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提这事,”尤莱亚摇着头说,“也不愿去想它。我只想好好活着。”“好吧,我懂。只是…如果你需要什么,请告诉我…”“好。”他冲我微微一笑,站起身,“对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行么?我跟我妈说晚上去看她,一会儿就出发了。噢,差点忘了告诉你,老四说他一会儿想单独见见你。”听了这话,我直起身子,着急地问道:“是吗?几点?在哪儿?”“千禧公园的草丛中,十点多钟吧。”他笑嘻嘻地说,“别太激动了,小心把你乐得脑门儿都炸开。”

第四章 托比亚斯骗取信任

母亲坐什么都坐在边上,椅子也好,窗台也好,桌子也好,像要随时准备逃走似的。此刻她坐在珍宁在博学派总部的旧桌子边沿,脚尖支在地板上,身后的城市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她是个肌肉坚实的女人。
“我们得谈谈你忠诚度的问题,”她的声音未带谴责,只是充满疲惫。那一瞬间,眼中的母亲退去了雄心壮志,变成一个疲倦的中年女子,我仿佛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可随着她身板一挺,这种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
“不管怎么说,帮翠丝泄露出视频的人是你,”她说,“其他人可能不知道,可我知道。”
“听着,”我微倾身子,双肘靠着膝盖,“我只是相信翠丝的判断,我信她胜过信我自己。泄露出视频之前,我也不知道视频牵扯了这么多事。”
我就知道拿我和翠丝分手的谎话很容易骗过伊芙琳,果不其然,自从我摆出这个幌子,她似乎对我更贴心,也更坦诚了。
“既然你已经看到视频了,那谈谈你的想法吧。”伊芙琳说,“我们该不该离开城市?”
她想要我做出的回答显而易见——不赞同帮助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可我撒谎的技术并不高超,只能避重就轻,拣着实话糊弄过去。
“我有些害怕,”我道,“那边危机四伏,现在出去不太明智。”
她想了一会儿,咬了咬腮帮子,我这个习惯也是跟母亲学的。那些年我常常站在屋内,一边焦急地等着父亲,一边咬着腮帮子,内心灼烧般焦躁,不知回家的父亲是何种角色,是无私派敬重和信任的领导,还是打骂我不眨眼的魔鬼。
我不停地舔着咬伤的疤痕,逼着自己深埋下这段苦涩的记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满是忧虑地说:“最近我常收到一些令人忧心的报告,说有造反组织在暗中行动。”她仰起头,单眉上挑,“有人的地方就有组织的存在,这很正常,只是这来得有些快。”
“什么组织?”
“是个想冲出这座城市的组织。”她应道,“他们今早发出一些告示,宣称自己是忠诚者。”她好像看出我面色的疑惑,补充道,“忠诚者,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效忠于这座城市建立的初衷的,懂了么?”
“建立的初衷?你是说伊迪斯·普勒尔视频上的内容吗?就是当城市中分歧者人数占到一定比例,我们就应该派人挽救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对,没错,他们还要恢复派别制度。忠诚者坚信我们不能脱离派别制度,因为我们一开始就遵循这样的制度。”她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有的人惧怕变化,可我们绝不能纵容他们沉溺于过去。”
五大派别全部崩盘,我终于不受派别的束缚,不用掂量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不用为人行事都受特定意识形态的约束,想到这儿,我内心竟有一些释然,隐隐希望派别制度永远不要存在。
但是伊芙琳并没有如她所认为的那样给予我们自由,她只是把所有人都变成了无派别者。她怕我们自主选择,怕我们违逆她的命令,无论派别制度怎么好,我也很高兴知道仍然有人在跟她唱反调。
我又摆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心却怦怦跳个不停。要想稳住伊芙琳,获得她的信赖,我必须小心行事。对我来说,对其他人撒谎倒是小事一桩,对她撒谎却实属不易。要知道,她熟知我们家所有的秘密,也体验过那四面墙壁围堵中的家庭暴力。
“你想对他们怎样?”我问。“当然是控制他们,不然还能怎样?”“控制”两个字敲击着我的心房,我一下子浑身僵硬,挺得笔直,身体变得跟我正坐着的椅子一样硬。在我们的城市中,“控制”意味着使用针管和血清歪曲人们的意识,让人们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控制”即情境模拟,就像那场让我险些杀掉翠丝的情境,就像让整个无畏派变成行尸走肉的军队的情境。
“用情境模拟控制他们吗?”我一字一顿地问。她眉头锁成一团:“当然不是,我可不是珍宁·马修斯!”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激怒了我:“伊芙琳,别忘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话,她脸上有些抽搐,回道:“好,那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用什么情境模拟来达到目的。对我来说,死亡来得快一些,也省心一些。”
以她的做事风格来看,采用违者必杀的办法的确有效,死亡的确能堵上人的嘴巴,也的确能将革命扼杀在摇篮中。这么看来,不管忠诚者组织是什么,也不管组织成员是谁,他们必须尽早获知伊芙琳的阴招。
“我能揪出他们。”我说。“我也觉得你有这个能力,不然我为什么费心告诉你这件事?”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我能列出一堆理由,她可能在考验我,可能找我的茬儿,也可能混淆我的判断。我知道母亲的行事手段,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不在乎过程,这点和父亲很像,而有时我也是这样的。
“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让我来查他们。”
我站起身,她似树枝般枯槁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儿子,谢谢你。”
我强迫自己看向她:和我一样的鹰钩鼻上方,两只眼睛离得有些近,肤色比我略暗。那一瞬间,我精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她穿着无私派的灰色衣袍,浓密的头发拢成发髻,用一堆卡子固定在脑后,这样的她坐在餐桌前,与我面对着面;我仿佛看得到她蹲伏在小时候的我身前,在我去学校前帮我整理好扣错纽扣的衣衫;我仿佛又看到她站在窗子旁边,双手交握在一起,用力到棕褐色的指关节有些发白,眼睛却紧紧盯着窗外,看父亲的车有没有回来。那时我们两人共同抗拒着恐惧,可多少年过去后,母亲已不再是当年满是惧怕的她,而我有些想知道如果我们能共同发挥力量会是怎样。
我的心一紧,仿佛我背叛了母亲,背叛了曾是我唯一盟友的女子。愧疚缠身,我匆忙转过身,不想因这情绪而向她和盘托出,让我们功亏一篑。
我随着一大群人离开了博学派总部,眼神里全是困惑,不自觉地寻找着代表各派别的颜色,却只能是徒劳。此时我穿着一件灰色衬衣,蓝色牛仔裤,黑色鞋子,颜色混杂,可衣服遮挡的无畏派文身却不会消失。任时光流转,世事变化,我的选择永远不会被抹去,尤其是这些选择。

第五章 翠丝约会

我把闹钟定在晚上十点钟,头一歪,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几小时后,闹钟铃声没吵醒我,反倒是屋子对面有人被惹恼后的叫喊声把我惊醒了。关上闹钟后,我随便拢了拢睡觉时压乱的发丝,半走半跑地穿过紧急逃生梯,走向楼下的出口。出口通往小巷,那里大概没人拦阻我。
穿过出口,凉风迎面吹来,拂着我的脸,驱走了我的困意。我把衣袖拉下,盖着手指尖,双手也慢慢暖和起来。时光飞逝,夏天终于快结束了,博学派总部入口有几个人来回转悠,没人注意到我穿过密歇根大道,我又一次尝到长得矮小的甜头。
千禧公园近在咫尺,托比亚斯站在草坪中间,脚边放着一个背包。他的穿着混合了各个派别的衣服,灰色T恤,蓝色裤子,黑色带帽子的外套,分别代表着曾经的无私派、博学派和无畏派,恰是个性测试中我合适的三大派别。
“我的表现怎样?”我靠近他时问道。
“还不错。”他回答,“伊芙琳对你恨意未减,但克里斯蒂娜还有卡拉顺利过关。”
“太好了。”我笑了笑说。
他抓住我贴着腹部的衣衫,一把揽我入怀,温柔地吻着我。“来,今晚我已计划好了。”他边说边轻轻地推开我。“噢,是吗?”“是的。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我们俩没怎么正式约会过。”“混乱和战争占据了我们的约会时间。”“我想体验一下真正的‘约会’。”他说着就倒退着朝草坪另一端的庞大金属雕塑走去,我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和你恋爱之前,我只参加过集体约会,每次都是草草收场,每次结果都是齐克泡了个他看得顺眼的妞,而我呢,就尴尬地和我之前不知怎么就得罪到的姑娘傻傻地坐在一起,不知道如何开始。”
“你这人不怎么友好。”我咧嘴笑道。
“你还说我呢。”
“喂喂喂,我可以变得‘友好’。”
“呃…”他敲着下巴说,“那说两句好听的话。”
“你长得很帅。”
他咧开嘴巴,展颜而笑,洁白的牙齿在漆黑的夜中显得特别亮眼:“这句话我爱听。”
我们走到草坪尽头,站在金属雕塑前往上看。这雕塑比远远望去要大许多,也奇怪很多。它其实算是个舞台,舞台上方是一个朝上开口的拱形金属结构,由朝不同方向弯曲的一个个金属板子构成,整个圆弧好似一个爆炸开的金属罐子。我们穿过舞台右边的一块金属板,这块板子从地面上倾斜而出,背后靠合金支撑架撑着。托比亚斯紧了紧肩上的背包,抓着一个支撑架向上爬。
“这感觉很熟悉。”我说道。说起来,我们俩一起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爬大沼泽旁的摩天轮,只是这次我在他身后,而上一次是我逼着我们往高处爬。
我卷起衣袖,跟在他身后,肩头的伤口依旧隐痛,不过差不多已经痊愈,我还是用左肩膀发力,尽量把重心放在双脚上。低头看着脚下缠绕的金属条和金属条下若隐若现的地面,心头涌上一股笑意,我放声大笑开来。
托比亚斯爬到两块金属板交接成“V”字形,刚好够两个人坐的地方坐下来。他往后挪了挪,身子挤进金属板交叉处,手扶住我的腰。我其实不需要他的帮忙,却很享受他的手抱住我腰的感觉,也就没说什么。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条毯子,盖在我们身上,又掏出两个纸杯。“你想脑子清醒还是迷糊?”他瞅着背包,探问我。“嗯…”我微侧过头说,“清醒吧,我们有话要谈,对不对?”“没错。”他翻出一个小罐子,罐子里装着颜色如清水般却泛着气泡的液体,他一面拉开盖子,一面说:“这东西是我从博学派总部的厨房偷来的,好像很好喝。”他把这饮料倒在杯子里,我乐滋滋地尝了一口,唇尖带着糖浆外加柠檬的味道,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喝第二口时要好得多。“谈正事儿吧。”他说。“好的。”“嗯…”托比亚斯冲着手中的杯子皱了皱眉,“这么说吧,我知道你和马库斯联手的原因,也理解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可是…”“可是你还是生气,”我接过话,“因为我对你说谎,而且说了好几回。”
他点点头,视线却看着别处:“说实话,不仅仅是马库斯这件事,之前还有很多事让我气恼。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第二天起床后,发现床边空荡荡的,你踏上了”——我本以为他会说我踏上了死亡之路,可他终是不愿把我和那么不吉利的话联系到一起——“踏上了去博学派总部的路。”
“嗯,可能吧。”我又喝了一口杯中的东西,抿了抿这如蜜般甘甜的液体,咽下喉咙,“请听我说,我…在那之前,我一直想为崇高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可真当‘死亡’逼近,我才明白‘牺牲性命’的恐惧。”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侧头看了下我。
“我彻底觉悟了,”我说,“我想活着,想对你敞开心扉。可…可要是你不信我,要是你还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我做不到,永远做不到——”
“什么居高临下?”他反问,“明明是你在做傻事、蠢事,也是你不顾生命危险——”
“是吗?那你真觉得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训话能达到更好的效果吗?”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你这个人又不听道理!”
“我需要的不是讲道理!”我微微向前探着身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再也无法故作轻松,“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内疚吞噬了,我只想得到你的耐心和安慰,而不是大吼大叫。对了,我也不需要你小心翼翼地把所有计划都瞒着我,就像我没能力接受…”
“我只是想减轻你肩上的担子!”
“你到底怎么看我?到底觉得我坚强还是懦弱?”我瞪着他说,“你老这样,每次训斥我时,总摆出一副我理所当然能够接受的样子,可又觉得我处理不好这,处理不好那,这不矛盾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当然觉得你很坚强。”他摇摇头说,“我只是…只是不善于表达。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一个人面对一切。”
“我做事可靠!”我说,“你可以相信我。你可以让我自己决定我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
“好。”他点着头说,“那你也不准冲我说谎了,永远不能骗我。”“一言为定。”霎时间,我浑身僵住,仿若被什么东西挤压,像是蜷缩在狭小的空间。可我不想这样结束我们的对话,就伸出胳膊,抓起他的手。“很抱歉我对你说谎,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不尊重你。”就这样,我们十指紧握,坐了许久。我靠着金属板,头顶的天幕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月亮被飘过的云层笼罩着。云层飘动,我看到我们头顶有一颗星星,可这似乎是唯一的一颗。我侧过头,看到一排房屋的黑影沿密歇根大道排成一列,仿若一排监视着我们一举一动的哨兵。
一直等到这种僵硬、挤压的感觉从心底慢慢退去,我才开口。过了这么久,我终于又找到了久违的舒心。我并不是个容易放下怒气的人,可我们俩在过去几周都经历了许多,我很高兴能够放下这些天来的各种疯狂情绪——恼怒和怕他恨我的恐惧,以及因背着他和马库斯联手而心生的愧疚。
“这东西其实有点恶心。”他一饮而尽,把杯子放下。
“有点儿。”我盯着手中剩下的饮料,答道。我举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嗓子眼儿被这烧灼的气泡弄得火辣辣的,脸不由得抽了抽,“真不知博学派到底天天自吹自擂些什么,还是无畏派的蛋糕好吃。”
“我倒想知道要是无私派也有特色食物,那会是什么。”“肯定是发了霉的面包。”他哈哈大笑着补充了句:“还有毫无味道的燕麦片。”“还有牛奶。”“我有时会觉得自己相信他们教给咱们的一切。当然,那也只是有时而已,不然我也不会还没和你结婚,就牵起你的手了。”“那关于这件事…无畏派是怎么教人的?”我冲我们牵起的手点了点头,示意道。
“无畏派怎么教的呀,呃,”他哧哧一笑,“只要记得注意安全,喜欢怎样就怎样。”
我扬起眉头,突然间脸变得火辣辣的。
“我得找个平衡点,”他道,“找到我想要的和明智之举之间的那个点。”
“不错。”我顿了顿,继续道,“那你想要什么?”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却依旧追问他,想听他把这话说出来。
“呃。”他展颜一笑,身子前倾,把手贴着金属板,胳膊环住我的头,俯下身吻着我的唇,亲着我的下颌,接着又移向我的锁骨。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紧张得什么都不敢做,生怕走错一步或是太傻,或惹他不高兴。可我这样简直像尊雕塑,于是迟疑地伸出手触碰着他的腰。
就在这时,他的唇又压向我的唇,手也把我手下的衣衫拽起。我手心抚着他裸露的肌肤,浑身翻腾着激情,一点点地贴向他,又贴向他,双手在他的背部恣意游走,移到他的双肩。他呼吸加重加速,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舌头尝着柠檬混杂着糖浆的味道,鼻子吸进打在他皮肤上的凉风,我只想要更多,更多。
我脱下他的衣衫,也不顾周围空气的凉意,此刻我们估计也不觉得冷。他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腰,如此坚定,如此健硕;另一只胳膊埋在我的发丝间。我的吻慢了下来,我就这样享受着此刻的一切——他布满黑色墨水图案的平滑肌肤,这个激烈的吻,还有将我们两人包围的凉爽空气。
刹那间我浑身无限地放松,变得轻飘飘、软绵绵的,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排斥血清,违逆政府领导的分歧者,而是完全抛弃了拘谨的普通女孩。我觉得更柔软、更轻盈了,当他的指尖划过我的臀部和腰背时,我可以尽情地笑;他把我搂进怀中,头埋进我的脖颈,唇也轻轻地吻着我脖颈的肌肤,我也可以贴着他的耳畔低低叹息。至少在这一刻,我可以完全做自己,既坚强,又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感到冷,便裹着毯子抱在一起。“和你在一起很难理智。”他在我耳畔轻声笑着。我冲他浅浅一笑:“这就对啦。”

第六章 托比亚斯无派别的行动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
我手中端着餐盘,穿过食堂时便有这种感觉;从一群无派别者伸长脖子越过自己的燕麦粥,将脑袋凑在一起的样子也看得出。不管这件大事到底是什么,它很快就会发生。
昨天从伊芙琳办公室出来后,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走廊里留心听她的下一场会议。门未关上,我听到她说示威什么的,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到底还是不信我,我的演技不算高超,再怎么假装成她的左膀右臂,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做得那样好。
我走到餐桌前坐下,对着每个人都一样的早餐:一杯咖啡和一碗燕麦粥,粥上还漂着一层红糖。我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群无派别者,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姑娘时不时瞄一下手表。
我的饭吃了一半,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那个紧张不安的姑娘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像被电击中一样。不一会儿工夫,他们都放下手中的餐具,往门外冲去。我也跟着他们跑出去,拨开眼前的人群,穿过博学派总部的大厅。大厅里依旧一片狼藉,珍宁·马修斯大肖像的碎片依旧散落在地上。
一群无派别者已聚在密歇根大道中央,黑压压一片。抬头望天,一层苍青色的云遮住了太阳,日光变得灰暗。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喊叫:“打倒派别制度!”似乎在瞬间,所有人都应和着,这句话慢慢变成咏唱,一遍遍回旋在耳际,打倒派别制度,打倒派别制度…放眼望去,一个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摇动着,像是无畏者激动的喊叫,却没有无畏派的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扭曲的愤怒。
我推开人群,朝着他们围聚的地方走去,慢慢走近后才发现他们围着的是什么——“选派大典”时用的五个成人一般大小,象征着五大派别的大碗,它们已倒在地上。大碗里的东西撒得遍地都是,炭火、玻璃、石块、泥土、清水混在了一起。
两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划破了手心,鲜红的血液滴到了炭火上,发出嗞嗞的声响,那也是我第一次公然反抗父亲。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时的冲动和释然,这个大碗是我逃离父亲魔爪的救星。
爱德华立在这片碎瓦中,脚下全是玻璃碎片,手中握着一把大锤。他举起大锤,狠狠地砸到翻倒的大碗上,金属上出现一道凹痕,炭灰飘向空中。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努力不让自己朝他冲过去。他绝不能砸烂那个大碗,绝不能毁掉“选派大典”的记忆,绝不能抹掉我胜利的里程碑,这些东西于我珍贵如瑰宝,他不能把它们通通损毁。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人群中,除了胳膊上戴着画有空心白圆圈的黑色无派别袖章 的人,还出现了没戴袖章 的前派别成员。一个博学派男子忽然冲出人群——他那用心梳理的整齐的分头仍然暴露了他曾经的身份——他举起那沾满墨水的柔弱之手去抓爱德华手中大锤的锤柄,正好抓在爱德华的手上面,那一刻,他们两人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厮打成一团。
一个金发女子闯入我的视线,是翠丝,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蓝色无袖衫,双肩处的派别文身微微露出一角。她正欲冲过去,想拦着爱德华和博学派男子,却被克里斯蒂娜死死拽住。
博学派男子满脸青紫,与比他高大壮硕很多的爱德华格斗,他简直是以卵击石,愚蠢至极。爱德华从他手中夺过锤子,抡起来奋力挥下去,可他因为刚刚的冲突,还没站稳,又气又晕。锤子砸中了博学派男子的肩膀,直接砸到了骨头。
天地间回旋着那个博学派男子凄厉的哀号声,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之后就是喧哗,大家纷纷冲向破碎的大碗,冲向愤怒的爱德华,冲向哀号的博学派男子。一时间,人们相互冲撞,一片嘈杂,无数的肩膀、胳膊肘、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撞向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呼吸有些困难。我到底要去何处?去找翠丝,还是爱德华?由不得我多想,移动的人流把我推搡到爱德华身前,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放了他!”我顶着吵闹声喊道。他那只明亮的眸子紧盯着我,龇着牙,咧着嘴,想挣开我的手。
我抬起腿,膝盖顶向他的身侧,他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大锤也没抓稳,我瞅准时机,伸手把锤子夺过来贴在大腿边,奋力奔向翠丝。
她在我前方的某个地方,正朝着那位受伤的博学派男子奔去。等我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时,一个女子的胳膊肘打到了她的脸颊。猝不及防间,她后退了几步。克里斯蒂娜疾步上前,把那个女子一把推开。
就在这时,枪声划破天际,一声,两声,三声。
惊慌间人们吓得四散逃开。我定了定神,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中枪,中枪的人又是谁,可人影憧憧,我什么也看不清。
翠丝和克里斯蒂娜蹲在那个受伤的博学派男子身旁,他一动不动,头发凌乱,脸上被血染红,身上也被人踩出一个个脚印。
离他不远处,爱德华也躺在一片血泊中,子弹正中他的腹部,黏稠的血不停地流。几具尸体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死因可能是被人踩踏,也可能是不幸中弹,不过我不认识他们。估计这枪是冲着爱德华一个人开的,其他可怜人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双眸中燃烧着狂躁,向四周扫了一圈,却没找到开枪者。不管这人是谁,他应该隐藏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消失了。
我扔掉大锤,锤子落在被砸出凹痕的大碗旁边,我跪倒在爱德华身旁,任由无私派的石块顶着膝盖。他那一只还完好的眼睛半闭着,眼珠子却咕噜噜直转——他还活着,起码目前是。
“我们得把他抬到医院。”我对身边的人说,可周围的人几乎全部逃了。
我转过头,看着翠丝和那个躺在地上一直没动弹的博学派男子:“他是不是已经…?”
她把手指按在他的颈处,感受着他的脉搏,我看到她蓦地瞪大眼睛,大大的双眸中透着无尽的空洞,她的头摇了又摇。他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活下来,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全是派别大碗的残骸,大碗歪斜在地上,里面盛放的东西也撒得满地都是。我们旧生活方式的标志被摧毁了——有人死了,更多的人受了伤——而这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