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道夫笑笑,“能成功的事,我们总会成功的。你还记得我们在电脑上的谈话吗?”

  李澳中笑笑,那是为了给制假集团制造压力,他们在电脑上仅仅谈论自己的人生经历而已。

  “李,你告诉我,你在刚出生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在山路上,即将被野狼吃了的时候,被一对山里的老农夫妇救了下来收养。那头狼只是在你脸上留下了一道狼牙的疤痕。”杜道夫端详一眼他脸上的伤痕,“你知道吗?童年的记忆对你影响太大了,它使你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情结。在你潜意识中,你渴望着被这个世界遗弃,你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你在无意识中追求这种孤独,以致世界还未舍弃你,你就先舍弃了这个世界。但是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种值得为它付出生命的义务。”

  “每个人的生命中……”李澳中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老杜,我记住了。就算我死了,也会把它刻到墓碑上的。你保重!”

  杜道夫脸上闪出明朗的笑容,亲切地摸摸正在翻词典的小男孩:“亲爱的baby,你的敬业让我感动,长大后欢迎到美国来留学,我会给你介绍最好的大学。”

  小男孩翻了半天字典,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们中国人是很讲信用的哦!”

  “美国人也讲。”杜道夫摊摊手,“你怀疑我的信用吗?”

  “NO!”小男孩响亮地回答,不失时机地在杜道夫摊开的手掌上狠狠击了一下。

  “来,让我们拥抱吧!”杜道夫张开了两臂。李澳中见他又来这一手,赶紧闭上了眼睛,和小男孩一起被他重重地拥在了怀里。

  车来了,杜道夫登上了汽车,愉快地招了招手,消失在合上的车门里。

  李澳中瞅瞅小男孩:“你去哪?我送你。”

  “当然是去学校啦!”小男孩说,“为了给你当翻译,我已经逃了很多天课了。你不是警察嘛,你得向我老师证明,我是去协助你们破案了。没准,还能混个三好学生。”

  李澳中说不出话了。

  4

  李澳中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康兰正在切菜,李澳中的回来没有引起她的反应,一刀一刀地切菜,仿佛切那些青菜需要她全部体力。但她知道自己在说话,对李澳中说话。但是李澳中听不见,也不愿听,只是低着头去做菜。

  康兰在追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年轻、漂亮、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结了婚,依旧那么幸福,可是儿子一患病,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医生们说,如果不是明天的基因发生突变,那她就是患病基因的携带者。这让她承受着无法原谅的痛苦。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呢?传男不传女,一定要让母亲成为杀死儿子的凶手!我又是被谁诅咒了呢?一定要让一个家族与血统的继承者慢慢地萎缩、死去。

  澳中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为他制造了一个站不起来的后代。他甚至还会恨我父亲,怪不得贵为公安局长,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这个小警察。是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摇摇欲坠了。夫妻、母子、家庭。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我多么想回到从前的如花岁月,漂亮、年轻的我还拥有无限的未来,一切都是我的。我还由信心、有资本、有时间去追求……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住,我已经老了。老了。”

  “我真的老了。”康兰说。她把她的思维延续成语言了。

  李澳中茫然地抬了抬头,没有做声,又低下头去炒菜了。

  做好饭,李澳中先把明天推到客厅里,喂他吃了饭,然后夫妻俩互相闷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

  “钥匙拿到了没有?”康兰说。

  李澳中摇头:“哪里有这么快?”

  “哪里有这么快!”康兰慢慢地重复,似乎在品味嘴里的饭菜,“税务局的刘家明调去当所长,第一天的接风宴上就放着一套三居室的钥匙。还有乌明清,先把家搬到了神农镇,然后才去上任。”

  李澳中不做声,盯着面前的碗,似乎那个碗就是一片大地,地上大雨滂沱。

  “神农镇那帮假痞子,别看答应得好好的,你要拉不下警察的面子去求他,他还真就来着不给你。”康兰说。李澳中不抬头,专注的吃饭,“你总是怕丢人。当初为了调到神农镇求了那么多人,为了那套房子干吗不去求人?去神农镇不就是为了弄钱吗?”

  “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低低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觉着委屈。”康兰不理会他,不屈不挠地献计献策,“要不你就去县委找韩副书记,他儿子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要不是你去做苦主的工作,人家一上告,他那儿子准在监狱里蹲着。赔点钱能拉倒?他答应调你到神农镇,送佛就送到西呗——”

  “我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似乎在挣扎,他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康兰。

  康兰闭了嘴。

  明天冷漠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崇拜着父亲像大山一样的沉默,如今他发现,李澳中的沉默并不是很有力量。事实是他无法开口,一开口,就暴露出了他的虚弱。明天觉得悲哀。像很多孩子一样,他喜欢强者,热爱英雄。他不喜欢李澳中被生活所屈服的沉默。

  康兰也在沉默,似乎被李澳中哀求的神情惊呆了:“我……我只不过想尽早卖了那套房子。小天……还欠着医院一大笔钱。”

  李澳中颓然放下筷子:“我已经出卖了我能出卖的一切,你就留给我一点……一点活着的自尊好不好?”说完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康兰像遭到电击般的一抖,干枯地僵硬在客房里。

  “李澳中,你不是男人!”康兰愤怒起来,她抓起了饭碗摔向门口。碗的碎裂声和门的关和声同时响起。白花花的瓷片和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康兰放声痛哭。明天的脸上涌起一种嘲弄,他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露出成年人那种憎恨的目光。

  家庭的突变是在明天3岁的时候,早已学会走路的明天又不会走路了。首先注意到儿子变化的是康兰,她发现儿子最近经常摔跟头。路很平坦,没有坑坑洼洼,没有果皮树枝,也没有砖头石块,可他就是那么毫无来由地摔倒。明天学步很早,不到一岁就开始东摇西晃地走,到了两三岁间就活蹦乱跳。李澳中预言,我儿子长大肯定是运动健将,刘易斯第二。偏偏是这个“刘易斯第二”,到了三岁时不会走路了。

  康兰注意到,儿子走路时腰椎过度前突,下肢摇摇摆摆的,像个大肚鸭在晃。更让人惊讶的是,孩子摔倒后爬了起来,不喊摔了那儿,却说:“妈妈,腰疼。”

  李澳中也担忧了起来。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神农镇出现了一批“小大肚鸭”。全是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后脚跟不沾地,两条腿左右摆。这时候,神农镇人才注意到,原来这十年来,镇子的孩子间已经出现了很多种怪异的疾病,呈现各种各样的症状。当地人求救于神婆,神婆烧符请神,得到了神谕:神农镇的地下有万千逃脱轮回的幽灵恶鬼日夜游荡,抓住了孩子们的后脚跟。李澳中嗤之以鼻,带儿子到县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小儿麻痹。

  “放屁!我儿子生下来吃的第一粒药就是小儿麻痹疫苗!”

  他们又转了一家,这回说是软骨病。再转一家,又变成了肌无力。李澳中开始莫名的恐慌,有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查不出什么病。现代的医学有些病的确还治不了,例如艾滋病和肝癌,但是不可能检查不出来到底患了什么病。这么多矛盾的诊断结果让两人感到恐慌。他们一家一家地跑,一家软骨病,两家小儿麻痹,三家肌无力,最后他们到了省城,验了血,做了心电图,肌电图,权威的结论出来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两人糊涂了,也放心了。这个病太怪,听也没听说过,不过既然是营养不良,那就好办了。李澳中清楚地记得那个医生,年轻的医生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带着一种怜悯:“我有必要告诉你们,这是一种很罕见、也很严重的病——一种遗传性变性疾病。临床表现是有肢体近端开始的、两侧对称性的、进行性加重的肌肉萎缩和肌无力。”

  两个人呆了:“有没有危险?”

  “致命的绝症。一般情况下,患者到了三四岁就会因肌肉无力或萎缩而不便行走,十二岁后就只能在轮椅上生活,如果期间没有并发症的话,一般到二十岁就会因肝脏功能丧失或心力衰竭而死亡。它比肝癌和艾滋病更可怕,病因是X染色体上一个名为“抗肌营养不良蛋白”基因出现缺失或变异,目前的任何一种药物都无法根治。在人类基因研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前,医学对他无能为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延缓它的发展,让孩子少摔几跤。”

  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为了给孩子治病,家里日渐捉襟见肘,于是“无能”这两个字在康兰的嘴边日渐频繁。李澳中与康兰的感情也慢慢疏远了,他一回到家就拼命做每一件事情,买菜、拖地、洗衣服、买药、带孩子去看病……他似乎在尽一种义务,在折磨自己,在完成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康兰也变了。她开始喜欢上了读书,读什么弗洛伊德、什么荣格的,总之是心理学。她常常面带冷笑望着李澳中,用学到的东西抨击他,又为了抨击李澳中而努力学习。

  “李澳中,你别以为这样卖力就能迷惑我的眼睛。你仍然在逃避。弗罗姆说得好,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人与人被折解开来,每个人都得孤零零地面对整个社会。你不觉得你恐惧么?你不觉得你无力么?你一无所长,没本事去获取任何东西,在社会上只能靠拼命去赢得别人尊重,在家里只能去做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做的家务事来补偿你对家庭的负疚。对么?”

  每当这种时候,康兰的神经就亢奋起来,美丽的眼睛眯成细细的刀锋,闪着寒光,说出的话很具有杀伤力。她似乎很乐意这么做,似乎在对李澳中的分析与伤害中找到了乐趣。

  “李澳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辈子碌碌无为?根据弗洛伊德分析,你潜意识中有一种被遗弃的情结。你一生下来就被那个不知名的亲生父母抛进了深山,野狼在你脸上留下了一条终生都抹不掉的狼牙伤痕,要不是被一对老农民救了,你只怕就变成了狼屎狼尿。这些记忆、经历在你童年的记忆里形成了一种情结。你不明白你从哪里来,不明白你为什么是个父母宁愿扔了喂狼也不要的累赘。你自以为你很勇敢,事实上你一生下来这个社会在你眼里就很恐怖,因为你认为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任人摆布。你一懂事你周围的人就和你没一点血缘的联系,你很孤独,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你总是很恐惧,但你是一个男人,无法逃避,你只有拼命,向别人、向自己证明你的坚强……”

  李澳中用沉默抵抗着。在家里他几乎是一块铁石,任康兰的刀锋在他身上砍出一道道火星。他在街道上愉快地和朋友说笑,一回到家里,他就僵硬了,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知疲倦地做所有事情。像个机器人。很多年就这个样子过去了。在李澳中面前,康兰总是意气风发、言辞如刀。她的工作就是读书,然后摘抄,然后用这些东西分析和解剖李澳中。她很有兴致地做这些工作,从来不知疲倦。

  “儿子,我发觉这些书真的有用,你得好好看看。”康兰一有机会就找明天聊天,“通过这些书,我看透了很多东西,你最亲近的人的本质、你生存的意义、人生的可笑、家庭的桎梏……总之,它能让人洞悉一切。”

  明天没有看那些书,只是认真地望着她,说:“妈妈,你的脸上有皱纹了。”

  康兰笑了:“是女人都要老的。”她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镜子一照,她呆了,放下镜子,一动不动地坐到了黄昏,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以后,康兰开始变了。她扔了那些书,烧掉了几大本的笔记,开始热衷于养颜护肤、做健身和化妆。她再也不批判、剖析李澳中了,表情恢复了平淡,不见了从前的尖锐和锋利。

  5

  李澳中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跑到菜市场的边缘,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他抽出一支烟,伸手去摸打火机,拍遍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伸手到肋下的公文包里去摸,却摸着一个硬壳,是记载着何小三“隐私”的笔记本。

  这几天一直忙着杜道夫被盗案,他也没工夫去看这个笔记本,但他早已经向何小三问清楚这个笔记本的来历。事实上,也正是这个笔记本,才让何小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筒倒豆子般把于富贵命令他们偷窃杜道夫的经过交代清楚了。因为,这个笔记本,按何小三被抓时在李澳中耳朵边说的:“是我从于富贵家里偷来的!”

  说来也很搞笑,这几天,何小三因为欠了镇里开赌场的秃头四一大笔钱,秃头四扬言,再不还钱就派人废了他的卵蛋。何小三简直被逼疯了。恰巧那天于富贵派人找他和董大彪,说有任务。何小三知道,给于富贵干活儿,奖金大大的,也不理会董大彪,屁颠儿屁颠儿就去了于富贵家。

  当时,于富贵在书房里,见何小三进来,便将杜道夫正在拍摄神农镇假货的事情说了一遍,让他马上找到董大彪,两人去将杜道夫的摄像机等东西偷回来,绝不能让神农镇制假这个秘密流传到国际上去。何小三点头哈腰,于富贵说完,打开保险柜取了两千块钱给他,让他和董大彪平分。

  正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于富贵没来得及锁上保险柜的门,匆匆去接电话。何小三就站在保险柜旁边,手里握着两千块钱,心里想着欠秃头四的几万块钱,手脚就有些发痒。心想:这保险柜里大概都是钱,我随便抽一沓老爷子未必能发现。于是他悄悄拉开保险柜的门,一看,不禁有些叫苦,原来现金都放在保险柜中间的小抽屉里,而抽屉却被锁上了,上面的格子上放着账表之类文件。

  何小三正要关门,忽然发现账表中间夹这个黄铜盒子,那盒子古色古香的,上面雕满花纹,看来是个文物。他心里一动,于富贵的文物都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唯有这东西放到保险柜里,看来非常贵重了。要卖出去,恐怕不下百八十万。

  他顺手揣到自己怀里了,然后关上保险柜的柜门。保险柜质量不错,关门的时候无声无息。

  干完于富贵交代的任务,何小三回家关上门把黄铜盒子拿了出来,仔细一看,不由大失所望,原来这盒子是普通的药盒,只不过表面涂了黄铜色的漆。再打开一看,几乎晕倒,于富贵放到盒子里,藏到保险柜里的东西,居然是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

  何小三翻开看了看,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好像是日记,不过写着别人的名字,还不是于富贵的日记。何小三上过小学,识字不多,懒得去看这本日记,扔到床上发起呆,后悔得想哭。

  这下倒好,钱没偷到,却偷了于富贵的一本破日记。这要让于富贵知道……何小三不由打了个冷战。这怎么办?还回去显然不可能了,现在唯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东西毁了,到时候于富贵问起来抵死不认。

  何小三打定主意,跑到镇子外面,挖个坑把盒子埋了,这本日记得分开埋,他正寻地方,不料碰上一群狐朋狗友,要拉他到醉不归酒店喝酒。何小三无奈,只得把笔记本揣到怀里,若无其事地随他们喝酒。正喝着,李澳中来了,然后被逮住了,然后笔记本也落到李澳中手里了。

  何小三当时真是跳楼抹脖子的心都有,这要让于富贵知道,弄死他跟捻个蚂蚁差不多。何小三无奈,只好跟李澳中谈交易,附在他耳朵边说:“李所长,这东西是我从于富贵家偷来的,只要你帮我保守秘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何小三果然很合作,李澳中一审讯,他有什么说什么,毫不含糊。李澳中也遵守承诺,这个笔记本他从未看过。

  此时,在这个满眼都是烂菜叶子的菜市场,李澳中静静地坐着,点上一根烟,慢慢掏出了这本泛黄的笔记。

  翻开扉页,是一行铅印的宋体字:

  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毛主席语录

  下面写着一行遒劲的钢笔字:

  林茵,在这个昏暗的地下世界,我唯有以这些文字来记住你的存在,记住你在我生命里的一点一滴,因为,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被枪杀,被活埋,被人将我的思想和肉体一起毁灭。我希望,这些文字能比我的生命存在得更久。

  李澳中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是谁写的日记?林茵是谁?昏暗的地下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要杀他……如果是几年前刚写的,这可是一桩大案子啊!

  种种疑问将李澳中的兴致很快提了起来,他似乎忘掉了刚刚发生的烦恼与痛苦,下意识地扔掉了吸了半根的香烟,去阅读这篇日记。翻过扉页,就是日记的正文。但奇怪的是,这本日记好像不是按照日期记录,好多段落都没有明确的日期标注,倒像是一个个历史阶段的回忆录。字迹也比较潦草,有些字写得歪歪斜斜,仿佛垫在膝盖上写成,很不容易辨认。李澳中一句句地读下去。

  神农镇在我的眼里变得陌生了。

  那是1969年的夏天,我捂着自己右胸的伤口,从几千里外的邕州回到了家乡神农镇。

  踏着窄窄的青石街前行,闷热的空气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的房子里听不见有人说话,有人争吵,有人咳嗽或者吆喝,连骡马鸡狗的叫声也没有。家家户户空无一人,像死绝了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茫然而又恐惧,一路倾听着自己的脚后跟在青石板上拖出来的回响,生怕一不留神,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嘭地炸将出来。

  过了原先的白氏宗祠,现在的神农公社门口,再走两个路口,往西拐向河边,就到自己家了。我被这寂静折磨得惶惶不安,挨家挨户地拍门。没人。砰砰砰!拐子爷!砰砰砰!兰嫂!没一个人。敲门声响得寂静无比,震人心魄。有时惊起一阵狗吠,有时连狗吠也没有。家门就在眼前,再往前就是丹河,一排石阶伸进水中,平日总在河边浆洗衣服的婆娘们一个也不见了。

  都死了?还是发生了战争?瘟疫?全镇逃亡?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推开自家的院门,我的手有些发颤。院子倒还熟悉,是自家的院子,闭着眼睛也能走。磨盘、烂平车、墙上挂着的农具,五六只母鸡在房檐的阴影里打盹。

  “妈……爹……长生——”我轻轻地叫,没人应。我害怕极了,冲进屋里一间间地找,爹妈和弟弟的屋里都没人,床铺得整整齐齐,碗洗得干干净净,灶上的锅里还炖着一只鸡,满屋香气。只是空无一人。我像是河里漂起的浮尸,失魂落魄地到处乱撞。一镇活人都不见,触目皆是鬼茫茫。想吧,离家一年多,背上十几条的命债回到家乡,整个镇子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是的。十几条人命。我一直想忘记它,可是我忘不了。我考上邕州大学才两年,就被卷入了惨烈的武斗,大学里最后的两年,我就是在武斗中度过的,直到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胸口多了几道伤疤,才逃离了那个让我变成野兽的地方,回到了我的家乡。可是,神农镇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两条松软的腿几乎撑不住那颗头颅。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歌声,隐隐约约,悠悠扬扬,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化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傻傻地听着,最初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清醒了过来:“……哎!活人!这是一个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着循声冲了过去。

  我踉踉跄跄、狂呼乱喊地跑过自家门口,上了矮矮的河堤,往北一转,我看见了那个姑娘。河水在脚下奔涌而过,浓浓的青草漫上了堤坡,她就坐在堤上,面对河水,抱着膝盖在唱。听我的脚步声,她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嗨!”她说。

  我愣愣地望着她,很漂亮,很白,不是农村女子那样的白,而是类似江南女子那种细腻的白。很面生,我没见过她,口音也不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她笑了,高挺的鼻梁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长长的阴影:“我姓林,叫林茵,去年跟着爸爸妈妈来到这儿的。”她仍然微笑着,“我有个舅舅住在本镇,他叫卢宗佑,你认得吗?”

  “认得,认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个……”

  “是个研究员。别人说他是个大右派……很大的。”她说。

  天呐!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世界什么都是越大越好,就是右派越小越好……不是更好!“你……你的……那个……”我瞅着她清纯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噢,对了,你知道这镇子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呀,都进山里了。”她说。

  我问:“怎么都进山了?进山干吗?”

  她说:“进山修建药厂。现在工程已经结束了。”

  “建药厂?”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学,“什么药厂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发现了一种草药,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于是国家就拨款在山里修建药厂,专门制作这种抗生素。”

  抗生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医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诞生意味着什么。1929年,英国人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可以称得上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对多种病菌的灭杀和抑制作用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10年,并且将使人类社会彻底摆脱传染病的威胁。现在世界各国都在积极研发各类抗生素,而中国一直到1958年以前,使用的抗生素还得靠进口,如果真的发现了新型抗生素,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件!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我问。

  她说:“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吃了一惊,“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说,“前年,我和爸爸妈妈下放到神农镇,爸爸偶然在那种叫……竹萸的草药中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据说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细胞。后来经过论证后,因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鲜的竹萸汁液中提取,就拨款在神农镇的山里修建药厂。”

  我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禁感到一种兴奋,真想不到,回到神农镇,居然能见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专家林幼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茵。”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