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样的例子。但我得试试。之后……我们碰个头。”
“好。”
“公园,最南端的小径。11点左右。”
沙里姆点点头。
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空谈无益。”他撂下了这句话,掉头就走。
弗兰克尾随着群众沉重的步伐走上另外一条大道。沿路是敞着大门的酒吧和贩卖阿拉伯食物的凉亭。阿拉伯与瑞士,奇怪的组合但却搭配得天衣无缝。
今晚有些瑞士人站在公寓的门口分送面具。他们这个庆典很明显跟“忏悔星期二” (10) 有渊源,被称为“法斯那希特”。庆典中有面具、有音乐,社会规范被抛在脑

后,就像是旧世界在巴塞尔、苏黎世、卢塞恩的疯狂2月夜晚……弗兰克一时冲动也加入了人潮。“在每个深沉的心灵里都有一个逐渐滋长的面具。”他跟面前的两个女人说

了这句话。她们客气地点点头,继续她们的谈话。她们用的语言喉音很重,是一种没有文字的方言,说它是密码也许更贴切些,连德国人也不明白。这是另一种难以渗透的

文化。弗兰克想道,他们跟阿拉伯人一样顽固。他拿起那个镶嵌了铅玻璃的黑色面具,不由得纵声长笑。他戴上了面具。
大道上全是戴着面具的庆祝人潮,像一条蜿蜒曲折的长蛇。有的人醉了,有的人行为放浪,都已在失控边缘。两条大道交会的地方,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广场,喷泉向空

中喷出艳红色的水柱。喷泉周围有一个铜管乐队即兴演出。他们面前爆满的群众随着低音鼓的节奏狂欢起舞,双脚跺地为乐队助势。头顶一百多米的地方是天幕的通风口,

不断把新鲜空气贯注到广场里来。冰冷的空气结成片片雪花纷纷坠落,在阳光之下像是一片一片的云母。天幕与雪片之下,烟火缤纷灿烂,但光彩一闪即灭。
他一直觉得,一天之中,日落是最能提醒他身处外星的时刻。赤色倾斜的光源有股根深蒂固的不对劲。几百万年前,人类的祖先游牧草原,当时对落日的期望至今仍然

藏在人类的脑海里,也始终跟火星的此刻格格不入。今天的傍晚格外俗艳,让人有一种难以按捺的不安。弗兰克在夕阳余晖中信步而行,又走回到了城墙边。城市的南边一

片平坦,散布着火星最常见的岩石,每块石头的后面都拖出一个长长的身影。他在这个城市南面的圆弧形混凝土拱门前停了下来。没有人在那里。在这样的节庆期间,大门

通常深锁,避免喝醉酒的家伙冲出去,伤害他们自己。但是弗兰克早上从消防队的计算机那里弄到了今天的紧急通行密码,他四下打量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便输入密码,

钻进闭锁室。然后他换上了舱外活动服、靴子,戴上头盔,走出了中门和外门。
外面一如往常天寒地冻。活动服里有菱形的加热系统,保持住他的体温。他走过满是碎屑的水泥地,嘎吱作响。风势强劲,沙尘向东席卷而去。
他冷峻地看了看四周。石头,到处都是石头。这个星球被陨石痛击过几亿次,流星雨至今没有停歇。总有一天陨石会砸到人类新建的城市。他转身看着尼科西亚。夜幕

下,这座城市闪闪发光,像是一个水族箱。陨石什么时候来袭绝无预警,一旦成真,城市将顿时灰飞烟灭,墙、车、树、尸体,惨不忍睹。阿兹特克人相信世界会毁在四种

力量之手:地震、天火、洪水和自天而降的美洲豹。现在他觉得这种说法真有道理,除了自天而降的不是美洲豹以外。
薄暮把帕弗尼斯山脉的边缘映成暗红色。往东延伸的是农场,从城市一路下坡,全都是温室,蜿蜒在道路两旁。从这个角度看来,农场的面积比城市还要大,放眼望去

都是绿色的作物。弗兰克打开一间温室的锁走了进去。
农场里面好暖和,足足比室外高60度,比城里高15度。他还是得戴着头盔,里面的空气成分是根据植物的需要设计的,二氧化碳的浓度极高,但氧气不足。他在一个工

作站前停了一会儿,抚弄抽屉里的小工具、杀虫剂、手套和塑料袋。他选了三小包东西,先装进塑料袋,再把塑料袋往活动服的口袋里一塞。这三包里面除了杀虫剂之外,

还有一包生物防护剂,这是协助植物全面防护病虫害的药物。他读过说明书,确定这种组合对动物的组织器官会产生致命的危害……
他将一把大剪刀放进活动服的另一个口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带他穿过大麦、小麦,回到城里。他开锁进城,摘掉头盔,脱掉活动服和靴子,把口袋里的东西放进外

套,走回城里地势较低的那一片。
阿拉伯人在这里建了一个专属阿拉伯人的社区,他们坚称这样的安排才有利于城市的健康发展。大道越缩越窄,终于隐没在巷道交错纵横的拥挤区域里。这里的巷道设

计有的移植自突尼斯或阿尔及尔,有的则是因地制宜,就这么硬生生地开辟出来。身处其中已经看不见庄严平坦的大道,抬头只见繁密的李树树叶遮住天日。李树种在住宅

前面,树干靠在一起。
大多数的巷道空荡荡的,居民还在上城肆意狂欢。两只猫藏身在住宅间,四处窥伺。弗兰克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在几个窗户上刮出阿拉伯字母。剪刀刮玻璃时发出极其

刺耳的声音。他边走边从齿缝间吹出口哨般的声音。街角的咖啡馆像是透出灯光的洞穴。里面瓶子叮当作响,又好像是里面有人在挖矿。一个阿拉伯人坐在横放在地上的黑

色大音箱上,弹弄着他的电吉他。
他终于找到了中央大道,走回正路。男孩子们坐在夹道的菩提树和枫树下唱歌,用的是瑞士人那种神秘语言。有一首歌倒是英语的:“约翰·布恩/上月球/不用飙车

/上火星!”几个小型的乐队自顾自地在演奏,声音还在,观众却已逐渐散去。几个蓄小胡子的家伙穿得跟美国啦啦队一样,脚底踩着康康舞的舞步,转身干净利落。孩子

们敲着塑料鼓,声音震耳。天幕会吸音,免得身处环形丘的人们受到回音之苦,但是,声音依旧很吵。
在上面,也就是大道通往枫树公园的入口处,约翰就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一小群人。他看到弗兰克走了过来,便向他挥挥手。尽管查默斯戴了面具,但是约翰还是一眼

就认出了他。“登陆首百”对于彼此就是这么熟悉……
“嘿,弗兰克,”他说,“瞧你这个样子,好像玩得很开心似的。”
“是啊。”弗兰克躲在面具后面应道,“我就是喜欢这种城市,你呢?种族融合成为一体,展现了火星文化的多样性。”
约翰的笑容有些敷衍。他的眼神飘到山下的大道。
弗兰克的话锋此时犀利切入:“像这样的城市,在你的计划里,只是用来做做样板的,对不对?”
约翰的凝视转到他的身上。周围的人感觉这番对话来意不善,于是渐渐散去。约翰对弗兰克说:“我没有计划。”
“哦,拜托,演讲时你不是说了吗?”
约翰耸耸肩,“讲稿是玛雅写的。”
这是双重谎话:讲稿不是玛雅写的;就算是,约翰也不会照本宣科。可能吧,经过了这么多年,跟约翰打交道,仍然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对方是个随时都在算计的政

客。“拜托,约翰,”弗兰克有点咄咄逼人,“我想你心知肚明。你要怎么处理来自不同国籍的移民?这么多的种族仇恨、这么多的宗教狂热。你的统治集团不可能视而不

见吧?火星不是你的,约翰,这里已经不是科学工作站了,现在没法靠一纸和约就让大家齐心协力。”
“我们也没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把话讲清楚?”
“怎么不清楚?”约翰的样子有些受到伤害,“别紧张,弗兰克,我们可以跟以前一样,一起来解决。放轻松,好吗?”
弗兰克瞪着他的老朋友,进退维谷。该相信他的话吗?他一向不知道该怎么跟约翰打交道——以前他利用弗兰克当跳板,但是很有技巧、很有礼貌……他们为什么不能

是朋友?为什么不能结盟?
他发现约翰是在找玛雅。“她到底在哪里?”
“在附近吧。”约翰短短地回了一句。
已经好多年了,他们都没法谈玛雅。约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说这不关弗兰克的事。所有重要的事都在约翰·布恩的掌握之中,而他弗兰克,沾不到半点边。
弗兰克离开他,没说一个字。
天空现在变成深紫色了,其间点缀着一条一条的黄色卷云。弗兰克经过两个人身边。他们穿着有头巾、面罩的白色连身长袍,手扣在一起,喜剧和悲剧里的人物。街市

变得黯淡,窗户闪出光芒,勾勒出人物的剪影。在每个模糊的面具后面,都有两颗闪烁不定的眼睛,好像是在空中寻找紧张的源头。人群仿佛是消融的雪堆,在散去的脚步

声中,隐隐传来啜泣的声音。
他不应该惊讶,他也不惊讶。他对约翰了如指掌,人心隔肚皮,也只能这么了解另外一个人;但他弗兰克,沾不到半点边。他走进公园的森林深处,头顶是巴掌大的枫

叶。一直不就是这样吗?算一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友谊,哪一个管用?换句话说,这是外交。
他看看手表。接近11点。他跟沙里姆有个约会。他这辈子的时间全都精确地分割为每15分钟一组,这让他习惯从一个约会赶到另外一个约会,换上不同的面具,处理一

个接着一个的危机。应变、操控,用歇斯底里的闪电速度,解决永远不会结束的公事。他想不起有例外的时候,就连“忏悔星期二”,外界喧闹如此,他还是在干这些。
他走到工地。镁做成的支架外围散布着砖堆、沙石、地板。不知是谁那么粗心,把这么多的工程材料弃置在这里,他把砖块塞满外套口袋,自己都觉得有点吃力。挺直

腰杆,这才发现工地的另外一端有人在看他——一个小个子、窄脸庞的人,留着中美洲黑人那种一绺一绺的长发,不住地窥伺。他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惊惶,好像是这

个陌生人看穿了他所有的面具,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计划。
弗兰克很快退回公园的边缘。在确定已经把那人甩掉、没有人在偷看他之后,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砖块朝山丘下的城市扔去。他希望能把那个陌生人砸死,砸在他的脸

上!头顶上的天幕支架隐约可见,分布成掩星 (11) 的模样;在刺骨的寒风中,依旧屹立不动。今天晚上空调的速度当然调得很快。玻璃迸裂,尖声、狂叫。真的很吵,人

们几近疯狂。一块石头穿过草地抛向大型单片玻璃窗。没投中。他快速地溜进森林。
在南侧的围墙边,他看到枫树下站了一个人,是沙里姆。他正绕着圈子,神情很紧张。“沙里姆。”弗兰克轻轻地叫了一声,微微冒汗。他将手滑进他的口袋中,摸到

了那三个小包。混合之后效力惊人,无论是除虫还是杀人。他往前走了几步,拥抱这个阿拉伯小伙子。混合好的药包贴在沙里姆身上,很快就渗透进他的薄棉衬衫。弗兰克

退后了几步。
从现在算起,沙里姆还有6个小时。“你跟约翰谈过了吗?”
“我试过了,”弗兰克说,“他根本不听,还说谎。”掩饰自己的不安并不难。“25年的老朋友了,他竟然骗我。”他用手掌狠狠地拍了树干一下,几个小包在黑暗中

消失。弗兰克逐渐控制住自己。“他的统治集团会提出建议,只有签署过第一个和约的国家,才能建立火星移民区。”这很可能,这番预测也很有道理。
“他恨我们!”沙里姆叫道。
“他恨所有挡路的人!”
沙里姆抖了一下。在黑暗中,他的眼珠闪闪发光。“一定要阻止他!”
弗兰克转过身去,靠在树上。“我……不知道。”
“你自己说的,空谈无益!”
弗兰克绕树走了几圈,感觉有点头晕。傻瓜,他想,空谈才真是奥妙无穷。我们算是什么?我们不就是靠空谈在过日子吗?空谈,是我们的一切。
他又走近沙里姆。“该怎么办?”
“在这星球上,我们有我们的做法。”
“城市大门今晚上锁了。”
这泼了他一桶冷水。他的手指绞在一起。
弗兰克说:“农场大门倒没锁。”
“可是农场外门却锁上了。”
弗兰克耸耸肩,让他自己去想。
没过多久,沙里姆眨了眨眼睛,“啊!”了一声,然后就昏过去了。
弗兰克坐在树丛之间的地上。沙地的湿气很重。这种褐色的沙子是工程制造出来的。城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天然的,真的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走出公园,瞧着人们。如果这城市真的那么好,我就原谅那个人。在一片空地上,戴着面具的人们彼此冲撞,有的人还厮打起来,周围围着

一圈渴望见到血的旁观者。弗兰克走回工地拿了更多的碎砖块。他扔了几块,却被人瞧见了,于是他撒腿便跑,又跑回树林,躲进被天幕包着的小小旷野,甩脱了追捕的人

,而他体内也分泌了大量的肾上腺素,这是世上最棒的兴奋剂。他纵声长笑。
突然之间,他瞥见玛雅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她也穿着一袭连着面罩、斗篷的长袍。是她没错,身材的比例、头发、姿势,错不了,那是玛雅·妥伊托芙娜,“登陆首

百”之一。只有这批人在他眼里还有点生气;其他人都不过是幢幢鬼影。弗兰克朝她奔去,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跌跌撞撞。他伸手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一块大石头,想着,来

啊,你这个婊子。说几句话救他啊!说几句话让我跑到城市的另外一头救他啊!
她听到他奔近的声音,转身望来。她身上那套连身白袍隐隐泛着磷光,身上还挂了铁蓝色的钱形装饰。几乎没法看到她的眼睛。
“你好,弗兰克。”她说,好像根本没注意弗兰克戴着面具。他差点转身逃走,单单被认出来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但他稳住没动。他说:“你好,玛雅。很棒的落日,对吧?”
“很壮观。天地太没品位了,明明是庆典,给这落日一衬,倒像是审判日了。”
“是啊。”
在街灯下,他俩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她说:“你玩得高兴吗?”
“非常高兴,你呢?”
“我玩得有点野。”
“可以理解。你不觉得吗?我们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玛雅,我们终于站在表面上了。火星的表面很有看头,在塔尔西斯山之巅,四周的景物一览无遗。”
“这地点的确选得不错。”她也同意。
“这会是一个很伟大的城市。”弗兰克预测说,“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里?玛雅。”
“跟以前一样,在山脚基地,你知道的,弗兰克。”
“你在那里吗?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你了。”
“有那么久吗?我前一阵子在希腊盆地 (12) ,你没听说吗?”
“谁会跟我说?”
她摇了摇头,钱形的装饰蓝光一闪。“弗兰克。”她的身子一转,好像要闪躲这个问题的内涵。
弗兰克火大了,绕着她转了一圈,堵住了她的去路。“在‘战神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喉头一紧,连忙转转脖子,希望喉间轻松一点儿,好把话说清楚。“

出了什么事?玛雅,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耸了耸肩,不敢正对他的眼神,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然后她看着他,“在这当口……”
正在此时午夜钟响,火星进入了空白时段。在午夜12点0分0秒到12点0分1秒之间,有39.5分钟的空当 (13) 。在这个空当里,所有的计时装置不是静止不动就是一片空

白。火星日虽然略长,但“登陆首百”却决定维持地球的24小时制。这个折中方案效果出奇的好。每天晚上,原本孜孜不倦的定时器完全暂停,能够脱离分秒必争的紧迫与

懊悔……
午夜钟声响起,全城陷入疯狂。大约有40分钟的时间完全不计,大家都感觉最后的狂欢时刻已经到来。爆竹声此起彼落,震耳欲聋,人们狂乱欢笑,尖笛声撕破一切声

响,呐喊更加狂野。玛雅和弗兰克看着烟火,耳里的噪声轰隆作响。
但是有一阵噪声却显得颇为异样,那是绝望的呼喊、恐惧的尖叫。“那边怎么了?”玛雅问道。
“有人打架。”弗兰克答道,竖起了耳朵。“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吧。”她瞧着他,弗兰克很快补了一句:“也许我们该去看一看。”
叫声更加尖锐。真的出麻烦了。他们穿过公园,步伐越迈越大,火星的引力比较小,他们几乎飞了起来。弗兰克觉得公园好像大了很多,这让他有些害怕。
中央大道上满是垃圾。人们在暗夜中横冲直撞,肆意践踏。刺耳的笛声响得更急了,群众的喧闹戛然而止。大道上成排的玻璃震得粉碎。一个男人平躺在草地上,身边

有一摊漆黑的血液。弗兰克抓住他身边一个女人的手臂。“出了什么事?”他叫道。
她哭得满脸都是眼泪:“他们在打架!他们刚刚在打架!”
“谁?阿拉伯人?瑞士人?”
“陌生人!”她又用德文说了一遍,“陌生人!”她看着弗兰克,眼神空洞。“去找人帮忙!”
弗兰克找到玛雅,草地上还躺了另外一个人,她正跟围着伤者的那群人谈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群人往医院奔去,他问玛雅。
“有暴动,”她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苍白得跟盖住她眼睛的白色斗篷一样。
弗兰克摘掉脸上的面具,往旁边一扔。街道上都是破碎的玻璃。一个人冲到他面前:“弗兰克!玛雅!”
是萨克斯·拉塞尔。弗兰克先前没见这个小个子如此惊骇过。“是约翰——他被人杀了!”
“什么?”他俩同声叫道。
“他去劝架,然后三四个人转身攻击他,把他打倒之后拖走了。”
“你们怎么不去帮忙?”玛雅叫道。
“我们帮了啊——一群人在后面追他们。但是追到阿拉伯人小区就追丢了。”
玛雅看着弗兰克。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叫道,“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门边。”她说。
“今晚大门不都上锁了吗?”
“也许有人有办法打开。”
他们跟着她赶到土耳其外门。街灯已经被打碎,脚下踩的都是碎玻璃。他们找来消防局局长,一起去土耳其外门。局长开了外门,好几个人跟着出去,慌乱地穿上活动

服,借着城里射出来的光芒四下打量。太冷了,冻疼了弗兰克的脚踝,冰冷的空气让他清楚地感到肺的轮廓;他好像是吞下了两块冰,好舒缓自己狂乱的心跳。
外面什么也没有。大伙儿折返城内,奔向北墙的叙利亚门,再度冲到星光之下,还是没有线索。
好一会儿他们才想到农场。约莫有30个人套上活动服,打开农场大门蜂拥挤进窄窄的通道,然后散开在庄稼间搜索。
约翰躺在葡萄架下。他的夹克翻了过来,遮住了他的脸,这是穿着空气夹克时遇到紧急状况的标准应变程序,应该是下意识的防护动作,因为他们把他翻过来的时候,

发现他的耳根后面有个好大的肿块。
“把他弄进去。”玛雅说。她的声音嘶哑、沉痛,“快点,把他弄进去。”
四个人把他抬起来。弗兰克一手抚着约翰的头,另外一只手的手指跟玛雅的手绞在一起。他们迈着小碎步在凹凸不平的地面飞奔而去,出了农场的大门,就往城里冲。

一个瑞士人带他们到最近的医护中心,那里已经挤满了焦虑的人们。他们把约翰放到一张空的长板凳上。约翰失去知觉的面容有些僵硬,但却依旧果决。弗兰克摘掉他的头

盔,在人潮中硬生生地挤出一条路来,冲到急诊室叫护士和医生出来帮忙。他们完全不理会他的狂叫,最后终于有一名医生说:“闭嘴!我这就来!”她走进大厅,在一个

护士的协助下把一个监视器夹在约翰身上。医生用他们那行业惯有的漫不经心、失神的眼神检查着监视器上的指数;用手按头、脸、脖、胸、听诊器……
玛雅不断解释医生的检查结果。医生从墙上摘下氧气筒,眼睛盯着监视器。她的嘴巴嘟成一个不甚愉快的蝴蝶结。玛雅坐在长凳的末端,看起来心烦意乱。她的白色长

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了。
弗兰克蹲在她的身边。
“我们可以继续急救,”医生说,“但我想是回天乏术了。缺氧的时间太久了,明白吧?”
“继续急救。”玛雅说。
当然,他们继续了。急救小组终于到了,把约翰推进急诊室。弗兰克、玛雅、萨克斯、萨曼莎跟许多当地人一起坐在外面。医生进进出出,尽管死神窥伺在侧,他们依

旧面无表情。那是一个防卫的面具。一个医生走出来摇了摇头,“他走了,在外面待得太久了。”
弗兰克将后脑勺靠在墙上。
莱因霍尔德·梅斯纳独自攀爬珠穆朗玛峰时,回程的时候严重脱水,筋疲力尽,在下山的最后一段路上,跌落到了绒布冰川上。他手脚并用,在冰川上爬了好长的一段

路。当唯一的一名后援——一个女人——终于赶到现场时,他一阵狂喜,问道:“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现场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阵低低的唏嘘和啜泣,没有人在火星上离开过。
玛雅将手放在弗兰克的肩膀上,他的精神十分混乱,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十分悲痛。“我很难过。”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出这么几个字。她根本没把这句话当回事

,皱了皱眉,有点像是老于世故的医护人员。“是吗?”她说,“反正你也不喜欢他。”
“那倒是。”他说,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还能在玛雅面前装出诚实无辜的样子,也未免太老谋深算了点儿。然后她耸耸肩,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喜欢谁,不

喜欢谁吗?”
他甩掉她的手,奋力站起身来。他不知道,又有谁知道呢?他想走进急诊室,但很快就改变了心意。要哀悼,葬礼上有的是时间。他觉得空虚,刹那之间,似乎所有的

善良与美好都已经远离而去。
他离开医护中心。在这种时候,心头不可能毫无恻隐。他走过城市异样的暗处,来到了挪得之地 (14) 。街道上的玻璃碎片隐隐发光,好像天上的星星坠落尘埃。人们

站在外面寂静无声,都被这消息震骇得说不出话来。弗兰克·查默斯努力在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他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脑中一片空白,但双脚却不自觉地往城中最高的演

讲台走去。他边走边跟自己说:好啦,现在要让大家瞧瞧,我能在这星球上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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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ercival Lowell,美国天文学家,著有《火星及其运河》。他在书中断言火星上有智慧生物,并利用极冠融化的冰水兴建灌溉系统。而所谓的“运河”其实是依赖

冰水生成的植物带。——译注
(2) Nicosia,在地球,尼科西亚是塞浦路斯共和国的首都。——译注
(3) Fauvist,强调明亮原色和平面节奏感的画派。——译注
(4) Olympus Mons,火星上最大的火山。——译注
(5) Mauna Loa,在夏威夷中南部的火山,是世上最大的孤立山体,从海底算起高8839米,成因与火星上的山脉有类似之处。——译注
(6) Empty quarter,又名鲁卜哈利沙漠,位于阿拉伯南部,是地球上最大的干旱沙漠。——译注
(7) Phobos,又称火卫一,火星两颗卫星中比较接近火星本体的一颗,距火星9380千米。——译注
(8) Persepolis,古波斯都城之一,如今只存石柱遗址,但犹可想见昔日规模。
(9) 1793年波斯人从印度劫掠的宝物,自此之后成为波斯王朝的象征。——译注
(10) Mardi Gras,法国的一个节日,是大斋首日的前一天,象征四旬斋前期的结束。——译注
(11) occluded stars,行星或卫星通过某一恒星时,所观测到的天文现象。——译注
(12) Hellas,火星上最大的盆地,一般相信是因为冲击而形成的,直径约1600千米。——译注
(13) 火星自转一周需时24小时39分22.66秒,所以一个火星日比一个地球日要长一些。——译注
(14) the land of Nod,在《圣经》中,这是该隐杀死亲弟弟亚伯后,被耶和华流放的地方。——译注


第二部 起航
“反正他们迟早要疯的嘛,何必送清醒的人过去呢?直接叫疯子去不是更简单吗?”米歇尔·杜瓦说。
他这玩笑半真半假。他的立场一直是挑选的标准。这当然很难,有时必须再三反复。
其他的心理医生都瞪着他。“你能说出具体的变化吗?”主席查尔斯·约克问道。
“也许我们也该到南极走一趟,看看他们集体互动的情况。亲眼看看吧,我们可以明白很多事情。”
“虽说按照规定我们不能到那个地方去,但是如果真有必要,我想派一个人去应该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