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的使者双手合十伏拜,拼命恳求。
「主上如今只能拜托相应师父了——」
面对这样的恳求,相应和尚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那么,明天就参上吧!」


  翌日——
门外有访客的声音,染殿的家丁出来一看,外头伫立着一个脏兮兮的僧人。
穿着沾满灰尘、污秽不堪的粗信浓布的男子,脚下踩着平足木屐,手中持着木莲念珠。
「怎么回事啊?来了个肮脏的下流和尚——」
家丁向上禀告。
「那一定是相应和尚,快快引见进来。」
相应和尚一进染殿,众人才发现其肮脏的模样比传闻还要严重。
躲在暗处观看的良房公不禁皱眉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不动尊者背他之前,要他先洗屁股。」
于是吩咐道:
「这般模样怎能进来呢?就在庭院祈祷吧!」
依着良房公的指示,相应和尚于是坐在庭院的地上。
相应和尚只是坐着,什么事也不进行、不准备,只是发呆似地眺望庭园和天空,时而打着呵欠。
连偶而跑来看看情况的良房公也半死心地说道:
「这样不行啦!厉鬼一来,立刻就会被打败。」
不久后,厉鬼驾着乌云前来。
厉鬼朝坐在庭院前的相应和尚瞄了一眼,便把他当作庭石般,迅即走上外廊地板,直往几帐后走去。
不一会儿,几帐后头传来公主和厉鬼的猥亵叫声。
即使如此,相应和尚依然无所作为,只是直挺挺地坐着。
当然没有祈祷,也没有加持。
不多时,厉鬼和公主从几帐后走出来,说道:
「今天又来了一个秃驴,就让他好好瞧一瞧我俩的亲热模样吧!」
两人就在台阶上的外廊地板开始激情缠绵。
看了一会儿,相应和尚徐徐站起,竟然背向两人,往门外走去。
一看到这情形,家丁赶忙追上相应和尚,问道:
「您到底有何打算呢?」
「回去。」和尚竟如此回答。
「为什么要回去呢?」
「这已经不是救不救、降伏不降伏的问题。这根本不是我的能力所及。」
「那又是什么问题?」
「已经跟这些树木、石头一样——」
「咦?」
说了半天,家丁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对着树木、石头加持或祈祷,要怎么救呢?又如何降伏呢?」
相应和尚只这么回答。
「但是,今天请至少试试看吧!」
倘若不这么做,邀请自己前来的人会很困扰吧!相应和尚只好返回台阶下,又坐在地上。
公主和厉鬼从方才就已变成一个身子、两个背的四脚兽,在台阶的外廊地板上极尽丑态之能事。
相应和尚只是从下方一直望着他们。
看着看着,相应和尚眼中落下了两行清泪,泪水流到了脸颊。
哎呀!相应和尚看着厉鬼和公主那种说不出口的模样,却哭了起来。
察觉此事的厉鬼松开了公主的身子,在台阶上叫住相应和尚。
「喂!你到底是谁?为何看着我们哭啊?」
「我是睿山的相应。」
和尚一说,厉鬼吃惊地问道:
「什么?你就是那位相应和尚吗?」
「是的。」
「为什么看着我们哭呢?」
「我活了六十多年,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看到您随心所欲地成为鬼、随心所欲地和自己喜爱的女人缠绵的模样,实在太羡慕了!想到至今我每日的修行,到底算什么呢?自然就留下了眼泪。」
厉鬼由上往下注视了相应师父一会儿,突然间发出开朗的大笑声。
「哎呀——」
厉鬼提高声调,眼中流出泪水。
「哎呀!这位相应和尚羡慕的人,竟然是我呀!竟然是我呀——」
厉鬼又哭又笑了一阵子后,低声嘟囔道:
「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然后转向公主,轻声说道:
「公主哟!公主哟!后会有期……」
话一说完,便走下台阶,直往门外走去。
自此之后,厉鬼不曾再出现过。
厉鬼不来,公主恢复原状,染殿也回复到原本平静无事的日子。
主上和良房公非常高兴,打算任命相应和尚做僧都。
「像个肮脏乞丐的我,如何能够担任僧都呢——」
说毕,掉头就走了。
「京都是一个鄙视人的地方。」
此后,相应和尚不曾再踏上京都的土地。


  那时发生在公主身上的事件,大致就此向大家报告。
我认为当中有众所周知的事,也有少部分不为人知的事。
最后,我将说出只有我和公主才知道的事,作为这故事的结尾。
如今公主已逝世,知道此事的只剩下我一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公诸于世。
那是发生在公主过世那年的春天,也就是十年前的往事。
公主那年七十二岁。
厉鬼事件,匆匆已过了三十五个年头。
阳光耀眼的暖和天气,我和公主二人坐在外廊地板上,眺望庭园中落英缤纷的樱花树。
好宁静的日子,我知道公主此时正是心旷神怡。
公主时而悠悠忽忽,时而睁开眼睛看着樱花飘落。
我尽量不去打扰公主的雅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然后——
「继子啊……」
突然间,公主叫我一声。
「是。」我低声答道。
「那天刚好也是这样的日子。」
「什么?」
我无法立刻明白,公主所说的是什么事。
「真济圣人化为鬼,跑到我跟前来的时候。」
公主这么说,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厉鬼不再来后,公主至今未曾提过那件事半句。
我们也绝不向公主提及,宫中的谣传更是不让公主听到,而公主竟然记得那件事,真是出乎意料。
「您记得吗?」我问道。
「当然记得。」公主明确地回答。「当然记得啊!自那件事以来的三十五年,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那个人。」
「那个人?」
「真济圣人呀!」
当时,我哑然失声。
三十五年来,公主不曾向任何人提起,却把这件事秘密藏在心中。
「倘若有人问我,这一辈子何时最快乐,那就是和真济圣人缠绵的短暂时日,除此之外无他。」
「——」
「我是衷心爱慕着真济圣人。」
公主望着庭园里的樱花,露出怀念的微笑。
然而仅此一次,在那之后,公主不曾再提起那件事和真济圣人的名字。
数日后,公主就离开了人世。
我想向大家说的,就是关于染殿之后事件的真相。
公主说,她是衷心爱慕那个厉鬼——真济圣人。

 

〈纪长谷雄朱雀门与鬼争女〉


  本朝自古以来,鬼和艺术家就能和睦相处。
鬼和艺术家,时而一起喝酒、吟诗、作对,时而一整夜于月光下吹奏乐器。
有时是朋友,有时是艺术的竞争对手,有时也是敌手。艺术家当中,也有人被鬼吃掉,这可说是好朋友翻脸不认人吧!
无论是否为好朋友,艺术家有时也会化成鬼。
有一位名叫良秀的绘佛师。
某次邻家起火,大火波及良秀的住家。
良秀逃出了屋外,但妻子和小孩还在屋内。
刚刚完成的佛画,也还留在大火中。
然而,良秀非但不哭不叫,还开心地自嘴角浮出笑容,望着自己正在燃烧中的住家。
附近邻居见此情状,感到十分好奇,向良秀叫道:
「怎么啦?」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呀!至今为止,我的确是一个差劲的绘师啊!」良秀说道。
「你在说些什么呢?难不成被鬼怪附身吗?」邻居惊讶地说道。
「难道我一定得被什么东西附身才行吗?」
良秀高声放言,自己并未被鬼怪附身。
「到现在为止,我所画出来的不动尊王的火焰,实在是差劲啊!如今我看到这场大火,终于明白了火的烧法。」
「但是良秀大师啊,被烧的可是你的房子。」
「哼——」
良秀嗤之以鼻。
「既然以此道立身,为了绘制优秀佛画,房子算什么呢?一百栋、一千栋也可以再盖。像你们这种无能之人,才会爱惜物品。」
确实是惊人的言论。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鬼吧!
诸如良秀这般极端的例子姑且不论,绘画的人、写诗的人,在他们心中,恐怕都栖息着某个鬼吧!
因为有这个鬼,才能感应鬼。
村上天皇(译注:九二六~九五七,第六十二代天皇,为醍醐天皇之子)时期,有一位吹笛名手源博雅。
某个月明之夜,博雅独自一人外出吹笛。随兴所至地一边吹笛,一边走到朱雀门附近。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也传来笛声。似乎有人在朱雀门楼上,跟自己一样正在吹笛,笛声非常悠扬。
听得心荡神驰,博雅忍不住也吹起笛来,与之唱和。
翌晚,博雅再度外出吹笛,又听见朱雀门楼上的笛声,与他的笛音相互唱和。此笛声只应天上有,一同吹奏实是说不出的愉快。博雅和对方一直吹到东方发白。
此后每到月夜,博雅就来到朱雀门,和楼上的吹笛者唱和。
某夜——
「如何?要不要试试这把笛子呢?」
有人从楼上对博雅问道。
「当然想呀!」
博雅一说完,就有一把绑在绳子上的笛子,快速地从楼上垂下来。
拿到这把笛子后,博雅便将自己的笛子绑在那条绳子上,笛子很快被拉起,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中。
博雅吹起那把换来的笛子,感觉实在太美好了,笛声简直令人为之销魂。
楼上也响起方才博雅还拿在手中的那把笛子的声音。
自此每次夜里,两人一直以互换的笛子唱和,那把笛子自然就留在博雅手边。
博雅死后,很多人都想试吹这把笛子,却吹不出声音来。
后世,有一位名叫净藏的吹笛名手,吹起了这把笛子,竟能吹奏出非常优美的笛音。
「到朱雀门去吹这把笛子吧!」
接到当时皇上的命令,净藏于月夜来到朱雀门前吹笛。
结果——
「那把笛子依然是个中极品啊!」
楼上果真传来赞美笛子的声音。
由于这把笛子的中身部分绘有两片叶子,一片红,一片绿,因此被称作「双叶」。
又由于是从鬼手中取得,故又称为「鬼丸」。
那么,我们把源博雅的故事继续说下去吧!
传说也是村上天皇之时,有一把名唤「玄象」的极品琵琶。
某次,这把玄象不知被何人从皇上跟前偷走。皇上非常惋惜懊恼,虽派人四处找寻,却还是找不到玄象的下落。
与此同时,有一晚源博雅值宿宫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琵琶声,竖起耳朵倾听,竟是玄象的弦音。博雅觉得甚为可疑,顺着乐音走出去,听起来琵琶声仿佛是从朱雀门附近传来。根据《今昔物语集》记载,这个门称为罗生门;但在《古今著闻集》等书中,此门却称作朱雀门。
来到朱雀门下方的博雅,侧耳聆听了一阵子,对着楼上说道:
「喂!不知哪位在弹奏琵琶,这不是皇上心爱的琵琶『玄象』吗?」
琵琶声忽然中断。
「这声音,不是博雅吗……」
低语声不久,只见一条绳子绑着玄象,很快地从楼上垂下来。
于是,琵琶便还给了源博雅。
「这肯定是鬼做的好事!」
「玄象的音色实在太美,连鬼也忍不住想弹弹看吧!」
「因为是吹笛名手博雅大师前来,鬼才会归还琵琶吧!」
宫中出现了种种传闻。
鬼和艺术有所关连,岂止音乐而已。
能解和歌与诗的鬼,何其多啊!
上东门院(译注:日本太上皇、太后等的居所,通称某某院,后转为对该人的称呼)——藤原彰子住在京极殿之时。
三月二十日那天,南边的樱花盛开得非常艳丽。
上东门院正从寝殿观赏樱花,在殿舍正面阶梯的两根柱子附近,忽有人以深受感动、极为庄严的声音咏道:
「满溢芬芳的樱花啊……」
这是出自《拾遗和歌集》中:「浅绿野边之霞,竟是满溢芬芳的樱花啊!」的下一句。
真奇怪!到底是谁在吟诗呢?上东门院走到那儿一看,却不见半个人影。
上东门院心想,怎会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呢?便对关白说道:
「竟然有这种事!」
「哎呀!其实每年的樱花时节,经常发生这种事。」关白答道。
这可能也是鬼在作怪吧!
看来,鬼好像也很喜欢绘画、音乐、歌及诗。
文人与鬼之间,也有许多的逸话。
有位名叫菅原文时(译注:八九九~九八一,平安时代中期的文人、政治家。祖父为菅原道真,父亲为菅原高视,人称菅三品)的文人,他是北野天满宫所祭祀的菅原道真(译注:八四五~九〇三,平安时代最伟大的汉学者、汉诗人,也是歌人)之孙。
身为文章博士。
是写下许多名文的高手。
某一年瘟疫流行,死了很多人。当时人们认为所谓的生病,就是受到鬼怪作祟,或是被下诅咒所引起。
瘟疫,也是瘟神——大家都相信是鬼神作祟。为了不让这些瘟神、瘟鬼进入自己家中,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贴上消除瘟疫的符咒,或是请阴阳师来做法。
然而,不管是怎样的咒语,对那年的瘟疫都起不了作用。
那时候,有个男人做了一个梦。
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面目狰狞的鬼群,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
「这家,死两个人!」
「那家,就三个人吧!」
「那么这家呢?」
听到群鬼如此交谈,看来似乎就是瘟神。
群鬼找到适合的人家,便随意进出,只有一家并未进入。当群鬼来到这户人家,就只站在门前,在门外揖拜后便走过去。
做梦的人觉得奇怪,向群鬼问道:
「为什么你们来到这家门口,恭敬揖拜后就走过去呢?」
没想到群鬼露出严肃的神情,念出两句诗。

  陇山云暗处,李将军之家。

  「这屋子里,住着写下此句之人。怎么可以无礼地走过去呢?」群鬼答道。
这是菅原文时的住家。
鬼口中所念,就是文时题为〈为清慎公请罢左近卫大将状〉文章中的一句。群鬼无疑非常喜欢这篇文章,只因敬重这位文人的文采,才会避免作祟。
此外,还有一位名叫都良香(译注:八三四~八七九,平安时代前期的汉诗人、文人,其父为桑原贞继,本名言通)的人物。
他是学者,也是一位汉诗人。
贞观十七年成为文章博士,同时正如《本朝神仙传》所记载,和神仙道也有所关连。
良香来到琵琶湖竹生岛的弁天堂,作了一首诗。

  三千世界眼前尽

  据说作出的上句还算不错,下句却想不出来。
那夜——
良香睡觉时,梦见弁才天(译注:日本七福神之一,象征财富和智慧之女神)现身,接了下面一句:

  十二因缘心里空

  当这件事传遍宫中,有人就说:
「不愧是都良香大人,只有弁才天才能够为他的诗接下一句吧!」
「不,那应该不是弁才天!可能是附庸风雅的鬼,假借弁才天之名来唱和的吧!」
「哎呀!不管是弁才天还是鬼,都是因为都良香先生的诗太出色,才会发生这种事。」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
也许是神,也许是鬼,也许是天地的精灵。总之,若非出色的作品,是无法令人感动的。
鬼也会作诗,也会被诗所感动。
有时,鬼作诗,是希望博得人类的赞美。
鬼非常、非常渴望得到赞美。
有时,因为挑战知名文人的诗作而败阵。
菅原道真是一位以辉煌灿烂的文字结构成文的天才。道真所作的诗,有时甚至连意义也消失了,成为纯粹的文辞结晶,华丽璀璨的语汇不断涌出,以语汇来修饰语汇。
沉溺于自我修饰的语汇中,道真在失势左迁的太宰府过世后,化成了鬼。
当时的朝廷非常恐惧,于是将道真尊为神,奉祀于北野天满宫。
凝视政治家的道真,或思考作为人的道真,他的晚年既悲哀亦引人落泪。
文人。
鬼。
神。
然而,纵使三者集于一身,作为艺术家才是道真的宿愿吧!


  醍醐天皇时——
有一位名叫三善清行的文人。
他是与菅原道真同时代的人物,比道真年轻两岁。
贞观五年进入大学,十年后成为文章生。因受业师巨势文雄(译注:生卒年不详,平安时代前期的文人)的推荐,翌年被选拔为文章得业生。
元庆五年参加方略试,却因问头博士(译注:大学寮里的考试负责人)菅原道真作梗而落第,两年后才改判为合格。
五十五岁时,被举为文章博士兼大学头(译注:大学寮里的长官),后升至参议。世人所谓的善相公,就是这位人物。
三善清行也有异于一般文人。
身为文人却精于阴阳道,是一位熟悉如何跟鬼打交道的人物。
直到一把年纪了,三善清行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当上宰相后正打算买府邸时,恰巧觅到一幢好屋子。
那是位于五条堀川附近,一栋荒废的雄伟旧宅邸,其宽敞自不在话下。只不过,传闻一入夜就会发生灵异现象。
据说有魑魅魍魉之类威胁入住之人,使人无法在这栋宅邸安居。
「还是不要去住那栋屋子比较好……」
周围的人阻止道。
清行却蛮不在乎地说:
「正因为如此,才能够廉价到手。」
那年十月二十日酉时,清行轻车简从,携着一张薄席,进入了那栋宅邸。
庭园内,松树、樱花树、常青树等古木参天,爬山虎蔓藤纵横。
仿佛走进了深山之中。
庭院中,矗立着五间四面(译注:此为奈良时代至镰仓时代的建筑概略表现法,通称「间面记法」。一间为一丈六尺,五间四面即东西有五间长,南北有两间长)的寝殿。
踏着地上厚厚的青苔,走上寝殿阶梯,拉起正面两柱之间的板窗,往屋内一看,里面的格子拉门破烂不堪。
清行吩咐仆从将地板整理干净,铺上那张薄席,端坐其上,说道:
「明天一早,早些来!」
仆从全部辞去。
清行独自一人面南而坐,渐渐打起盹来。
深更半夜时分,上方忽传来不知何物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一看,天花板的格子上出现了一张脸。
「嗯。」
清行仰头望着,那张脸消失了。接着南面边房的地板上,有一群高约一尺的武者装扮男子,骑马由西往东而去。
人数约有四、五十人。清行见状,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原来如此。」
只是颔首望着这情景。
武者消失后,涂笼(译注:泥墙小屋,通常作为仓库用)的门打开,一名女子膝行而出。
坐着的高度约有三尺。
身穿桧皮色的衣裳,长发披肩。
气质高雅,肌肤白皙,清秀可人。
浑身散发一股麝香味,这香气芳而不艳。
她以一把红扇遮住眼睛以下的部位,眼神充满了妖媚。
「哦!」
清行正要探身时,女子撤下扇子,露出鼻子和嘴巴。
鼻子又高又红,嘴巴往左右裂得大大的,两端长着四五寸长的獠牙,上下参差不齐。
「哇!这不是很有趣吗?」
清行的嘴角泛起笑意。
女子消失在涂笼门后。外头的庭院好像又有动静。
清行往外望去,有个身着浅黄色衣衫的老翁独自伫立着。
「不管怎么做,好像都吓不着您——」老翁说道。
「为何要吓跑来此居住的人呢?」
「因为久无人住,我们已在此定居十年了。这是一个栖息的好地方,倘若有人想来住,就想尽办法教对方知难而退。其实做这些事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徒子徒孙。」
清行一问,老翁如此答道。
仔细一看,在老翁伫立的草丛里,有好些闪着光芒的动物的蓝色眼睛。
「狐吗?」
「正是。」
「这屋子是我付钱向屋主买的。随意住进来的你们,居然使出各种手段要我出去,未免太没道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否则我放狗把你们全部咬死。」
「我没有任何辩解之词。使出种种方法之后,依然不为所动的就只有您一位。敢问您尊姓大名?」
「三善清行,这是我的名讳。」
「您竟然就是三善清行。久仰大名!」
老翁答完后,大声朗诵起来:

  于是触物发感,见乐为哀,
庾楼夜月,君翫之而添愁,
矧薄暮之悲风乎。
河阳春华,臣观之而增叹,
矧穷秋之落叶乎。

  「你怎会朗诵此诗——」
「请容我朗诵清行大人〈诘眼文〉中最令人醉心的一段。」
虽说是化为人形的老妖狐所言,清行倒也不觉得不愉快。
「既然是清行大人要来定居,我们欣然从命。大学寮南门之东有块空地,我们就迁移到那儿去吧!不知尊意如何?」
「原来如此,这主意不错。那便速速带着孙徒离去吧!」
「是。」
随着老翁的回答,庭院和屋子内外传来四、五十声应和,纷纷道:
「喔。」
接着传来忙里忙外的声音,感觉有一群什么东西离开了屋子。
「那么,后会有期!」
最后,连低头告别的老翁也消失了。
这是三善清行居住古宅的逸事。


  且说——
有位名叫纪长谷雄的文人。
他与菅原道真同龄,也就是比三善清行年长两岁。
他是纪贞范之子,由于是在长谷寺祈求子嗣而得,所以命名为长谷雄。
十五岁志于学,最初师事都良香,却一直怀才不遇。
贞观十八年,三十二岁成为文章生之时,进入菅原道真门下。
是一位才学兼优的秀才。
正因为大器晚成,文章和诗可誉为当代第一。
他的文章不似道真有过多的修饰,却也不过于素简。
道真、长谷雄,以及几位文人曾一起作连句。
首先由道真吟出第一句:

  二蓝经一夏

  接着,长谷雄吟出第二句:

  朽叶几回秋

  道真之句,意为整个夏天都穿着二蓝色(译注:二蓝色为平安时代人们所喜爱的紫色系)的衣衫。作为连句的第一句,不仅具有季节感,且导出下一句的趣旨,又不限定在狭窄的范围。可说是无可挑剔的第一句,低调却高明。
这首诗能否显出气势,全看长谷雄的第二句了。
「那么,如何呢?」
这句要对方使出本领的话,令人感受到道真威严的目光仿佛直逼过来。
受此挑衅,面部表情专心一致的长谷雄,抛出了一句「朽叶几回秋」。
长谷雄意识到「二蓝」和「一夏」的组合,以朽叶不朽地度过好几秋,显现其洒脱之情。
之后还有:

  泡垂观药口
贫负泰能肩
艺阁二贞序
兰台八座贤

  在这种情况下,吟出观药、泰能的其他文人虽也继续接下去,可是跟第一、第二句的道真和长谷雄的感性相比,不免令人觉得平庸。
根据《江谈抄》(译注:平安时代后期的说话集,为汉诗文、音乐等多方面的谈话记录)记载,后世的菅原文时对道真与长谷雄二人,做了如下的评论:
「菅家(道真)所写的文章,有如磨龟甲,将金粉、银粉及五彩色镶嵌其上。除了称为『才』外无他。凡人的心力,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纪家(长谷雄)的文章,有如磨桧木。虽然没有多余的装饰,却也很美。」
文时如是发言。
「菅家的文章属于浑然天成,所以无法模仿。若要拿来当作范本,那就用纪家的文章吧!」
如果长谷雄尚在人世,听到这话,恐怕会发出不满之声吧!然而,长谷雄的不满之声不会让任何人听见,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发泄吧!
「不管是菅家的才华,还是自己的才华,难道不都是浑然天成吗?若说无法模仿,两者应该都无法模仿才对。所谓的文章,原本也该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