烟霭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个露天营地,一大群人,一支大军,一群民众,在寒冷的天空下寒冷的大地上,倒在了他们从前站立过的地方……

 

我们三个人有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随意生长的草坪和干涸了的旧池塘……

 

这些小说中的话语从我女伴的口中说出,显得陌异而动听。她目视前方,神情宁静,她的意识仿佛正闭锁在这些小说虚构的世界里。而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自由的呢?没准儿我也正在某篇小说里,一次又一次回到相同的段落。

我曾经爱好文学,有些小说,即使只听一两句,也能说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我的女伴究竟说出过多少部小说的片段,我实在搞不清,大部分小说我也对不上号。毕竟这世界上的小说太多了。

就这样,寒暑罔替,我们在这校园里度过两年时光,可以说,我享受到了劫后余生所特有的那种宁静。直到一个冬日阴沉的午后,陆德找到我,向我说出他的新假设。

 

陆德消瘦得厉害,因为长期待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他的肤色变白了,但是白得很不自然。他蓄着长发,双眼通红,说起话来十分亢奋。两年来海量的阅读大大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这让他的假设也变得有几分博学和有趣了。

他让我先仔细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它讲的是,在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座碉堡,碉堡的门永远锁着,每一代国王继位都要在碉堡的门上加一道新锁。但后来有个篡位者不听劝告打开了这些锁,进入了碉堡。在碉堡的第一间屋子里,有许多金属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而在最后一间屋子尽头的墙壁上写着一段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后来,这个王国真的被占领了。博尔赫斯在这则故事下面加了一条说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这能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陆德马上又拿给我一本《水浒传》,让我看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讲到,洪太尉游山,发现一所殿宇,名为“伏魔之殿”,门上交叉贴着十数道封皮。陪同的道士向太尉解释:“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洪太尉不信道士所言,执意打开殿宇大门,放走了里面的妖魔。

随后,陆德递给我第三本小说,《人生拼图版》,作者是法国作家乔治· 佩雷克。在第二十页的地方,佩雷克在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下再次讲述了博尔赫斯的那个小故事:“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一把。”

我读过之后,陆德说出了他的假设。为什么从《一千零一夜》到《水浒传》,再到博尔赫斯,再到佩雷克,他们总要把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讲一遍?很可能他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加一道锁或封皮”,他们要封锁住的就是“小说妖魔”,小说本来被印在纸上,像塑像一样静止不动,但如果不加封印,它们就会变成流动的、活的东西,侵入人们的意识,横行无阻。封印被破坏了,就是造成这次大灾难的原因。要想拯救人类,平息这场小说引起的变乱,就得继续《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施耐庵、博尔赫斯、佩雷克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工作,再次讲述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

就在陆德推出他的奇谈怪论时,我已经在琢磨如何反驳他了。我提醒他注意,博尔赫斯读过施耐庵的书,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施耐庵的文章。至于“《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很可能是假托的,博尔赫斯当然干得出这类事。所以故事的初始来源也许本就是《水浒传》,博尔赫斯只是将其改头换面,而佩雷克则是在戏仿博尔赫斯。事情就这么简单。关于封印的想法,玄乎其玄,完全没有科学性。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陆德对自己的理论竟也毫无信心,方才论述时的亢奋激动只是虚张声势,经我一驳,他的意志立即垮塌下去,陷入沉默,就像一团火焰骤然熄灭一样。

 

那天夜里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还没停。我醒来时浑身乏力,非常怕冷,感觉是得了重感冒,一试表还有些低烧。我到一间充当库房的教室去取了些药,之后就缩在床上,没去巡逻。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清脆、响亮的枪声,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枪声一下接一下,是从我们居住的主楼楼顶传来的。难道有敌人?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毛毯,跑出房间。

推开楼顶的小门,冷空气一下冲进我的鼻腔,大片的雪花还在扑簌簌飘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很快看清了,是陆德正趴在覆雪的地面上朝远处射击。这个方向正对着体育场,可以望见体育场那边白茫茫一片,人影皆无。

“你在朝谁射击?”我问。“我在射那些雪片,简直无穷无尽。”陆德说。

“别冻着。”我说。

“我不怕。”他坐起身,面朝我笑笑。

“和我下去吧,咱们一起吃点热乎的。”

“不了,我想再待会儿。”

“好吧。”

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多少有些担心。但那之后枪声便没再响起过。我很清楚,所谓希望,只是纷扰不息的妄念,当它们统统破灭,展露在人面前的就只有一片丑陋的礁石。陆德现在必须学习面对,甚至凝视这片礁石。

吃过感冒药,我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种种不安化为光怪陆离的梦魇。最终,一声巨响把我惊醒。这一次我不再那么慌张,认真穿好衣服,缓步上到楼顶。雪已经停了,天边的乌云掀开一角,绽露出鲜红的夕阳。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血泊中的陆德。他死了。他是坐在地上,用下巴顶住枪口开枪自杀的。

 

后来,每当我回忆陆德的自杀,总是想,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两三个小时,那世界在他眼中会不会变得就像一部电影或者一本薄薄的小说?

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模式把日子过下去,但当巡逻经过那座如今已变得黑洞洞的图书馆时,总感到心中惶然。陆德的鬼魂似乎还在那里面徘徊。我知道,这两年来搭建起的宁静幻景,随着那声枪响,已经粉碎了。

我尽量不去琢磨“现在我是唯一清醒的人”这件事,可我的确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我想,我最好离开这校园,找一片荒僻、原始的海岸,在那里搭一间小屋,重新构筑生活的幻觉。不过,我可能必须完成某项使命才能离开这里,否则陆德的幽灵还会纠缠不休,这是一份微妙的责任。于是,我接受了陆德最后那个假设,并着手写一篇讲述“加一道锁或封皮”的小说。写完之后,我就逃走。此刻,等待我的那片海岸已经在我眼前晃动了,浑浊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声,提醒我要一直凝视它们。

 

 

黄金

 

他的身材魁伟,肌肉极其发达,皮肤漆黑,却有着一头金发。他骑着一匹壮硕的黑马,从一个镇游荡到另一个镇,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他一到镇子上就先找酒馆痛饮烈酒,然后去妓院,再下赌场,直到把口袋里的金子挥霍一空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金子的,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喜欢称呼他为“黑伯爵”。

有一次,这位黑伯爵喝得酩酊大醉,有个不怀好意的人试探他,问他金子的事。他说这是个秘密,反正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他问心无愧。又干掉几杯后,他补充说,这金子来之不易,一次比一次难,因为一次比一次疼。那以后他就被一个探子盯梢了。当他骑马离开镇子时,探子就悄悄跟在后面,这家伙很有一套,即使在空旷地带,也能想办法避开黑伯爵的视线。

探子跟着黑伯爵来到一座僻静的山谷,天已经黑了,黑伯爵在一处断壁下停住,下了马,找来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探子绕上对面一座小山,在山顶上爬着,用望远镜观察他的猎物。只见黑伯爵跪在篝火前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祷告,随后他脱去上衣,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用枪口顶在自己的左肩头,仰起头,双眼紧闭,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然后他把枪口从左肩头移开一段距离,扣动了扳机,紧接着又朝左腿开了两枪。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像死了一样。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放在火上烧一烧,而后看看小刀,又拿起一根树枝,用牙咬住,接着就开始剜自己的肉。他从肩头剜出一样东西,捏着它在裤腿上蹭掉上面的血,这东西在火光映照下闪着金光,黑伯爵着迷地看着它,咧嘴笑了。那之后是腿部的挖掘,耗时更长,当大功告成,黑伯爵已然精疲力竭。

探子对眼前发生的事十分惊异,但他也看清了门道。很快,探子就把这个秘密报告了他的老板。他的老板可不是什么生意人,而是一个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匪帮头子。

当黑伯爵再次出现在一座小镇上,已经是两个月后,此时的他又强壮得犹如一头公牛,但他不知道有一伙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一如既往,狂饮烈酒,逛妓院,下赌场,然后骑马离开。当他走到旷野中,匪帮包围上来,几把枪同时瞄准了他,他没机会反抗或是逃走。他们命令他下马,绑住他的双手,扒光了他的衣裳。他被押着在旷野中走了一段,来到两棵歪脖树前。他们在歪脖树间架起一根杆子,将他吊在上面。

匪帮头子走过来对黑伯爵说话,他说自己很佩服他,说如果不是为了金子他们没准儿会成为朋友,他还说他是条硬汉,配得上伯爵的头衔,所以,他不准备长期折磨他,决定给他来个痛快的。黑伯爵不发一言,只是点点头,像是表示谢意。

那之后,匪徒们站成一排,朝着黑伯爵正面开火,枪声响彻旷野,激烈得像一场战争。而后,他们换了个方向,站成一排朝黑伯爵的后背开火,这一次,他们打光了全部子弹。匪徒们把嵌满子弹的黑伯爵从杆子上放下来,满怀期待地掏出刀子。这时已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他们从这具黑色躯体中剖出了大把大把的金子,捧在手上,晃得睁不开眼。

 

 

词隐

 

……绝没有什么/ 像两个攻杀的词语撞击的锋刃。

——史蒂文斯 诗 王道士 译

 

周围的白色已变得昏暗、冰冷。空茫中,两个黑点相对而坐。

“嘿,那边的,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未问。

“说来话长,我已经这么老了,讲起来会没个完,还是从你开始吧。你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盲的?”对方把问题送回给未。

“我倒很想讲讲我的遭遇,这会儿那么冷,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好了,说吧。”

“我本来是来,不是未。那时候,我在《红楼梦》军团,第二十二回的一个小队,我的左侧是凭,右侧是去,上方是空白,下方是因何。我们很强大,屡战屡胜,后来我们撞上了《魔山》军,不是原著军团,只是个译本军团,我们没把它放在眼里。

“要是你足够老,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大军团作战,是行对行的厮杀,但很容易被打乱。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从远方的白色上,瞬间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词,他们急速逼近,随后插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当时有些措手不及,之后,我所在的第二十二回和《魔山》军的第六章接上了火,和我们这三行对阵的是‘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

“我们以自身锋锐的笔画砍击对方,直到他们破碎。我的对手是波涛,起初,在笔画的撞击中我能听到我自己的音‘来’,也能辨别出他的音‘波涛’,之后我们的音混杂在一起,直到我的音越来越强,他的音逐渐减弱,他的偏旁被砍掉一个,于是整个崩溃了,失去那个偏旁他就什么也不是。我就这么赢了。但这时候,我发现我的小队已经被分割包围,周围《魔山》军的词越聚越多。我侧耳倾听,千万个词的呼啸声回响在这片白色上,我辨不清方位。我想,《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一定是被打散了。

“之后我们奋力突围,摆脱了一波波涌上来的《魔山》军,他们追击我们一直追出好远,等我们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战场,跑到一片陌生的白色上。这时队伍里已经少了三个战友:喜、密、碌碌。我们在原地等了一阵儿,看他们能不能赶上来,但直到白色转暗,仍见不到一个词的影子。我们必须赶回本队,重新加入战场。我们凭着感觉往回走,这很危险,但没别的办法,四野悄无声息,真没想到我们竟跑出这么远,更糟的是,从那时开始,我们越走越远了。

“笼罩我们的茫茫白色从晦暗、朦胧变得明亮,之后又暗下去,湿润、温暖的白色升起来,遮住视线,而后又飘散开去,强烈而耀目的白、酷热的白、寒冷光滑的白,逐一浮现在脚下和头顶上方。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看到远方有一大片小黑点,不知是敌是友,我们立即在一块隆起的白色下隐藏起来。他们派我去侦察,因为那时候,我的眼睛看得最远。我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片黑点靠近,不断寻找着掩护,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足够近的地方。不过那不是我们的军团,也不是什么敌军—那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词骸、半埋在白中的笔画,有些笔画已经生了白洞,可以看到白洞边缘有一些细小的蠕动的白,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这里可能发生过一场恶战,双方同归于尽,所以谁也没机会掩埋残体,也可能是卷起的白浪把一个军团活活吞没了,我曾经听说过,在词迹罕至的地方常常涌起巨大的白浪。

“那之后,我们的时间也坠入一片空白,印象纷乱、模模糊糊,直到再次遭到袭击。这一次的敌人是一个小队,是英文,我只记得其中三行‘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pass by! ’

“打头的无被砍倒了,后面的他被削掉偏旁变成了也,因何被撞碎,试想解体……要不是一开始我们的人马就残缺不全,也许还有机会。我的双眼被刺,两个点落在脚下坚硬的白上,发出叮当、叮当两声响,我跪下来找它们,这时候敌人把我按倒。我被他们抓住了。和我一起被俘的还有我、到、如今、肆行无碍。我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愤怒的词音。

“后来我被驱赶着上路,我听他们说,我已经不是来,成了未,一个盲眼的词。这实在糟透了。

“我就是这么被送到这里的,这一定是一座监狱吧?”

“这是一座孤岛,跟监狱差不多,四周白浪起伏,一不留神就会被吞没。我猜他们想把俘虏集中起来,整编成一个译本军团,作为他们的附属……”

“我可不会被收编,让他们尽管来试试。现在说说你是谁?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却听不到你的词音?”

“既然你一定要问,好吧,别嫌我絮叨。我是谜,我已经快死了,所以你听不到我的词音,你刚才提到的白洞,我身上就有几个,我的笔画连接处也在变白,很快就要散架了。我曾经很厉害,属于一个译本军团,《逻辑哲学论》,听说过吗?我在的那一行是‘那个谜是不存在的’。

“再往后,我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和你经历的那些差不多,打打杀杀,有胜有败。我更想往前追溯,比如我的父亲是说,母亲是迷,迷迷上了说,于是生下了我。再往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但是就算我能一直往前追溯也没法搞清楚,因为追溯也是沿着时间的线索在进行。时间又是什么呢?我是到了这个地步才想明白,让我告诉你吧,因为再没有其他机会、其他听众了。

“静下来想想就知道,欲望可以分为两种,破坏、占有,也许还有创造,但是创造也是一种破坏,破坏一个,产生另一个,然后占有它。那时间呢,时间可以分解为改变和持续,改变和持续对应的就是破坏和占有,它们是同构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吧,时间,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团、这些零散小词的时间,只是欲望的实现形式。而我们既是欲望的实现,又是欲望的现形,虽然我不清楚这欲望究竟属于谁,但我知道,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对不起,我听不太明白,虽然……”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作为报答,我愿意把我的眼睛送给你。现在周围已经没有看守了,我们对他们没用,老弱病残,已经是弃词了。”

“把眼睛给我?”

“对,正好我也有两个点,一会儿你就可以把它们取走。然后你将看到一条虚线,它会指引你去到一个地方,有位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我已经走不动了,我就要死了,你去,告诉这个朋友,谜已经死了。你愿意替我跑一趟吗?”

“当然。”

“那太好了,现在我把眼睛给你,来拿吧。”

未摸索着走到谜身边,颤抖着取出谜的双眼,放进自己身体里,于是他重新成了来,他很快适应了周围的昏暗,看清了近于支离破碎的死去的谜。来在白上挖了个坑穴,将谜的残骸埋葬。

之后,来果然发现一条虚线,从谜的坟堆一直延伸到远方。

来遵照承诺上路了,沿着虚线走向巨浪翻涌的白色,有几次他被覆盖住,但都能爬出来继续前行。白色转亮时,他穿过了波浪起伏的危险地带。那以后,他翻越了很多座高高耸起的白,而后是广漠无际的平坦的白,虚线仿佛延绵无尽,眼前的白渐渐虚渺、空寂,他奇怪这一路上为什么遇不见一个军团,零散的词也无影无踪,他似乎已经走入了词的绝境。

再向前,开始有白色从上空坠落,纷纷扬扬,来仰起脸张望,在一片混沌尽处,依稀有一块光斑,但视线随即被凌乱的白色遮蔽。虚线不见了。来昏迷过去。

当来苏醒,空中已不再有白落下,他发觉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词,解。“你是谜派来的?”

“对。你就是他那位朋友?”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谜死了,他让我来这里告诉你一声,他已经死了。”

解陷入深思,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许多年来我都沉迷于谜,现在他死了,我好像也没必要继续存在下去。你跟我来吧,让你看一样东西,算是我对你来送信的答谢。”

来跟在解后面,一直朝前走。

“咱们去哪儿?”

“去白的边界,这就要到了。”

不久,他们果然来到了白的边缘处,这是一座断崖,断崖下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别惊慌,这是黑。”

“我见过黑。”

“这不可能。”

“那里面有什么?”

“我在这断崖边看过很久,以前以为什么也没有,只是玩味着空无,但有一次,我隐约看到那边深处有个白色的词。”

 

 

儿子

 

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儿子长到十岁,想学剑术,于是他的母亲就想办法怀孕,悄悄生下一个小人儿。小人儿迅速长大,成为一位剑术高手,做了儿子的剑术老师。当儿子学到高明的剑术,辞别老师后,老师在一瞬间衰老死去了。

不久,国王与波斯人开战,儿子想要参军。母亲让他稍等一等,然后又悄悄怀孕,生下一匹小马,它很快长成一匹高头大马。接着,她又生下两位勇士作为儿子的随从。临行前,她送给儿子一柄宝剑,它也是她产下的。

战争持续数年,最终国王的军队被波斯人打败,儿子在两位随从的保护下得以幸存。他让随从回家,自己去游历诸国。在回乡途中,两个随从骑在马上一眨眼间变成了骷髅。

儿子四海漂泊,备感孤单。这时候她的母亲再次怀孕,生下一个小女人,小女人马上长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很快,儿子就与这位姑娘相遇坠入爱河。但就在新婚之夜,当姑娘脱去衣裙躺倒在婚床上时,化为了一滩污泥。儿子手捧污泥,大惑不解。从此他变得孤独怪异。他的心逐渐死去,想进修道院隐修。但是,没有一所修道院收留他。他们说他带着一股邪气。

这次,他的母亲生下一位修士,这修士具有极高的神学修养,不久之后便建起一座修道院,自任院长。儿子被接纳进来,获得了栖身之所,他把自己关进一间昏黑的石室,不见人也不说话,只吃少量的食物,喝一点清水。

几十年过去,儿子奇怪自己为何还未死去。于是母亲产下一个小黑影,一阵旋风掠过,黑影伸长,成为肩扛镰刀的死神。

当修道院院长遇见死神,便化为尘土。之后,死神叩响了石室的门。

 

 

星际远征

 

我们在一艘宇航船里,舱外是茫茫宇宙。我是这艘宇航船的舰长,我有两个助手—昆拿博士和安德鲁。实际上,他们是刚分配到我这里来的,我们彼此还不熟悉。我们的任务是去埃赫塔星,抢夺一个被外星人占领的据点。昆拿博士负责技术性工作,同时为我们做心理疏导,安德鲁则从事保安方面的工作。

在飞船进入预定轨道之后,我们获得了一段空闲时间。我与昆拿博士面对面坐着,安德鲁站在飞船过道的一扇铁窗前,向外眺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