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某种意义来说,长谷雄比起道真,是一个情感更加强烈的艺术家。
他不喜欢和人争吵,不喜欢批评他人,也不喜欢与人争论。
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全放在自己心里,再将之表现于诗作。
他跟感情哀伤在心中产生途端、已化为华丽辞藻、从口中宣泄而出的道真迥然不同。
有时,道真为了陶醉于辞藻带给自己的快感,不得不把悲伤、泪水、和执拗显露出来。虽然懦弱,却有如以五彩的辞藻花瓣洒在自己的伤口上,医治不好却时常得抚按着伤口,这就是道真。
不得不以辞藻向天宣示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清行。
看起来好似胆小、没主见,其实是三人中感情最浓烈的,这就是长谷雄。
菅原道真。
三善清行。
纪长谷雄。
老天爷竟将这三个奇妙的文人,安排在同一时代。


  根据《江谈抄》与《今昔物语集》,有一次纪长谷雄和三善清行起了口角。
起口角的原因和经过,这两本书里都没有记载。
说是口角,其实几乎是清行一面倒地对长谷雄喋喋不休。
「老兄,怎么说你也是一个拥有博士之名的人啊!」
清行对长谷雄讲出这样的开场白。
「自古以来,包括唐与天竺,不曾听说过有不学无术的博士。不学无术的博士可说是从你开始的吧!」
这可是相当严厉的说辞。
过去曾因菅原道真而落榜的清行,对于道真门下的秀才长谷雄自是非常刺眼。一逮到机会,就要挑衅。
清行是道真的政敌巨势文雄门下的文人。
有一次,文雄赞美清行说,其才能「超越」同时代群伦。
听闻此事的道真嘲讽道:
「不是超越,是愚昧吧!」
发生这种事,清行当然觉得没趣,又不能鲁莽地跑去跟道真面对面争辩。将他的弟子当成箭靶,也是莫可奈何吧!
顺道一提,不久前道真在政治上失势遭左迁。在此情况下,清行竟跑去劝说身为右大臣的道真自行辞职。
那时,高傲的道真所受的屈辱,恐怕令他柔肠寸断吧!被地位比自己低的清行劝说辞职,真不如一死了之!
那么,再回到清行与长谷雄吧。
如此彻底地被愚弄,长谷雄却没有一句反驳的言语。
长谷雄当然不同意对方的说法,却只是默默聆听清行的连珠炮。
某宫廷沙龙的贵族对这件事评论道:
「敢对如此优秀的学者长谷雄说出那种话,善相公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听闻此言,时任大外记(译注:平安时代以降之官位,负责纠正、修改内记的诏书等)的学者惟宗孝言说道:
「不!不!哪一方胜?哪一方败?说来并不容易。这根本就是龙与龙在互咬,虽然有一方被咬倒了,也不能说被咬的就是弱者。其他的兽类,还是无法靠近龙的身边!」
听到这种说法的人,尽管都能心领神会,只有一个人不以为然,那就是纪长谷雄本人吧!
「为何要互相比较呢——」
独自一人时,长谷雄可能会如此嘟囔吧!
「无论是龙、是兽,世间人都想立刻比出孰胜孰负。其实这种事不容易厘清。硬要相比,实在够低劣。胜负之数,只要当事人自己心中明白,不就行了吗——」
长谷雄当然认为自己略胜一筹。
默默无语的长谷雄,真是执念深重。


  根据《长谷雄草纸》这本天下奇书记载:

  「中纳言长谷雄卿学跨九流,精通百家之艺,任朝中要职。」

  所谓九流,就是以下九个学派:
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纪长谷雄为精通诸子百家的秀才。
且说——
长谷雄于月光下踽踽而行。
虽已初春,一入夜,风依旧冷飕飕地,夜气中飘着梅花的香味。
不久前,独自一人走出了清凉殿。
「胆小鬼!」
长谷雄的耳际,还残留着三善清行的这句话。
其实,他大可不必用这种语气来说话。
过于直接——
长谷雄如是想。
不管是平日言行还是诗作,都是如此。
清行写的诗确实精采。所谓精采,难道不是善于修饰吗?倘若除去了修饰,剩下的只有欲望,只有傲慢。
「如何啊?」
「看我的!」
——读清行的诗,仿佛能听见他如此说。
诗,确实精采,但并非只是精采就可以。纵然可以骗过外行人,我却很清楚。
以美丽词句修饰而成的诗,一旦除去修饰,诗也将会从这世上消逝。就艺术而言,毋宁说道真的诗更为纯粹吧!
虽然没有说出口,长谷雄却这样认为。
写起诗来还会有所修饰,但从清行口中讲出的话,未免太过于直接了。讲那些话的目的,只为刺伤我的心罢了。
不久前,曾发生一件事。
有一只狗经常越过围墙,跑进长谷雄的府邸。
那是一只白狗。狗一跑进来,就在庭园里到处撒尿。派人看守不让它进来,狗竟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庭院,四处撒尿拉屎。
长谷雄觉得很奇怪,找来阴阳师占卜吉凶。
「某月某日,家中会有鬼出现!」
阴阳师断定府邸将有鬼出没。
「但那鬼却不害人,也不作祟。」
虽说是鬼,却不致对人有所危害,也就不必担心。
「某日斋戒沐浴,谨慎行事为宜。」
尽管如此告诫,等那日到来,长谷雄早把阴阳师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也未斋戒。
那一天,长谷雄和年轻学生们聚在府邸里写文章。
正在朗读诗文时,从涂笼里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
听来有些令人生畏。
「这是什么声音啊?」
长谷雄和学生们屏气凝神。涂笼的门突然打开,从里头爬出一个怪物。
仔细一看,身长约二尺,身白头黑。四足,头上长着黑色的角。
「哇!」
长谷雄跳到后面想逃时,有个学生走过去,大叫一声:
「喂!」
冷不防地往那令人生畏的怪物头部踢去。
一踢之下,黑色的头竟被踢掉,露出白色的狗头来。
那只狗一边叫,一边往庭院逃走,然后不知去向。
原来不知怎地,那只狗昨日潜入涂笼,被一个涂黑漆的水盆盖住它的头而拔不起来。看起来仿佛长角,其实是水盆的握柄。学生一踢,狗就露出原形,逃之夭夭。
那是三天前的事。
三天后的晚上——就在今夜。
值宿宫中的长谷雄一进宫,这件事已在清凉殿里成为话题。
「哎呀!实在够泄气!」
发出此语之人,是也在宫中值宿的三善清行。
「阴阳师早就知道怪物正是那只狗,才会说人畜无害。纵使如此,把人家告诫的斋戒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真是糟糕!」
其他人接着七嘴八舌道:
「就算该斋戒而未斋戒,从涂笼跑出了什么来,只要泰然自若就可以啦!」
「听说吓得呆若木鸡哪!」
「哎呀!太丢脸了!」
总让人觉得时间太长的值宿夜里,这是最好的话题。
其实说话的人都知道,就在近处的长谷雄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
哪有什么吓得呆若木鸡——
长谷雄很想如此反驳。
不知是谁传出这种话,不过就是吓得叫出声音来而已。若说叫出声来,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叫出声来啊!为何只把我当成笑柄来讥笑呢?
然而,这些话他并未说出口。
长谷雄佯装没听见,只是沉着脸默默忍耐。
每当愤怒、激动时,长谷雄脸上的表情反而消失了。
愈是愤怒,愈是激动,长谷雄愈是面无表情。
这很明显就是在欺侮人!
当受害者默默承受欺侮而不回手时,加害者就会得寸进尺。
「胆小鬼!」
三善清行的视线往长谷雄一瞥,如此嘟囔道。
这有双重意义。
一方面是指把狗当成怪物而大惊小怪,另一方面则是被人家如此揶揄竟默不吭声。
确实如此——
长谷雄心里想。
自己确实是胆小鬼。
然而——
「世上真有不胆小的人吗?」
他很想大声呐喊。
碰上妖魔鬼怪时,任谁都会恐惧啊!若非如此,那人肯定是个傻子吧!
传闻清行得到堀川的宅邸时,把栖息在那儿的鬼怪赶走,到底是真是假?颇费人疑猜。
也许鬼怪之说只是谣传而已。任何事都想向世间人表态的清行,若仅是廉价地把那栋老旧宅邸要到手,说来也不光采,才会配合自己的状况而加油添醋吧!
他如此认为。
不过,长谷雄并没有把这想法说出来。
愈来愈面无表情的脸,只是默默地忍耐着。
然而,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长谷雄站起身来。
清行见状,问道:
「怎么啦?」
「如厕。」
简短回答后,长谷雄就此走出清凉殿。


  穿过承明门,从朝堂院角落转一个弯,往南方走去。
右边是丰乐院,左边是朝堂院。
在夜气里信步而行,呼吸才渐渐恢复正常。
梅花的香气,依旧芬芳。
在夜气包围下,四周的梅花花蕾相继鼓起,迸开花瓣,把锁在苞里的香味释放于大气之中。
空气中,梅花的香气似有两层,一层是浓郁的,一层是淡雅的。每当穿过浓郁的气层,馥馥的梅花香味就会扑鼻而来。
是何处的梅花绽放呢?虽然看不到,想象在黑夜里,洁白的花瓣一朵、两朵地舒展,还挺风雅啊!
走到应天门附近时,浸淫于梅花香气中,心里觉得份外舒畅。
如此一来,「清行那家伙!」
一想到此人,情绪自然化为一股力量,使自己的诗兴泉涌。
倘若就此搁下,诗自然无法在心中生成。
哀伤也好,感动也好,愤怒或憎恶都好,无论何种情绪能把心田搅乱、动摇,此处就能产生诗文。
「清行那家伙!」
驰思至此,藉由嗅到梅花香的感动巧妙升华,撼动了长谷雄这个可以产生诗文的乐器。
若是拨动琴弦,美妙的琴音就宛如自动发出一般;若是撼动了长谷雄这个乐器,仿佛就会自动产生诗文。不!是不得不产生诗文。
这就是长谷雄。
从应天门来到朱雀门,舒畅地走着。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长谷雄自然而然念出脑海里浮现的诗句。
其意为:绽放在宫廷里的梅花,何时会被怎样的风吹动呢?何时又将如何凋落呢?真是难以判定!
当他第二次念出时,忽然传来一声:
「真是好诗!」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不愧是纪长谷雄大人,真是绝妙好辞啊!」
听起来像是从步行中的自己的后方传来,又好似从旁边传过来,却又都不是。应该是从前方朱雀门传来的声音。
「果真是您啊!」那声音说道。
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黑影般的物体,自长谷雄的正后方跟过来。
「所谓入宫,确是如此啊!风怎么吹?花何时凋零?谁都无法知道。」
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鬼吗?
如此想着。
夜里,踽踽独行而遇见鬼出没吗?
但非常不可思议地,长谷雄并不觉得害怕。
因为鬼的声音听来十分亲切,又赞美长谷雄脱口而出的诗句。
接着,那声音以一种古雅的韵律,开始吟诗。

  有琴于是
成韵乎风
绕轸而弛张不定
拂徽以疾徐递通
琴之虚心
待而无厌
风之晦迹
和而不同

  哎呀!他所吟的诗,竟然是长谷雄的〈风中琴赋〉。
「那是——」
「你的大作。」对方说道。
自己当然很清楚啊!
然而,对方为何知道这首诗呢?

  翼翼洋洋
恶乎在而不应
入松易乱
欲恼明君之魂
流水不归
应送列子之乘

  接着又吟出下阕。
「无论诵读多少次,总是令人赞叹啊!」

  他以心荡神驰般的声音说道。
少女交语于七弦
有类而求
大王投分于繁韵
俾夫子期之伦
遂无取信者也

  终于把长谷雄的〈风中琴赋〉整首吟毕。
「真是好诗!」
说完后,接着叹了一口气。
「纪长谷雄啊!你的诗才可称得上当代第一啊!」
说出这句足以令长谷雄醺醺然的话。
看来这个人似乎很喜欢长谷雄的诗作,老早以前就背得滚瓜烂熟。
「三善清行的诗不坏,道真的诗境也很迷人。不过,清行过于自我显露,道真有如花团锦簇的诗句骨子里,看不到本然。当代首屈一指的诗人,非纪长谷雄莫属。」
对方如此断言道。
说得可真好!
这番话恐怕会教长谷雄的心雀跃不已吧!
发此言者,不知是鬼,还是何方神圣?
不过,这论调让长谷雄甚觉心有戚戚焉。
「我很尊敬你。我喜欢你的诗!」
「是吗?」
长谷雄抑制心中的雀跃,只简短答道。
太高兴啦!
高兴是高兴,以长谷雄的个性,即使被赞美也不会溢满笑容。他不希望自己的心为人所看透。
愤怒时也一样,完全抑制住表情。
如果对方不在场,长谷雄可能会笑呵呵地手舞足蹈吧!
应该说他可爱呢?还是不可爱呢?
「如何啊?」对方说道。「方才你作的那两句诗,让我来接下句,好吗?」
「下句?」
「嗯。我接一句,您再接下一句,然后我继续接下去。如何呢——」
哎呀!对方竟然提出要和长谷雄对句。
「想要一决胜负吗?」
又是决胜负吗?长谷雄心想。
对方于诗似乎颇有造诣,不过,若要说出胜负就扫兴了。
在夜晚的朱雀门下,和陌生者相遇、唱和,对方竟有此雅兴,实在有趣!这番兴致既风流又风雅,生出的喜悦也令人感到愉快。可是,若被说是决胜负——
长谷雄心想,那是不该说出口的事。
自己比任何人都在意胜负,这是长谷雄对自身的评价。不过,这件事却不曾说出口。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在意自己的诗和别人的诗,到底谁的比较优秀。可是,这种事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请指教!」
对方好似双手作揖地说道。
也许长谷雄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许吧!
「那么——」
对方自顾自地吟出:

  惜之不得

  其意为:纵然怜惜梅花的散落,也是莫可奈何。
「如何?不坏吧!」又说道。
确实不坏。
若是自己,恐怕也是吟出同样趣旨的句子吧!
「这次轮到你了。」
对方一说,长谷雄吟道:

  留又无谋

  即使想把花留住,也是办不到的事。长谷雄把对方的趣旨又重复一次。
如此,就有一种自然的流动感。
接下来,不得不将这股流动感转个方向。
这既是对方的任务,也可一试其功力。
到底会如何接呢?——对方将决定诗的走向。这首诗是好是坏,全在下一句。
「该接了吗?」
对方答道,稍稍停顿后吟道:

  故树下移座

  「如何呢?」
不坏。
虽然稍有停顿,对方即使是鬼,也相当有才华。
「相当出色。」
长谷雄坦白地说。
「果真如此?」
声音中充满喜悦。
被自己誉为当代第一的长谷雄所赞美,自是开心。
「那么——」

  翫来忘疲

  长谷雄接得利落。
其意为来到梅花树旁,坐于树下,爱花而忘记疲倦。
「嗯,嗯。」
对方声音中带着迟疑。
最初虽然气势十足,但随着句子的进展,压力反而变得更大了。
「嗯嗯,嗯……」
黑暗中不知在哪一处,传来了苦思声。
声音还在犹豫间,长谷雄的脑海里已浮现下一句。
事到如今,已经止不住了。
「若是想不出来,我就不客气——」
「稍、稍待一会儿——」
对方虽这么说,但这首原本就是长谷雄作的诗,对方却未等长谷雄答允,恣意要加入。

  送日……

  长谷雄准备继续念下去。
「哎呀!喂!不是说让我考虑一下……」
声音显得很着急,但长谷雄已经停不住了。
即使会被鬼吃掉,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一口气结束这首诗。
「哼!你这家伙,实在——」
对方恨得咬牙切齿。

  禁庭之梅
风花难定
惜之不得
留又无谋
故树下移座
翫来忘疲
送日而看
秉烛乃赋云尔

  整首读下来,的确是一首出色的赋诗。
但是,仍可听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声音。
看来非常懊恼吧!
「哼!哼哼!」
只因诗句收尾得很好,对方纵使感到愤怒,却也无话可说。
「如此羞辱于我,若是普通人,一定被我生吞活剥。读了这首赋后,我却办不到。」
有如呻吟般地说道。
「我一定要找机会,再跟你一决胜负!」
丢下满怀懊恼的这句话后,就不再听到任何声音了。
朱雀门下,月光洒在独自伫立的长谷雄身上。


  时序已入犀月(译注:阴历五月)。
空气中溶着一股光润的新绿芳香。
那天傍晚时分——
纪长谷雄做好了进宫准备。
束带(译注:官员进宫的正式礼服)的正式装扮。
身着黑袍,白色表袴(译注:日本和服的一种褶裤,后成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之下,穿着大红宽口袴。足下为白色绢袜,从黑袍的袖口可以看到里面穿有红色单衣。
门口已准备好长谷雄要乘坐的八叶车(译注:平安时代代步的牛车之一)。
正打算动身出门时,下人进来通报:
「外面有位客人求见长谷雄大人,请示该如何处理?」
「来者大名呢?」
「小的问过,客人并未回答,只说一见面就晓得——」
「一见面?」
「客人说梅花盛开时,曾一同吟诗作对。」
如此说来,能够想到的只有那件事。
「请客人进来。」
乍见面,看不出那男子的年龄。
从三十多岁到五十来岁,看起来都像。
头戴折乌帽,身着柿色狩衣(译注:平安时代男性贵族的家居服),下穿黑白分染的袴。眼神带有一股凉意,留着胡须。
相貌堂堂,红唇边泛起高雅的微笑。
若说他是某地身分高贵之人,也不奇怪。
坐在箦子(译注:指厢房周边面积约一间的空间,地板高度比厢房略低,四周有勾栏环绕,最初作为通道用,后逐渐演变为游宴、仪式的观礼席)面对面时,男子恭敬问候:
「许久未见。」
听其声,果然是那晚的声音。
当时认为也许是鬼,见了面才发现跟一般人没两样。
长谷雄心想,这个人物该不会是装神弄鬼,故意来试探自己的功力吧?
「是的。自从那晚后,就没再见过您了。」
长谷雄也恭敬地回答。
不知此人登门来访,所为何来。
他想,鬼化为人形也不无可能。但是,对方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人,不像是鬼。
此时,招呼的下人已经退下,只剩长谷雄和男子单独面对面。
男子往四周一瞥,确认只有自己和长谷雄两人时,突然一改口气,说道:
「喂!之后我想了又想,吟诗作对到底还是无法胜过你。」
男子对长谷雄所言之意,就是说作诗你比较在行!无论男子的口气如何,长谷雄听来并无恶意。
「怎么样?我们以双六来一决胜负吧——」
怎么又要决胜负呢?长谷雄心想。
作诗是你比较有才华——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却又说不比作诗而来比双六,明显是在挑战,长谷雄为之气结。
诗,不是用来决胜负的。
双六,却可以决胜负。
这就是博弈。
所谓双六,后来称为「道中双六」,是一种广为人知、非常有趣的游戏。
说是双六,不如说是类似象棋的游戏。
原本发源于古代印度——天竺,后经中国才传入本朝的一种游戏。
双方隔着游戏盘对战。
盘上纵十二、横十二——全部划分为一百四十四格。
对战者以白、黑两种棋子决胜负。白、黑各持十五颗——同数的棋子并排为自军,交互掷骰子,以开出的点数移动自己的棋子。
率先攻入对营者为胜。但在过程中,运使棋子也可见高下。掷出好的骰子数,却没有运筹帷幄的本领,亦可能吃败仗。
这应该是日本最早流行的博弈吧!掷骰子时,将两颗骰子放进一个筒子内,筒子翻过后拿起来,依照两颗骰子开出的总数,作为移动棋子的基准。
如同博弈般,玩双六时也是说「吃」。
这种双六,在奈良朝以前已传入本朝。

  有一有二,还有五六三,连四都有,双六的骰子。

  这是《万叶集》(译注:现存最早的日本诗歌集,收录四千多首诗歌,分为杂歌、相闻、挽歌等)里记载的〈双六骰子咏歌〉。
其意为:不只有一和二,五、六、三、四都有哟!双六骰子数有很多种啊!——这是一首朴实无华的诗歌。
然而,这些都另当别论——
由于博弈积弊过深,持统天皇三年十二月开始,多次发出双六的禁令。
不过,赌博人口丝毫不见减少,今昔皆同。
顺道一提,比《古事记》、《万叶集》还要久远的年代——纪元前一二〇〇年左右,天竺的古籍《梨俱吠陀》(译注:Rig Veda,约成书于公元前一二〇〇年前后的印度赞美歌集,现存十卷)中,就有一首告诫赌徒之歌。
我们继续谈双六吧!
其实,长谷雄也玩过好几次双六。
表面上是在玩游戏。但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罢了,结果当然有赢也有输,长谷雄心想。
由于这不全以实力决胜负,而是依照掷出的骰子数目移动棋子,所以输赢也得加入偶然因素。这种玩法,让长谷雄感觉很好。
尽管如此,一开始就说要决胜负,那就不能不在意。
「不要。」长谷雄说道。
「不要这样说。还是跟我下一盘双六吧!」
「我不想玩。」
玩与不玩的争辩持续不久后。
「那我就吃掉你!」
男子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音说道。
长谷雄的心脏怦怦而跳。
男子的模样猛然一变。
眼睛从前方直直盯着长谷雄看。
眼神中潜藏着方才所没有的一股威慑感。
「你、你……」
长谷雄的话声带着颤抖。
「还是不愿意跟我用双六来决胜负吗?」男子说道。
「但……但是,我现在必须进宫啊!」
「派下人去说临时有急事无法进宫,不就好了吗?」
男子尽说些毫无道理的话。
「来吧!」
男子的语气一变又近乎哀求。
「倘若答应了,我就不吃掉你。只要你愿意和我下双六,无论胜负,你都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这里。」
说这话时,男子的嘴里突然长出两颗獠牙,从嘴唇外头可以看到尖尖的齿端。
「你、你……」
长谷雄目瞪口呆。
「你是鬼吗?」
「一开始不就告诉你了吗?」男子说道。「来吧!相信我。作诗输给你时,我就可以吃掉你了呀!但我不是没吃吗?」
仍尽说些任性的话。
长谷雄很想「哇」地大叫一声,赶紧逃离现场。
然而,身体瑟缩得动弹不得。
若是一般人,恐惧的脸上可能会吓得痉挛,长谷雄却仍是面无表情。
「好啦!」
「知、知道了。」
长谷雄终于首肯。


  傍晚的朱雀大路上,长谷雄和男子一同步行。
只有两人而已。
以长谷雄身为中纳言(译注:平安时代的官名)的身分,不带随从,连车也不乘却徒步而行,真是少见的事。
已依男子所言,派下人禀告无法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