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斯的脑袋动不了,但他抬起眼睛,看见父亲倒在墙壁和前厅之间的地上,胳膊以怪异的角度向后弯着,鲜血飞溅在头的周围,就像一圈光环。奇西蹲在父亲身旁,颤抖的双手停滞在半空,想捂住他喉咙的伤口,却不敢动。瓦什就在一旁,手里拎着沾血的刀。
阿珂斯一下子浑身瘫软。
“让他起来,苏扎。”瓦什说。
苏扎——用靴子踩住阿珂斯的那个疤脸胖子——抬起脚把他拖了起来。但阿珂斯的目光离不开父亲的身体:他的皮肤像那个矮桌一样裂开,鲜血洒在身体一侧——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血?还有血的颜色——浓深的橙棕色。
瓦什仍然拿着那把沾血的刀,站在旁边,两只手都是湿的。
“现在清楚了吧,卡麦伏?”瓦什对那高个子瘦子说道。卡麦伏咕哝一声算是应答,抓起埃加,给他戴上了金属的手铐。即便埃加一开始就反抗,他此刻也只能束手就擒。他呆呆地盯着父亲,瘫坐在客厅地板上。
“十分感谢你为我们提供了答案,帮我们选出了你的哥哥。”瓦什对阿珂斯说,“不过看样子你也得跟我们走——鉴于你的命运。”
苏扎和卡麦伏一左一右地夹着阿珂斯,推着他往前走。在离开前的最后一秒,阿珂斯甩开他们,扑向父亲身边跪了下来,摸着父亲的脸。奥瑟的身体仍然温热,神情平静安详,他的眼睛睁着,目光里的生命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仿佛水将流尽。这双眼睛最终看向埃加,他正被枭狄人推着往门厅走。
“我会带他回家的。”阿珂斯扶着父亲的头,让他看着自己,“我一定会。”
在父亲的最后时刻,阿珂斯没能留在他身边。他在极羽草原之中,和敌人在一起。
第三章 希亚
第一次星际巡游时,我只有六季岁。
我走到外面,原本期待能走进一片阳光之中,然而笼罩着我的只是巡游飞艇投下的阴翳,它就像一块巨大的云,遮住了沃阿城——枭狄首府。飞艇又长又宽,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修长的,艇首窗格以防弹玻璃镶嵌,轮廓柔和。金属艇舱因为超过十季的星际飞行而有所磨损,不过那些新换上的金属板还是油光锃亮。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身处其中,犹如巨兽腹中的残羹肉糜。飞艇的后喷射口旁边有一个敞开的通道,我们将从那儿登艇。
大多数枭狄小孩的第一次星际巡游——我们最重大的仪礼——都会在他们八季岁的时候成行。但我是统治者——拉兹迈·诺亚维克的女儿,就得提早两季为穿越星系的第一次巡游着手准备。我们会一直跟随那萦绕星系边缘的生命潮涌,直至它转为最幽暗的蓝色,然后降落在某个星球涤故更新,这便是仪礼的第二部分。
请统治家族及其亲属率先登艇,这是传统,或者至少是从我的祖母——诺亚维克家族第一代枭狄统治者——肇始的传统。正是她宣布必须如此。
“我的头发好痒。”我对妈妈说着,用指尖轻戳脑袋一侧绑得紧紧的辫子。稀稀的几条辫子向后梳起,扭转编结,这样就不会有碎发挡住我的脸。“我平时的发型怎么就不行了?”
妈妈对我笑笑。她穿着一件极羽草织成的裙子,草茎覆在紧身胸衣上,向上蔓延,拢住了她的脸。敖特佳——我的老师,嗯,姑且称老师——曾经告诉过我,枭狄人种植了一大片极羽草,横亘在我们和敌人——荼威人之间,以防备他们入侵我们的领地。妈妈现在就是用她的服饰来纪念这样富有先见之明的决策。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刻意为之,都是为了呼应我们的历史。
“今天,”她对我说,“是你第一次公开露面,所有枭狄人都会瞩目于你,更不用说星系里的其他人了。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们只盯着你的头发,所以必须打理好,让它们‘消失’。明白了吗?”
不明白,但我没有再继续追问。我看着妈妈的头发,它们也和我的一样,是浓黑色的,可是质地大不相同——她的头发又厚又密,塞满了发网,我的头发却又细又滑,总是从卡子里跑出来。
“星系里的其他人?”理论上说,我明白星系有多广袤,它包括九个主要的大星国和数不清的边缘小星,还有坐落在月球碎片的冷漠岩石中的国家,以及超大的轨道飞船,大得就像自成一国似的。但是在我个人看来,星系只不过和我所生活的屋子差不多大,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爸爸批准了滚动新闻的转播权,议会星国都能接收到,”妈妈回答道,“所有对我们的仪礼感到好奇的人都会收看的。”
即便在那样的年纪,我也已经知道,没有其他的星球和我们的一样。我知道我们枭狄人是唯一在星系中追随生命潮涌的民族,我们对领地及财产的超然态度也是独一无二的。其他星国当然会对此好奇,也许还有嫉妒。
枭狄人自有史以来便有一季一次的星际巡游。敖特佳曾经告诉过我,星际巡游事关我们的民族传统,而清污除垢则是为了涤故更新——包括过去和未来。但是我听爸爸语带苦涩地提起过,我们“以其他星球的垃圾为生”。他就是有这种剥除美好外表的本事。
我爸爸拉兹迈·诺亚维克走在我们前面。他率先走出诺亚维克庄园的大门,来到沃阿城的街巷上,向大家挥手致意。庞大的人群涌动着,聚集在我们房子的四周,他们一看见爸爸,就爆发出阵阵欢呼。人们摩肩接踵,密不透风,连一线亮光都挡得严严实实,嘈杂刺耳的叫嚷声里,我的思绪也淹没其中,一片混沌。这里是沃阿城的正中心,距离举办角斗挑战赛的中央竞技场只有几条街。街道清洁规整,脚下的路石完整无缺。这里的建筑是用旧物新料拼搭而成的:雕凿平坦的石板,高而窄的门,混搭着虬结的金属制品和玻璃。这博采众长的混合体,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对待自己的身体那样熟悉。我们懂得以旧物之美抗衡崭新,而且兼收并蓄。
激起人群最大声欢呼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她迎着那些向她致敬的人,用自己的指尖扫过他们的手,满面微笑。我看着这一幕,心生困惑。人们只把目光凝聚到她身上,满怀深情地唱诵她的名字:伊莱拉,伊莱拉,伊莱拉。她从裙子底边拔下一片极羽草,插到一个小女孩的耳朵后面。伊莱拉,伊莱拉,伊莱拉。
我朝前跑去,跟上我哥哥利扎克。他比我年长整整十季岁。他穿着一件假的盔甲——他还没有为自己赢得真正的、用亲手杀死的奇阿摩的皮制成的盔甲呢,在我们的民族,这样的盔甲乃是身份的象征——看起来比平时更凶。我猜他是故意这么穿的,哥哥虽然个子很高,却像梯子一样瘦巴巴的。
“他们为什么要说她的名字呢,小扎?”我一边问,一边踉踉跄跄地跟上他的步子。
“因为他们爱她,”小扎说,“就像我们也爱她。”
“但他们不了解她。”我说。
“的确。”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自以为了解,而且有些时候,这就已经足够了。”
妈妈的手指都脏了,因为那些向她欢呼的人都用涂料装饰了手臂,而她用指尖拂过了太多人。我想我可能不会愿意一次触碰这么多的人。
披坚执锐的士兵用身体为我们隔离出一条窄道,护着我们通过。但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如此——爸爸所经之处,人群皆向两旁退开,仿佛他是一把劈过他们的刀。他们可能没喊他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向他俯首,目光移开不敢看他。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恐惧和喜爱之间、敬畏和爱戴之间的那道界限有多么狭窄微妙,而我的父母正分立两边。
“希亚。”爸爸开口了。我一下子浑身僵硬,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几乎不能动。他朝我伸出手,我接受了,尽管并不情愿。我爸爸就是那种人人都必须服从的人。
接着他又快又有力地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吓得我迸出一阵大笑。他一只胳膊就把我扛了起来,仿佛我没有一点儿重量似的。他的脸离得很近,胡子拉碴,还带着植物和燃烧物的气味。这就是我爸爸——拉兹迈·诺亚维克——枭狄的统治者。妈妈有时会用诗一样的语气叫他“小兹”——她还以为没人能听到呢。
“我想你也许希望见见你的人民。”爸爸说着动了动,把我的重量移到肘弯。他的另一条胳膊上,从肩膀到手腕,布满了一道道深色、凸起的文刻疤痕。他告诉过我,这些疤痕记录的是生命。不过我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妈妈的胳膊上也有一些这样的刻痕,但数量还不及爸爸的一半。
“人民渴望强大的力量,”爸爸说,“你的妈妈、哥哥,还有我,都会给予他们所渴望的。有朝一日,你也会的,对吗?”
“对。”我淡淡地说。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很好,”他说,“现在挥手吧。”
我微微颤抖地伸出手,模仿着爸爸的样子。人群善意地回应我,这让我惊讶不已,直直地看着他们。
“利扎克。”爸爸说。
“过来,小诺亚维克。”利扎克不用听谁吩咐,就把我从爸爸胳膊上接了下来。他是靠观察人的姿势得出的结论,而我也察觉到爸爸不停地在调整动作。我用胳膊搂住小扎的脖子,爬上他的背,两只脚攀住了他盔甲上的带子。
我低头看着他长出星点痘痘的脸颊,露出酒窝笑了起来。
“准备好撒丫子了吗?”他提高了声调,好盖过人群让我听见。
“撒丫子?”我说着,搂得更紧了。
他的回答就是抓紧了我的膝盖,顺着士兵们辟出的过道一路小跑,又颠又跳地让我爆出一阵大笑。接着,人群——我们的人民,我的人民——也跟了上来。我的视野里满是微笑。
前方有一只手伸向我,我用指尖划过了它,就像妈妈那样。皮肤沾上了汗渍,微微潮湿,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介意,反而心满意足。
第四章 希亚
在诺亚维克庄园的围墙之间有一道隐藏的走廊,仆从穿梭其间,便不会打扰到我们和客人。他们将指示方向的图案刻在墙角里和出入口,如同密码,我便常常逡巡在这些密道里研究它们。所以,我去上课的时候,身上就可能沾着蜘蛛网和灰尘,敖特佳有时候会为此嘲笑我。不过,只要不去打扰爸爸,没人在意我是怎样打发那些闲暇时光的。
在我刚满七季岁的时候,有一天,密道巡游把我带到了爸爸办公室背面的墙边。我本来是跟着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走的,但当我听到爸爸提高了声调,大发雷霆,便蹑手蹑脚地停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沿着原路赶紧返回,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爸爸的声音一高起来准没什么好事,唯一能让他平静下来的就是妈妈。但听上去,她也无能为力。
“告诉我。”爸爸说道。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好听得更清楚些。“你对他都说了什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我……我以为……”小扎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要哭起来了似的。这也不妙,爸爸可不喜欢眼泪。“我以为,他是要当我的贴身侍从的,可以相信……”
“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什么!”
“我对他说……说了我的命运。就是神谕者说的那些——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他们是荼威两大家族之一。就,就这些。”
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耳朵上挂着一丝蛛网。在这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利扎克的命运是什么。我知道父母会告诉他的——大部分拥有命运的小孩都是如此,在他们的天赋赐礼揭晓时,就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再过几季,我也会知道我的命运。但是知晓利扎克的命运——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而且这一家族隐姓埋名久矣,不知是外来者还是某一星球的居民——可真是罕有的赐礼,抑或是沉重的负担。
“蠢货。就这些?”爸爸语带讥讽地说,“你以为自己有信任谁的能耐,就凭你这怯懦的命运?你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就会毁于你自己的软弱!”
“对不起,”小扎清了清嗓子,“我记住了。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说得对,再不能那么做。”爸爸的声调放低了,冷静了许多,但这比大喊大叫更糟。“我们必须更努力地寻求解决良策,不是吗?在已经存在的千百种未来中,我们得找到你不至于毫无价值的那一种。与此同时,你得努力工作,尽可能地表现强势,即便是对待你最亲近的伙伴。明白了吗?”
“明白,父亲。”
“很好。”
我蜷缩在那儿,偷听着他们闷闷不清的对话,直到灰尘呛得我要打喷嚏才离开。我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会将我带往权力顶峰,还是会让我失势坠落。但是此刻,我心里的恐惧更甚从前。爸爸所思所想的一切,就是征服极北荼威,利扎克却命中注定要失败,要辜负他。
太危险了。用不能控制的东西去激怒爸爸,太危险了。
我一路摸索着,从密道回到自己的卧室,为小扎而感到身心俱痛。在我还不太清楚疼痛是什么的时候,它就开始了。
第五章 希亚
一季之后,我八季岁了。有一天,哥哥突然闯进我的卧室,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我刚在床前的地毯上摆好最后一个小雕像——那是一季前我们巡游到欧尔叶时从那儿搜罗来的,那个星国里的人尤其喜好这些美好而无用的小东西。哥哥走过卧室的时候踢倒了好几个小雕像,我不高兴地嚷嚷起来——我的作战队形都被他毁了。
“希亚。”他在我背后蹲了下去。那时他已经十八季岁了,手长脚长,前额冒出了几点痘痘,但是恐惧让他看起来幼小而稚嫩。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问道:
“怎么了?”
“爸爸有没有带你到什么地方去,然后……给你看了些什么?”
“没有啊。”拉兹迈·诺亚维克从没带我去过任何地方,我们共处一室时,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不过即便如此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知道,作为爸爸注目的目标才不是什么好事呢。“没有,哪儿也没去。”
“这多不公平啊,不是吗?”小扎热切地说,“你和我都是他的孩子,我们应该被一视同仁,不是吗?”
“呃……大概吧,”我说,“小扎,怎么……”
但小扎把他的手掌摁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卧室,连同深蓝色的窗帘和木质镶板都不见了。
“今天,利扎克,”父亲说,“你将有权发号施令。”
我身处一间小而昏暗的房间,石头围墙,迎面是一扇巨大的窗子。父亲站在窗子的左下方,看起来比往日矮小得多——我其实只到他的腰那么高,但在这间屋子里,我却可以直视他的脸。我的双手在身前交握,手指又长又细。
“您是想……”我的呼吸急促不安起来,“您想要……”
“镇定点儿。”父亲沉声说道,然后抓住我的盔甲,把我拽到那扇窗子前。
我看见窗子的另一边有一个老人,满面皱纹,头发灰白,身形憔悴,目光死寂,双手戴着手铐。在父亲的点头示意下,那间屋子里的警卫走上前去,其中一个抓住那老人的肩膀不让他动,另一个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了绳索,紧紧地绑在脑后。这个犯人没表现出一点儿反抗的意思,他的四肢仿佛无比沉重,也许是被放了血。
我吓得发抖,一直抖个不停。
“这人是个叛徒,”父亲说道,“他密谋与我们家族对抗,散布谣言,称我们从贫病交加的枭狄人民那里窃取了国外援助。这样肆意抹黑我们家族的人,绝不能简单地处死了事——必须让他们慢慢地死。而你也必须做好准备,下达这样的命令,甚至得亲自动手处置他们——不过那一课可以晚点儿再说。”
恐惧在我的胃里反转纠结,像虫子一般蠕动。
父亲清了清嗓子,喉头后面挤出些不太顺畅的声音,然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我手里。那是一个以蜡封口的小瓶子。
“如果你无法自己平静下来,这个能帮你做到,”他说,“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按我说的去做。”
我摸索着封蜡的边缘,把它撕开,把瓶子里的药水一股脑儿倒进嘴里。镇静剂灼烧着我的喉咙,但很快,我狂跳的心就放慢了速度,惊恐无措的感觉也缓和了下来。
我冲父亲点点头,他拧开了牢房里扩音器的开关。我头晕目眩,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把塞满脑海的字句组织成语言说出来:
“处死他。”这是我全然陌生的声音。
一名警卫退后几步,拉起了绳索一头。绳索穿过屋顶上的一只金属钩子,就像线穿过针孔。他拉着绳子一直后退,直到那犯人的脚尖勉强能碰到地面。我看见犯人的脸憋得通红,接着又成了紫色,手脚拼命地乱扑乱打。我想看向别处,可是动不了。
“有效的办法并非只有示众一种,”父亲轻轻松松地说着,关上了扩音器,“警卫会把你的手段告诉那些公然反对你的人,这些人也会继续悄声悄语、口耳相传,久而久之你的强势和权谋就会传遍整个枭狄。”
一声惊悚尖叫在我身体里膨胀开来,但我把它硬生生地压在了喉咙里,就像忍住一大块儿难以下咽的食物。
那昏暗的房间消失了。
我站在一条熙熙攘攘的明亮大街上,像跟屁虫似的,抱着妈妈的腿。四周的空气中泛起灰霾——这里是星国佐德的都城佐德亚——连名字都取得这么灰头土脸。我第一次星际巡游就来到了这个地方,那时节,这里的一切都埋在厚厚的一层灰霾里。这些灰霾并非如我猜想,来自岩石或尘土,而是来自东方的一大片花田。强劲的季候风裹挟着花朵,一路让它们分崩离析,最后变成粉末,抵达佐德亚。
我记得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这是我和妈妈相处的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妈妈走近一个人,向他点头致意,她的手轻拂过我的头发。
“谢谢您,阁下,感谢您为我们的涤故更新提供了如此慷慨的招待。”妈妈对他说,“我会尽己所能,确保我们只带走你们不再需要的东西。”
“我是该对此表示感激。不过我对上一回枭狄士兵的涤故劫掠有所耳闻,相当殷勤,可谓是。”那个人粗鲁地回答。他的皮肤沾满了花朵灰霾,明亮耀眼,太阳底下看着简直就像在发光。我惊异不已地仰脸看着他。他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袍子,好像一座雕塑。
“那些士兵的行径真是令人震惊,他们会受到严惩的。”妈妈严肃地说道,接着她转向我,“希亚,亲爱的,这位是佐德都城的首领。阁下,这是我的女儿希亚。”
“我喜欢您身上的灰霾,”我说,“它会不会跑到您的眼睛里?”
那个人的神情柔软了下来,他回答我说:“时常如此。所以,当我们接待访客时,就会戴上护目镜。”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递给我。它很大,镜片是浅绿色的玻璃制成的。我戴上试了试,它直接就从我的脸上滑到了脖子上,非得用手扶着才行。妈妈笑了起来——轻巧、自如——那个首领也一块儿笑了。
“我们会尽量尊重你们的传统,”他对妈妈说,“不过我得承认,我们并不理解那样做意义何在。”
“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更新’高于一切,”妈妈说,“我们从那些被丢弃的废物中搜寻可供制造新物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应该浪费的,想必您也同意这一点。”
接着,妈妈的话语向后倒转,护目镜攀上了我的双眼,越过了我的头顶,回到了那个首领手中。那是我的第一次星际巡游,回忆中的景象一直在我脑海中回环盘绕,当它们退回终点时,便消失殆尽了。
我仍然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四处散落着小小的人形玩偶。我知道自己曾经历的第一次星际巡游,知道自己拜访了佐德亚城的首领,但是想不起来任何当时的画面了。取而代之的是脖子上套着绳索的犯人,还有爸爸低沉的嗓音。
利扎克刚刚在我的记忆中置换了一段他自己的。
我曾见他这么做过几次,有一回是对他的玩伴兼侍从瓦什,还有一回是对妈妈。每次都是在他和爸爸见面之后、崩溃难以自持的时候。他会把一只手放在好朋友或妈妈的肩头,然后身体挺直,神情冷漠,看上去比平时强势得多。而瓦什和妈妈,则似乎变得呆滞空洞,仿佛迷失了一般。
“希亚,”小扎的脸上泪光点点,“这只是为了公平,我们理应共同承受这样的重负,只有这样才公平。”
他再次向我伸出了手。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猎猎燃烧。他的手碰触我的脸颊,幽暗、漆黑的血管在我的皮肤之下扩张开来,像多足虫豸,像阴霾巨网。它们蠕动爬行,沿着我的胳膊蜿蜒而上,将灼热扔到我的脸上——还有疼痛。
我大叫起来,以我此生从未有过的狂烈声音。小扎的声音也响了起来,融入我的叫声,如同和谐的和音。黯黑的血管带来了剧痛,它就是剧痛,而我乃是始作俑者。我,就是疼痛本身。
小扎猛地抽回了手,但我皮肤上的暗影和剧痛迟迟未消。我的天赋赐礼,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妈妈闻声冲了进来,她的衬衫只扣了一半,脸上的水珠还没擦干。她看见我皮肤上的黑色斑点,跑过来用双手拉住了我的胳膊。但她一碰到我就弹开了,退缩了。她也感觉到了疼痛。我又叫了起来,用指甲狠狠地抓着那蔓延的黑暗巨网。
妈妈不得已喂我吃了药,这才让我平静下来。
没有人能忍受疼痛。从那以后,小扎再也没有碰过我一下。其他人也是。
第六章 希亚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平坦光洁的走廊映着我黑纹密布的身体。我追着妈妈,紧赶慢赶。她走在前头,提着裙子,腰板笔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优雅,这就是我的妈妈。她裙子的紧身胸衣里衬着一块衬板,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做的,但外层包裹的织物让它看起来仍然如空气般轻盈;她知道如何描画完美的眼线,好让自己的睫毛在任何角度都纤长动人。我也有样学样地试过,但我的手总是抖,画不好一条完整的眼线,每隔几秒还疼得咝咝吸气。所以,如今我喜欢简约胜过优雅,比如松垮的衬衫,不带蕾丝边的鞋子,不必系扣子的长裤,还有能遮住大部分皮肤的宽大毛衣。我不过将近九季岁,便已经与浮夸打扮绝缘。
现在,疼痛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原本简单的动作得花上双倍时间,因为总得停下来喘息忍耐。人们不能碰我,我不得不凡事都亲力亲为。我试着往血管里注入来自其他星球的药物和制剂,希望能多少抑制一下我的天赋赐礼,但它们只会让我生病,更糟。
“安静。”妈妈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说。她拉开门,我们来到了诺亚维克庄园的屋顶停机坪。那儿停着一艘运输艇,就像一只中途落下来歇脚的大鸟。它的货仓装卸门打开着。妈妈先看了看四周,然后抓住我的肩膀——隔着衣服,所以不会伤到她——把我拉上了飞艇。
一进入飞艇,妈妈就让我在座椅上坐下,还在我的腿上和胸部紧紧系上了安全带。
“我们要去见个人,他也许能帮你。”
§
诊所门前写着“达克斯·费德兰医生”。他让我喊他达克斯就好,不过我还是称他为“费德兰医生”。这是我的父母教给我的: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要表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