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看到他们的命运了,诺亚维克家族的。”
萨法点点头说:“只看到了儿子和女儿的命运,利扎克和希亚。男孩年长一些,女孩和你同岁。”
阿珂斯听说过这两个名字,那都是些荒谬的传闻。关于这兄妹二人的故事口口相传,越传越离谱,像是挖下敌人的眼珠放在果酱罐里,从手腕到肩膀文满了记录杀人次数的刻痕——这个倒可能还靠谱一点儿。
“有的时候,我们能轻易看懂人们成为自己的原因,”母亲轻声说道,“利扎克和希亚,暴君的儿女,他们的父亲是拉兹迈,他们的母亲则是一个杀死手足的女人。暴虐如感染一般,代代相传。”她的头向前垂下,身体也随之前后摆动。“我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阿珂斯抓住她的手,紧紧捧住。
“我很抱歉,阿珂斯。”她说。但阿珂斯并不能确定,她是为吐露太多而抱歉,还是为别的什么事。不过都无所谓。
母子二人伫立片刻,听着滚动新闻絮絮不停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最黑暗的长夜,仿佛更阴沉了。
第二章 阿珂斯
“那是在半夜,”奥斯诺说着,挺起胸脯,“我发现膝盖上有块儿擦伤,火辣辣的……等我把毯子丢过去时,它就消失了。”
教室的四壁有两面是弯曲的,中央有一座装满硫黄石的大炉子。老师上课的时候总喜欢绕着炉子踱步,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时候阿珂斯会默默地计数,看看她在教室里走了多少圈,那个数字可委实不小。
火炉四周摆放着金属椅子,前端连接着玻璃影幕,可以调整角度,就像手提电脑似的。这会儿,影幕已经亮了,准备好播放今天的课程,但是老师还没来。
“那就给我们看看呀。”另一个同学蕾哈说道。她总是戴着一条绣有荼威地图的围巾,绝对是个爱国分子,而且她从不轻信别人说的话。每当谁信誓旦旦地说了什么,她就会皱起满是雀斑的鼻子,直到那人自证其说。
奥斯诺拿起一把小刀,对着自己的大拇指割了下去。血从伤口里冒了出来,但紧接着——就连坐在教室对面的阿珂斯也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皮肤开始闭合,就像拉拉链似的。
每个人在长大成人、身体有了变化的时候,都会获得一份天赋赐礼。也就是说,鉴于阿珂斯还只有十四季岁,他还没有体验过天赋赐礼降临的重大时刻。天赋赐礼有时候是家族遗传的,有时候不是,有时候大有裨益,有时候又百无一用。显然,奥斯诺的天赋赐礼很能派上用场。
“真是奇妙啊,”蕾哈说,“我真等不及我的天赋赐礼到来的那一刻了。当时你有什么感觉吗?”
奥斯诺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孩——他跟人讲话的时候总是站得很近,你能很直接地感受到这一点。不过,他上一次和阿珂斯讲话是在一季之前了,当时奥斯诺的母亲经过时说了一句:“作为一个命运眷顾的孩子,他挺不够格的,不是吗?”
那时候奥斯诺的回答是:“他挺好相处的。”
但阿珂斯并不“好相处”——人们对那些性情安静、不爱说话的人总是如此评价。
奥斯诺胳膊往后搭在椅背上,拨开眼前的黑色碎发:“我老爸说过,你越是了解自己,获得天赋赐礼的时候就越淡定。”
蕾哈点点头表示赞同,辫子在背上晃来晃去。阿珂斯暗自跟自己打赌:蕾哈和奥斯诺肯定会在这一季末之前开始约会。
这时,门边的影幕闪了起来,“啪嗒”一下子暗了,教室里所有的灯都灭了,门外走廊上的灯也全都黑掉了。蕾哈正要说的话卡在了嘴边,不知所措。阿珂斯听到从外面大厅传来一阵巨响,也听见了自己往后猛挪椅子发出的刺耳剐蹭声。
“凯雷赛……”奥斯诺压低声音警告他。但是阿珂斯不觉得瞥一眼走廊有什么可怕的,并不像是有什么东西会跳出来咬他一口。
他把门打开一点儿,从门缝里挤出去,紧贴在狭长走廊的墙壁上。像海萨的其他房屋一样,这座建筑也是环形结构的,教师办公室在中间,教室环绕四周,所以走廊也被分成了两半。因为所有的灯都灭了,大厅里黑漆漆的,阿珂斯只能看见每一层楼梯口上的应急灯在闪着橘色的光。
“出什么事了?”阿珂斯听出这是欧力的声音。她从东部的楼梯间出来,走进了应急灯的光晕里,前面是她的姑妈拜赫。欧力看起来比往常还要邋遢,有几绺头发都钻出发网跑到脸上了,毛衣上的扣子也扣错了。
“你现在有危险,”拜赫说,“是时候用上我们练习已久的本事了。”
“为什么?”欧力问道,“你跑到这儿来,把我拖出教室,让我抛下一切,抛下所有人——”
“所有命运眷顾者都有危险,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暴露了!”
“那凯雷赛特家呢?他们不也很危险?”
“没你这么紧急。”拜赫拉着欧力的胳膊肘,把她往东部楼梯间的平台那里拉。欧力的脸被黑影挡住了,阿珂斯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走到转角那儿时一转身,头发拂过脸庞,毛衣微微滑下肩膀,露出了锁骨。
他很确定,她的目光在搜寻自己,眼睛大睁着,充满了恐惧——挺难形容的。紧接着阿珂斯就听见有人在叫他。
奇西从大厅中央的一间办公室冲了出来,穿着她的厚料灰裙子和黑色靴子,嘴巴紧紧地绷着。
“快来,”她说,“我们得到校长室去。老爸这就来接我们,我们到那儿去等他。”
“是什么——”阿珂斯开口发问。但是就像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太轻柔,以至于总是被人忽略。
“快点儿啊!”奇西又反身回到刚才的那间办公室,阿珂斯的思绪却一时四散,飘到了别处:欧力是命运眷顾者。所有的灯都灭了。老爸要来接他们。欧力有危险。他有危险。
奇西眨眼就不见了踪影,但紧接着又出现在橘色的应急灯那里。这时门开了,提灯亮了,转过身来的是埃加。
校长坐在阿珂斯对面。阿珂斯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称他为“校长”,也只有在演讲训话时或在去什么地方的途中才会碰到他。阿珂斯从来也没怎么注意过他。
“什么情况?”他问埃加。
“一言难尽。”埃加目光闪烁。
“按学校的惯例,这种情况是交由学生家长酌情处理的。”校长说道。有的同学曾取笑说,校长是个机器而不是血肉之躯,如果你把他剖开来,准会有电线什么的弹出来。反正,他就是这样生硬地说话。
“但您也说不上来,这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吧?”埃加说话的方式像极了他们的母亲。如果她在的话,也一定会这么说。不过话说回来,老妈呢?阿珂斯想,老爸要来接他们,可谁也没提到老妈。
“埃加。”奇西低语般的声音也使阿珂斯沉静下来。她仿佛是对着埃加身体里的生命潮涌在讲话,让它平稳。这情景持续了片刻,如同施了咒语,校长、埃加、阿珂斯都静静地沉默着,等待着。
“越来越冷了。”埃加终于开口说。一股冷气从门下的缝隙里蔓延进来,阿珂斯觉得脚踝瑟瑟发凉。
“我知道。我得去关上电源,”校长说,“等你们安全上路了我再把它打开。”
“您要为我们关闭电源?为什么?”奇西温柔地问道。这种甜言蜜语的口气,一般都是她想晚睡或是想多要一块糖吃的时候才会用的。老爸老妈当然不为所动,但校长一听就像蜡烛似的开始融化了。阿珂斯觉得桌子底下搞不好会流出一摊蜡油来。
“在议会宣布的紧急警戒期,关掉影幕的唯一办法,就是关掉电源。”校长温柔地回答。
“所以现在是紧急警戒期喽?”奇西仍然甜腻腻地说道。
“是的,是由议长在今天早上签发的。”
埃加和阿珂斯交换了个眼神。奇西巧笑嫣然,心平气和,双手交叠放在膝头,鬈发勾勒出脸颊的轮廓。从这种意义上说,她确实是奥瑟的女儿,不折不扣。他们的父亲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只用微笑,就可以安抚人心,平息事态。
这时,有人重重地敲响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及时地挽救蜡烛于继续融化。阿珂斯知道那一定是老爸,因为敲到最后一下时,门把手都掉下来了,把它和木门箍在一起的圆环直接从中间裂开了。父亲无法控制脾气,他的天赋赐礼明白无误地揭示了这一点:他总是在修修补补,有一半物件都是他自己弄坏的。
“抱歉。”奥瑟进屋时咕哝着。他把门把手塞回原位,用指尖拂过裂痕,圆环上还有点儿参差不齐的毛刺,但几乎就像新的一样了。母亲总是说他并非每次修缮工作都做得完美,因为家里有一堆放不平的盘子和歪七扭八的杯子柄可以做证。
“凯雷赛特先生。”校长开口了。
“多谢您,校长,您的应对很及时。”父亲说道。他的脸上连半点儿笑容都没有。和漆黑走廊里欧力的尖叫相比,和奇西紧绷的嘴唇相比,父亲严肃的神情更令阿珂斯惊恐。因为他总是笑眯眯的,就连本不该笑的场合也不例外,母亲称之为“最好的盔甲”。
“来吧,孩子,小孩,小小孩,”奥瑟冷冷地说,“我们回家吧。”
父亲一说到“家”这个字,三个孩子立刻就站了起来,径直往学校大门口走去。他们走到衣帽架旁边,那儿挂着清一色的灰色皮毛大衣,而他们的名字就绣在领子上:凯雷赛特、凯雷赛特、凯雷赛特。奇西和阿珂斯拿错了彼此的衣服,只好又调换回来。阿珂斯的衣袖更短一点儿,奇西的肩线更长一点儿。
浮艇就停在外面,舱门还开着。它比其他的浮艇要大一些,也是下沉式舱体,也是圆形的。浮艇里面,往日总是叨叨个不停的滚动新闻停掉了,导航屏幕也关掉了。这回是奥瑟按下按钮,推拉操纵杆,把控全局,而不是浮艇告诉他该干什么。他们也没系安全带,阿珂斯想这会儿要是浪费时间可就太蠢了。
“老爸。”埃加先开口了。
“今天早上,议会公开了眷顾者的命运,并称对此事负责。”父亲说道,“多季前,神谕者为表示信任,秘密地把命运名录告诉了议会。通常,如果一个人还活着,他的命运是不该被公开的,只有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知道,但是现在……”他的目光一个个地落在孩子们的身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命运了。”
“是什么样的命运?”阿珂斯轻声发问,与此同时奇西也在问,“为什么会有危险?”
父亲没回答阿珂斯,但是回答了奇西:“并不是所有的眷顾者都会有危险,但是有的人……被透露的信息更多。”
阿珂斯想到了欧力被她姑妈拉住胳膊拽往楼梯间时说的话:你已经暴露了。你必须走。
欧力也是有命运的——危险的命运。但是就阿珂斯记忆所及,命运名录中并没有任何姓“雷德纳里斯”的家族。这一定不是欧力的真名。
“我们的命运是什么?”埃加问道。阿珂斯有点儿嫉妒他洪亮清晰的声音。有时候,当他们想拖过规定时间晚点儿睡,埃加会试着轻言细语,但总是聊不了一会儿,老爸或老妈就会过来制止。阿珂斯就不同了,他天性就比哥哥姐姐更闷,所以他还没把欧力的事告诉他们。
浮艇急速上升,掠过父亲打理的冰花田。这片花田向四面八方绵延数英里,以低矮的铁丝网划分阡陌:黄色的是疗妒花,白色的是贞洁花,绿色的是哈瓦的藤蔓,棕色的是解忧森地的叶子,还有被铁丝笼子保护起来的、生命潮涌贯穿其中的红色的缄语花。以前是没有什么铁丝笼子的,那时候,每当人们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只需直接跑到缄语花花丛中,躺在明艳的花瓣之中即可。花中的毒素会使他们陷入沉睡,用不了几秒钟就可永远安眠。这种死法其实还不赖,阿珂斯想,在花朵环绕中渐渐睡去,头顶还有洁白的天空。
“等我们安全了平静了我再告诉你。”父亲说着,极力表现出愉快的语气。
“老妈在哪儿?”阿珂斯问道。这次,奥瑟听见了。
“你们的老妈……”奥瑟咬紧了牙齿,身下的坐垫裂开一个大缝,就像面包在烤炉里开裂似的。他骂了几句,伸手修复裂缝。阿珂斯则惊愕地看着他,恐惧不已:什么事让他如此愤怒?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老妈在哪儿,”父亲最终说,“但我保证她没事。”
“她事先没提醒过您吗?”阿珂斯问。
“也许老妈也不知道。”奇西轻声说道。
但他们都知道这有多不对劲儿:萨法是可以预知未来的,一直都可以。
“你们的老妈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有的时候我们并不了解,”奥瑟平静了一些,继续说,“但我们必须相信她,尤其是在困难重重的时候。”
阿珂斯有点儿怀疑父亲是不是相信这些话,他此刻这样说就像是为了提醒他自己。
奥瑟把浮艇停在前院的草坪上,压折了丛生的极羽草和它们带斑点的茎。在凯雷赛特家的屋子后面,极羽草铺展延伸,远超阿珂斯目力所及。在极羽草原里,人们总会时不时地碰到些怪异的事情:他们或是听到窃窃低语,或是看到茎叶中有黑影出没;他们偏离了主路,茫然迷失,被草甸吞噬。大家常常会听到这样的故事,有时还会从那些罹难者的浮艇里拖出整具的骸骨。住在距离这片草原如此之近的地方,阿珂斯已经习惯了对那些异象视而不见:从四面八方拥过来的脸孔,轻声低诉着他的名字,有时候,它们清晰明朗,几乎认得出模样——死去的祖父母,爸妈扭曲如僵尸的脸,还有满面嘲讽、捉弄自己的那些同学。
但是,当阿珂斯走出浮艇,摸到比自己还高的那些草茎时,他猛地惊了一下,那些幻象看不见了,那些怪声也听不见了。
他停下来,摸索着那些极羽草,想搜寻幻觉的踪迹,但是什么也没有。
“阿珂斯。”埃加不高兴地催促道。
怪异极了。
阿珂斯紧跟在埃加身后往前门走去。奥瑟开了门,他们鱼贯而入,在前厅脱下外套。然而,呼吸到室内温暖的气息时,阿珂斯觉得有什么东西闻起来不太对劲儿。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香料的气味,就像老爸在更冷的时节里喜欢做的早餐包。但此刻他闻到的是机油和汗臭味儿。阿珂斯的心蓦地紧绷起来。
“老爸。”他说道。就在这时,奥瑟按下开关,开了灯。
埃加大叫起来,奇西倒吸了口冷气,阿珂斯惊得一动不动。
客厅里站着三个人:一个又高又瘦,一个更高且壮,一个矮而敦实。他们都穿着盔甲,金属在硫黄石昏黄的火光下闪烁,极其深重的颜色,看起来几乎是黑的,但实际上那是非常非常深的蓝色。他们佩着潮涌之刃,剑柄紧握,黑色的潮涌绕手蜿蜒,将武器和人牢牢结合。阿珂斯以前曾见到过这种利刃,但那是海萨巡逻兵的配备。家里是完全不需要潮涌之刃的,这里住的不过是农夫和神谕者。
虽然阿珂斯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但其实他已经了然于胸:这些人是枭狄人,荼威人的敌人,他们的敌人。在铭记枭狄入侵的纪念碑前,每一支蜡烛背后的罪魁祸首都是这样的人。这些人朝着海萨的建筑进攻,砸碎玻璃,使之伤痕累累;他们专挑那些最胆大、最强壮、最勇猛的人来杀,让他们的家人以泪洗面。阿珂斯的祖母——拿着一把面包刀的祖母,就在此列——他们的老爸是这么说的。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奥瑟剑拔弩张地问。围布仍然好好地围在矮桌上,兽皮毯子也仍然堆在火炉边——奇西出门之前在那儿看书来着。炉火仅余微小火苗,尽管还在燃烧,但屋子里已经冷了下来。父亲挺直身子跨立,把三个孩子护在身后。
“没有女人,”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说道,“她跑哪儿去了?”
“神谕者,”其中一个回答他,“没那么容易抓。”
“我知道你们会讲荼威语,”父亲的语气越发严厉,“所以,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也别东拉西扯。”
阿珂斯皱起眉头:难道老爸没听见他们正谈论老妈?
“这家伙很难缠,”高壮的那人说道,“他叫什么?”阿珂斯注意到,这个人有着金色的眼睛,就像熔化的金属一般。
“奥瑟。”矮墩墩的那人回答。他的脸上满是疤痕,细小的纹路恣意铺陈,其中最长的一条一直延伸到他的眼睛旁边。老爸的名字从他们嘴里念出来,听着真别扭。
“奥瑟·凯雷赛特。”金眼睛说。这一句,他的声音有点儿……不同,仿佛是突然换用了比较重的异乡口音。可刚才并不是这样啊,怎么回事?“我是瓦什·库泽。”他又说。
“我知道你是谁,”父亲说,“我可不是坐井观天、世事不知的。”
“抓住他。”自称瓦什的人下了令,那个矮子便举起手中武器朝着父亲刺了过去。两人缠斗起来,胳膊紧紧地互相扯住,阿珂斯和奇西连忙往后退开。奥瑟狠咬着牙齿,客厅里的镜子爆裂开来,玻璃碎片四散飞溅;老爸老妈的结婚照本是放在壁炉架上的,这时画框也碎了,玻璃罩板裂成两半。可是那个枭狄人仍然不放手,把父亲扑倒在地。这么一来,埃加、奇西和阿珂斯就没遮没挡了。
矮子迫使父亲屈膝跪地,并用潮涌之刃指着他的咽喉。
“看好这几个小孩。”瓦什对瘦子说道。这正提醒了阿珂斯,门就在他背后。他一把抓住门把手猛转,但当他拉开门的时候,一只粗糙的手箍住了他的肩膀。那瘦子单手就把他拎了起来。阿珂斯的肩膀一阵疼痛,他用力反击,狠揍他的腿,那枭狄人却笑了起来。
“这小豆芽菜,”瘦子吐了口唾沫,“你,还有你那些可怜巴巴的族人,最好现在就投降。”
“我们才不是可怜巴巴的呢!”阿珂斯说。但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吵不赢架的小孩在闹别扭,蠢得很。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不光扯住阿珂斯肩膀的那个瘦子停下了动作,奇西、埃加和奥瑟也是。他们一个个都盯着阿珂斯,而且——见鬼——一股热流又涌上了他的脸,这真是这辈子最不该脸红的时刻。
然而瓦什·库泽大笑起来。
“我猜,这是你最小的孩子,”他对奥瑟说,“你知道他会说枭狄语吗?”
“我才不会说枭狄语。”阿珂斯无力地反驳道。
“你刚才说了,”瓦什继续道,“我真好奇,凯雷赛特家族里竟然有个孩子是枭狄血统,你们对此有何高见?”
“阿珂斯……”埃加惊异地低语,仿佛是在向弟弟发问。
“我没有枭狄血统!”阿珂斯狠狠说道,但那三个陌生人立刻笑了起来。直到此刻,阿珂斯才反应过来——他听见了自己嘴里讲出来的话,明白它的确切意思;他也听见了粗粝的音节,夹杂着间隔音和闭元音。这确实是枭狄语,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它和优雅的荼威语有着天壤之别,就像扬卷起雪粒的狂风。
他刚刚说了枭狄语,和他的敌人讲了同一种语言。但是怎么会这样——他怎么可能会讲一种完全没有听过的语言?
“你太太呢,奥瑟?”瓦什重新转移注意力,转动着潮涌之刃,黑色的潮涌缠绕在他的皮肤上。“我们得问问她,是否跟一个枭狄人有过浪漫情史,或是她自己就有枭狄血统,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这位神谕者必然知道她的小儿子何以一口流利的枭狄语,何以如此泄露天机。”
“她不在,”奥瑟言简意赅地说,“正如你所见。”
“荼威人觉得他聪明?”瓦什说,“我的看法是:和敌人耍聪明只会让自己送命。”
“可以确信的是,你的看法愚蠢之极。”奥瑟说道。尽管已经匍匐在地,可不知为何,他仍然能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睥睨着瓦什。“诺亚维克家的奴才,你不过是我指甲缝里的泥。”
瓦什猛地挥拳,狠狠地擂向父亲的脸,力气之大打得他侧翻了身子。埃加大叫起来想要冲过去,却被那个拽着阿珂斯的瘦子一把拦住。埃加已经十六季岁了,身形几乎和成年人相当,可这瘦子却能把两兄弟同时制住,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起居室里的矮桌从中间爆裂,彻彻底底地断开,向两边塌了下去。桌上的小物件——一个旧杯子、一本书、父亲刨削的几块碎木头——全都散落在地上。
“如果我是你,”瓦什低声说,“我就会控制好自己的天赋赐礼,奥瑟。”
奥瑟突然朝着瓦什的脸抓去,但这是个假动作,他紧接着就朝站在旁边看的那个一脸疤的胖子出手,攫住他的手腕,用劲儿一拧,迫使他松开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奥瑟接住了那柄潮涌之刃,掉转锋口对准它刚才的主人,扬起了眉毛。
“尽管杀死他好了,”瓦什说,“在我们那里,像他这样的人多得是,你却只有三个孩子。”
奥瑟的嘴唇肿胀流血,他用舌尖舔掉血迹,回过头看着瓦什。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他说,“你们应该已经搜过神庙了。如果她知道你们会找到这里来,她也不会留在这儿。”
瓦什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利刃。
“我想这也无所谓,”他用枭狄语说,“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这些孩子。”他说着看向胖子,他正一只手抓着阿珂斯,另一只手把埃加摁在墙边。
“我们已经知道最小的是谁了,”胖子也用枭狄语回答,同时又把阿珂斯拎了起来,“但排行老二的是哪一个?”
“爸爸,”阿珂斯极力出声,“他们想知道谁是小孩,他们想知道谁是老二——”
胖子松开阿珂斯,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正好打在他的颧骨上。阿珂斯踉跄着向后跌倒,狠狠撞上了墙壁。奇西忍住呜咽扑向弟弟,轻轻抚摩他的脸。
奥瑟咬紧的牙缝里迸发出怒吼,他挥起夺来的那把潮涌之刃,用力地深深刺入瓦什的身体,穿透了他的盔甲。
可是瓦什甚至都没往后退。他歪了歪嘴,微笑着,握住利刃的剑柄。就在奥瑟惊异不已的时候,瓦什猛地把剑从自己身体里抽了出来。鲜血一下子迸发而出,浸透了他的黑蓝色裤子。
“你只知道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的天赋赐礼吗?”瓦什柔声说道,“我没有痛感,想起来了吗?”
他抓住奥瑟的肘部,向后猛拉,接着把刀子扎进他胳膊的肌肉里狠剐。父亲发出的低吼是阿珂斯从未听过的。血溅落在地上,埃加又尖叫起来,徒劳地挣扎着。奇西的脸扭曲了,但她仍然一语不发。
阿珂斯再也忍不住了。尽管脸上还疼得要命,尽管采取行动也没什么用,尽管他根本就是无能为力,他还是站了起来。
“埃加,”他冷静地说,“跑。”
阿珂斯整个人撞向瓦什,手指狠狠地抠进了他的伤口里。再深些,再深些。他想捏碎他的骨头,撕烂他的心脏。
脚步声、尖叫声、哭泣声……所有的声音都涌进了阿珂斯的耳朵里,恐怖至极。他用尽全力猛击瓦什的身体一侧——但那儿佩着盔甲,这几下根本不伤毫厘,反倒让他自己的手疼痛不已。胖子朝他走过来,把他掀起来丢在地上,就像丢一袋面粉,然后抬脚踩住了他的脸。泥土沙砾在皮肤上摩擦,阿珂斯感觉到了。
“爸爸!”埃加大叫着,“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