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瑞德睡着了,却还下意识地不去触碰膝盖的伤口,那是在木箱上磕的。那一夜他总共醒了三次。第一次,是父亲躺在床上轻声啜泣。铁匠看到拉瑞德醒了,起身抱起他,吻吻他,道:“睡吧,拉瑞莱德,睡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肯定会好起来的。”这句谎话挺糟糕,可拉瑞德还是睡着了。
第二次,是萨拉又做噩梦了,她又梦见奶奶死了。母亲轻哼着一首歌安抚她。在那熟悉的旋律中,拉瑞德第一次听见了忧伤。
在河畔邂逅我的爱人
我要跨过河去
河水宽阔
听到我的爱人把我呼唤
我要跨过河去
不擅游水
为自己造一条小船
奈何天寒地冻
无衣御寒
找到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可惜夜幕降临
苦等黎明
太阳当空照,夜色退无影
终见我的爱人
他却已移情
母亲又唱了什么,拉瑞德没有听见。他做梦了,正是这个梦让他第三次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梦里,他坐在恩德沃特河边。木筏顺流而下,正值春汛,伐木工人小心撑着木筏,维持着彼此间的安全距离。突然,天火划破天空,向河面袭来。拉瑞德知道,必须阻止那火,自己必须大声喊点什么让它停下,可他却大张着嘴巴,什么都叫不出来。大火吞没了河面,所有木筏熊熊燃起,筏上的人发出惨叫(那是柯兰妮的声音!),他们先被火烧,接着坠河,无一生还。而拉瑞德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叫点什么阻止那团火!
拉瑞德惊醒过来,浑身哆嗦,因没能救人而心存愧疚,不知自己为何要承担罪责。楼上传来一声呻吟,父母都睡着,拉瑞德没叫醒他们,独自上了楼。那个年迈的文书躺在床上,他的脸上、床单上都是血。
“我就要死了。”透过自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他看到了拉瑞德,轻声道。
拉瑞德点点头。
“你识字吗,孩子?”
他又点点头。这个村子并非那么落后,孩子们不至于在冬天连学都没得上。拉瑞德十岁时所识的字已经和村里的大人旗鼓相当。如今他十四岁了,开始像个男人一样有力,但仍喜欢读书,热衷于研究能找到的任何文字。
“那就拿上《搜星记》,它是你的了。那书属于你了。”
“为什么是我?”拉瑞德小声说。或许这个老文书看到他昨晚注意自己的书,或许是听到他在晚饭后给萨拉她们朗诵《恩德沃特河之眼》。可文书没吭声,虽然他还没断气。不管出于何意,他都希望将书赠予拉瑞德。这本书现在属于我了,一本讲述“寻找星星”的书,恰在他亲眼目睹一颗星坠落到恩德沃特河那边之后。“谢谢你,文书。”他说着,伸手握住了文书的手。
拉瑞德听到身后的动静。是母亲,她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他为什么要把书送给你?”她问。
文书动动嘴唇,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只是个孩子。”母亲说,“快告诉他,你是个懒惰的孩子,不适合他的书。”
我知道自己什么都配不上,拉瑞德默默地说。
“他肯定有家人,要是他过世了,可以把他的书送还给他们。”
文书使劲儿摇了摇头,这令他痛苦不堪。“不要。”他的声音细若游丝,“那些书全都留给这个孩子。”
“不要死在我的房子里。”母亲痛苦地说,“这所房子里不要再死人了!”
“抱歉给你带来了不便。”年老的文书说,跟着就与世长辞了。
“你好端端地上来干什么?”母亲压低声音斥责拉瑞德,“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上来,是因为他疼得直叫——”
“你上来就是为了要他的书,为了让这么个濒死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拉瑞德本想争辩,本想为自己说几句话,可就连自己的梦都在谴责他,不是吗?母亲很痛苦,她这时的眼睛像极了母羊的眼睛。拉瑞德不敢留下,也不敢争吵。“我去挤羊奶。”说完便跑下楼,来到屋外。
那天晚上异常寒冷,草上落了厚厚一层霜。母羊已经准备好挤奶,拉瑞德却手指僵硬冰凉,即便母羊身上散发的热气包围着他。
不,他的双手笨拙地颤抖,并非因为寒冷。真正的原因,是那些在文书的房间里等待着他的书;是月光下的三座新坟,很快会变成四座。
而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分明看到一男一女正从河面上走过。他们斜向移动,对抗着水流。这条河有十英尺深,可他们却分明“走”在水面上,仿佛河水是坚硬的土地,唯一的不同是,当他们走过时,河水会在脚下向两边分开。拉瑞德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以免被他们发现;可他竟不自觉地从母羊身边的小凳上站起来(并不忘将奶桶放到高处,以免被羊踢倒),跨过墓地,走向那两个人。
他走到近前。两人已上了岸,注视着三座新坟,眼里涌动着悲哀。那个男人一头白发,但身体健壮,面容慈祥坚定;女人要年轻得多,比母亲还年轻,她也表现得很平静,但难掩怒容和激动。他们身上没有丝毫涉河而过的痕迹,连踩在岸边的脚印都是干的。两人转身看着他,借着淡淡的月光,他看见了他们湛蓝色的眼睛。他从未见过这么蓝的眼睛,即使不在阳光下,那一抹蓝色依旧明亮清晰。
“你们是谁?”
男人用拉瑞德听不懂的语言回答了他。女人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拉瑞德却心生一股强烈的愿望,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们。
“我叫拉瑞德。”他说。
“拉瑞德。”女人答。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听上去十分古怪。忽然,他又迫切感觉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们是从恩德沃特河上“走”过来的。
“我不会说。”他道。
女人点点头。跟着,他又忽然明白(虽然不清楚怎么),应该带他们回家。
可他对两个陌生人心存忌惮。“你们不会伤害我的家人,对吧?”
男人立即泪盈于睫,面貌严厉的女人也躲开了他的目光。一个念头在拉瑞德的脑海里闪过:“已经伤害过了,深深地,超出了我们能承受的限度。”
拉瑞德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梦,明白了在痛苦降临日坠落的星星,还有痛苦降临日本身,都是怎么回事。或者说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你们来,是要将痛苦再带走吗?”
男人摇摇头。
希望只燃起了一瞬间又消失了,留下的失望却深不见底。“如果你们做不到,”他说,“那对我们还有什么用?”但他毕竟是旅店老板的儿子。他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墓地,经过羊圈,走进屋内,母亲刚把做早饭的稀粥煮开。

羊皮纸和墨水
The Making of Parchment and Ink母亲向他们打招呼,“两位是星夜赶路来的?吃早饭吗?”拉瑞德端详着母亲,等着看他们在她心里说话时,她会露出怎样的惊讶表情;可他什么也没看到。他们似乎没有回答她,因为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结果,回答出现在了拉瑞德的脑子里。
“妈妈,他们不饿。”
“还是让客人自己说吧。”她厉声道,“你们想吃点什么吗?”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突然很想去拿《搜星记》,便向楼梯跑去。
“你去哪儿,拉瑞德?”母亲问。
“拿书,《搜星记》。”
“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要做的事多着哩。”
“他们想叫我读那本书给他们听。”
“我傻啊?他们一个字都没说过。依我看,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说沃伦语。”
这回,拉瑞德没开口,回答的是萨拉,“他说的是真的,妈妈。他们用意念跟我和拉瑞德说话,他们不想同你和爸爸说话。”
母亲看看萨拉,又看看拉瑞德。“什么?他们只和你们说话,不搭理——”她又看看陌生人,“有人跑进我的房子,告诉我我没资格跟他们说话?我可不容忍这档子事情,你俩给我出去!”
男人把一件亮得晃眼的珠宝放在桌上。
母亲轻蔑地看着珠宝,“这玩意儿有什么用?能把粮食从地里吸出来吗?能让我丈夫的锻铁炉烧得更旺吗?能治愈我手臂上的伤吗?”可她还是伸手取过珠宝。“这是真货?”她问他们;他们沉默以对。她没有办法,只好又问萨拉,“是真的吗?”
“是上等货。”萨拉道,“抵得上平港村的任何一座农场,能买下每一栋房子,买下房子下面所有的土地,上方所有的天空,方圆之内所有的河流。”萨拉连忙用手捂住嘴,以免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拿书去吧。”母亲对拉瑞德说,回过头闷闷不乐地熬稀粥。
拉瑞德跑上楼,来到老文书的房间。他的遗体还停在床上,眼睛闭着,眼皮上压着卵石,毯子下面的肚子松垂。他的肚子是不是随着微弱的呼吸微微动了一下?
“文书?”拉瑞德小声叫道,没有回应。拉瑞德走过去,打开老人背来的那个沉重的包裹,共有五本书、一捆大约二十张羊皮纸,以及用小兽角装着的墨水和几支羽毛笔。拉瑞德知道怎么做羊皮纸、如何削尖和劈开羽毛笔写字,冬季学校的头几节课教的就是这些;墨水就神秘得多了,他不懂制作。拉瑞德不情不愿地将装墨水的兽角放回包裹里。他获赠的是书,不是那些书写工具。通过用工具加工过的皮面装饰,他迅速地分辨每本书的标题;书的内页是羊皮纸,封面则用牛皮做成,牛和羊只有这会儿能够如此温顺地联系在一起。他找到了《搜星记》。
他正把其他书收拾到一边,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是父亲,后面跟着韩·卡朋特,他们来抬走文书的遗体。他们的靴子上粘着泥土,说明坟墓已经挖好了。
“来搜刮战利品啦?”韩嘻嘻哈哈地问道。
“是他把那些书留给我的——”
父亲摇摇头,“韩是故意在死者的房间里开玩笑的。”
“这么一来,鬼魂就不敢靠近了。”韩解释道,“要是他们哈哈一笑,就不会害人了。”
拉瑞德怀疑地看着老文书的遗体。他变成幽灵了吗?他的魂魄会不会趁拉瑞德睡觉的工夫,拿着锋利的铅笔刀为他做一支羽毛笔?拉瑞德不由得一激灵,老想着这档子事就甭想睡得着了。
“把书拿走吧,孩子。”父亲说,“它们是你的了。可要爱护,它们抵得上我一辈子打的铁。”
拉瑞德绕床转了一大圈,父亲和韩正用褪色的马鞍褥裹住老人的尸体,毕竟是要一块儿入土的,用上好的布料毫无意义。拉瑞德走出房间,飞奔着下楼。他在楼梯口被母亲一把抓住,差点儿栽个跟头。“你是想让今天再添一座新坟吗?小心着点,再没有天使守护我们了!”
拉瑞德猛地挣开母亲的手,还嘴道:“我才不会摔跤呢,是你差点儿把我拉倒!”
母亲突然扬起巴掌,他立刻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他们惊诧地注视着对方。
“对不起……”拉瑞德小声道。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回过身,把牛角勺摆上桌面给客人用餐。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有踏水无痕的本事,可她相信了他们给的珠宝值大价钱,抵得上最好的款待。
然而,拉瑞德这会儿却不想和那两个陌生人说话了,因为他当着他们的面挨打,出了丑。想到这个,他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挨打,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故意打过他。虽然疼痛逐渐退去,可那种恐惧和震惊挥之不散。“她以前从没打过我。”他小声解释,他们在他心里回答,用言语抚慰他。他把《搜星记》递给他们。
男人拿过书,打开,用手指指着字迹缓缓移动。拉瑞德立马发现他不识字,因为他的手指是从左到右移动的,而不是从上到下。你是有令人惊叹的神力,可你却不识字!拉瑞德得意洋洋地想。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画面进入他的脑海:是《搜星记》的书页,上面的词很奇怪,字母更奇怪,全都松松散散地分布在书页上,仿佛羊皮纸毫不值得珍惜,锡罐中的墨水并非来之不易一样。拉瑞德立刻明白了,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正俯身看着那本书——她把自己视角印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对不起。”他嘟囔道,为自己的傲慢道歉。
男人指着第一个词,他的手指滑过第一句话,眼神在询问。读读这句话,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脑海中说。
“自世界遭艾伯纳·杜恩的毒手毁灭后,宇宙在黑暗中静待了整整万年。然后,方有希望之火在星际间重燃。”
男人睁大眼睛。“艾伯纳·杜恩!”他大声道。
拉瑞德指着那两个词。
用两个字母,就能表示这个人的名字?沉默的声音问道。
“不,这是两个词,不是两个字母。”拉瑞德从炉膛里抽出一根引火用的小枝,在地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上画了起来。“这是ab,这是un,这是er,组合在一起,就是这样。这个组合线表示un是短音,这个表示ab读重音,这样的结合表示这词是个人名。”
那对男女惊奇地面面相觑,接着哈哈大笑。是在嘲笑拉瑞德吗?应该不是。
不是,那个声音在他心里确认。不是在笑你,是笑我们自己。我们很想学你们的语言,想学会读写,可你们的文字太难了,我们学不会。
“不难呀,很容易。”拉瑞德说,“只有198个字母,13个组合,加上7种结尾结合。”
他们又笑了,男人晃晃脑袋,很快,他想到一个主意。“詹森。”他指着自己说,“詹森。”那个声音在拉瑞德的心里说:写下来。
于是拉瑞德写下J、es、un,又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成了Jesun。而这可是无上之神的名字,只有伟大的造物主才配得上的尊称!但拉瑞德毫不犹豫地将它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用在詹森的身上。
很明显,男人清楚这个词的意义。他从拉瑞德手里拿过树枝,也在尘土上比划,表示:艾伯纳才是无上之神,詹森不是。
拉瑞德的脑海里浮现起一个矮小男人的形象,身披又丑又怪的衣服,面带嘲弄的笑容。拉瑞德不喜欢他。那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艾伯纳·杜恩。
“你们认识他?”拉瑞德问,“宇宙灭绝者?人类的公敌?从长生休眠中苏醒过来的人?”
男人摇摇头,拉瑞德猜想意思是他不认识艾伯纳·杜恩。除非他也是个恶魔,不然怎么会认识全人类的刽子手?此时,一个自己的想法划过拉瑞德的心头:面前这两个人具有超能力,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坏人?
他得到的回答给他很大的抚慰,那种感觉温暖、平静,拉瑞德不由得一颤。他怎么能怀疑他们呢?可在内心深处,他依旧在自问,为什么就不能怀疑他们?毕竟,痛苦降临日的当晚,他们就出现了。
詹森将书递还给他。读来听听,脑海里的声音说。
他只能理解一部分自己读出的内容。读出来不难,因为他学完了字母表;可有太多的词超出他的理解范围,像星舰、星球、探索者、特使,一个半大孩子能懂多少?他反倒觉得,这两个陌生人能对他解释那些词的意思。
解释不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们是靠倾听你的心声,所以只能明白你所理解的东西;你不知道的,我们不可能知道。这些词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
“你们这么聪明,干吗不学学我们的语言?”
“别这么无礼。”母亲在厨房里说。她正把干豌豆磨成粉,拿去炖菜。
拉瑞德生了闷气。母亲根本就不晓得他们在谈些什么,却依然看出是拉瑞德做错了事。詹森伸出手,拍拍他的膝盖。冷静,没关系。这两句话没有通过心灵感应传达给他,可那温柔的碰触、平静的笑容,拉瑞德很容易地理解了。
詹森会学习你们的语言,贾斯蒂丝不学,声音在他脑海里说。
“贾斯蒂丝?”拉瑞德一开始没意识到这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摸摸她自己,模仿了一遍拉瑞德的发音,“贾斯蒂丝。”她说。她的声音飘忽不定,柔柔的,像是很少说话。“贾斯蒂丝。”她又说了一遍。跟着她哈哈笑了两声,用拉瑞德从未听过的语言说出了一个词。
那是我的名字,脑海里的声音说,贾斯蒂丝。詹森的名字只取一个发音,用什么语言说出来都差不多。而我的名字有含义,在不同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发音。
拉瑞德一点也不明白,“名字就是名字。这个词是你的名字,这个词又代表其他意思,那不乱套了吗?”
他们看看彼此。
告诉我们,书里有没有提到一个地方,叫做——
“沃辛。”贾斯蒂丝开口,发出这个音。
拉瑞德试着念出这个名字,“沃辛。”他复读了几遍,把这个名字记在地上,以便在书里看到的时候不会错过。
他没注意到的是,听到他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母亲竟扬起了眉毛。她悄悄走出了厨房,连“我很快回来”都没顾上说。
他们在书的末尾找到了沃辛。“几千年来,人们一直认为,有两艘杜恩送出的方舟迷失在了茫茫宇宙中,或者说,他们的移民任务失败了,因而杳无音信。其中的一艘,利维索科驾驶的星舰,至今没有下落。但另一艘,沃辛方舟,所抵达的那个定名沃辛的星球后来被发现了。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找到了它,并且星舰的地质仪认定,该星球适于人类生存。令船员们大吃一惊,也被他们最终亲眼证实的是,沃辛星球丝毫不具备生存条件。”
这回,每当遇到难解的词时,会有简短的注释进入拉瑞德的脑海,用的是他听得懂的字词。杜恩的方舟是一种巨型星舰,装备着供334名乘客建立一个新世界所需的一切原料。移民,是指在没有人类生存的星球上开辟土地,建立村落。第五波发现者IV级星舰,是五千年前由政府派出的一种星舰,任务是绘制星系内部的延伸距离。地质仪,是一架(或一组)仪器,能从超远距离观测星球,分析森林、土壤、铁、农田、冰、海洋、生命迹象的分布(或有无)。
要是我们以这种速度看这本书,那黄花菜都凉了,沉默的声音说;贾斯蒂丝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与这句话完美对应。拉瑞德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直都是贾斯蒂丝在他脑中说话,詹森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每次,不管贾斯蒂丝默默对詹森说了什么,他只是笑笑回应;当他必须回答时,也是开口说出他们那种奇怪的语言。
“你们是什么人?”是父亲在问。
铁匠站在厨房门口,强壮的手臂和宽阔的肩膀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巨大的身躯映衬在厨房的火光下。
“他们是詹森和贾斯蒂丝。”萨拉道。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重复道,“我的孩子给的回答可不算数。”
拉瑞德接收到他们的回答,代为开口,“不存在其他回话方式。别怪我们,父亲。他们只会对我一个人说话,因为他们不会其他说话方式。詹森正打算尽快学我们的语言呢。”
“你们是什么人?”父亲第三次问道,“竟敢让我的孩子们说那个黑暗的名字,那个忌讳的词;他还不到十六岁!”
“什么忌讳的词?”拉瑞德问。
父亲没法强迫自己说出那个词,只好走到拉瑞德写在地上的文字,用脚把它抹去。“沃辛”。
詹森笑了,贾斯蒂丝叹了口气,拉瑞德这次没等他们回话,自行解释起来,“父亲,我在老文书的书里看到‘沃辛’这个词了,那只不过是个星球的名字!”
父亲狠狠扇了拉瑞德一耳光,“自会有时间和地方,说这个名字,但不是这儿,更不是现在。”
拉瑞德一下子眼泪直流,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陌生的痛觉。真是太残酷了,疼痛降临了,而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水,不是来自火,不是来自猛兽,而是来自父亲!即便剧痛稍缓,拉瑞德还是像只被蜜蜂蜇了的狗一样,情不自禁地抽搭着。
詹森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贾斯蒂丝想拉他没拉住。他结结巴巴地,挤出几个铁匠听得懂的字,“名字,我的,”他说,“名字,是。”
父亲眯起眼,仿佛看清楚些对方的脸,有助于听懂那磕磕巴巴的话。拉瑞德提供翻译,“我想,他是想说,他的名字是——那个名字。”
詹森点点头。
“我想,你是说你叫詹森。”
“名字,我的,叫詹森·沃辛。”
“我叫詹森·沃辛。”拉瑞德提示道。
就在拉瑞德说出“沃辛”这个词的同时,父亲又要伸手揍他。但詹森出手更快,他从半空中一把擒住铁匠的手。
“在平港村,”父亲说,“还没人敢跟我掰手腕子。”
詹森微微笑。
父亲挣扎着想抽回手,詹森微微紧了紧手指,他疼得大叫起来。
贾斯蒂丝也叫了出来,仿佛被捏的是她;她和詹森吵了起来,两个人动了气,叽里呱啦地争吵着什么;父亲则捂着手腕,直倒抽凉气。等父亲终于能再次开口说话了,他没再理会吵架的那两位。“这儿没他们的地方,你也别给我碰那些忌讳的事儿。现在就赶他们走,在他们离开前,你给我离远点儿。”
詹森和贾斯蒂丝休战,听到了铁匠的最后一句话。像是要收买他似的,贾斯蒂丝掏出一小块纯金;她将金子略微折弯,以示柔软纯正。
父亲伸手拿过金子,用两根手指把它捏扁,再用两手把它对折,咚一声丢在门上。“这是我家,他是我儿子,这儿不欢迎你们。”
铁匠带拉瑞德离开房子,来到铁匠铺,炉火已经燃得很旺了。拉瑞德肚皮空空,里边只有一肚子怨气。
他在铁匠铺忙活了一整个早上,又气又饿,但不敢不听父亲的话。父亲知道拉瑞德不喜欢铁匠的活儿,一丁点儿也不想学打铁的手艺。他干了分内的活儿,就像平时在地里那样,此外多一点他也不干。通常,这就能叫父亲满意了,可今天例外。
“你得跟着我学本事。”父亲在咆哮的火焰边喊道,“那些愚蠢又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可教不会你什么!”
他们才不蠢,拉瑞德默默地说。和贾斯蒂丝不一样,他不出声,没人能听见他说了什么。只张嘴不出声可是他的长项。
“你打铁的把式可不怎么样。你像你外公,两手绵软,肩膀也太窄。我从来没逼过你,对不对?”
拉瑞德摇摇头。
“再使把劲儿。”
拉瑞德狠命拉动风箱。他拉得太快,连后背都疼了起来。
“你干农活倒是个好把式。要是你不够强壮,连普通人能扛的东西都搬不动,至少还可以去采蘑菇和草药。要是你最后去养猪了,我也不会觉得丢脸。无上之神怜悯我,我甚至能忍受我的儿子当个牧鹅人。”
“我才不做什么牧鹅人,父亲。”铁匠这人爱夸大其词,就为增强效果。
“当牧鹅人也强过做个文书!平港村可从来不需要什么文书。”
“我不是文书。我不擅长数字,那本书里有一半的字我都不认识。”
父亲使劲儿一敲,结果把铁敲碎了,他用钳子夹住那块残铁,丢在石头地面上,那铁碎成了好几块。“看在无上之神的份上,我想你做文书,不是说你不够格。你的知识足以当个文书了,可要是我的儿子整天只会在皮子上写字,而一点儿不会干别的,我会觉得很丢脸。”
拉瑞德靠在风箱的把手上,端详着父亲。为什么世界一变,你也跟着变了?但你的习惯明明跟以前一样不是吗?你在锻铁炉边不会刻意护着双手,还跟以前一样无所畏惧,站得离火那么近,而其他人都在躲着火苗干活。他们还接了很多订单,定做手柄是以往两倍长的勺子(而且要十分坚固),你却没有。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