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澳中比杜道夫更惊讶:“神农镇有四千多口人啊,80%是二三十年前才迁居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杜道夫摊摊手:“李,这就需要你来调查了,我仅仅是个医学家。”

  李澳中搔搔头皮,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和抢劫杜道夫的幕后势力短兵相接,遇到了他想象不到的阻力。神农镇制假集团盘根错节的势力使李澳中到处都面对着敌人,而且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首脑好像有一种被虐倾向,他好像在享受一般欣赏着李澳中一刀刀削去那些暴露出来的枝节。

  一开始李澳中问乌明清:“上级对杜道夫被抢劫一案是什么指示?”

  乌明清回答:“不惜代价,尽快破案。务必完整、完全地追回被抢物品,保证美国友人的利益。”

  李澳中点点头,带着民警侦查去了。这些日子乌明清总是斜着眼看李澳中,肥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嘲笑。不料第三天李澳中就来找他了,往他面前扔了一份资料:“嫌疑人已经锁定到三个人身上了,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

  乌明清有些惊讶:“这么快!你怎么侦破的?”

  “很简单,我对当时在案发现场的人逐个询问,让他们写出杜道夫被抢前和被抢后在现场的两份名单。抢劫分子案发前肯定在现场吧?案发后他肯定不在现场吧?两份名单一对,没有重复的那些人就有嫌疑。一个人写的名单可能不太完全,可是70多个人写出的名单就必然能把抢劫分子包括进去。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就是我排查出来的结果。”李澳中冷冷一笑,“其实呢,那些人完全可以不必做得这么极端,杜道夫只是个医学家,他拍摄那些东西仅仅是好奇,咱们警方只需要把录像带以外的其他物品追缴回来就行了,何必非要闹个国际纠纷呢!”

  乌明清眨了眨眼,圆滚滚的脸蛋像儿童一样天真:“说得很对啊!不过还不还东西似乎不是由我做主吧?那好像得抢劫犯说了算啊!那你有这么好的建议就去找他呗,找到他就好好跟他这样商量商量嘛。这提议太好了,相信他不会反对的。是吧?”

  李澳中笑了:“老乌你还真英明!好,那我就去找这个抢劫犯商量一下。”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乌明清望着李澳中的背影,门重重地一摔,他的心重重地一跳。他想了想,嘟囔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做主的呀!”然后拿起电话拨了起来,“喂,老爷子,我是明清啊。有个事儿跟您老汇报一下,不是有个老外被抢劫了吗,今天李澳中把嫌疑人锁定了……是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为什么这么快?我也不知道,这家伙破案的确有一手。他刚才来找我了,跟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乌明清把李澳中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话筒里沉默了很久,一个沙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你可以告诉李澳中,这件事情是何小三和董大彪做的,是我让他们做的。你明白吗?”

  乌明清握着电话点头哈腰:“明白,明白。让李澳中识趣。到此为止。”

  “错了!”那声音严厉起来,“如果你是个将军,很久没有敌人了,你怎么办?我不是个将军,但我也很久没有敌人了!”

  乌明清傻呆呆地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对方挂了电话,他脸上的肌肉才恢复了活力,嘴里迸出两个字:“变态!”刚说完,胖胖的小手突然条件反射似的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又听了听话筒,这才长出一口气,颓然陷进了沙发里。

  他刚坐下,李澳中又回来了。乌明清对他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澳中啊,这件案子有新进展,作案人是……”

  “董大彪和何小三!”李澳中打断了他的话,抢先说了出来。

  乌明清脸上的肥肉痉挛了一下:“你……这么快就确定了?”

  “刚接到电话,抢劫案一发生,刘石柱就跑去找董大彪的姘头了,他们俩正在争一个有钱的女寡妇。”李澳中呵呵大笑,“前方将士奋勇作案,后方兄弟趁机发难。有趣!能指使这帮人的人,也真了不起!”

  乌明清干笑了两声,还没说话,李澳中又说:“现在,何小三正在醉不归酒店喝酒,咱一块儿抓人去。呵呵,能捞点功劳的事,兄弟是不会少了你老哥的。”

  乌明清精神一振,有功谁不想挣,当下从抽屉里摸出一条中华烟扔给李澳中:“拿着,到车上抽。走。”说完兴冲冲地往外跑。他的腿太短太胖,走得一快,往往让人注意不到两腿的动作,乍一看好像一团肉球在地上弹跳。

  李澳中接过烟,两人叫上几个民警上了警车,一路呼啸着冲出派出所直奔醉不归酒店。

  警车冲过繁华的街区,拐进破旧的老区,东绕西绕,到丹河边的醉不归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李澳中安排好人手守住前门后门,和乌明清走进酒店,还没进门,就有几个妖娆的小姐迎了出来,一见大盖帽,吃了一惊,却并不害怕,血红的嘴唇嘟囔了两句,好像是叹息倒霉之意,然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回去。

  李澳中瞥了乌明清一眼:“治安真是良好啊,这叫做警民相安吧?”

  乌明清笑脸相对,李澳中碰上他也真是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进去。刚进门就见一帮年轻人在吆五喝六地叫唤,李澳中并不认识何小三,可何小三认识李澳中,一见这个满脸杀气的警察,立刻跳起来拔腿就跑。李澳中立刻就追。

  何小三穿过大堂,通过厨房跑进后院,一路上鸡飞狗跳。李澳中也不急,后门有民警守着呢,不料等他到了后院,正好看见何小三从门口消失的背影。那两个民警向两尊门神一样傻呆呆地站着,一脸呆滞。

  “怎么不拦住他!”李澳中吼了一声,“他就是何小三!”

  两个民警抱歉地笑笑:“我们又不认识何小三!”

  一见这种反应,李澳中倒冷静了下来:“是吗?你们知道怎么跑步吗?追呀!”

  两个民警答应一声,撒丫子狂奔了起来。乌明清也想跑去追,李澳中不理他,自己发动了警车,乌明清眼睛一亮,连忙钻进了汽车。警车就是快,转眼呼啸着越过了那两个民警,俩民警呆了呆,对视了一眼,只好跟着警车在后面狂奔。

  何小三跑得并不慢,眨眼跑了好几公里,李澳中就这么不急不慢的驱车跟着他。乌明清急了:“追上去,抓他啊!”

  “抓他干吗呢?”李澳中笑了笑,“他不是很能跑吗?那就让他跑个过瘾。嘿嘿,跟警车赛跑,这也是小偷们经常性的体育锻炼。”

  乌明清不说话了。

  何小三跑得踉踉跄跄,脸皮都发青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追在自己身后的是一辆汽车,赶紧哧溜一下钻进了小巷,回头看了看警车被堵在了巷子口,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肠子都要跑断了。李澳中停下车,看看表,骂了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子的大脑是什么做的!想到这招,他足足用了二十分钟!居然让这种白痴来抢劫,主使他的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乌明清扭扭捏捏的干笑了两声,仿佛主使者是他一样。

  “好了。”李澳中望望何小三捂着肚子奔跑的背影,又瞅瞅乌明清的身材,“连你也可以追得上他了。”乌明清呵呵一笑,两人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何小三这时候才意识到体力的问题,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哧溜哧溜见缝就钻,居然又跑了几百米。

  到了一座工地前,何小三再也跑不动了,嘴里都吐了白沫。工地中央是一座十三四层的大楼,这在神农镇当真是最宏伟的建筑了。楼的主体工程都已经结束,外面搭着脚手架,推土机,运料车来往不断。路旁一群工人钻在一人深的坑道里挑挖地基,一排黑乎乎的脑壳浮起来又沉下去,黑色的土块不断飞出来,堆积在路边。

  何小三这时已经瘫在了地上,像条出水的鲤鱼一样直翻白眼。他看着李澳中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心里十分恼火,大骂:“你他……他……妈,抓就抓……抓吧,干吗把……把爷们……折腾……折腾成这样子!”

  李澳中咦了一声,惊讶地说:“不是你要跑的吗?早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别跑嘛!看把你累的!”

  何小三气急败坏,抓起一堆土块朝着李澳中扔了过去。李澳中侧身躲了过去,提着他衣襟把他抓了起来。何小三像被提出水面的鱼儿一样乱扭,李澳中恼了,掰着他的拇指往背后一扭,何小三惨叫一声,腰部弓成了大虾,头也垂了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从何小三衣服里掉出个东西,李澳中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手脚麻利地给他扣上手铐,朝乌明清一推,何小三跌跌撞撞地扑到了乌明清身边。

  李澳中弯腰拾起地上何小三掉的东西,外面裹着层牛皮纸,打开牛皮纸,里面竟然是个发黄的红色塑料壳笔记本。红塑料皮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底下还写着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李澳中冲着何小三撇了撇嘴:“看不出你他妈的还蛮热爱学习的。为人民服务?这就是你做贼的宗旨?”

  一看见那个笔记本,何小三顿时脸色惨白,满脸惊恐地尖叫一声:“别……别打开它!”

  李澳中被他恐怖的喊声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何小三哭丧着脸,胆怯地瞅了瞅乌明清和那两个警察:“李所长,李神探,李爷爷……李祖宗,这……这是我的隐私,您要看了,我……我真没脸活了。您要翻开这本子,我……我现在就从这楼上……”他瞅了瞅那座大楼,发觉自己在地面上,于是用脑袋一点旁边那堵墙,诅咒发誓,“我就在这墙上一头撞死!嫌犯死在你们手里,你们也要担点责任的。”

  李澳中倒被吓了一跳,拿着那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见着笔记本破破烂烂,壳上的红塑料大片脱落,显然已经历史悠久,起码30多年了,怎么记载着他的隐私?一时有些纳闷。乌明清朝着何小三脑袋抽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满嘴喷粪,你们,”朝那两个警察一指,“把他带上警车。”

  何小三反应比兔子还快,背着胳膊蹿到李澳中跟前:“李所长,你听我说。”说完在李澳中耳朵旁耳语几句。李澳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沉着脸打量了何小三半晌,一摆手,那俩警察走过去架起何小三的胳膊就把他往警车上推。何小三挣扎着回头喊:“李所长,你可以一定要替我保密啊!不然我真要撞墙……跳楼……抹脖子,反正要死在你派出所!”

  李澳中默不作声。乌明清凑过来瞅着那笔记本:“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李澳中瞥了他一眼:“何小三的隐私。我一跟你说,他就不活了。”

  乌明清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澳中转身上了警车,透过挡风玻璃望去,面前的高楼如磐石一般压在头顶,傲立在瘦骨嶙峋的市镇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里要盖什么楼?”李澳中问了一句。

  “于富贵的大酒店。”乌明清回答,“十三层。顶楼他要当成家。”

  “于富贵……”李澳中朝后视镜里瞥了何小三一眼,没有做声。

第二章 与幽灵对话

  1

  在乌明清看来,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后,和制假集团的斗争才算开始了,因为何小三本来就是牺牲给李澳中的一个诱饵,那个神农镇乃至整个丹邑县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个刺激的游戏。可是这几天李澳中的反应很奇怪,把何小三关到羁押室后每天不间断地独自审讯,一见自己总是一脸得意和神秘,却什么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问何小三,何小三诅天咒地,发誓什么也没向李澳中透露。弄得乌明清心里毛毛的。

  乌明清不停地打电话向“老爷子”汇报这个怪事,“老爷子”的声音总是很淡漠,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后来乌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时和杜道夫密谈,连那个小男孩翻译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电脑上交谈,各自写出自己的语言后,再从网络上翻译成对方的语言。乌明清感到事态严重,把这个情况汇报后,那位老爷子开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好说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这小子能抗的过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计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爷子你,他才向我否认。也就是说,李澳中已经拿到了抢劫案真相的证据。第二,这个杜道夫可是美国的亿万富翁啊,在美国的政治影响力恐怕大得很,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过美国人向咱们政府施加压力,恐怕……不好说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种!这一仗,我认输!按照李澳中原来的条件,把杜道夫的东西,除了录像带,全还给他!我会让这个老外尽快离开中国的。”

  乌明清怔了怔:“这个……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扬吗?这同样会让政府上层知道的。”

  “放心。”那个沙哑的声音很自信,“李澳中不会跟杜道夫说不该说的话,他这样做,是在演给我看,是在威胁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个人在斗,不会有第三个人搀和进来的。这就像下棋一样,李澳中让我看清楚棋盘,他已经占了先手,我不讲和,就是鱼死网破。好了,把东西还了吧!”

  乌明清松了口气:“可是,怎么还?让何小三认罪吗?他不认罪,怎么缴赃?”

  “笨蛋!”那个声音愤怒了起来,“我养的人怎么都是一堆饭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欢抓赌吗?去香城大酒店!602房会有人看见你们就逃,房间里有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你拿去交给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虽然饭桶,可能白白让他进监狱吗?”

  啪的一声,对方狠狠地摔了电话。乌明清拿着电话呆呆站着,脸上肌肉翻滚。

  接下来的事情乌明清干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顺利地查获了赃物,还顺带勒索了酒店老板,人称“冯死鬼”的那个南方人冯世贵两顿好饭。然后归还了杜道夫被抢的物品,陶醉地倾听了一回异国语言对中国警察的热烈赞扬——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再然后告诉杜道夫,他的旅游签证已到期,算是打发掉了这个倒霉的惹祸精。

  但是……但是乌明清没想到的是,在无罪释放何小三的问题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击。李澳中一条一条列出了何小三抢劫的事实,说赃物虽然跟何小三无关,但抢劫并不是与他无关,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说过上级指示这个案子由我全权负责。

  乌明清无比郁闷,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后山遛遛。”

  李澳中跟着乌明清绕过办公楼走近后院,后院有小门通往后山,条石的台阶,古松相夹,鸟鸣相照,无比清幽。

  “你知道神农镇的历史吗?”乌明清问。

  李澳中没做声,一脚一脚的踩着石阶,脸色如铁石。

  乌明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你会犯大错的。这是个什么样的镇子你知道吗?一个山区里的小镇为什么如此繁华?三星级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过县城两倍?因为它制假!说来你也不信,他整个长江以北最大的制假基地。全镇大大小小的制假工厂一千多家,供应了整个中国的假货市场。在这样一个镇子里,你以为你还是个警察吗?”

  李澳中冷笑:“你不认为你是个警察吗?”

  乌明清呆了一呆,宽容地笑笑,滚圆的身躯挪上一级台阶,和李澳中并肩站着。极目远眺,小镇躺在脚下,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你知不知道。”他说,“神农镇出过两个市长,一个副市长,一个县委书记,两个副县长。至于咱们的镇长贾和生,据说是下一届副县长人选。而镇里一把手的党委书记刘思铭却整天连个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动就是陪着贾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贾和生是制假集团看上的,也就是说于富贵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长,我的先生,你以为你比刘思铭如何?”

  “于富贵。”李澳中慢慢地品味这个名字。

  “是的,于富贵!你要跟他斗吗?”乌明清露出讥讽的笑容,“别说斗,只要妨碍他们赚钱,他们就会无情地把你扫除这个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润,一个全中国最大的制假商,每年能赚多少?他干了将近二十年!这种财富会给予多大的能量!其实你也明白的,你调到神农镇,不就冲着这里的双倍工资和分给一套住房吗?是谁给你的!我的副所长同志,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长同志。”李澳中说,“一进神农镇,我就知道会有一个人来给我讲这些话的。我没想到是你。我告诉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个屁吗?这种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结,这是一个警察的……”他用手指点了点乌明清的胸膛,“良心!”说完他转回身,踏着松间小径上初起的月光,离开了后山。

  乌明清一个人站在松下,望着他的背影,长久地伫立,被手指点过的地方,似乎在隐隐作痛。

  2

  杜道夫即将回国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县城去搭省城的班车。杜道夫提出来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儿子,李澳中没有说话,默默地转了一下方向盘,警车带着一路尘土,驶进了公安局家属院。

  这是十几年前公安局盖的家属楼,经过光阴十几年的剥落,再加上楼内居民长期的建设,在阳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铁架、顶楼上盖小屋,家属楼已经乱七八糟遍体斑驳,活像个高高坟起垃圾山。家属楼旁边是县城最大最乱最脏的菜市场,三个人在鸡鸭的惨叫和动物内脏的腥臭中走进了李澳中的家。

  李澳中的妻子康兰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见丈夫回来,涂着厚厚化妆品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淡淡地说:“回来了。”那语气仿佛分别半个月的丈夫只是到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她看见后面的杜道夫和小男孩,脸上这才有了惊讶的表情,“这是……”

  “这是一个美国朋友,墨尔森·杜道夫。”李澳中踌躇了一下,“是美国的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专家。”

  康兰一呆,表情立刻鲜活起来,热情地把杜道夫让到沙发上坐下,又是端糖果,又是倒开水。杜道夫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紧张,叽里咕噜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小男孩懒洋洋地只翻译了一句:“你是个美丽的东方女性……”

  这句话引起的后果是,康兰把原本倒给杜道夫的开水放在了小男孩的面前,然后冲进卧室打开一桶包装精致的茶叶给杜道夫泡上。随即,康兰消失在卧室里,对这大镜子一丝不苟地补起妆来。

  李澳中对这种情况仿佛毫不惊奇,事实上在他们结婚的十几年里,就是一支红色的唇膏插满了李澳中的记忆。李澳中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见妻子就觉得很郁闷。也许是命运的捉弄。他们1992年结婚,那时候他是一名警校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刑警,她是一个即将退休的公安局长的女儿。公安局长对李澳中欣赏有加,说文革时他曾经躲进地道偷生,李澳中长得很像当时冒生命危险给自己找东西吃,救过自己一命的大恩人,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

  这个婚姻被认为是天作之合。事实上的确是,结婚后李澳中凭着鲜血打下来的功勋三年升两级,被看作丹邑县的警界明星。然而奇怪的是,自从康兰的父亲退休后,李澳中就再也没有升过。他依旧干出不平凡的成绩,可就是再也没有升过。于是人们把他从前的成就看作是裙带使然。渐渐的,连无法忍受他原地踏步的妻子都有些信了。

  这直接成为他们俩不和的端口。尤其在儿子三岁那年越长越无力,越活越萎缩,并最终查出患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在那种对未来绝望的情绪下,他们在对方眼里像头狰狞的妖魔。

  康兰开始热衷于化妆,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她每天准时入睡准时起床,起床之后便像一位画家一样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画布进行层层渲染。尤其是儿子患病以来,经济越是紧张,美容越是变本加厉。李澳中不明白,也不问,一问一说,就会引发争吵。

  杜道夫的第一杯茶叶喝完了,康兰还没补完妆,李澳中看着杜道夫连上了两次厕所,于心不忍,说:“老杜,连看看我儿子吧!”说着把他拉进了儿子的卧房。杜道夫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跟了进来。

  房间里的窗户很小,虽然朝阳,还是显得有些阴暗。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半躺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一棵杨树呆呆出神,这么多人进来也没有惊扰他的沉迷。

  “儿子,爸爸回来啦!”李澳中轻声说。

  孩子转过头,瞥了他们一眼,杜道夫看见了一个包着皮肉的骷髅。孩子的假性肥大症状已经消失,身体肌肉日渐萎缩,各器官的功能都开始衰竭,直到心脏和肺再没有一点动力,最终死亡。

  孩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睛漠然扫了一眼杜道夫,金发碧眼的形象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反应。他转过了头,恢复了先前的姿势。杜道夫听见一个没有一点力度的声音传来:“你是美国人?”

  小男孩翻译之后,杜道夫有点惊讶:“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

  “你的衣领下有美国国旗图案。”孩子说,“美国在哪里?我从来没出过丹邑县。”

  “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翻译完,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地下。

  孩子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很快,我就会去了。当我变成幽灵,沉入地下,也许,地下的世界能任我遨游。”

  小翻译吓了一跳,退缩地望望杜道夫。杜道夫好奇地问:“Whatdidhesay?”

  小翻译告诉他之后,他耸耸肩,脸色严肃起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内心已经死亡,这个孩子很聪明,可是越聪明越难以对抗病魔的侵蚀,因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会自己和病魔去交流,去妥协。杜道夫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状况,眼神里涌出了怜悯的泪水,抚摸着孩子稀薄的头发:“孩子,相信我,我一定能挽救你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孩子薄薄的脸皮皱起嘲讽的笑容:“七岁的时候我就懂得和上帝交流了,正是他指引给我死后的世界。难道……”孩子顿了顿,“活着一定很幸福吗?”

  杜道夫不说话了,他歉意的看了李澳中一眼,慢慢走出了屋子,到了门口,他问:“孩子就什么名字?”

  “明天。”李澳中回答。

  小男孩忘了翻译人名的规则,按词义翻译成了tomorrow.杜道夫呆了一下:“tomorrow……tomorrow……”

  3

  李澳中送走了墨尔森·杜道夫。临别之时,杜道夫有点伤感:“李,这次的中国之行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因为认识了你,我理解了中国人民。”

  “老杜,”李澳中有些抱歉,“你的研究我没能帮上更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