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从事航空航天方面的研究有多久了?”我问昆拿博士。

“没多久,大概一星期,我以前从事其他方面的研究。”博士说。

“噢,从事哪方面研究?”

“我为一家瓜子公司搞研发项目,他们一直想同葵花子康采恩以及西瓜子托拉斯争夺市场,需要高科技产品。”

“那肯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工作。”

“没错儿,极富挑战性。”

“有什么成果吗?

“可以说,成果斐然。我培植了一种西瓜,外表看是很普通的西瓜,但是一旦切开它,你就会发现,它只有一个子儿,一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子儿。”

“了不起,后来为什么要转行?”

“唉,他们不看好我的发明,”昆拿博士有些伤感,“他们认为瓜子是用来嗑的,而我认为瓜子是用来研究的。”

“我倾向于认同您的观点,瓜子也可以用来嗑,但每嗑一枚瓜子,就必须解决一个问题!”

“您说得太对了,舰长先生!”

“那么这位安德鲁呢?他好像不爱说话,不善于表达自己,您了解他吗?”我指指站在一边独自沉思的安德鲁。

“不是很了解,但我听一些人谈起过他的情况,他是个外国小伙子,和我们不一样,生活、学习的环境都与我们不同。他本来是个平凡的孩子,他的智力水平就是普通人的智力水平。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得罪了他们的校长,这位校长想出了一个邪恶的办法整治他。”说到这里,昆拿博士向安德鲁投去同情的目光。

“什么办法?”我很好奇。

“校长把他送进了天才儿童们的班级,安德鲁的同学们的智商都远远高于常人,他们唱歌,跳舞,弹琴,演讲,辩论,做算术题,念外语单词……安德鲁跟不上了,他败下阵来,他们就管他叫‘傻孩子安德鲁’。”

“他们还叫我……傻瓜安东尼。”安德鲁朝我们走过来。

“可你叫安德鲁。”我说。

“结果,我们可怜的安德鲁只能在世界上漫游,一个人漫游,后来他在咱们国家当了一名保安,一名勇敢的保安。现在他得在宇宙中漫游,去对付那些可怕的外星人!”昆拿博士说着站了起来,像是要开始发表演说。

就在此时,飞船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坐在板凳上,尽力保持平衡,但我的作用力和周围不知名的作用力一起发生作用,导致板凳的一只腿折了。我摔倒在地。安德鲁和昆拿博士也摔倒了。

过了片刻,飞船停止了晃动,我们慢慢爬起来。

“怎么回事?!”我叫道。

“这一定是宇宙波什么的。”昆拿博士说。

“宇宙波,该死的宇宙波!”我看看折了一条腿的板凳。

“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安德鲁说。

“宇宙并不可怕,它就像一枚大瓜子,一枚层层镶套的瓜子,瓜子里面是另一枚瓜子,无穷无尽。”昆拿博士开始为安德鲁做心理疏导,“来,给你把香甜的瓜子,嗑会儿瓜子就定下神儿来了。”

安德鲁从博士手里接过一大把瓜子,回到飞船过道里嗑了起来。

“这板凳太不结实了。”我摇摇头。

“现在怎么办?”昆拿博士凑过来,盯着折了腿的板凳,“要不然你坐我的吧。”“没关系,我有备用的。”我说着,就从床底下取出了一条板凳腿和一个工具箱。“一条太空备用板凳腿,还有一只简便木制工具箱,妙极了!”博士赞叹道。“太空航行,有备无患。”我笑着说出一句箴言。我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锤子和一根大长铁钉子,咣当咣当干起木工活儿来,“要是有乳胶就好了。”我说。“我去外面检查检查,刚才的宇宙波可能对我们的船体造成

了破坏。”博士说着就往外走。

“披件衣服,宇宙里寒着呢。”我提醒他。

“好嘞!”他应了一声,披上一件绒衣,推开舱门就爬出去了。我终于把备用板凳腿安装到了板凳上,擦一把汗,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

安德鲁还在嗑瓜子,他把瓜子皮攒在手心儿里,攒到攥不住的时候,就推开窗户,把瓜子皮扔进太空。

“别着凉,瓜子吃多了上火。”我冲安德鲁喊了一句。之后,我忽然感到挺困乏。

我走到床边,顺着梯子爬到上铺,缓缓躺下,拿起一本《电视周刊》读了起来,我喜欢那些科幻现实主义题材的电视连续剧。这时昆拿博士回来了,“嘿,宇宙里风大土大,吹我一身!”他边说边掸衣服。

“埃赫塔星不远了,眯瞪会儿吧,回头还得跟外星人战斗呢。”我说。

“吃瓜子吗?”博士问我。

“不吃了,谢谢,我最近上火。”我说。

昆拿博士自己嗑起了瓜子,他又分给安德鲁一些,宇航舱里回响着清脆的嗑瓜子的声音。

我放下杂志,合上双眼。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地球上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漫步,后来,我走进一家大型菜市场,菜市场里摆的都是地球上生长的那些蔬菜。

我醒了,发现昆拿博士和安德鲁已经不再嗑瓜子了,他们在吃凉拌西红柿。“我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博士朝我笑了笑,说:“来吧,一起吃!”

我跳下床,接过一片凉拌西红柿吃起来。

“外星人什么样?”博士问。

“没什么特别的,见到你就知道了,别紧张。”我说。

“他们挺聪明?”

“对,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我听说他们能训练奶牛们自己往外挤牛奶。”

“真不得了……那咱们有武器吗?我不想赤手空拳的……你知道……”博士有点慌乱。

“当然配备了武器!”我回身从褥子下面掏出三只放大镜,说:“就是这个。”

“这不是放大镜吗?”

“是啊,是一种光学武器,可以聚光,外星人要敢跟咱们动武,就聚光在他脸上烧个窟窿!”

“对,放大镜能聚光。”安德鲁说,似乎很懂行。

“这我就放心了。”昆拿博士长舒一口气。

“就快到埃赫塔星了,你们一人一只放大镜,赶紧收好,万不得已时再用。”我嘱咐着。

“是!”他们小心地将放大镜别在了裤腰上。

终于,我们的宇航船成功地降落在了埃赫塔星的地面上。我们换上胶鞋,走出船舱,埃赫塔星正是大白天。我锁上飞船

大门,又关好了窗户。

“这个星球可真荒凉。”博士举目远眺。

“是啊……什么也没有……”安德鲁小声说。

的确,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的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光秃秃的盐碱地,连一根草都看不见。“我们出发,去占领外星人的基地!”为提高士气,我特意

放大了嗓门。

“是!”他们大声应道。

“他们的基地就在前面,你们看见那个白色的东西了没有?”我指着远方一个白点说。

“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安德鲁问。

“不清楚,不过别担心,据说外星人跑得很慢。”我给他们打气。

“那我就放心了。”安德鲁说。

我们开始向着外星人的基地挺进。

“你怎么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不是还不适应这里的重力状况?”我问昆拿博士。

“不是,是鞋垫不太合适。”博士说。

“我这儿有太空备用鞋垫,你用不用?”

“先不用了,习惯了就好啦。”博士有点儿不好意思。

路上我们没遇到任何抵抗,事实上,我们没遇见一个外星人,整个埃赫塔星上仿佛只有我们三个地球人。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外星人基地的门前。

这基地的主体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白楼,四周围了一圈铁栅栏。如今铁栅栏已然生锈变黄了。基地的院门向两边敞开着,连个站岗的人都没有。

忽然,从小楼里走出一个外星人,他缓慢地朝我们走过来。安德鲁和昆拿博士有些惊慌,直向后退。

“跑吗?”安德鲁问,他的声音都发颤了。

“先别跑,看看再说。”我冷静地下了命令。

于是,我们三个站在那儿,硬挺着。

“是地球人吗?”外星人问。

“是啊。”我说。

“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们的吗?”外星人笑着说。

“怎么发现的?”

“我有这个。”外星人晃动了一下他手里的一个设备。

“是望远镜?”我说(我曾经在一本高级图册里见过这种设备,因此一下就说出了它的正确名称)。

“没错,有眼力!”外星人说。

“先别闲聊,咱们商量个事儿。”我低下头,不去看外星人的眼睛,在这种摊牌的时刻最好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什么事儿?”

“我们地球要占领这个地方。”我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裤腰上的放大镜。气氛一下变得很紧张,我的直觉告诉我,昆拿博士和安德鲁也在摸他们的放大镜。战争一触即发。

“随你们的便,”外星人说,“反正我也退休了。”

“您退休了?”

“是啊,这儿本来是我们星球设的一个老年人活动站,我是负责人,我自己也是个老人,还要组织一群比我还老的老人在这里玩门球、下象棋。现在我该退休了。”

“原来您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外星人。”我有些明白了。

“那么那些比您还老的老外星人在哪儿呢?”昆拿博士问。

“他们都老死啦,就埋在楼后面那座小土山上。”老外星人说完,回身给我们指了指一座低矮的荒山。那上面隐约有一片乱坟岗子。

“我很遗憾。”昆拿博士说。

“如果你们要接管这里,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们一定要答应我!”老外星人忽然有点激动。

“什么请求?只要合理合法,我们一定答应您老人家!”我说。

“这是代表地球作出的承诺吗?!”老外星人直视着我的双眼。

“是的,我代表地球向您承诺。”

“逢年过节啊……给他们上上坟,烧点儿纸!”说这话时,老外星人干枯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您老放心吧,这个事情我们一定办!”我握住了老外星人的双手,我发现他的手心正在不停向外分泌冰凉的黏液。

“谢谢你们,感谢地球!那我就走了,祝你们好人好运!”

送走老外星人后,我们三个仔细检查了这座三层小楼,只发现几张床铺、几个小马扎儿、两套门球用具、一副外星制造的中国象棋和一架落满灰尘的幻灯机。我们将幻灯机搬上楼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鲜艳的地球球旗,插在了幻灯机上。一阵大风吹来,地球的旗帜迎风招展。我们三个向着地球的方向立正站好。安德鲁小声哼唱起地球球歌(歌词大意是:地球、地球,你是蓝色的圆球,你旋转、你滚动,啊,我们随着你、随着你旋转,随着你滚动……)。

礼毕,昆拿博士从怀里掏出一包大婴孩牌香烟,晃了晃,递向我。“我不抽烟,谢谢,我嗓子不好。”我说。他潇洒地取出一支烟,点燃了,自己抽起来。安德鲁在一旁专注地嗑着瓜子。“对了,舰长,别忘了一会儿去给外星人上坟。”博士忽然说。

“啊,今天是什么节?”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宇宙安息日啊。”他说。“我就害怕宇宙什么的……”安德鲁说。

 

 

食竹记

 

有个女人独自住在深山里,她有一座雅致的庭院,也许是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她的体内长满了竹子。疯长的竹子令她心绪烦乱,不过,即使在身体上切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也无法看到这些竹子的影子,只有在梦里才能清楚地看见,偶尔打盹儿的时候也能隐约瞅见。逐渐地,竹子渗透进她的每一根血管,女人快要发疯了。

一个阴雨天,女人听到庭院外有奇怪的响声,就推开门看,发现一头熊猫正在院门外来回踱步,它一见女人出来,便不再折腾了。女人本能地把熊猫引进庭院。在蒙蒙细雨中,他们相向而坐,熊猫注视着女人的眼睛,它的目光十分纯净,它看到了那片茂密的绿竹,于是咯吱咯吱地吃起来。女人很高兴,她把熊猫留在庭院里,每日以体内的竹子喂它。这样过去一年光景,女人体内的竹子终于被吃光了。但是,她没有把熊猫放归山林,而是将它卖给了过路的猎户。

没过多久,熊猫就被猎户杀死了,就在熊猫死去的同一时刻,女人的眼中涌出如沸水一般滚烫的泪水,把她疼得满地打滚儿,自那以后,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灼痕。

 

 

写作计划

 

我们都知道有一类人被称为“作家”,较为低调的说法是“写作者”,他们(虽然不是全部)凭借自己的作品闻名于世。但是还有一类人是一般人所不熟悉的,我称之为“写作计划家”,相应的低调称谓是“写作计划者”或“计划写作者”,这些人可能有许多写作计划,但终其一生也不曾将之实现。

我最早听说的一位写作计划家叫许茂华,是北京音乐学院的一个后勤人员,他一直在构思一部小说,他在头脑中把它分为十章,之后他开始构思第一章,他把这第一章分为三个小节,之后他又开始构思第一小节,他把它分为次一级的五个小节,之后他构思次一级的第一小节……构思从没停止过,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这一计划也未能完善,他最终写出的只是一个貌似无穷,实则以其寿限为极限的序列:“第一章,第一节,一,(一),1,1.1,1.11,1.111 ,1.1111……”

当然,这无可指摘,完成一项计划是如此之难,即便你越过了最初的障碍,埋头前行,仍有可能在最后一步卡住,俄裔美国写作计划家巴德斯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众多心理医生的帮助下,他甚至近乎完成了他的计划,他花费十年心血写出了三百万字的皇皇巨著,但他的写作计划中存在一个疏漏—他没有事先为这部巨著起名,后来证明,这个疏漏是致命的,仿佛一条死胡同的入口,他又耗费了二十年时间,日夜苦思,最终未能为这部巨著想出一个理想的名字(《无题》当然不是个理想的名字),临终前,在绝望中,他把这部未得名的书稿焚毁了。

我得承认,我之所以开始注意写作计划者(或称“计划写作者”),是因为我发觉我本人正在成为他们的一员。起初我感到恐惧、沮丧、焦灼,症状有点像所谓的“中年危机”,有时我感觉自己已然走出了这种状态,可随后又发现,那种“已然走出了这种状态”的感觉也是这种状态的一部分。但是后来我的思想有所转变(毕竟我学过一点哲学),我意识到,写作“写作计划”也是一种才能,它和写作之间的关系也许类似于理论物理学与应用物理学的关系,“写作计划”可以成为一个独立门类,或者说体裁。假如“一本大书就是一桩大罪”,何不让罪行止于蓄谋呢?下面就是我的15 个写作计划,其中一部分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另有几个需要特定集体的合作,现在它们差不多都已被我舍弃,舍弃的缘由或者清晰,或者神秘,不过,严格说来这不是“舍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保存。

 

计划1

写一部“续章小说”:先选一本长篇小说(最好是外国经典名著,作者已故去几个世纪,不会来找你麻烦),要求是从没有读过且不了解一丁点情节梗概。接下来,读(且只读)原书的第一章,之后续写一章,这一章是“续章小说”的第一章;再读原书的第二章,之后续一章,这一章是“续章小说”的第二章,以此类推。其中的难度在于,我写的续章必须与原书逐章衔接,同时这些续章又能自成一体,没有断裂。若想加大难度,可以选两部小说,交叉续章,最后“拧成”一本完整的续章小说,我称之为“麻花辫”结构;再加大难度,则可以是三部(三股麻花辫)、四部(四股麻花辫)、五部(五股麻花辫)以至无穷(无穷股麻花辫)。我在网上订购了一本《诺桑觉寺》(译林出版社,孙致礼译),不过,书还没到我就放弃了这一写作计划。

 

计划2

以一个25 世纪的人的口吻写一部《23 世纪中国小说史》。

主要问题是:首先,这类编史元小说、元编史小说、元小说编史……如今(21 世纪)已然泛滥;其次,我需要虚构出往后四个世纪中各具特色的汉语,难度着实太大。

 

计划3

以罗伯– 格里耶的笔法重写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这需要了解20 世纪20 年代日本乡村旅馆的家具陈设,舞女发髻类型,木屐的厚度,室内外温泉的格局以及精确的水温,等等。

 

计划4

形式试验:打磨出一部具有“标靶结构”的小说,分为11 章,第6 章处于中心位置,其自身是一篇独立的短篇小说;以其为靶心,第5、6、7 章构成二部独立小说;第4 至8 章构成第三部独立小说;第3 至9 章构成第四部独立小说;第2 至10 章构成第五部独立小说;第1 至11 章构成第六部独立小说(举一反三,可以构造出一系列具有特定几何结构的小说)。

 

计划5

写一部侦探小说,书名就叫《一位冷面硬汉的奋斗》,分为102 章,主人公当然是位私家侦探,生活在美国。他是条硬汉,脸总有点脏、穿着不讲究、身形高大、有些莽撞,他受委托去调查一桩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凶案。在小说的第4 章,聪明的读者已经能推断出谁是凶手,但是小说仍将继续,因为侦探本人还没有破案。到了第15 章,即使是最天真、最没有经验的读者也能猜出凶手是谁了,但是我们的侦探仍然一头雾水,他揣着他那把大号手枪,在几座城市之间来回穿梭,他将全部的心力都用在了这个案子上,但进展甚微。到了第26 章,那些凡事漫不经心、从来粗心大意、智力从小就受质疑的读者也看出了凶手是谁,但是侦探还在苦苦思索。到了第49 章,警察终于查出了谁是凶手,而正义的侦探不接受警方的判断,他进行了一系列反驳,结果救了凶手(他和凶手之间绝无情人关系)。在第50 章,凶手寿终正寝。接下来的52 章中,这位冷面硬汉仍在探访、调查、推理、突袭、隐藏、发怒、咆哮、揍人、追车、开枪,三十年中,当时的目击者相继去世,人们逐渐淡忘了这桩曾经轰动一时的凶案,只有冷面硬汉还在拼命坚持,尽管岁月、挫折、贫穷、酗酒的猛烈侵蚀令他有一点颓废、有一点怀疑自己,但他从来不言放弃。在第102 章,他死了,在遗嘱中,他嘱咐他的儿孙继续调查下去,直到真相大白。在遗嘱的末尾他还写了一句诗,自然是用英语写的,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家祭无忘告乃翁”(可惜我没有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计划被取消)。

 

计划6

“弹球人生”。主人公叫于化名,他的一生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出生到二十岁,这一阶段,他的情况与杜月笙的早年经历几乎完全相同,这给读者一种错觉,于化名其实就是杜月笙。不过,就在于化名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在旧上海黄浦江边某个雾气沉沉的码头意外地遇到了杜月笙本人,从此之后,于化名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梦幻般的转折。在第二阶段(也就是于化名二十一岁到四十岁这一段),他的经历与民国时期的一位相声艺人牛思沃重合,而在于化名四十一岁生日那天,他在天津“乐翻天”大剧场的后台碰上了同行牛思沃,接着他的人生再次发生转折,摇身一变,以一位学者的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较为博学的读者会发现,其后来的经历基本同于知名学人胡敏水……直到于化名弥留之际,胡敏水老先生来探望他……

为完成此计划,我购买了《剑桥中华民国史(上卷)》以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据说是目前最权威的《杜月笙传》。我极少去图书馆借书,我想读什么书都会马上买来,这不是因为我有钱,而是因为我在其他方面几乎没有开销,但我想我不会再读这两部书了。

 

计划7

设计一种“小说麻将”,在每张类似麻将牌的牌面上都刻上一个小说段落,一个微型段落,谁手里的牌最先凑齐一篇完整的小说谁就和了。

我不会玩麻将,不了解其规则,这是个问题。

 

计划8

严格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写作计划,而是一个拍摄电影的计划。第一步是写一本约有45 页的中篇小说,之后把它印制成书,再之后拍摄对它的翻动。这部电影展现的就是这部小说的翻动过程,如果是单页,则持续展现2 分钟再翻过去,如果是对开的两页,则持续展现4 分钟再翻过去,这些时间专供观众阅读本书,影片长度约为90 分钟。我可以自己担任导演和摄像。我不奢望它能上映。

 

计划9

形式试验:以一种考卷形式写一部侦探小说,包括单选题、多选题、判断题、简答题、论述题,五种题型。可以有两套正确答案,但是只有两个分数:0 分或100 分,就是说读者只有答对了所有题目,他才是位合格的推理者(一部完整的侦探小说的作者),否则,即便他猜出了谁是凶手,也是出于侥幸,不能得分。书后附上正确答案,但不提供解释。

限于本人智力水平,此计划暂且搁置。

 

计划10

《康古罗夫先生的时间套盒》,这是我为这部小说想的名字,我觉得它如水晶般剔透。康古罗夫先生是个作家,他活了一百岁。小说的第一章是他的生平简介;第二章,写其中十年康古罗夫先生的经历,写作手法将是浮光掠影式的;第三章,写这十年中的某一年,康古罗夫先生是如何生活的,交代一些细节,点出他准备写一本名为《与时间角力的人》的书;第四章,写这一年中的某个月,康古罗夫先生是如何构思的—《与时间角力的人》的主人公儒塞也是一位作家,他曾出版过一本名为《女大亨巴耶娜(上)》的小说,引起广泛关注,报刊争相报道,读者纷纷抢阅。而这只是该书的上半部,出版商催促儒塞趁热打铁,尽早交出《女大亨巴耶娜(下)》,但出乎出版商的意料,儒塞写好《女大亨巴耶娜(下)》后,忽然决定与时间进行一次较量,他要拖延十年再将其出版,他要让时间检验这部作品的上半部,同时也检验他的读者的忠诚,同时还检验他自己的信心和耐性。结局是,十年之后,再也没有读者记得《女大亨巴耶娜(上)》,再也没有出版商想接受《女大亨巴耶娜(下)》,儒塞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将《女大亨巴耶娜(下)》的手稿撕碎,抛入在黑暗中奔流的塞纳河—在这个月里,康古罗夫先生写出了一个写作计划;第五章,写康古罗夫先生在这个月的某一天的活动,这要求我的笔法越发细腻,考虑到方方面面,但还不能过分,要为下面的三章留下空白;第六章,刻画康古罗夫先生在这一天的某个小时的构思状态,以及他的种种姿态、动作;第七章,难度变得更大,在某一分钟的时间里,康古罗夫先生体验了“与时间角力的人”儒塞的一生,写作计划在这一分钟内展露出其完整的轮廓;第八章,是一个瞬间,一切静止了,大量描述被加入进来(要严格区分描述与形容),在这一瞬间,所有关涉康古罗夫先生百年人生的事件都将以一种静态切面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

 

计划11

一个超出我个人能力的计划,我称之为“往复翻译”计划。其基本步骤是,先请一位几乎不懂英文的中国人写一部英文小说(无疑将是胡写,我本人似乎尚可胜任);再由一位稍通英文且中文功底深厚的中国人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当然是求“雅”不求“信”);再由一位精通中文的英国人将之译成英文(这是很关键的一步,务必尽力使作品得到文学性的升华);再由一位中英文造诣皆高的老先生将其译为中文。此时,我相信,这部小说就可以在中国出版了,但是这个翻译过程不一定就此终止,它还可以无限继续下去。形象地说,“出版”就像篮球比赛中的投篮,而翻译就像是队员之间的传球(问题是,哪位翻译家愿意加入这一计划)。

 

计划12

需要一些音乐家以及一家大型音乐厅的合作。首先由作曲家谱写一篇小说大纲,之后分派给一支交响乐队的各个成员,每人完成指定的一部分,再由乐队指挥对各个部分进行整理、润色,形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最后,由音乐厅将小说印出,分发给前来聆听音乐会的人们。

 

计划13

在每次哭泣后,写(接着写)某一篇小说。

 

计划14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窗外是一片狂野的绿色。我在床上捧读《亲爱的提奥》,我读到:“……当别人责备他骑猴子是一种残酷行为的时候,他马上下来,把猴子搁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赶路。”梵高的这一小段话给我以启示,我也想写一些具有类似风味的段落或箴言,凑成一本集子,其实我已想到一些,譬如:“假如生命是驴,时间就是它眼中的磨盘。”“谁说你懒,谁就是死神的使者。”以及“名人有名言,无言又几年?”和“你不懂的,你在厨房也不会懂。”我锻造这些类似警句的东西,使之洗练,但我始终无法满意,后来,我放弃了这个计划。

 

计划15

写一部以“罗列”为主题的书,每一章都有一个主角进行一番罗列:一位公诉人对一个黑社会头目罪行的罗列;一位妇女对其丈夫种种不负责任的表现的罗列;一位哲学家对其奇谈怪论的各项论据的罗列;一名军事观察员对作战双方可能采取的战术的罗列;一个老光棍对他曾经讳莫如深的一大堆怪癖的罗列;一位历史学家按朝代给垃圾分类,并对之进行罗列;一本书中对形形色色的“罗列”的罗列……最末一章,是一个“写作计划者”对其构想的一系列写作计划的罗列(如您所见,这项计划我并未完全舍弃)。

 

 

再见

 

他们在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

苏格先生看着伏案工作的柏拉女士。

他对她说:“再见。”

柏拉抬起头,看看苏格,说:“再见。”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苏格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随口说了声:“再见。”

柏拉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儿,拉开架势要跟苏格好好聊一聊。

她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苏格马上回应道:“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这时有人敲门。

柏拉大喊了一声:“再见!”

苏格心想:“再见。”

门开了,巴门先生走进来,他兴高采烈,大声对苏格和柏拉说:“再见再见!”

柏拉站起来,展开双臂说:“再见再见再见。”

苏格却无精打采,“再见、再见。”他喃喃自语着。

巴门扭头看了眼苏格,耸耸肩,对柏拉说:“再见再见。” 然后做个鬼脸。柏拉笑了起来。

苏格想:“再见,再见再见。”

柏拉推了苏格一把,继续听巴门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她想:“再见再见。”

苏格忽然插话了,他说:“再见。”

柏拉惊讶地看着苏格说:“再见再见?”

巴门只是轻松地笑笑,小声嘀咕着:“再见。”

苏格站起来,朝门走去,边走边说:“再见。”

“再见!”柏拉追上去,边追边喊:“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但是苏格走得很快,他推门出了房间,转眼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再见……”柏拉低声说。巴门坐到苏格的位子上,笑着高声说:“再见再见!”

柏拉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此刻,苏格独自一人走向城市中心广场,阳光充足,但天气依旧寒冷。“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苏格想,“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泽尔尼克之死

 

我将要讲述一个人在决斗中被杀死的故事,这个人叫泽尔尼克。

引发决斗的事件有些荒唐。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泽尔尼克从一家酒馆出来,带着几分醉意,顶着冷风一直走到滨海码头。当时那里一片昏暗,只有几艘货船上的灯盏投下微弱的光亮。泽尔尼克在水堤边驻足,望着漆黑的海面发愣。这时传来一串激烈的咒骂声,他回过头,发现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拔出匕首刺向另一个人,被刺者发出一声哀嚎,转身想逃走,但选错了方向,很快被面前的大海阻住去路,凶手追上来补了两刀,接着用力一推,伤者晃了两晃便坠入海中。凶手未做片刻停留,发足狂奔,转瞬间消失在黑暗深处。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泽尔尼克未及做出反应,不过他认出了凶手和受害人,凶手名叫派普斯,是位风头正劲的画家;受害者叫芬索德,是画家的随从和模特。在泽尔尼克的印象中,这两个人时常一同在沙龙或画展上出现,简直是形影不离。

泽尔尼克立即到警察局报案,警方做了笔录,并请他在必要的时候出面做证。随后,两队警察被派出,分别去打捞尸体、缉拿凶手。

半个月过去了,事情的发展出乎泽尔尼克意料。派普斯和芬索德的确都失踪了,但警方既未捞到尸体,也没有抓住凶手,甚至没得到任何线索。更蹊跷的是,另一位证人出现了,军官贝萨里昂向警方报告说,他也目睹了凶案,当时他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正离岸起航,这也是他没能及时报案的原因。在其他方面,贝萨里昂的证词与泽尔尼克是一致的,但是,他声称是芬索德杀了派普斯,后者坠海,而前者趁夜色逃跑了。

于是,警方请泽尔尼克再仔细回忆一下,他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把这两个人混淆了。泽尔尼克深感意外,他坚称自己没有认错人。另一边,贝萨里昂也表示,他恰好熟识派普斯和芬索德这两个名人,不可能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出错。为了尽早破案,警方请这两名证人当面对质。在一番徒劳的争论之后,贝萨尼昂大声宣称,愿意以名誉担保,是芬索德杀了派普斯,而非相反。泽尔尼克说他也愿意以名誉担保。而贝萨里昂却讥讽说,他不知道泽尔尼克这样的糊涂虫有何名誉可言。泽尔尼克当即向出言不逊者提出决斗。贝萨里昂接受了挑战,并扬言一定得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置于死地。

泽尔尼克的这一举动令他的朋友们大为吃惊,在他们眼中,他是一个文弱、怯懦的人,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显露出了一个老人的迟钝与淡漠。他独自住在一幢老旧的别墅里,父母在他年少时便相继故去,他虽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但家族的荣光早已逝去,他只有一个妹妹,也已远嫁他乡。就在几个月前,泽尔尼克的未婚妻受到一个法国军官的勾引,与他解除了婚约。那时他选择沉默,在家中躲了一星期,之后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回到了朋友们中间。

现在,泽尔尼克挑起了决斗,而且只有两天的准备时间,他的对手选择用手枪决斗,而他连枪都还没有。他想到他的老朋友马克沁酷爱收藏各式枪械,一定能从这位友人那儿借到一把决斗手枪。于是他出发前往马克沁的宅邸,但到了才得知友人刚刚出门。泽尔尼克知道马克沁总是泡在桥湾酒馆,便又急匆匆去那里找他。

桥湾酒馆内一片喧闹,蓝色烟雾中,几个男人正围拢在一张圆桌边掷骰子,其中一个高大魁梧,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夸张地大呼小叫。这时泽尔尼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四下环顾,寻找马克沁。那个魁梧的男子在掷出骰子的瞬间,瞥了一眼泽尔尼克,随即僵住了,起初其他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三枚落到桌面上不停旋转的骰子上,但不久,他们觉察到了同伴神情的异样,便不约而同地望向泽尔尼克,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良久,魁梧男子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位先生实在太像被我杀死的那个人了。泽尔尼克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话感到迷惑不解。您是说我吗,先生?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