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次起身时,你给他拿来一条毯子。把他盖起来,直到血肉模糊的下巴。是习惯。蒸汽管已经不再摇动;房间里很冷。他可能会染病。)
第二天晚些时候。有人敲响房子的前门。你没动,没去应门。这件事会要求你动脑、去想来人是谁,该不该让他们进来。想到这些事,还会让你想起毯子下面你儿子的尸体,你为什么要去想呢?于是你无视敲门声。
有人捶响前厅窗户,很固执。你依然无视。
最后,有人敲碎了房子后门的玻璃。你听到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那儿一侧是小仔的房间,另一侧的房间属于奈松,你的女儿。
(奈松,你的女儿。)
脚步声到客厅门口停下:“伊松?”
你认得这个声音。年轻,男性。熟悉,带着一份熟悉的关切。是勒拿,玛肯巴家的男孩,就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离家数年,回来以后成了大夫。他已经不再是男孩,有好几年了,于是你再次提醒自己,要开始把他想成男人。
唔,想。小心,你不该去想,你要停止思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你的皮肤能感应到他的恐惧,当他步步靠近,足以看到小仔。值得一提的是,他没有喊叫。也没有碰你,尽管他移动到小仔身体的另一边,凝视着你。是想看出你的内心活动吗?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然后,他把毯子掀开,细看小仔的身体。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他把毯子重新盖好,这一次,盖上了你儿子的脸。
“他不喜欢这样。”你说。这是你两天来第一次说话,感觉有点儿怪异。“他怕黑。”
一阵沉默后,勒拿把毯子向下拉,露出小仔的眼睛。
“谢谢。”你说。
勒拿点头:“你睡过觉吗?”
“没有。”
于是勒拿绕过尸体,扶起你的手臂,拉你站起来。他态度温柔,但两手又很坚定,最开始你不肯动弹时,他也没有放弃。只是更用力,不屈不挠,直到你不得不站起,或者就只能倒地。他只给了那么一点点选择空间。你站起来。他用同样温柔又坚定的态度,引领你走向前门。“你可以到我家休息。”他说。
你不愿思考,所以没有反驳说,自己的床就很好,谢了,不必。你也没有宣称自己没事,不需要他的帮助,这并非实情。他带你到外面,沿街前行,始终扶着你的胳膊。外面街上聚集了一些其他人。有几个向你俩靠近,对勒拿说了些什么,他随即回答;你什么都没听清。他们的谈话声只是模糊的声响,你的头脑不肯解读。勒拿替你回答询问,如果你能让自己在意的话,你会为此感谢他。
他带你到了他家,这里弥漫着草药、化学物品和书籍的味道,他让你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盖好被褥,床上趴着一只肥硕的灰猫。猫让开足够的空间给你躺下,到你安静下来之后,就倚靠在你身旁。你本来可以从这件事上得到安慰,假如这份温暖和重量没能让你想起小仔,他平常在你身边睡觉时的样子。
是过去睡觉时的样子。不,改变时态也需要思考的。
平常睡觉时。
“睡吧。”勒拿说,当时很容易服从。
你睡了很久,其间一度醒来。勒拿在床边放了一托盘食物:清汤、水果片,还有一杯茶,早就凉到室温。你吃喝完毕,然后去了洗手间。便池无法冲水。旁边有个小桶里装满了水,一定是勒拿为了冲厕所准备的。你略想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思维的重负,不得不挣扎,挣扎,挣扎着想要停留在温暖的死寂里,拒绝思考。你往便池里倒了些水,盖上马桶盖,回到床上躺倒。
睡梦里,你回到了那个房间,杰嘎正在做那件事。他和小仔都是你上次见到的模样:杰嘎在欢笑,抱小仔坐在一侧膝盖上,跟他玩“地震”游戏,男孩咯咯笑,随着他膝盖震颤的节律拍手,扭动两臂保持平衡。随后杰嘎突然止住笑声,站起来,把小仔丢在地板上,开始踢打他。你知道当时的场景肯定不是这样。你看到了杰嘎拳头留下的印迹,四条平行的青紫印,遍及小仔的腹部和脸部。梦里的杰嘎是用脚踢,因为梦境它不合逻辑。
小仔还在继续笑,还在挥舞双臂,就像父亲还在跟他做游戏,即便在他满脸是血的时候。
你尖叫着醒来,叫声减弱成了啜泣,但你停不下来。勒拿进来,想说些什么,想拥抱你,但最终他叫你喝下一杯很难闻的浓茶。你又一次昏睡。
“遥远的北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勒拿告诉你。
你坐在床沿上。他坐对面的椅子。你正在喝更多苦涩的茶;你的头比宿醉时更痛。现在并非夜间,但这个房间很暗。勒拿只点了一半的灯。你头一次察觉空气中的那股子怪味,跟油灯的烟味区别不大:硫黄味,刺鼻,辛辣。这股味一整天都在,越来越严重。勒拿在外面时,气味最冲。
“镇子外面的路拥挤两天了,全是那个方向逃来的人。”勒拿叹了口气,揉搓自己的脸。他比你年轻十五岁,但已经看不出那么大年龄差。他天生灰发,跟很多切拜基人一样,最让他显老的,是脸上新出现的皱纹,还有黑眼圈。“发生过某种地震。很严重那种,就在几天前。我们这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在苏姆镇——”苏姆镇在邻近的峡谷中,骑马只要一天路程。“整个城镇全都……”他摇摇头。
你点头,但这些不用别人告诉,你早就知道,或者至少可以猜到。两天前,就在你坐在自家穴屋,呆望孩子的遗体时,有某种东西朝城镇袭来:大地在经历一场灾变,极其剧烈。这么严重的情况,你以前从未隐知过。用“地震”来称呼它,已经不够了。不管它算什么,其威力都足以让房子坍塌在小仔身上,于是你放了些东西挡住它的去路——类似堤坝,用你集中起来的意志力,加上从那东西本身摄取到的一些动能。做这件事并不需要思考;新生婴儿也能做到,尽管可能不像你做得这么漂亮。地震波分了叉,绕过这条山谷,继续向前移动。
勒拿舔舔嘴唇。抬头看你,然后望向别处。他是另外一名知情者,除了你的孩子们之外,只有他知道你的底细。他已经知道了有一段时间,但这是他第一次实际面对相关考验。你也无法真正用心去思考这件事。
“拉什克现在禁止任何人进出城镇。”拉什克的全名是:特雷诺的创新者拉什克,小镇公选出来的镇长。“这还不是完全封锁,他说,暂时不是。我本来要去苏姆镇,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但拉什克不允许,然后他派那些可恶的矿工上城墙,帮壮工们巡逻,同时派出探子。还特别叮嘱他们要看住我,不许出门。”勒拿攥起拳头,表情痛苦。“帝国大道上有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患病、受伤,那个可恶的混蛋却不允许我去救人。”
“紧守大门,此为第一要务。”你轻声说。嗓子是哑的。梦到杰嘎之后,你尖叫过好久。
“什么?”
你喝了更多茶水,来缓解咽喉酸痛:“《石经》。”
勒拿盯着你看。他也记得同样的段落。所有小孩都要学这些,在童园里。每个人都在营火边听到的传说中长大,知道曾有些睿智的讲经人和聪明的测地学者警告心存犹疑的人们,在特定迹象刚开始出现,别人还没有察觉时,就让大家做好准备;最后,事实总会证明《石经》正确,众人得救。
“这么说,你觉得情况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他沉重地说,“地下的烈火啊,伊松,你一定不是认真的。”
你很认真。情况就这么严重。但你知道,即便是努力解释,他也不会相信,所以你只是摇头。沉痛的,让人窒息的寂静。过了好久,勒拿小心翼翼地说:“我把小仔也带来了这边。他现在在病房,那个,冷箱里。我会安排,嗯,后事。”你缓缓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是杰嘎吗?”
你又一次点头。
“你,你亲眼看到他——”
“我从童园回来才看到。”
“哦。”又一段尴尬的沉默。“人说在地震之前,你有一整天没去童园。他们不得不让孩子们回家,因为找不到人顶替。没人知道你是不是病倒在家,或者怎样了。”是啊,好吧。你很可能已经被开除。勒拿深吸一口气,嘘出。有了这个作为预警,你几乎准备好了应对。“地震没有袭击我们,伊松。它绕过了这座城镇。只是放倒了几棵树,导致溪边一道石崖坍塌。”那条溪流在山谷北端,没有人注意到玉髓结晶球出现的那个地方,尽管它那么大,还冒着蒸汽。“但是,城镇和周围的一切都安全。安全区几乎是正圆形。完美的圆。”
以往,你会掩饰。那时你还有隐藏的理由,要保护一个人的生命安全。
“是我干的。”你说。
勒拿下颌抽动,但随后点头。“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犹豫了一下,“没说过你是……呃,原基人。”
他还真是礼数周到。你听过所有那些恶毒的蔑称,对你们这类人。他也一样,但他总是不愿意说那种话。杰嘎也一样。每当有人在他周围说起“基贼”之类的词,他总会说,我可不想让孩子们听到那种话——
这重击突如其来。你突然欠身,干呕不止。勒拿一惊,跳起来从旁边抓过一件什么——是个便盆,你没用到的东西。但你没有从肚里吐出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你不再干呕。勒拿沉默着递过一杯水。你本想挥手让他拿开,然后改变主意接了过来。你嘴里感觉特别苦涩。
“不是因为我。”你最后说。他困惑地皱眉,你才意识到,他以为你还在讲地震的事。“杰嘎。他并没有发现我的身份。”你是这样想的。但你本来不应该想任何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但小仔——他太小,还没有多少控制力。小仔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杰嘎看出——”
看出你的孩子们跟你一样。这是你第一次完整讲出这个想法。
勒拿闭上双眼,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没有什么原来如此。这点事,本不应该让一个父亲杀害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事,理应引发那种恶行。
他舔舔嘴唇:“你想看看小仔吗?”
为什么要看?你已经看了他两天:“不想。”
勒拿叹口气,站起身,一只手还抚在头发上。“要告诉拉什克吗?”你问。勒拿转头看你的表情,让你觉得自己恶俗不堪。他很生气。他一直是个那么安静、有爱心的男孩;你都不知道他也会生气。
“我不会告诉拉什克任何事。”他冷冷地说,“这么久以来,我什么都没透露过,以后也不会说。”
“那你要——”
“我要去找埃朗。”埃朗是抗灾者职阶的女性发言人。勒拿出生在壮工家庭,等他学到医术返回特雷诺时,抗灾者们接纳了他;小镇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壮工,而创新者们输掉了掷石裁决。此外,你之前也声称自己是抗灾者。“我会告诉她,你现在安然无恙,让她把这件事转告拉什克。你自己需要继续休息。”
“要是他问杰嘎为什么——”
勒拿摇头。“每个人都已经猜到了,伊松。他们能看懂地图的。事实像钻石一样透亮,那个圆形的中心就在我们这里。得知杰嘎的行为,每个人都很容易断定其原因。其实时间顺序完全不对,但没有人想那么远。”当你瞪视他,渐渐明白过来,勒拿的嘴唇扭成苦笑。“他们有一半人被吓到,但另一半很高兴杰嘎那样做。因为,当然啦,一个三岁孩子会有能力在千里之外的尤迈尼斯发动地震!”
你摇头,一半是为勒拿的怒火吃惊,一半是无法把你聪明爱笑的小儿子跟人们的臆想统一起来,无法想象他有能力、会愿意发动灾难——但话说回来,杰嘎也是那样想的。
你再次感到恶心。
勒拿再次深呼吸。你们谈话期间,他总在这样做;之前你也曾留意到他的这个习惯,这是他让自己保持镇静的方式。“留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他离开房间。你听到他在房门口活动,故意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离开,去见计划中的人。你考虑过要不要休息,决定不要。相反,你起了床,走进勒拿的浴室,你在那儿洗脸,然后突然停下,因为出水口乱喷了几下,然后热水变成红棕色,气味刺鼻,再之后就减缓成细流。某处有管道破裂。北边出事了。勒拿说过的。
孩童将开启我们的毁灭之途。某人曾这样对你说过,在很久以前。
“奈松。”你对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镜子里那双眼睛跟你女儿的一样,她眼睛像你,灰如岩石,略显迷离。“他把小仔丢在了家里,把你放在了哪儿?”
没有回答。你关掉出水管,然后无对象地轻声说:“我必须马上走。”因为事实如此。你需要找到杰嘎,而且反正你也知道,此地无法久留。镇上的人很快就要来对付你了。
地震必有回响。前浪必有后浪。山川低吟,必以咆哮相继。
——经板一,《生存经》,第五节


第二章
达玛亚,冬日往昔
稻草那么暖,达玛亚不想从里面钻出来。跟一条毯子似的,她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想着;就像太婆以前用军装布料给她缝的毯子。很多年之前,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太婆为布雷瓦的民兵当缝衣工期间,把修补旧军装余下的布头都存了起来。她给达玛亚做的毯子色彩斑驳,整体偏暗,海军的深蓝色、陆军的暗褐色,还有各种灰色和绿色布条,组成弯曲的彩带,像一列行进的士兵,但这是太婆亲手做的,所以达玛亚不在乎它难看。那条毯子闻起来总是发甜,色泽灰暗,还带一点儿霉味,所以很容易把稻草想象成它——稻草有露水味、干粪臭味,但也有一份类似水果的菌香。那条毯子本身还在达玛亚的房间里,在她离开的那张床上。这之后,她再也没睡过那张床。
现在,她能听见稻草堆外面的对话声:妈妈和某个陌生人,边谈话边靠近。谷仓门被打开,有轻微的金属撞击声和嘎吱声,然后他们进门。随后是关门的声响。之后妈妈提高嗓门儿叫起来:“达玛达玛?”
达玛亚蜷缩得更紧一些,咬紧牙关。她痛恨这个愚蠢的别名。她痛恨妈妈说这个名字的语调,那么轻浮甜腻,就像这名字真的在表达亲密,而不是一个谎言。
见达玛亚不回答,妈妈说:“她不可能从这里出去的。我丈夫亲自检查过谷仓所有的锁。”
“可是,她这类人是不会被锁头挡住的。”那声音是个男人,不是她父亲,也不是哥哥或者社群头领,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这男人声音低沉,口音是她从没听到过的:听起来尖厉沉重,“喔”和“啊”音拖得特别长,词头词尾咬得很准。听起来很精明。他走路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女孩怀疑他是否带了一大串钥匙。还是衣兜里装了很多钱?她听说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人们是用金属钱币的。
想到钥匙和钱币,让达玛亚更加畏缩起来,因为她当然听童园里的孩子们说过,在远方那些斜切石料建造的城市里,有专门卖小孩的市场。这世界上,并非所有地方都像北中纬地区一样文明。她当时还嘲笑这些传言,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里,”那男人的声音说,现在距离已经不远,“这是新鲜粪便吧,我觉得。”
妈妈发出厌弃的声音。达玛亚羞得脸上发烧,意识到他们发现了自己当成厕所使用的角落。那里味道很难闻,虽然她每次都丢些稻草覆盖一下。“像个畜生一样蹲地上就拉,我可不是这样教她的。”
“这里面有厕所吗?”买小孩的人问,带着一份出于礼貌的好奇,“你们有没有给她便桶用呢?”
妈妈无言以对,静默在持续,达玛亚很迟钝地意识到:那人客气的询问,实际上也是在责备妈妈。这不是达玛亚习惯见到的责备。那人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污言秽语。但妈妈呆站在那里,一脸震惊,就像那人说完之后又扇了她一记耳光。
达玛亚感到想笑,气息已经从喉咙里上涌,她马上把拳头塞进嘴里,以免让自己发声。他们会听见达玛亚因为妈妈丢了脸哈哈大笑,然后买小孩的人就会知道她有多差劲。这算坏事吗?也许这样一来,她的父母出卖她时,就会拿到更少的钱。这想法几乎让她把笑声释放出来,因为达玛亚恨她的父母。她痛恨他们,只要能让他们受罪的事,都会让她开心。
然后她咬住自己的手,很用力,开始恨自己。因为妈妈和爸爸当然得卖掉达玛亚,如果她脑子里只有这种想法。
近处的脚步声。“这儿真冷啊。”那人说。
“要是这里冷得足以结冰,我们当然会把她关在房子里的。”妈妈说。达玛亚又一次险些笑出声,因为她的声音闷闷不乐,像在辩解。
但是,买小孩的人无视母亲。他的脚步声更加靠近,而且它们……很奇怪。达玛亚能够隐知人的脚步声。多数人都不能;他们能隐知更大的事情,地震之类的,但不能隐知脚步声这样轻微的东西。(她几乎是从出生以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但直到最近,才知道这是一种警告。)当她不能直接接触地面时,感知的难度更大,所有信息都要透过谷仓的木板墙,还有把它们钉在一起的钉子来传导——但即便在一层楼上,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能隐知到什么。“嗒嗒”,先是脚步声,然后是它在地层深处的回响。“嗒嗒”“嗒嗒”,但这个买小孩的人,他的脚步声不会传到任何地方,也没有地下深处的回响。达玛亚只能用耳朵听到声音,却无法隐知它们。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
现在他正爬上楼梯,到她躲在稻草下面的阁楼上。
“啊,”他到了上面,说道,“这里还暖和一些。”
“达玛达玛!”妈妈现在听起来气急败坏,“你给我下来。”
达玛亚在稻草下面缩得更紧,不肯出声。而买小孩的那个人,他均匀的脚步声更加接近。
“你不必害怕。”他平仄分明的声音在说。更近了。她能感知到此人的话语声引发震动,通过木料传来,深入地底,进入岩层,又反射回来。更近了。“我是来帮你的,壮工的女儿达玛亚。”
这又是一个她痛恨的东西,她的职阶名。她根本就不是强壮有力的类型,妈妈也不是。“壮工”的全部含义,只是说她的女性先祖足够幸运,有资格加入一个社群,但又太普通,得不到更安稳的位置。如果时局艰难,壮工也会被抛弃,跟无社群者一样。她的哥哥查加曾有一次这样对她说,当时是逗她。然后他就傻笑,就像这很可笑似的。就像这不是真的。当然,查加是抗灾者,跟父亲一样。不管时局多艰难,所有的社群都欢迎他们那种人,以应对疾病、饥馑之类的打击。
那人的脚步声停住,就在稻草堆外面。“你不必害怕。”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更温和。妈妈还在地面层,很可能听不到他说的话。“我不会让你妈妈伤害你的。”
达玛亚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这人是买小孩的,买小孩的人会做很可怕的事。但因为他毕竟说了这些话,也因为达玛亚已经受够了担惊受怕、一肚子怨气的日子,她放松了身体。推开温暖又松软的稻草,达玛亚坐了起来,视线透过卷曲的头发和肮脏的稻草窥视来人。
他的样子跟嗓音一样怪异,肯定不是佩雷拉村附近地方的人。他的皮肤几乎纯白,惨白如纸;如果阳光太强,他的身体一定会冒烟卷曲吧。他有长而平整的直发,加上肤色,本应该能表明他是极地人,尽管那发色(浓重的深黑,像古老火山口附近的黑色土壤)又不像极地人。而且他块头很大,比父亲更高,肩膀也更宽。但是,父亲宽大的肩膀下面,是宽厚的胸膛和鼓起的肚腹,这个人的身体却像在收缩。陌生人整个显得精壮又强干。让人无法判定他属于哪个人种。
但最让达玛亚吃惊的,是买小孩人的那双眼睛。它们是白色的,或者说接近白色。她看到那人的眼白,然后里面就是一个银灰色的圆形色块,跟眼白勉强有那么一点点区别,即便是靠近了看也一样。在昏暗的谷仓里,他瞳孔张大,在荒漠一样单调的眼睛中间显得特别醒目。她听说过这样的眼睛,在故事和《石经》里,这种被称作冰白之眼。它们很少见,而且总是预示着不幸。
但随后,买小孩的人冲着达玛亚微笑,她想都没想,就报以微笑。她马上就开始相信这个人。达玛亚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还是情不自禁。
“你在这里啊。”他说,声音还是很轻,确保妈妈听不到,“我猜,你就是壮工达玛达玛吧?”
“叫我达玛亚就好。”她下意识地回应。
他的头优雅地侧向一边,向她伸出一只手:“我记住了。你愿意加入我们吗,达玛亚?”
达玛亚没有动弹,对方也没有来抓她。他就停在原处,像石头一样耐心,手伸出来,但毫无胁迫之意。十次呼吸过去。二十次。达玛亚知道,她将不得不跟这人走,别无选择;但她又喜欢他处理这件事的方式,感觉就像她能选择似的。于是最终,她握住那男子的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达玛亚尽可能掸掉稻草,那人一直不松不紧地握着她的手,待她忙完,才稍稍拉近一点点。“稍等。”
“嗯?”但那个买小孩的人,已经把另一只手伸到她脑后,两根手指压在她颅腔底部,动作轻快又灵活,她甚至来不及吃惊。有一会儿,那人闭上双眼,身体微微战栗,然后长出一口气,放开了她。
“职责优先。”他莫测高深地说。达玛亚抚摩了一下自己的后脑,有点儿困惑,还能体会到那人手指按压后遗留的感觉。“现在,我们下楼去吧。”
“你刚刚做过什么?”
“只是某种小小的常规程序。靠这个,会比较容易找到你,即便是在你走丢的情况下。”她想不出这话会是什么意思。“现在跟我来,我需要告诉你妈妈,你要跟我一起走。”
原来这就是真的。达玛亚咬着嘴唇,见那人转身走向楼梯,就跟在一两步之后。
“好了,完事了。”他们到了地面层,站到妈妈面前。(妈妈看到她就叹气,也许是感到绝望。)“只要您能给她收拾一份行囊——一两套替换衣服,您能提供的任何旅行食品,加上一件大衣,我们就可以走了。”
妈妈吃惊地退缩:“我们把她的大衣送人了。”
“送人了?在冬天?”
他语调温和,但妈妈突然显得很不安。
“她有个堂妹需要那件衣服。我们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衣柜,里面装满多余的好衣裳的。再说了——”她妈妈犹豫着,扫了一眼达玛亚。达玛亚望着别处。她不想看母亲有没有显得羞愧,因为把她的大衣送人。她尤其不想看到母亲一点儿都不羞愧的样子。
“你曾听别人说过,原基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到寒冷。”那人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那传闻不对。我相信,你应该也见过自己的女儿感冒着凉。”
“哦,我……”妈妈看起来有些慌张,“是的,但我以为……”
以为那是达玛亚装的。那个,正是第一天她对达玛亚说过的话,在她从童园返回,他们把她安置在谷仓里的时候。妈妈当时非常愤怒,脸上带着泪痕,而爸爸只是呆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口唇发白。达玛亚一直都在欺骗他们,妈妈说,说女儿隐瞒了一切,自己明明是个妖孽,却装作是个小孩,真的是妖性难改。她一直都知道达玛亚不对劲,她一直都是个骗人精——
那男子摇摇头:“无论怎样,她还是需要些东西阻挡风寒。我们逐渐接近赤道的过程中,天气会转暖,但路上要走好几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