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窗帘拉开着,但房间里还是光线暗淡。屋里很闷,有股陈烟的味道。由于公寓在一层,白天我是不会打开窗户通风的。

  房间里的家具也很寒碜:主要的摆设就是一张浅绿色绣着金线的高背格子呢折叠沙发,不过上面尽是啤酒污渍;沙发正对着的是一台十九英寸的三洋电视机,只是遥控器已经不知所终了;角落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个高高窄窄的没抛过光的松木书架。我坐到沙发上,屁股下面立刻腾起一阵灰尘。沙发坐垫下的钢条硌得我屁股生疼,这使我想起了尼古拉斯·怀亚特那张黑色的皮沙发,并开始好奇他是不是也曾经住在这样的垃圾堆里——据说他是白手起家,但是我却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他曾置身于这样的狗窝。我在玻璃咖啡桌下找到了Bic打火机,点着了一根香烟,看着桌上成堆的账单信件,我真的懒得打开它们。我有两张万事达信用卡、三张维萨信用卡,都刷爆了,而我几乎没有能力再支付最小还款额度。

  我,当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第六章
“东窗事发了?被逮住了?”

  塞斯·马库斯从高中起就是我的死党。他每周都会有三个晚上在一家名为“巷子里的猫”的低级酒馆里当酒吧侍者。而白天,他的身份则是市区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助理。他说他需要钱,但我坚信事实上他之所以要当酒吧侍者,只是为了保留一点点洒脱的痕迹,以便使自己不变成公司里那种我们俩都喜欢嘲笑的唯利是图的小职员。

  “干吗要逮我?”我忘记了自己对他说了多少,有没有告诉他安全部长米查姆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没有。现在我可不能向他透露他们要我干的勾当。

  “你的盛大聚会啊。”这里的环境很吵,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再加上酒吧另一端的一个家伙正在吹口哨——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发出那种大又刺耳的哨声。

  “那个家伙是在嘘我吗?难道我他妈的是一条狗?”他也顾不得搭理那个吹哨的家伙。

  我摇了摇头。

  “你没事了,哈?你真的脱身了?真了不起!想喝点什么来庆祝一下?”

  “布鲁克林棕啤?”

  他摇摇头。“不行。”

  “纽卡斯尔?健力士?”

  “来一杯生啤怎么样?这个他们没数。”

  我耸耸肩。“好吧。”

  他给我汲了一杯啤酒,黄黄的,冒着泡。显然他还是个新手,斑痕累累的木质吧台上啤酒溅得到处都是。塞斯是个高个儿,头发黑黑的,长得很帅——名副其实的少女杀手——留了把可笑的山羊胡子,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他有一半的犹太血统,可他却希望自己是黑人。他在一个叫“滑动”的乐队里伴奏和演唱,我听过他们唱歌,唱得不是很好,但他可总说“我们有生意上门”。他总是同时搞很多名堂,以表明自己不是那种只会工作的机器人。

  塞斯是我认识的人中惟一一个比我更愤世嫉俗的。这大概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朋友的原因。再加上尽管他高中时也曾在弗兰克·卡西迪教练——我的老爸——的足球队混过,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骂过我老爸。七年级的时候,在训导室里我们俩一见如故,因为我们都是数学老师帕斯夸里先生奚落的对象。九年级的时候我从公立学校转入了巴塞洛缪·布朗宁·奈特利学校。这是所昂贵的预科学校,不过我老爸刚好被那里聘为足球和曲棍球教练,这使我得以免去学费。那两年我很少见到塞斯,直到老爸打断了一个孩子右前臂的两根骨头以及左前臂的一根骨头。那个孩子的妈妈是学校监察委员会会长,因此我老爸被炒了鱿鱼,当然我免交学费的特权也被取消了,于是我又回到了公立学校。老爸和我一样再次被这所公立学校录用了。

  高中时我和塞斯在同一个海湾加油站打工,后来塞斯厌烦了那些打劫的无赖,便去了邓肯连锁店通宵达旦地做甜甜圈。有几个夏天,我和他为一家市政清洗公司工作,我们负责清洁窗户。后来我们决定不干了,因为我们发现身上绑着绳子在二十七楼荡悠事实上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酷——不仅无趣,而且极其吓人——对我们来说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也许有的人把这种吊在建筑物外面、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的行为理解为某种极限运动,但对我来说这更像是慢镜头的自杀前奏。

  口哨声更响了。大家都看着吹口哨的那人——一个穿着套装、胖乎乎、开始谢顶的家伙。有些人大笑起来。

  “我他妈的认输了。”塞斯说。

  “别啊。”我说,但是太晚了,他已经走向了酒吧的另一端。我拿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看着他在吧台上俯下身子,眼睛里喷着怒火般地盯着吹口哨的人,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原打算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却突然停手了一样。他说了些什么,吹口哨的人的周围爆出一阵笑声。然后塞斯酷酷地向这边走来,中途停下来和两个漂亮女人搭讪,其中一个是金发美女,另一个是褐发佳人,末了还不忘给她们来个迷人的浅笑。

  “你这家伙,真不敢相信你还在抽烟,”他对我说,“真他妈的混蛋,看看你老子现在的下场吧。”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然后放在烟灰缸里。

  “嘿,多谢你不强人所难逼我戒烟,”我说,“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戒烟?”

  他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烟。“兄弟,我可是多任务的。再说,我家里人都没有癌症病史。只有人患过精神病。”

  “我老爸可没得癌症。”

  “肺气肿不是吗?管它叫什么呢,老头最近怎么样了?”

  “还行。”我耸耸肩。我不想去看他,塞斯也没这兴趣。

  “哎,刚才那俩靓妞儿,一个要了大都会,一个只要了杯冷饮。我最恨这个了。”

  “为什么?”

  “如果点的东西调制起来特别麻烦,客人就会给我些小费。但是女人可从来不会,我早就学聪明了。老天,只要开两瓶百威就能赚几美元,可是冷饮……”他摇摇头,“老天。”

  他走开了几分钟,只听见他搞出一阵砰砰的声音,然后搅拌机尖叫着开始工作。塞斯脸上绽放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给姑娘们呈上了她们的饮料。她们没打算给他小费,只是转向我笑了一下。

  他走回来问:“待会儿你打算干什么去?”

  “待会儿?”已经快十点了,明天早上七点半我还得去见怀亚特的一个工程师。我得被他训练几天,他在Lucid项目里是个大人物。接下来再接受新品营销经理的几天培训,还有个“高级教练”会跟我定期会谈。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极其恶心的日程。在我眼里,这就是个马屁精集训营。即使是九点或者十点才去上班,也不用担心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但是我不能把这些告诉塞斯,对谁都不能说。

  “我一点下班,”他说,“那两个妞刚才问我下班后要不要陪她们去蓝魔鬼。我跟她们说我还有个朋友和我一起。她们刚刚帮你付了账,看来对你很感兴趣啊。”

  “我去不了。”我回答。

  “啊?”

  “明天要早起上班,得准时到,真的。”

  塞斯像是被我吓着了,一脸的怀疑。“什么?出什么事了?”

  “工作越来越棘手,明天得早到,是个大项目。”

  “你是在开玩笑吧?”

  “很可惜,不是。你明早不也要上班吗?”

  “你要变成那些人了?那些俗人?”

  我咧嘴笑了笑。“该长大啦,不能再像小孩儿一样了。”

  塞斯看起来对我很不屑。“老兄,快乐的童年最好能永无尽头。”  
第七章
在十天炼狱式的训练中,曾参与过Lucid掌上电脑设计的工程师和参与销售的顶尖产品销售代表们往我脑子里填塞了各种各样毫无用处的信息。在主管的办公区我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这里原来是一间小库房,我几乎从来没在那儿呆过。我总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训练,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还能神志清醒地忍耐多久,但是只要一想到马里恩联邦监狱里硬邦邦的床位,我就不得不打起精神。

  终于,有一天早上我被叫进了主管办公区的一间办公室,这间房子与尼古拉斯·怀亚特的办公室仅有一间之隔(就在尼古拉斯·怀亚特办公室隔壁的隔壁)。办公室的黄铜门牌上写着:朱迪丝·波尔通。整间办公室一片白色——白色的地毯、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大理石桌子,甚至摆放着白色的花朵。

  尼古拉斯·怀亚特坐在一张白色真皮沙发上,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四十来岁,徐娘未老,风韵犹存。他们正在聊天,看起来非常熟稔。女人不时碰碰怀亚特的胳膊,两人笑得很开心。她的头发是赤铜色的,那双修长的腿端庄地交叉着,深蓝色的套装更显得她身姿曼妙——显然她在保持身材上下了大本钱。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红唇光滑而丰满,眉毛高挑,极具挑逗性。年轻的时候她肯定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可惜岁月渐催红颜老啊。

  我记起之前见过她,上周市场部的同事以及工程师给我上课的时候,怀亚特常会来露个面,这个女人总是在怀亚特身边。好像每次她都是一边看着我,一边在怀亚特耳边窃窃私语。但是我们从来没被介绍认识过,我一直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我向他们走近的时候,她并没有起身,只是向我伸出一只手——玉指纤长,指甲鲜红——庄重地跟我紧紧地握了握手。

  “朱迪丝·波尔通。”

  “亚当·卡西迪。”

  “你迟到了。”她说。

  “我迷路了。”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

  她摇摇头,微笑着撅了撅嘴。“你没什么时间概念。我不希望看到你再迟到,明白了吗?”

  我也笑了笑——就是那种被警察抓住后,质问我是否知道超速时我摆出的笑脸。这个女人很难对付。“当然。”我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怀亚特饶有乐趣地看着我们交流。“朱迪丝是我最有价值的手下之一,”他说,“我的‘高级教练’,我的御用顾问,也是你的‘斯文加利’(Svengali,得名于乔·都·莫里亚的小说《特里比》中会催眠术的恶棍,意指那些恶意劝诱和强迫他人服从自己命令的人——译者注)。我建议你仔细地听清她说过的每一个字。给我记住了!”说完,怀亚特起身先走了。走的时候,朱迪丝向他轻轻挥了挥手。

  现在你绝对认不出我了。我已经面目一新了,连座驾都升了级——公司给我租了一辆银色的奥迪A6,以此取代了我从前的老式Bonda。我的行头也全面更新了。公司的一位高管(一个来自英属西印度群岛的黑人,从前是当模特的)某天下午领着我去一个昂贵的地方购买衣服。她说她就是在这儿给尼克·怀亚特选购衣服的。对于这样的地方,以前我只能站在橱窗外面过过眼瘾。她挑了一些西服套装、衬衫、领带,还有鞋,用公司的运通卡付了账(她甚至买了些她称之为“裹腿”的东西,其实也就是短袜)。这些可不是我常穿的Structure牌不入流的货色,这是阿玛尼、杰尼亚!名牌就是名牌,看一眼它们高贵的气质就能推断出这准是意大利妇女一边听着威尔第(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他因把意大利歌剧推到最完美的艺术形式而著名——译者注)的歌剧,一边一针一线手工缝制而成的。

  我的络腮胡子被她戏称为“乞丐的道具”,被迫剃掉了。鸡窝头当然无法幸免于难,她带我去了一家豪华的美容沙龙,我走出来的时候就像拉夫·劳伦的模特,只是没那么阴阳怪气。不敢想像下次见到塞斯时会怎样,我知道我肯定会被他鄙视的口水给淹死。

  为了掩人耳目,公司为我编造了一个故事。企业部和路由器事业部的同事和经理们被告知,我被“调职”了。一时间流言四起,有的说我的部门经理对我终于忍无可忍,所以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有的说怀亚特的一位高级副总裁很欣赏我写的备忘录,也“喜欢我的态度”,因此不但没有将我降职,反而对我委以重任。总之,没有人知道事实真相,大家所知道的只是有一天我突然从办公间消失了。

  如果谁有兴趣仔细看看公司网站上的组织结构表,会发现我现在的头衔是特别项目主管,隶属总裁办公室。电子版和纸版的档案也同样被编造好了。

  朱迪丝转向我,接着说话,就好像怀亚特根本没来过一样。“如果被特莱恩公司录用,你就得每天早上提前四十五分钟到达办公间。无论是午休时间还是下班时间,都绝不能喝酒。你将会没有欢乐时光,没有鸡尾酒会,不能和公司的‘朋友们’在一起‘鬼混’,也不能参加聚会。如果必须因公参加聚会,你也只能喝苏打水。”

  “你说得好像我是在加入嗜酒者互戒协会一样。”

  “醉酒是软弱的表现。”

  “看来抽烟是更不可能了。”

  “错,”她说,“吸烟是个肮脏、让人讨厌的坏习惯。它是缺乏自制能力的表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吸烟区正是社交的理想场所,在这里你能跟来自不同部门的人进行沟通,获取有用的情报。现在,来看看你的握手方式。”她摇了摇头,“很糟糕。要知道面试最开始的五秒钟是决定你能否被聘用的关键时段——面试官单凭你握手的方式就能决定你的去留。不管其他人向你传授别的什么面试秘诀,那都是骗人的。只要握手的方式恰当,你就得到这份工作了,剩下的时间里你只需努力使面试官们不改变主意就行。大概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你刚才和我握手的时候用力过轻。不要这样,一定要紧紧地、有力地握住对方的手,不要马上松手,保持……”

  我顽皮地笑了笑,插嘴说:“最后一个跟我这么说的女人……”我注意到她硬生生地收住了话,赶紧说:“对不起。”

  她可爱地偏向一边抬起了头,笑着说道,“多谢。”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保持一秒到两秒时间。看着我的眼睛,微笑。把你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让我们再来一次。”

  我站起身,又和朱迪丝·波尔通握了一次手。

  “有进步,”她评价道,“你是个天才人选。遇到你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喜欢这个人的某个方面,虽然我还不知道是哪个方面。’你就有这个本事。”她仔细地审视着我:“你的鼻梁骨折过?”

  我点点头。

  “让我猜猜,是踢足球时受的伤吧?”

  “事实上,是曲棍球。”

  “很可爱。你是运动员吗,亚当?”

  “以前是。”我又坐了下来。

  她身体向前倾斜,一只手托住下巴,认真地端详着我。“我能看出来。从你走路的方式、体态上都能看出来。我很喜欢这种气质。但是你没有保持同步。”

  “什么?”

  “你必须与面试官保持同步。像我这样,我正在向前倾斜,你也得向前倾;我往后靠,你也得往后靠;我交叉着双腿,你也得交叉你的腿;注意我的头部倾斜方向,模仿我的姿态。甚至于你的呼吸也要与我保持同步。自然一点,不要太露于形迹。这样一来,人们的潜意识就会与你亲近,继而让他们觉得跟你相处非常舒服。人们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人。明白了吗?”

  我天真地咧嘴笑了——至少我自己认为是天真的。

  “还有一件事,”她又向前倾了倾,现在她的脸与我的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她小声说:“你抹了太多的须后水。”

  我的脸窘得发烫。

  “我来猜猜,达卡(一种男士香水品牌——译者注)的。”她没等我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对的。“高中生的最爱。我敢肯定你当时迷倒了不少拉拉队队长。”

  后来我了解到朱迪丝·波尔通的背景,她是怀亚特电信的高级副总裁之一。几年前,她还是麦肯锡咨询公司旗下的一名高级顾问,专为尼古拉斯·怀亚特提供关于如何处理敏感的人事问题、如何消除公司最高层人员之间的冲突、交易背后的心理因素、谈判以及获利等方面的建议。她是行为心理学博士,所以大家叫她波尔通博士。称她为“高级教练”也好,“领导力战略家”也好,事实上她就像是怀亚特的私人奥林匹克级教练。她向他建议谁是当主管的料、谁不是当主管的料、谁应该被炒鱿鱼以及谁在他背后搞小动作等等。她对员工的不忠有着X射线般的洞察力。难怪怀亚特会用天价把她从麦肯锡挖过来。在这里,她有足够的权威,能毫无顾忌地当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对他说一些他绝不可能容忍其他人说的话。

  “现在,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学会如何成功地通过面试。”她说。

  “我已通过了这儿的面试。”我说道,声若蚊蝇。

  “亚当,今时不同往日,”她微笑着说,“你现在的身份是这一行中的顶级人才,去面试的时候你就得像个顶级人才,就得让特莱恩的人迫不及待地想把你从我们这儿偷去。你喜欢在怀亚特公司工作吗?”

  我看着她,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呃,我应该是在努力跳槽,不是吗?”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下,猛吸了一口气。“不,你应该积极正面地回答问题。”她把头扭向一边,然后模仿我的声音(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说:“我热爱在怀亚特的工作!它总是让我振奋!我的同事们都棒极了!”她模仿得如此逼真,让我感觉很怪异,就好像是在听电话应答机里自己的留言录音。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去特莱恩公司面试?”

  “机会,亚当。在怀亚特的工作没什么不好,你没有丝毫不满。你只不过是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向前迈进了合理的一步——因为在特莱恩公司你能有更多机会做更重要、更好的事情。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亚当?”

  我想了一秒。“没有弱点,真的,”我答道,“决不要承认自己有弱点。”

  她皱了皱眉。“噢,天哪,他们会觉得你得了妄想症,不然就是愚不可及。”

  “这是个狡猾的问题。”

  “这当然是个狡猾的问题。参加面试就好像走进了地雷区,我的朋友。你必须‘承认’自己有弱点,但是决不要告诉他们任何有损你形象的信息。因此,你可以承认自己是个过于忠诚的丈夫,太过慈爱的父亲。”她又操起了我的声音,“有时候我会因为太习惯使用某个软件而不去试试别的。或者,有的时候,当我被小事情打扰的时候,我不习惯开口抱怨,因为我觉得事情总会过去的,而发牢骚是无济于事的。或者也可以这样回答,我往往对项目太过投入,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延长工作时间,问题就是太长了,因为我实在是热爱我的工作,总想把它干好。也许我投入了过多的、不必要的精力。明白了吗?他们一定会听得流口水的,亚当。”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天啊,天啊,我怎么把自己搞到这个境地了?

  “你在工作上犯过的最大错误是什么?”

  “我显然得承认我犯过点什么错。”我神经质地说。

  “你学得很快。”她冷淡地评价道。

  “也许是——有次我主动承担了过多的责任,然后……”

  “——然后搞砸了?如此说来,你对自己的能力没什么自知之明了?你不该这么回答。你应该说,‘哦,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一次,我在给老板写一个重要的报告时忘了备份,结果我的电脑死机了,数据全部丢失了。我不得不熬夜工作到凌晨三点,从头再写丢了的那部分。我得到的教训是:一定要给文件备份。’明白了?你所犯过的最大错误的原因也不在你,你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

  “明白了。”我感到衬衣的领子勒得好紧,我只想早点离开这儿。

  “你是个天才人选,亚当,”她说,“你会干得很好的。”  
第八章
去特莱恩进行第一次面试的前夜,我去探望了我爸爸。我每周至少去看他一次,有时更多,这要视情况而定,要看他是不是打电话叫我过去。他老给我打电话,部分原因是他太孤独了(妈妈六年前过世了),另外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吃的类固醇导致他有点妄想狂,因此他深信他的护理员们想杀了他。所以他的电话从来都不怎么友好,也不怎么轻松愉快,都是些抱怨、怒骂和控诉。他说他的一些止痛片不见了,他坚信是卡里恩护士偷的。还有,氧气公司供应的氧气质量太差了。另外,朗达护士老是绊着他的空气软管,猛地一下就把小管子也就是氧气插管拽出了他的鼻孔,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一并扯下来。

  要说很难留得住照顾他的人,这实在是轻描淡写得有点可笑了,事实上,几乎没人能忍得了几周。自从记事起我就知道弗朗西斯·X·卡西迪(即弗兰克·卡西迪——译者注)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并且随着他逐渐衰老和病情恶化,他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每天总是抽上几包香烟、大声地干咳,而且老犯支气管炎。因此他得上肺气肿实在是没什么让人吃惊的。他还有什么盼头?好多年前他就已经没力气吹灭自己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了。现在他的肺气肿处于所谓的晚期,也就是说他只能活几个礼拜,几个月,也可能是十年。谁知道呢。

  不幸的是,作为他惟一的子嗣,安排护理的重任就落在了我头上。他还住在那栋由一楼和地下室构成的公寓里,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妈妈过世后,屋里的一切都没改变,还是那台金黄色的、从来没有正常运转过的冰箱,还是那张一边下陷的沙发,也还是那副年久发黄的蕾丝窗帘。他没有任何积蓄,养老金也少得可怜,连支付他的医疗费用都不够。这意味着我得将自己薪水的一部分花费在他的房租、健康护理以及其他家庭开销上。我从来没期盼过他会感谢我,也从来没被他感谢过。他永远不会向我要钱,我们俩都有点儿装模作样——假装他是靠信托基金或是别的什么在生活。

  我到的时候,他坐在他最喜欢的苏丹式躺椅上,正在那台巨大的电视机前看节目——这是他主要的消遣——这可以让他揪着什么就发一通牢骚。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他现在得二十四小时吸氧),正在看商业信息片。

  “嗨,老爸。”我说。

  大约有一分钟他都没抬头——他完全被商业信息片迷住了,仿佛是在看电影《精神变态者》中最惊险恐怖的那一幕。他瘦了,平头也都白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那个婊子要辞职,你知道吗?”

  他所说的“婊子”是最新的家庭健康护理员,一个名叫莫林的忧郁的爱尔兰女人。莫林五十多岁了,戴着一头醒目的红色假发。大概是时间到了,她拿着一个塑料筐,里面堆满了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和平脚短裤。她一瘸一拐地穿过起居室——她的髋部曾受过伤。惟一使我诧异的是她居然忍了这么久才辞职。在苏丹式躺椅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个小小的无线电门铃,每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就会按铃叫她,而他似乎老在按铃。要么就是他的氧气出问题了,要么就是鼻管把他的鼻腔弄得太干燥了,再不就是要人搀他去洗手间。莫林偶尔会推着他出去“散步”,他坐在机械推车里,一边逛商场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现在的年轻人的不是,还不忘变本加厉地辱骂莫林。他口口声声地说莫林想毒死他。正常人当然会被他搞疯,更何况莫林本来就挺敏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