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特瑟说,“对我来说,这再平常不过了。天空中色彩的幻化不美吗?”
特赛吃惊地仰起脸。“那种刺目的亮光?要么刺眼要么沉闷,无论怎样都令人讨厌。”
“看看花朵如何精致,娇艳迷人?”
“它们是寄生植物,闻起来让人恶心。”
特瑟困惑不解。“我不知道怎么解释美丽。看来你在任何事物上都找不到快乐。没有什么能让你满意吗?”
“只有杀戮和毁灭能让我满意。这么说,这两种事物一定是美的。”
特瑟皱起眉头,“我觉得它们是邪恶的。”
“你确信是这样?”
“肯定是。”
特赛疑惑起来。“我怎么知道该怎么想?我一直确信自己做得对,可现在你却说我做的都是坏事!”
特瑟耸耸肩。“我活在世上的时间还不长,我也不太聪明。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图亚安可以解释给你听。”
“谁是图亚安?”特赛问。
“他是个非常好的人,”特瑟答道,“我特别爱他。我们过一会儿就去地球,那里的天空宽广深邃,是深沉的蓝色。”
“地球……如果我去地球,我也能找到美和爱吗?”
“也许吧。因为你有能够了解美的心,而你自身的美会吸引爱。”
“那么我会停止杀戮,不管我看到的一切是多么丑恶。我会要求潘德鲁姆送我去地球。”
特瑟走上前,环住特赛,吻了她。
“你是我的姐姐,我会爱你的。”
特赛的表情僵住了。撕、刺、咬,她的大脑这么说,但一股更深沉的浪潮自她奔流的血液涌出,由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涌出,将骤来的愉快潮红盈满她的面颊。她微笑了。
“那么——我爱你,妹妹。我不再杀戮,我要在地球上找到并了解美,不然就死在那里。”
特赛上马,准备前往地球,去寻找爱与美。
特瑟站在门口,看着姐姐骑马越过彩光。她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图亚安赶来了。
“特瑟!那个发疯的妖女伤了你吗?”他等不及她的回答,“够了!我要用一个法术杀了她,让她从此再不能给他人带来痛苦。”
他刚想出声诵念一个可怕的火焰咒,可特瑟掩住了他的嘴。
“不要,图亚安,不能这样。她已经许诺不再杀戮。她要去地球寻找在安贝隆可能找不到的东西。”
于是,图亚安和特瑟看着特赛消失在缤纷的草地。
“图亚安。”特瑟说。
“你想说什么?”
“我们回到地球以后,你会帮我找一匹跟特赛那匹一样的黑马吗?”
“当然。”图亚安朗声笑道。然后,他们朝潘德鲁姆的住处走去。

 


第二章 魔法师玛兹瑞安

魔法师玛兹瑞安一路沉思着,走进自己的花园。
结着醉人果实的树枝悬在他走过的路上,众多花朵在他经过时谄媚地躬身行礼。玛瑙般晦暗的地面上,一寸高的曼德拉草的眼睛追随着他墨黑拖鞋的步伐。这就是玛兹瑞安的花园——三层生长着奇葩异草的花田。某些植物流溢着不停幻化的彩色,某些植物长着如海葵般翕动的花朵——深紫、翠绿、淡紫、粉红、艳黄。这里的树有的像羽毛伞,有的树干透明,饰着红色和黄色的纹路:有的树长着金属箔叶,每片叶子都是不同的金属——紫铜、白银、蓝钽、青铜、绿铟。这里一丛花朵,犹如闪亮绿叶轻轻拖缀着的泡泡;那里一片灌木,长着千万枝管形花朵,每一朵都轻声吹奏着乐音:关于古代地球的,关于艳红阳光的,有渗入黝黑土地的水声,有疲惫倦怠的风吟。在靛蓝的树篱远处,林木筑起一道充满神秘感的高墙。
在这地球生命日益衰颓的时期,没人敢说自己还了解那些山涧薮泽、浅沟深壑、荒原旷野,或是倾颓的亭榭残迹,日影斑驳的游乐园,以及那些高山幽谷、河川溪流、池塘草甸、灌木荆棘和岩层裸峰。
玛兹瑞安凝眉深思着走过花园,两手背在身后,慢慢踱步。有个人让他困惑不解,疑心重重,也激起他强烈的渴望。那是个住在树林里的、讨人喜欢的娘儿们。她总是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跑到他的花园里来,骑着一匹有金色水晶般双眼的黑马,一脸警惕的模样。玛兹瑞安试过很多次想抓住她,可那匹坐骑总能带她避过他设下的各式各样的诱饵、陷阱和圈套。
痛苦的尖叫刺破花园的寂静,玛兹瑞安快步赶到,发现一只鼹鼠正大嚼特嚼一株动植物混种生物的梗茎。他除掉了这个强盗。尖叫消退,变成了一声低沉的喘息。玛兹瑞安抚摸着一片毛茸茸的叶子,混种植物的红嘴唇发出了愉悦的“咝咝”声。
“杀,杀,杀,杀,杀,杀,杀。”那株植物说。玛兹瑞安弓身拾起那只啮齿动物,喂进它鲜红的嘴唇。那张嘴把鼹鼠吞了下去,小小的尸体滑进地下的胃袋。植物发出“咯咯”的打嗝声,玛兹瑞安则满意地在一旁观看。
太阳滑至天幕低处,天色绯红昏暗,已经可以看到星辰闪现。玛兹瑞安忽然觉得有什么正盯着他。可能就是林中的那个女子,她之前就曾打扰过他。法师停下步子,捉摸着那股视线到底从何而来。
法师大声诵出一个定身咒语,在他身后的混种植物立即僵直不动,一只绿色的大飞蛾飘摇坠地。玛兹瑞安急旋回身。她就在那里,在森林边上,比从前靠近得多。他朝她走去时,她一动不动。玛兹瑞安那双看来既年轻又苍老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他要把她带回屋里,囚禁在绿玻璃杯之中。他要试探她的脑子,用烈火、寒冻、痛苦和欢愉刺激它。而她,则必须侍他饮酒,为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摆出种种媚态。也许她是在暗中窥视他,若是如此,魔法师会立即发觉。既然他不曾将任何人视为友伴,那就注定必须一刻不停地看好自己的园子。
她就在二十步之外了——蹄音骤起,漆黑的马蹄重重地捶打着地面——她蓦然催动坐骑,逃入林中a法师大为光火,猛地一甩袍子。她早有警惕,或是有对抗的法术,或是有护身符文,而且总是在他还没有准备好追踪时突然现身。玛兹瑞安瞥了一眼这片阴森的密林,只见她单薄的身影掠过鲜红的光柱、墨黑的暗影,随即消逝无踪……她是女巫吗?她或许是出于自身意愿前来此地,更可能是某个敌人派她来此搅得他心神不宁。如果真是这样,会是谁在指使她?法师的敌人中有凯茵的黄金王子坎代弗:玛兹瑞安曾骗取他恢复年轻的秘药;也有占星家阿兹万,还有图亚安——顽固的图亚安,想到这里,玛兹瑞安的脸因为愉悦的回忆亮了起来……他把这个念头暂且搁置一旁。阿兹万,至少法师还能试探得出来是不是他在作怪。玛兹瑞安改变前进方向,往工作室走去,来到一张放着一方清澈水晶的桌前。水晶闪动着红色和蓝色的光晕。他从柜中取出一面铜锣、一把银锤。他敲了一下锣,圆润的锣声漾过屋子,远扬而去。他敲了又敲。突然间,阿兹万的脸闪现在水晶中,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满脸冒汗。“别敲了,玛兹瑞安!”阿兹万嚷道,“再也别敲我的生命之锣了!”
玛兹瑞安停止敲击,把手按在锣面上。“是你在监视我吗,阿兹万?是你派了一个女人来取回这面锣吗?”
“不是我,大师,不是我。我是那么害怕您。”
“一定是你派了那个女人来,阿兹万,肯定是。”
“不可能,大师!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
玛兹瑞安佯装又要敲锣。阿兹万急忙没完没了地连连苦苦哀求,于是,玛兹瑞安做了个厌恶的手势,丢下锤子,把锣放了回去。接着,阿兹万的脸慢慢消隐,那方精致的水晶又像之前一样空无一物了。
玛兹瑞安摸了摸下巴。看来他不得不自己逮住那个女孩。稍后,等夜幕降临森林时,他打算去翻查书籍,寻找一些法术,保护自己不受意外出现的林中沼泽所困。这些有强大伤害力的咒语,平常人哪怕记一个也会变得神志不清,记两个则足以让发疯。而玛兹瑞安苦练之下,能记住四个最强的法术,或是六个次强的法术。
他暂且不去考虑这个计划,而是走向一个沐浴在绿光中的长形水槽。一潭清澈的液体中躺着一名男子,在妖异的光芒下有如鬼魅,体形却十分健美。修长的躯体撑起宽阔的双肩,下面是强壮的长腿和拱起的双足。他的脸庞清朗冷峻,轮廓分明。沾着尘灰的金发紧紧贴在头上。
玛兹瑞安盯着这个从一个单细胞培育出来的东西。它惟一欠缺的,同时也是法师不知该如何赋予它的,就是智慧。米尔的图亚安掌握着相关的知识,可是图亚安却——玛兹瑞安眯起眼,神色不善地瞟向地板上某个陷阱——拒绝分享他的秘密。
玛兹瑞安打量着水槽中的造物。真是一具完美无缺的躯体,为何大脑却没有条理,麻木不仁?他会查出实情的。法师启动装置,抽出槽中的液体,让那具躯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直射的光照下。玛兹瑞安将一剂药注入它的脖子。那具肉身猝然抽搐了一下,接着睁开双眼,躲避着光焰。玛兹瑞安把射灯移到一旁。
水槽中的人偶虚软地挪动手脚,仿佛不知该如何使唤它们。玛兹瑞安专注地观察着:也许他凑巧撞到了合成它脑子的正确途径?“坐起来!”法师一声令下。
人偶凝视着他,一阵阵无法控制的抽动在肌肉间弥漫。它怒号一声,蹿出水槽,直扑玛兹瑞安的喉部。虽然法师力气不小,这时却被一把揪住,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被摇来甩去。
玛兹瑞安学了一身魔法,此刻却束手无策。催眠咒语已经用掉了,而他并没有铭记别的咒语。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还被对方这么没头没脑地扼住咽喉,就发不出只言片语来进行瞬间移动。法师的手握住一只又大又重的玻璃瓶的瓶颈。他奋力一挥,砸中人偶头部,那家伙颓然瘫倒在地。
玛兹瑞安倒没有完全失望,他琢磨着脚边闪闪发亮的肉体。看来它的脊柱协调性很好。他在桌上调了一剂白色药水,抬起那颗长着金发的脑袋,将药液灌进它微张的嘴。人偶动了动,睁开眼,撑着胳膊肘支起身。疯狂的神情已从它脸上褪去——玛兹瑞安在它脸上搜寻智慧的闪光,却一无所获。那双眼瞳和蜥蜴的眼睛一样,空茫一片。
法师恼火地摇摇头。他走到窗边,沉思的侧影在椭圆的窗玻璃上刻出一片黑暗。要再问图亚安一次吗?然而,即使面对最恐怖的审问,图亚安依然守口如瓶。玛兹瑞安的薄唇扭曲起来。如果他往通道里再增加一个拐角,也许……
太阳已从天幕消失,玛兹瑞安的花园中一片朦胧。他的白昙花开了,迷得灰蛾们在一朵朵花间飞舞。玛兹瑞安打开地板上的陷坑,走下石梯。往下,往下,再往下……最终,一条通道自右侧截过楼道,里面亮着黄色的长明灯。通道左边是他的蕈类温床,右边则是坚实的包铁橡木门,锁着三重锁。往下,往前,石梯继续延伸着,直没入黑暗中。
玛兹瑞安打开那三把锁,推开门。这个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仅有的一座石台上放着一个带玻璃盖的盒子。盒子边长约一码,大概四五寸高。这个盒子准确地说是个方形回廊,一个有四个转角的跑道。里面跑动着两只小生物:一个追,一个逃。追猎者是条小龙,长着狂暴的红眼睛和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它展开六条腿,在回廊中蹒跚而行,边走边抽动着尾巴。
另一个生物仅有龙的一半高,是个健壮的男子,浑身赤裸,惟有一条红棕色发带束着漆黑的长发。他的行动比追捕者稍稍迅速一些,但后者仍旧坚持不懈地紧追不舍,使出各种诡计,或是骤然加速,或是回身追逐,或是潜伏在角落等着他一时疏忽自投罗网。这名男子一直保持警觉,这才没让那些毒牙咬中。他正是图亚安,几个星期前中了玛兹瑞安的奸计,被他缩小体形后,囚困在这里。
玛兹瑞安欣欣然瞧着那条蜥蜴扑向一时松懈了戒备的男子,后者则以毫发之差退避闪过。是时候了,玛兹瑞安想,该让他们休息休息、补充一下营养了。
他降下嵌板,将回廊分成两半,把人与兽隔离开来,给双方都喂了肉和几小杯水。
图亚安颓然坐倒在通道中。
“啊,”玛兹瑞安说道,“疲惫不堪了。你渴望休息吗?”
图亚安保持着沉默,闭上双眼。对他而言,时间的消逝和周遭的世界已经失去了意义,惟一的现实就是:灰沉沉的回廊和无休止的逃跑;只有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间隙中,才能得到食物和几小时的休息。
“想想湛蓝的天空,”玛兹瑞安说,“白耀的星辰,戴纳河旁你的米尔堡;想想在草地上自由自在信步闲逛的时光。”
图亚安的嘴唇颤抖着。
“好好考虑,你或许就能用脚后跟碾碎那只渺小的龙。”
图亚安仰起头,“我更喜欢碾断你的脖子,玛兹瑞安。”
玛兹瑞安无动于衷。“告诉我,你如何赋予培养物智能?说出来,你就自由了。”
图亚安纵声大笑,笑声中带着疯狂的意味。
“告诉你?而后呢?你马上会用热油烫死我。”
玛兹瑞安的薄嘴唇不悦地往下撇去。
“可怜虫,我知道怎么让你开口。就算你的嘴塞实了,封了蜡,打了印,你还是会说的!明天我就挑出你的手筋来织布。”
小小的图亚安在走道上伸开腿,坐着喝他的水,一言不发。
“今天晚上,”玛兹瑞安刻意恶狠狠地说道,“我会加上一个转角,把你的跑道改成五边形。”
图亚安停下来,透过头上的玻璃仰望着他的敌人。接着,他慢吞吞地啜饮着自己的水。有五个转角的情况下,避开怪物冲刺的时间更少了,在每个转角能看到的空间也更少。
“明天,”玛兹瑞安说,“你就得全力以赴。”
这时,他冒出了另一个念头。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图亚安,“不过,我倒同样可以放了你,只要你帮我解决另一个难题。”
“遇上什么困难了,着魔的法师?”
“一个女人的影像时常在我脑海中作祟,我要抓住她。”玛兹瑞安的双眼因为沉思变得迷茫起来,“她总是在傍晚时分来到我花园的边上,骑着一匹壮硕的黑马——你认识她吗,图亚安?”
“不认识,玛兹瑞安。”图亚安啜着水。
玛兹瑞安继续往下说:“她有足够的巫法可以避开‘菲罗扬的次级催眠法术’,要不,也许她有什么护身符。每次我靠近的时候,她就逃进森林。”
“然后呢?”图亚安一边问,一边一点一点地啃着玛兹瑞安给的肉。
“那个女人会是谁?”玛兹瑞安反问,探究的视线顺着他的长鼻子往下落到那个小小的俘虏身上。
“我怎么知道?”
“我一定得抓住她。”玛兹瑞安出神地自言自语道,“用什么法术,要用什么法术呢?”
图亚安朝上望去,可他只能透过玻璃盖看到法师朦胧的身影。
“放了我,玛兹瑞安。我敢以玛拉姆祭祀长的名义保证,我会把这个妞儿交到你手上。”
“你怎么办得到?”多疑的玛兹瑞安问道。
“穿上我最好的活化靴子,背诵满脑子的法术,追着她进森林里去。”
“你不会比我强多少。”法师反驳,“知道你的培养物合成法以后,我会给你自由。我自己会去追踪那个女人。”
图亚安低下了头,以免法师读出他眼中的心思。
“那么我的事呢,玛兹瑞安?”一会儿后,他问道。
“我回来以后再对付你。”
“如果你回不来了呢?”
玛兹瑞安摸了摸下巴,笑了,亮出满口漂亮的牙齿。“其实,要不是为了问出你那该死的秘密,那条龙现在就会吞了你。”
魔法师走上石梯。直到午夜时分,他还在继续研读熟记着皮绳缚起的大书和凌乱的纸页……曾几何时,上千的符文、法术、魔咒、诅咒和巫法广为流传。摩索兰的各个地方——阿斯科莱斯、考奇克的艾德、南方的艾默里、东方的坍墙之地——蜂拥云集着各种各样的施术者,个中翘楚就是亡灵法师梵达尔。
他亲自创造了一百条法术——不过传闻说他施法时,有魔鬼在他耳边低诵。之后成为摩索兰统治者的虔诚者波特希拉曾对梵达尔百般折磨,接着,在一个恐怖之夜后,他杀死了梵达尔,并在自己的国土上取缔了所有巫法。因此,摩索兰的巫师们像是强光下的甲虫般四散逃离,这方面的知识也从此流佚散失,为人忘却。直到现在,直到如今这未来黯淡无光的时期,随着日光阴晦,荒原吞没了阿斯科莱斯,白色之城凯茵也泰半已成废墟,仅有一百多条法术还留在人类的记载中。在这些法术中,玛兹瑞安能使用七十三条,靠着计谋,他正渐渐地获取其余的法术。
玛兹瑞安从书中选出五条法术,费尽心神将它们强记在心:梵达尔之回转术、菲罗扬的次级催眠术、强效棱镜七彩喷射、无限补给术、全能法球。记忆完法术后,玛兹瑞安浅酌了几杯,躺在床上休养。
翌日,红日低垂时,玛兹瑞安来到自家花园中散步。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他给月光天竺葵松土时,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和脚步声表明,他渴求的事物出现了。
她笔直地坐在马鞍上,俨然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佳人。玛兹瑞安为了免得惊动她,慢慢沉下腰,将脚套入活化靴子,在膝上扣紧靴口。
他站直身。“嘿,美人,”他招呼道,“你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你每晚都到这儿来?是要欣赏这些玫瑰吗?它们是鲜红的,因为在它们的花瓣里流淌着活生生的鲜血。如果今天你不逃走,我就送你一朵作为礼物。”
玛兹瑞安从惊慌颤抖的花丛中摘下一朵玫瑰,朝她走去,抑制着活化靴子奔跑的冲动。他才走出不过四步,女子就一挟马肋,没入林中。
玛兹瑞安让靴子的活力升到最高点。它们跃出一大步,接着又一步,再一步。他开始全速追赶她。
就这样,玛兹瑞安进入了神话森林。林中到处都有生着青苔的大树,盘绕着撑起奢华的绿叶盛装。树与树之间穿插着红日的光束,在草皮上投下深红的斑形。树荫里,长茎的花朵与柔脆的蕈类从腐殖土中冒出。在这地球日见衰亡的时期,大自然是如此温和闲逸。
穿着活化靴的玛兹瑞安在林间飞身起落,可那匹黑马毫不费力地奔跑着,轻易地领先于他。
那位女子骑出了好几里格①,秀发在身后飞扬,宛如一面旌旗。她侧脸回望。玛兹瑞安看到她肩后露出的面容,那是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美丽。接着,她倾身向前俯去:金眼睛的马儿顿如风驰电掣,瞬时消失了踪影。玛兹瑞安只得紧跟草地上留下的足迹。

  【①长度单位,1里格约等于4.8公里。】

  活力靴的弹性和冲劲渐渐削弱,因为它们已经高速前进了相当远的距离。靴子原本惊人的远纵长度变得越来越短,步子也越来越沉重,不过从留下的蹄印看来,那匹黑马的步伐也是越来越短,越来越慢。眼下,玛兹瑞安进了一片草甸,看到了那匹马。它正在吃草,背上的骑手已经不见了。法师略略停步。他面前是一片广袤的嫩草地。留着马蹄印的林间洼地空无一人,却没有任何离开此处的脚印。因此,那名女子一定是在后面某个地方下了马——距此有多远,法师无从得知。玛兹瑞安朝黑马走去,可这只动物惊慌退开,箭一般飙入林间。玛兹瑞安企图追上它,却发现他的靴子软趴趴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死了。
他把靴子踢掉,怨天尤人地咒骂着自己的坏运气。他抖开身后的斗篷,脸上现出邪恶的表情,开步原路返回。
森林的这一片地方到处是黝黑的岩层和绿色的巨岩,常常可看到玄武岩和蛇纹岩——表明不远处就是戴纳河上的峭壁。在其中一块岩石上,玛兹瑞安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骑在一只蜻蜒上。绿色皮肤,穿着纱一般的薄衣,提着一枝有他两倍身高的长枪。
玛兹瑞安停下步子。那个图克人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低了下去。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跟我同族的女人经过,特微克人?”
“我见过这个女人。”特微克人考虑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能在哪里找到她?”
“告诉你消息我会得到什么回报呢?”
“盐——你拿得动多少就给你多少。”
图克人挥了挥长枪。“盐?不要。劫匪莱纳为所有部族首领提供了丹萏花盐。”
玛兹瑞安能猜出,那个劫匪兼吟游诗人以盐为报酬索取的是些什么服务。特微克人骑着速度飞快的蜻蜓,能看到森林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瓶从我的黄铁矿花里提炼出来的油如何?”
“不坏。”特微克人说,“给我看看那瓶子。”
玛兹瑞安照做了。
“她从你前面不远处那棵被雷劈倒的橡树那里离开小路,直往河谷去了,那是去湖边最短的捷径。”
玛兹瑞安将油瓶搁在蜻蜓旁边,往橡树走去。特微克人目送着他走远,这才从坐骑上下来,一把抄起油瓶,塞进蜻蜒的下腹,就放在那女子给他的一缕秀发旁边。那是让他这么给玛兹瑞安指路的回报。
魔法师在橡树旁转了个弯儿,很快便发现了枯叶上的足迹。他面前是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缓缓斜入河流。两旁的树木如高塔矗立,悠长的夕晖将树身一侧浸成血色,任凭另一侧沉入黑影。树荫阴沉如斯,玛兹瑞安没看到有个东西坐在一棵倒地的树上。直到那家伙准备朝他后背扑来,他才发现。
玛兹瑞安急忙回身面向那个再次坐定下来的东西。这是一个被称为迪奥殆的生物,一副英俊男子的模样,肌理精致,肤色却死气沉沉、黯淡无光,长着一双眯缝眼。
“啊,玛兹瑞安,你在树林里闲逛得离家太远了。”从空地传来这个黑黢黢东西的轻声细语。
玛兹瑞安知道迪奥殆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肉来。
可那个女子是如何从迪奥殆手里逃脱的?她的脚印从这里径直穿了过去。
“我来这里找人,迪奥殆。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喂给你很多肉吃。”
迪奥殆的眼睛亮了起来,视线在玛兹瑞安身上逡巡。“不管怎样,你都会有肉给我吃,玛兹瑞安。你今天记了厉害的法术吗?”
“记了。告诉我,那女孩从此经过有多长时间?她走得是快是慢,独自一人还是有谁相伴?回答,我就给你肉吃,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迪奥殆嘴一歪,现出嘲讽的表情。“瞎了眼的法师!她还没有离开空地。”他把手一指,玛兹瑞安顺着那条黑色的死人胳膊望去。但迪奥殆纵身跃起时,他也同时向后一跳避开。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梵达尔回转术的咒语。迪奥殆被法术从地面猛然拔起,直抛到空中,在半空里悬吊着转个不停:或高或低,或快或慢,高的时候高得抛过了树顶,低的时候低得直摔到地面。玛兹瑞安则面带冷笑在一旁注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迪奥殆降到低处,放慢转速。
“你想死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玛兹瑞安问,“帮我的忙,我就给你个痛快。不然的话,你会升到黑蝠妖飞翔的地方去。”
迪奥殆又惊又怒,噎得说不出话来。
“愿提亚尔刺瞎你的眼睛!愿克拉恩把你的脑子活生生地泡进酸水里!”这家伙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咒骂,连玛兹瑞安都觉得非得给自己念个反诅咒法术不可了。
“那么,升天吧。”法师最后一挥手,说道。于是,那具四肢大张的漆黑身躯骤然拔过树巅,缓缓旋转着迎上落日的猩红余晖。忽然,一只花色斑驳、长着钩形喙的蝙蝠状东西飞身近前,没等大喊大叫的迪奥殆把它踢开,它一口啄下,撕走了他的黑腿。一只又一只这种形状的东西在夕阳下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