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当了文书,”父亲说,“就只有离开平港村这一条路可走。到恩德沃特海文斯或是克里夫去定居,或者是更远的地方。”
拉瑞德苦笑一下,“事情总不能都发生在一天里,母亲受不了突变。”
父亲不耐烦地耸耸肩,“别傻了。你跟她父亲一个样。她没有恶意。”
“有时候,”拉瑞德说,“我觉得唯一需要我的人是萨拉。”不过那是在今天之前,在两个陌生人到来以前。
“我也需要你。”
“我是不是要为你拉风箱,一直到你死的那天?再接着为你的继任者拉?我现在说的都是心里话,父亲。我不愿意离开平港村,我不想做文书,只想为一两个客人读读书。再说了,父亲,现在已经到年末了,冬天没多少活好干,就剩做做皮革制品啦,纺纱啦,编织啦,宰牲口啦。其他人都会在冬闲时写歌。你也写。”
父亲捡起没用的铁块,放进废铁堆。还有一块铁在锻炉里烧。“快拉风箱,拉瑞莱德。”
这个深情脉脉的名字,就是父亲的回答。他的怒气转瞬即逝,只要不耽误干活儿,他从不会拦着他读书。拉瑞德一边唱歌,一边拉风箱。
松鼠呀,松鼠呀,坚果去哪儿啦?
在地洞里,还是在可怜农夫的小屋中?
从我的谷仓里偷坚果,我会把你的肠子挖出来缠在一块儿。
用我的七弦竖琴来写歌,
或是串香肠,
或是给公牛结扎,以免它再发情。
父亲大笑起来。去年冬天最冷的时节,整座村子的人都聚在旅店里,父亲自编自唱了这首歌。自己编的歌被人记住,尤其是被自己的儿子传唱,是件顶光荣的事儿。拉瑞德知道这样能讨父亲的欢心,但他不是有意取悦他的。他真心爱父亲,希望他高兴。父子俩只是没有共同的兴趣,而且他一点也不像他。
父亲唱起另一首歌。拉瑞德不喜欢这首歌,可他还是笑了,而且这回他的确有了打算;等父亲唱完了歌,也笑够了,拉瑞德开口请求,“让他们留下吧,求你了。”
父亲的脸再次沉了下来。他把铁块从火里钳出,开始打镰刀。“他们一直在利用你帮他们说话,拉瑞德。”
“他们在我脑海里说话来着。”拉瑞德说,“就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句挺孩子气的话,“——天使一样。”
“如果真有天使,为什么今天多了三座坟头?”父亲问。
“我是说他们感觉上像天使一样。又没有什么害处,他们——”
“他们怎样?”
他们能踏水无痕。“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他们还乐意学我们的语言。”
“那个男人动动手指就能弄伤我,一个天使怎么会给人带来伤痛?”
没有合理的解释。直到昨天以前,还没有人知道什么叫伤痛。可詹森一出手就能阻止铁匠,给他苦头吃。话说回来,会有谁天生想知道什么叫伤痛吗?
“他们能在你的脑子里说话,能把想法注入你的脑袋。”父亲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将信任放进你的头脑?还有希望、爱,或者别的能毁灭你的东西?天知道他们有没有把这些注入我们的大脑?现在世道不太平,据说河的上游有人杀人了。现在不光是意外致死,甚至还有人杀人,因为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怒火而杀人!那个男人,他对如何造成伤害了如指掌,就像我对打铁了如指掌一样。”
镰刀打好了。父亲将它塞回火中,让那铁器习惯自己的新形态;在炉底石上摩擦,让它了解土壤,到了收货季节不会造反;最后,它被庄严地探入水中淬火,嘶嘶声霎时响起。
“可是……”拉瑞德说。他递过磨刀石,给父亲开刃。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们偏要留下来,谁又阻止得了呢?”
父亲面露狰容,“你觉得我会因为害怕,就当缩头乌龟?”
“不是。”拉瑞德局促不安,“可他们给了珠宝呀,还有金子。”
“为眼前的小利改变初衷的,都不是好人。如果河上游的态势恶化了,谁还有命享用财宝和金子?金子能让你奶奶起死回生吗?能让柯兰妮的肉长回骨头上吗?能让那个老文书躲过驴子扬起的蹄子吗?能治好被铁弄伤的脚吗?”
“他们没害过我们,父亲,他阻止你只是为了保护我。因为,我是为了他才犯的错。”
父亲突然虔诚起来,他想到了拉瑞德刚才冒犯的那个名字。“那是无上之神的名字。”父亲说,“等到你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亲吻过寒冰,才能知晓它。”
拉瑞德也认真起来,“你会把一个来教你无上之神教义的人拒之门外吗?”
“邪恶的人也能冒用无上之神的名字。”
“不考验一下,怎能弄清他是真是假呢?还是说,该把所有用无上之神名字的人全都赶出去,只因怕他们是亵渎者?要是无上之神真的来了,他该用什么名字介绍自己?”
“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就像个文书。”父亲说,“你拼了命想要留下他们。我不惧怕痛苦,不惧怕财宝,我甚至不惧怕某个亵渎无上之神的人是否怀着歹心。我只担心你想要他们承诺给你的东西——”
“他们没承诺我任何东西!”
“我担心你会变。”
拉瑞德又苦笑,“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就算我变了,又能差到哪去呢?”
铁匠试了试镰刀的刃口。“真锋利。”他说,“我的手指都划破了,看来不能再碰它了。”他抬起手给拉瑞德看他的伤口,上面有一丝血迹。父亲伸出手,用那伤口触碰拉瑞德的右眼睑。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通常是用水的,换成血意义更重。拉瑞德一颤,要是父亲触碰的是他的左眼睑,就不是要保护拉瑞德,而是要他自力更生,要把他赶出去。“我允许他们留下,”父亲低声道,“前提是你必须做好分内的工作。”
“谢谢。”拉瑞德柔声道,“我保证这不会带来任何伤害,而且是为无上之神服务。”
“我们的一切,到最后都归于为无上之神服务。”父亲把镰刀放在长凳上,“另一把已经准备好了,拿去安装手柄。除非握着顺手,否则刀片再锋利也没用。”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拉瑞德,他们身高差不多,可他总是习惯低头看着儿子。“你生来是要称谁的手,拉瑞德?肯定不是我的,只有天知道。”
可拉瑞德的心思已经转到了詹森和贾斯蒂丝,还有他们给他带来的工作上,没心思考虑父亲的痛苦。“你不会让妈妈给我排满活儿,好拦着我和他们接触吧?”
铁匠爽朗地笑了。“当然不会。”跟着,他拍拍拉瑞德的肩膀,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天空,”他说,“飞翔的时候要留心。人们都说,鸽子不是死于猎人的枪口,而是死于坠地。”
就这样,那年冬天,除了母亲不时发发脾气(要么是不理他,要么是说些促狭话),拉瑞德并没有受到其他阻碍。从一开始,直到下雪之前,他和詹森每天混在一起,上哪儿都形影不离。詹森说他要学习语言,要是他跟拉瑞德一块干活,能争取更多时间和他在一起。就这样,他和拉瑞德一起去森林里采蘑菇;到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所有蘑菇都会消失。詹森还擅长寻找草药,总是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可他知道的答案比拉瑞德还多,而拉瑞德还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所有草药呢。
“你家乡的草药,和这里一样吗?”一天,拉瑞德问他。
詹森回答的时候很犹豫,“所有星球,来自,起源于相同的星舰。来自。”
“来源于相同的星舰。”
“没错。”
拉瑞德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些巧合,“那个叫沃辛的星球,就是《搜星记》说的那个星球。你在那里住过吗?”
詹森笑了,仿佛这个问题给他带来了神秘的愉悦和神秘的痛苦。“看见过。可没住过,没有。”
“这个叫沃辛的星球,和无上之神的名字一样,它们有什么关联吗?”
詹森没有回答。他只是指着一朵花,“你吃过这个吗?”
“那花有毒。”
“花朵毒——花朵有毒。”詹森折断花根,把花朵扔到一边,接着弄松土壤,拔起根茎。根茎圆圆的,很黑。“留着冬天吃。”他把根茎折断,里面也是黑的,带着斑点。“热水。”他左思右想,才想起这个词。
“你是说,用水煮?”
“没错。上升的那个叫什么?”
“蒸汽?”
“对。喝掉这个东西的蒸汽,就能生孩子。”但詹森说着就笑了,可见他也不相信这种特效。
继续朝前。拉瑞德找到一片无毒的蘑菇,他们把各自的袋子都装满。拉瑞德一直说个没完,詹森把能回答的都回答了。他们来到一片沼泽地边缘的烂泥地,拉瑞德给詹森演示怎么靠铁头木棒,撑杆跳到水面对过。快中午时,两个人像疯了似的在水面上跑,反复练习撑杆跳过河,而不弄湿身上的衣服。只有一次,詹森把木棒插得太深了,在他到达另一边河岸的时候,没能把木棒拔出来。詹森呆呆地坐在那里,身上粘满了泥,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下的情况。拉瑞德教了他一些更有意思的词汇,詹森哈哈笑了起来。
“不同的语言之间还是有共同点的。”他说。
接下来,拉瑞德缠着詹森教他一些他们的语言。等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都会用对方的语言骂街了。
那天晚些时候,有人大喊“有船靠岸了”,旅客经常在这个时间上岸,找个友好的小村庄过夜。于是拉瑞德、萨拉和他们的父母都跑到码头上,看着船只靠岸。可让他们惊讶的是,来的是一条木筏,而不是船,可伐木的季节要到明年春天冰化了之后才开始。木筏上像是燃着炊火,可这火也太大了,木筏的一端都烧着了,一直烧到吃水线的位置。
有人大喊,“上面还有人!”村民立即划小船赶去救人。拉瑞德和父亲坐一条船,父亲的手臂强壮有力,因此他们第一个划到了木筏边。一个男人躺在一堆木头上,被火包围着。拉瑞德从小船一步跨到木筏上,想把那个人从木筏上拉过来,他即将被大火吞噬。可是,拉瑞德上到木筏,才发现大火已经烧到了那人的腿上;拉瑞德闻到了人肉烧焦的味道,柯兰妮烧死的时候就是这个味,因此他很清楚。拉瑞德跌跌撞撞地退回木筏边缘,伸手去拉小船,想跳回去。
“那个人死了。”拉瑞德说。随即,焦臭味、登上着火的木筏的恐惧、活人裸露的肉体着火的记忆,一齐逼得拉瑞德靠在小船边哇哇大吐起来。父亲一言不发。他肯定是为我感到丢脸了,拉瑞德心想。他从水面上扬起脸,见父亲不再握桨,而是转身打着手势,示意其他人回去。拉瑞德看着父亲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有多阴郁。因为我这么害怕,他感觉丢脸了吗?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事?跟着,拉瑞德望着那个木筏,这会儿,木筏在父亲后面,所以他看得很清楚,不过在河中央水流的推动下,木筏已经越漂越远了。拉瑞德看到那个火中的人抬起了手臂,手臂依然着着火,已被烧黑了;那只手臂就这么一直举着,手指被烧得没有了一丝皱纹,像纸一样。
“他还活着!”拉瑞德喊道。
父亲连忙扭头去看。那只手依旧保持着抬起的姿势,片刻之后,才跌回到了木料上。沉默良久,父亲才起桨向岸边划去。拉瑞德坐在船头,看不到父亲的脸,也不愿意看。
父亲没有划动船桨,所以他们一直向下游漂了很久,结果只能在码头上岸。通常,父亲会在靠近岸边几近平静无波的河里将船划到上游,可这次,他跳下去,把船拉到哈夫英斯布满碎石的河滩上。他很沉默,拉瑞德不敢跟他说话。目睹了那样的情形,还能说些什么呢?上游的那些人竟然将一个大活人放到一个起火的木筏上。虽然那个人一直没出声,没有发出一点痛苦的声音,但柯兰妮烧死的记忆还不曾退去;那种尖叫声已经进入他们的灵魂,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也许,”父亲说,“也许那人的手臂会抬起来,是大火的热气导致的,他其实早就死了。”
肯定是这样,拉瑞德心想。他们看到了生命的迹象,但无人生还。
“爸爸。”萨拉喊道。
这里不光只有他们两个人。高大的詹森站在哈夫英斯码头的一个土坡上,怀中抱着萨拉。拉瑞德快步走到路堤边,才看到贾斯蒂丝也来了,她蜷缩在詹森的脚边,活像一头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她在哭,身体随之颤抖着。
詹森看出拉瑞德心里的疑问,答道:“她看到了船上那人的思想。”
“就是说,他还活着?”拉瑞德问。
“是的。”
“你也看到他的思想了吗?”
詹森摇摇头,“垂死之人,我已经看够了。”
拉瑞德看着贾斯蒂丝,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和死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詹森别转目光。贾斯蒂丝半蹲起来,看着拉瑞德,脑海中同时响起了她的回答:我不怕知道任何事情。可这并不是全部,对不对?拉瑞德似乎听到了弦外之音,仿佛她真正的意思是:我不怕知道任何由我造成的后果。
“既然你们那么聪明,”父亲在他们身后说,“告诉我那个木筏是什么,那是怎么回事?”
答案钻进了拉瑞德的脑海里,他讲了出来:“上游的人,他们把刚降临这个世界的痛苦错当成神明。他们把那个人活活烧死,向痛苦之神祭祀。希望他会得到满足,然后离开。”
父亲的五官都扭曲了,“什么样的蠢货,才会相信这种事情?”
拉瑞德再次讲出了在他脑海里说出的话,“木筏上那个人相信。”
“他已经死了!”父亲大声说道。
拉瑞德摇摇头。
“我说了,他已经死了!”父亲高视阔步地走开,很快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
在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拉瑞德听到一个陌生的声响。是呼吸声,急促、沉重、不受控制,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贾斯蒂丝发出的。那个冷静得近似冷酷、不为情感所动的贾斯蒂丝——她在哭。
詹森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话,她厉声回答了几句,终于从他脚边挪开,向前探身,将头夹在膝盖之间。
“她不会再哭了。”詹森说。
萨拉在詹森怀里扭了几下,他把她放下。她走到贾斯蒂丝身边,拍拍她颤抖的肩膀。“我宽恕你。”萨拉说,“我不介意。”
拉瑞德刚想教训他妹妹两句,叫她别对大人说这些傻里傻气毫无意义的话——萨拉总是说些不合适的话,总要惹得母亲想打她两巴掌才会住嘴。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詹森的大手就握住了他的肩膀。“回家吧。”詹森摇了摇头,柔声道,然后拉着拉瑞德下了土坡。拉瑞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在月光下,贾斯蒂丝坐在那里,萨拉坐在她的腿上,两个人来来回回地摇晃着,仿佛哭的是萨拉,而贾斯蒂丝正在安慰她。
“你妹妹,”詹森说,“她真好。”
拉瑞德从前从未想过这一点,不过这倒是事实。不轻易生气,也从不记仇:萨拉真好。
在田野和森林里共同度过的时光,让拉瑞德和詹森成了朋友。可即便如此,他对詹森还是有点见外,对冷若冰霜的贾斯蒂丝则还心存忌惮。她不愿意学村里的语言。詹森和贾斯蒂丝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三个星期之后,拉瑞德才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在我脑子里说话,像贾斯蒂丝那样?”
詹森熟练地将铲子边缘的最后一点碎屑刮掉,这一次铁刃非常出色。他把铲子举起来,“怎么样?”
“很不错。”拉瑞德说,他接过铲子,用钉子钉铁壳。“嗯?”他一边钉一边问,“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詹森环顾整座小屋,“还有其他木工活吗?”
“没了,除了用木材的边角料熏肉冬天吃。你为什么从不在我脑子里说话?”
詹森叹了口气,“都是贾斯蒂丝说的,我一句都没说过。”
“你和她一样,能听到我在心里说的话。你能在——你也能走她走过的地方,就像我头一回见到你们时的那样。”
“我听到我能听到的东西,而你看到的我能做的事,她全都能做到。”
女人比男人还强,拉瑞德觉得不大自在,至少平港村从来不习惯这个。想想吧,要是母亲比父亲的力气还大会怎么样,到时候谁还阻止得了她?要真是那样,难道会是母亲操起家什打铁?他想象不出。
在我生活的地方,贾斯蒂丝在拉瑞德心里说,在我生活的地方男女不在乎力气的大小,重要的是你能用力气做什么。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对跟拉瑞德学语言不感兴趣,所以时常不跟他们在一块儿,而是和母亲、萨拉一起,坐在家里纺纱编织,她们所在的地方老有歌声传来。必要的时候,萨拉会替贾斯蒂丝说出她的话。虽然贾斯蒂丝人不在,可其实她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拉瑞德挺生气,这样一来他和詹森就没法真正独处了。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不管他们把声音压得多低,都躲不开她。贾斯蒂丝自然清楚拉瑞德很不爽,但照做不误。
至于贾斯蒂丝所说的,他们那里男女力气一样大,拉瑞德倒是并不惊讶。在一个人人都能在水上行走,都能制造疼痛,都能不张嘴就聊天的地方,还有什么怪事儿是不可能的呢?拉瑞德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从哪儿来?”
这个问题把詹森逗笑了。“她不会告诉你的。”他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她的家乡已经不在了。”
“你们不是同一个家乡的吗?”
詹森的笑容不见了,“她从哪儿来,我就从哪儿来。我的家乡也没了。”
“实在搞不明白你们的烦恼,或者说,你们的秘密。你们到底从哪儿来?”拉瑞德想起了那颗坠落的星星。
詹森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就从哪儿来。”
他们经历了星际旅行。“那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宇宙那么大,为什么偏偏选了平港村?”
詹森耸耸肩,“这要问贾斯蒂丝。”
“不用问,我只要在心里想想,贾斯蒂丝就收到了。现在连我半夜梦醒的时候都不是一个人,连我做了什么梦,某人都一清二楚。”
我们来,是为了找你。贾斯蒂丝默默说。
“找的是铁匠的儿子,还是那个采蘑菇高手?你们能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跟你能从我们身上得到的一样。”詹森答。
“那是什么?”
我们的故事,贾斯蒂丝答道。我们来自何处,做过什么,又为何离开;以及,痛苦为什么再度降临你们的星球。
“你们和痛苦降临有关?”
是的,正如你的直觉一直告诉你的。
“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你的词汇,你的语言。写下来,简单明了,平实可信。
“我不是文书。”
那正是你的长处。
“我写了,谁会去读?”
你将记录真相。了解真相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会读,会信。
“他们信了,然后呢?”
“然后,将阻止再次发生着火的木筏那样的悲剧。”这次回答的是詹森。
拉瑞德想起了那个烧得皮开肉绽的人,他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某个幻想出来的神明。到现在为止,拉瑞德还是无法肯定詹森和贾斯蒂丝是好人还是坏人:贾斯蒂丝也就算了,反正他不怎么喜欢她;而正因为喜欢詹森,这个问题更加令他苦恼。但退一步说,他们总比以无上之神的名义施加折磨的人要强。然而,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我自己写过的文字最长不超过一页,别人读过我写的就更少了,比我的名字都长不了多少。整个宇宙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还没说,为什么偏偏选上我?”
因为我们的故事必须简单通俗,连最单纯的人都能读懂。故事只能在平港村写。
“像平港村这样的地方也多得数不过来。”
可我只认识平港村。我早就认识你、了解你。当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我想回家,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来过?”
“够了,”詹森说,“你已经逼她说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写,也不知道该不该写。”
詹森没有替他做决定。“这由你决定。”
“你们的故事,能让我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能让我明白为什么柯兰妮死得那么惨吗?”
可以。它能告诉你的,比你的问题还要多得多。贾斯蒂丝说。
拉瑞德的工作始于梦境。每天晚上,他都会醒来四次,五次,六次;每次醒来,他依旧看到用劈开的原木垒成的墙壁,用泥土夯实的地面,兼作梯子的楼梯,依旧向上通往小小的客房。壁炉里的火苗仅剩星星点点,一只猫蜷在炉前。羊皮挂在框架上晾干,就快可以制成羊皮纸了。织布机仍在角落里;村里的织布机当然会放在这里。从拉瑞德还是个婴儿起,这一切就一直在他眼前,可自从做过那些梦之后,这一切就令他惊讶起来。一开始,他感觉这些东西奇怪,跟着,越看越觉得违和;因为,相比贾斯蒂丝在梦中向他展示的那个星球,父亲的小旅店显得那么脏,那么令人厌恶,那么贫穷,那么叫人丢脸。
这些都不是来自我的记忆,贾斯蒂丝告诉他。我在梦中展示的是詹森的过往。不先了解他曾经生活的星球,你怎么写他的故事呢?
于是,拉瑞德每天夜里行走于首星(Capitol)干净的白色长廊,就连灰尘都不敢落在那儿。到处都是长廊,通往明亮的、挤满人的大房间——拉瑞德这辈子都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多人存在。然而在梦中,他知道,这些人只是那个星球上的一小部分。那些长廊从头到尾长数英里,由表及里、从南极到北极遍布整个星球;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海洋除外,那是仅有的生命还在靠自身循环往复的地方。他们到底还是做了一些努力,来铭记有生命的世界。各条长廊之间是小小的花园,精心栽培的植物被巧妙布置成森林的模样,人们可以随时在这里采蘑菇;然而没有生命,除了精心栽种和照料的植物。
地铁在四通八达的隧道中纵横驰突;在梦里,拉瑞德手持一个软碟,只要插进扁平的槽口就能做任何事:旅行,进门,使用小隔间;在这些小隔间里,没人跟你说话,给你讲这讲那。拉瑞德听说过这类事情,可那都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与平港村的生活从没有过交集。而现在,那些夜晚的记忆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发现自己竟然以长廊居民的步幅在森林里行走,会被野猪留下的痕迹吓一大跳,因为在首星上,从来没有生物通过的迹象。
随着对各种场景越来越习以为常,他的梦开始以故事的形式呈现。他看到了真人秀演员,那些人的一生都会被拍摄下来给其他人看,就连在黑暗的夜幕下或私人的小屋里做的事也不例外。他看到,有种武器能让人从身体里面起火,大火从眼睛里喷出来,就像火焰烧穿了破布。在首星上,人类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危险得犹如大风阵阵之下一片落在栅栏上的秋叶。
在首星,没什么比休眠者的地下墓室更能代表死亡了。一次又一次地,贾斯蒂丝让他看着人们躺到无菌床上,他们的记忆被抽出,储存在气泡里;然后,温顺地等待着安静的仆人将死亡注入他们的血管中。注射森卡休眠药后,人进入假死状态,冰冻的肉体在墓室中封存着,死亡因此得到延迟。许多年后,安静的仆人唤醒他们,把记忆重新注入他们的大脑;休眠者起来,四处走动,一副骄傲的样子,仿佛取得了什么重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