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在渡场里亲眼见过,有的人淹死了,警察都迫不及待地宣布死者是自杀,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刑侦。有些死尸暂时没人认领,也是由渡场的人捞起来了,送去镇上的人民医院太平间里,那个地方可谓是我们的另一个工作地点了。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等我刷牙洗脸,简单地吃了早饭,金乐乐见我还没出发,她再一次跑来催我。正好,韩嫂要去镇上的市集买菜,我就跟着她离开了渡常走过樟树林,我们就一起迈进彝山师院,从后门直穿到前门。在路上,我问韩嫂,有没有见过江心下有鬼火,没想到她竟脸色一变。

“我老公出事前几天,也这么问过我,你不会…”韩嫂怕吓坏我,没有说下去。

我忐忑地走在师院的小道上,看着来往的大学生,然后问:“真有这事?你确定吗?”

韩嫂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道:“我看你还是少去水边,这几天都在渡场里待着,帮我洗洗菜就好。”

“这段时间师院的领导禁止学生去江边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除非镇上的领导又叫我们去捞江底的垃圾。”我刚说完这话,一个女老师就走向我,直勾勾地看过来。

韩嫂急着去买菜,见我要和年轻女老师谈话,她就乱点鸳鸯谱地叫我把握机会,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掉了。那个女老师叫唐紫月,在彝山师院教书,她来过渡场几次,原因是想请岳鸣飞教学生游泳,参加市里的比赛,以及溺水时如何自救或施救。因为胡队长不放人,所以这事一直没谈成。

唐紫月走到跟前了,她就一脸抱歉地道:“我听说唐二爷的事了,真可惜啊,他前天还跟我咨询过一些事的。”

我本以为唐紫月又要谈教游泳的事,听到这话就赶紧问:“前天?唐二爷找你做什么?难道他想来教游泳?”

“不是的。”唐紫月否认,然后答,“我在政法系教书,唐二爷想跟我咨询一些法律,说如果他个人要公布一些机密文件算不算犯法。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唐二爷就建议我去渡场找人教学生游泳,不然我都不知道学校后面有个渡常不过,唐二爷前天又来找过我,可惜那时我很忙,没时间见他,谁知道那天傍晚他就…”

我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唐二爷在出事前居然跟师院的老师咨询过法律事宜,渡场的人怎么会跟法律扯上关系了?当然,只要是人类都会与法律有关系,可不是每个人都要去咨询的。根据唐紫月的说法,唐二爷想问如果个人要公布机密文件,这行为算不算犯法,那会不会就是他被害死的原因?

我脑子转得飞快,立刻想起外国电影里,主人公因为要公布外星人秘密而被追杀的情节。接着,我回过神,着急地问唐紫月,唐二爷是否透露过那是什么机密文件。唐紫月叹了一声,直言她从头到尾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唐二爷手上有什么机密文件。现在渡场早就没有军队职能了,如同一个摆设,哪里有机密文件可以曝光。在唐紫月眼中,她一样认为唐二爷是意外死亡,不如我想得那么多。

唐紫月跟我说了几句话,这时上课铃一响,她就匆匆地走了。不过,唐紫月还是想请岳鸣飞来教学生游泳及溺水自救与施救注意事项,免得每年都有学生遇难。我答应以后会跟胡队长说情的,唐紫月就笑了笑,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我,叫我有消息就联络她。不知为什么,我拿到了那个手机号码,心跳竟然有点加快了。

在彝山师院耽搁了几分钟,我就继续赶去镇上的人民医院,那边有个警察等得不耐烦了,见我来了就摆着一副臭脸。那个警察叫秦望,人黑黑的,渡场的人私下都叫他黑猫警长。我认识秦望,全是因为打捞尸体和犯罪证据都是秦望在与渡场联络的,彼此之间算半个熟人,他在唐二爷的事上也没有为难渡场。

抱怨了几句,秦望就带着我绕了一个弯,走到人民医院后面,太平间就医院后面的地下室里。晚春一到,广西就热了,可太平间冷飕飕的,每次我进去都会打冷战。秦望一声不吭,把我领进太平间里,除了我俩,那里面一个活人都没有,冷色调的灯还会闪几下,叫人不由地害怕。等走进去了,秦望才转了一个身,死死地盯着我。

“怎么了?把…我叫来有什么事吗?”我吞吐地道。

秦望收住凌厉的眼神,对我说:“没事。大部分渡场的老人都没亲属了,你跟唐二爷比较熟,你来签字吧,等你们准备好了,就快点帮唐二爷准备后事。”

“那唐二爷…他是怎么出事的?”我小心地问。

“医生解剖过了,说是溺死的。不是我说你们,以后还是小心点,下水打捞记得穿潜水衣和戴氧气瓶,别嫌麻烦。”秦望教训完了,递来一张单子,让我签了它。

我拿着单子和笔,整个人就僵住了,唐二爷明明穿着潜水衣下水的,氧气瓶也戴了,怎么可能会溺死?而且,唐二爷在水下失踪,这也是大家亲眼目睹的。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事故死亡,于是大胆地跟秦望讲了那些疑点,除了断臂女神,我什么都说了,就连唐紫月和江心鬼火也招了。

果不其然,秦望根本不相信,还以为我在捉弄他。要不是我有这个疑虑,早就去找警察了,哪会等到现在。实际上,若非我亲身经历,我也不相信这些事全是真的。当我签完了单子,秦望就告诉我,等联系好火葬厂了,记得拿着单子来医院领走尸体,时间不能超过七天,否则医院要收钱的。

操办丧事?联系火葬厂?我迷迷糊糊地离开医院,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渡场,心里想着怎么处理唐二爷的后事。想着想着,我不知走了多久,刚回到了渡场,金乐乐就跑来问我警察说了什么,贾瞎子也来凑热闹,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我简单地说了一遍,把单子递给金乐乐,随即就叫她把火葬厂的电话找来,唐二爷的后事不能拖。金乐乐显然不想与火葬厂有往来,于是把单子丢回来,转身就说她去找电话号码,联系的事仍由我负责。我没想过要把这事转手他人,苦笑一声就要走开,可贾瞎子忽然把我拉到了一边,听到四下无人了,他就小声地问:“你确定唐二爷死了?”

“我们还能骗你不成。”我答道。

“那就怪了,昨天夜里我明明听到唐二爷在喊我,然后我打开了门,却摸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不过…我在门外的地上拾到了这个。”贾瞎子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捧出来后就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原本没心思听贾瞎子瞎扯,可看到他手掌上的东西后,不由地深吸了一口冷气,并结巴地问:“这…这真是你昨夜里捡到的?”

贾瞎子拾到的东西不恐怖,谁都摸过,那就是钱。钱没什么可怕,是人都喜欢。现在的问题是钱的数额总共是83块2毛,这么精准的数字,实在让人冷汗直冒。

在唐二爷出事前一天,即4月27日,他要去街上买一种止痛药,说是要花16块8毛钱。唐二爷借口手头拮据,问我借钱,可我刚把钱给家人,身上没有现金了,于是就让唐二爷去问贾瞎子先借着。16块8毛不是大数目,贾瞎子慷慨地甩了一张100块的红票子,还说尽管拿去用。唐二爷连连道谢,并保证29日就还钱,他只是一时没周转过来。

“他说的,29日还我,你看,多准时。”贾瞎子打断我的思绪,不停地摸着那83块2毛钱。

我沉默着,望着杂草横生的渡场,其他人都在房里,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借钱的事只有我和贾瞎子知道,贾瞎子也承认,这事从没跟别人提起过。毕竟,唐二爷是长辈,晚辈怎么能把长辈借钱的事到处宣传,并非人人都是金乐乐。我就更没提过了,要不是看到这钱的数目,差点就忘记了这件事。

“我觉得唐二爷还活着。”这时候,贾瞎子补了一句。

我咽了一口气,开口道:“我今天去了人民医院,尸体就摆在那儿的太平间里,连办手续的单子都领回来了。你以为警察是傻子,连尸体的身份都能搞混?再说了,那晚发现唐二爷的尸体时,你们都在渡场里,大家都看见了埃”

“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贾瞎子一边说,一边摸着那些钱,他虽然看不见,但听力敏锐,甚至能摸出钱的数额。

“算了,别想了。这事已经结束了。”我长叹一声,转身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去理会贾瞎子的推断。

人死不能复生,唐二爷不可能再活过来,可是谁帮他还的钱呢?只有我们三个人才知道的事,谁还知道?也许,唐二爷不想死了还欠钱,所以变成鬼来还钱。我想得肚子饿了,本要去对面的瓦房食堂看一看,韩嫂有没有做好午饭,这时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断臂水神,操他娘的,这哪还能叫断臂呀,两只断掉的手臂居然都长出来了!

我咕哝了几句,拿起来一瞧,两只手真的长出来了,不像是重新粘上去的,那样子绝对是天衣无缝。今早,我醒来时,房门大开,断臂水神只长了一只手臂,现在变成了两只,难道她是变异壁虎吗,断了还能迅速长出来?我担心是有人换过雕像,翻过雕像一看,“李小爱”这三个字迹仍在底座,不像是重新刻上去的。

正当我出神之际,光着膀子的岳鸣飞鬼头鬼脑地走到我门前,看到附近没有其他人就走了进来,并把门关上了。我一见这情况,忙叫岳鸣飞把门打开,要知道金乐乐的办公室正好对着我的宿舍,她要是看见了,还以为我和岳鸣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岳鸣飞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问我有没有接到纸条,他似乎仍未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摇了摇头,随即把雕像递过去,岳鸣飞望了望就问:“怎么多了两只手?你找人重新做了一个?”

“我怎么知道?今天早上我醒来时,门忽然开了,雕像就多了一只手。等我中午再回来,两只手都长齐了,这真邪门!”我说着说着,不愿再碰那雕像,并叫岳鸣飞把它扔到桌上去。

“我劝你还是把它放回水库那边吧,没准真是鬼在作怪,你何苦操那份心。”岳鸣飞确定此事与他再无瓜葛,便打开门走出去,不再理会。

我也觉得自讨无趣,现在唐二爷的尸体找到了,警察不追究责任了,干吗想太多。这世界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多了去了,我每件事都去搞明白,不如去死好了。然而,事情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正当我想放手不管,一对男女大学生就找上门来。

那天,我联系好了火葬厂,心中感慨万千,一个人走出渡场想去看一看天晴后的彝江。我一走出来,身后的樟树林里就沙沙地响了响,接着一对男女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渡场的人。我瞧出那对男女是大学生,以为政法系的那位唐紫月老师不死心,又想来请人去教游泳,于是就说渡场最近很忙,只要不是捞尸,什么都要压后处理。

听我这么说,男学生就紧张地答道:“唐紫月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系主任,她那么做是为学生好。不过,我们来不是为了那件事,就是想问一问,捞尸人…就是唐二爷的尸…身子捞上来了吗?”

“你们关心这事做什么?”我奇怪地问,并打量起这对男女大学生。

女大学生赶紧解释:“唐二爷那天要捞的尸体就是我们的同学,要不是因为他,唐二爷也不会出事。我们这次来只是想…”

我听了就来气,没有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唐二爷不会死,更不会有这么多乱子。下雨天,大学生居然跑到偏僻的旧水库游泳,这不是找死吗?要不是看那位老婆婆哭得很惨,我都想教训一下,要死别拖人当垫背的。可能我太生气了,表情都写在脸上了,那对大学生就叫我别激动,他们去水库是有原因的。

原来,这些大学生前不久上了一堂文物法课,就是说挖到或打捞到的文物归属问题。唐紫月给他们讲了许多案例,为了让课堂生动与接近生活,她就讲到了彝山镇多年前的打捞纠纷案。在“二战”时,彝山镇由于是广西革命军的军火重地,日机曾多次轰炸,其中有两架日机被击毁,坠入了彝江。

有一架日机已经被打捞上来,当时打捞的是一位渔民,他将日机残骸清理后就当废品卖掉了,为此被政府追责。还有一架日机是雷电,也就是三菱J2M型号,那是由零战之父掘越二郎所设计的。可是,雷电坠入彝江后一直没被打捞上来,政府为了避免日后的打捞纠纷,以及清理江道,曾经组织舟桥部队打捞,可他们从上游捞到下游都没有发现。人们猜测,彝江年年有洪水,估计雷电战机早被冲出广西了,又或者被谁偷偷地捞起来,当做废品卖掉了。

我听到这里,打断道:“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难道那架鬼子的飞机在水库里?这怎么可能,要是真的在那里,当年建水库早就发现了。”

“也许建水库时,飞机还没被水流冲到那里,要考虑江底暗礁、淤泥的阻力…”女大学生辩解。

“也许?你们就凭一句也许,那天就冒着雨跳进水库里了?”我气道。

“水库截住了彝江,雷电战机不可能冲出去,一定在那里面。我们虽然没有捞到,但陈十万第一次下水时,很肯定地告诉我们,他在水下发现情况了。”女大学生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还在纠结他们的事。

陈十万?我苦笑一声,那人就是唐二爷要打捞的对象吗?话说回来,陈十万的家人一直没来问过唐二爷的事,就像渡场的人死了是应该的。女大学生见我脸色不好,于是转移话题,告诉我她叫余雨雨,男大学生叫毛猫猫。我听了这两人的名字,居然不争气地笑了笑,气氛一下子就不那么严肃了。

顿了顿,我就说:“你们不是政法系的学生吗?怎么干起打捞的事了?就凭了唐紫月老师的一堂课?会不会太夸张了?”

“当然不是了。”余雨雨否认,“陈十万的妈妈得了癌症,家里借不到钱治病了,他想起打捞战机的处理案例——当时政府收回了战机残骸,可象征性地给了那个渔民五万块钱。陈十万心想,要是能捞起另一架战机,他也能赚一笔,谁知道…”

我听完这话,彻底地泄了气,想发火都没力气了。原来,大家都是苦命人,那就没必要再去责怪陈十万了,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妈妈在卖命。可怜啊,陈十万没有成功,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大的惨剧莫过于此。接着,我心软之下,把唐二爷的遭遇告诉了他们,毛猫猫和余雨雨听说尸体找到了,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末了,他们还说,幸亏唐二爷没有其他亲人了,否则痛苦还要延续下去。这话虽然不中听,但有道理,我就没再与他们斗气。

当毛猫猫和余雨雨两人要离开时,我忽然想起来,又劝他们别去水库了,免得会遇到危险。水库年久失修,水闸有时关不稳,很容易在水底形成漩涡,潜水的人容易走入死局而不自知。哪知道,毛猫猫竟然说他们不会再去打捞了,并毫不脸红地承认,他和余雨雨都不会游泳,因此陈十万遇难时都没能帮上忙…

“这群鲁莽的大学生!上大学都学了些什么!真是糟蹋粮食!”我无奈地骂了一句,准备要走回渡场,这时竟也禁不住地想,“二战”时的雷电战机真的被冲到水库下了吗?那晚我和岳鸣飞遇到的江底鬼火是不是和日本鬼子有关?过了这么多年,唐二爷如果真是因为日本鬼子而丢掉性命,那就太冤枉了。

渡场的人都不知道陈十万的事,也没人去问过,我回来后没有把事情讲出来,更不知如何说起。如今人命去了两条,干脆就别让陈十万的妈妈多添一份悲痛了。就这样,在狭窄的食堂里吃午饭时,渡场的人一起商量唐二爷的火葬问题,我就一直沉默着,半句话都没说。胡嘉桁以为我难过得失语了,于是不停地安慰我,其他人一听,跟风地说了一堆安慰的话。

我将每个人都谢了一遍,好似死去的人是我,可就在我放下了碗筷时,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一下。我借故要看短信,打断了大家的话头,免得他们安慰得没完没了。怎料,我掏出了手机,点开了那则信息,犹如晴天霹雳,当场整个人就僵住了。

第三章 粽子

最近怪事一箩筐,我吓着吓着,神经有些衰弱了。点开了手机上的短信,本以为是中国移动又来推销骗人的业务了,可低头一看,那号码竟然是唐二爷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唐二爷不是死了吗,他怎么能给我发短信?我愣了愣,心里就念叨,唐二爷,我好歹跟你关系不错,死了别变鬼来吓我呀!要吓去吓胡队长好了!

其他人看我脸色不对,不停地问我怎么了,可我没有跟他们提起短信的事,只答刚才吃急了,肚子抽地疼了一下。不是我想保密,而是短信里有一句话“今晚到老渡场里等我,有要紧事跟你说,别告诉任何人”。若非手机号码是唐二爷的,我肯定马上问,这是谁在恶作剧,玩笑别开过火了。问题是,渡场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他们都拿着筷子吃饭,谁都没玩手机,这就排除不是自己人搞鬼了。

“唐二爷到底死没死?”

我收起了手机,心中猜来猜去,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唐二爷生前只会打电话,不会发短信,连读短信都不会。可短信提到的老渡场,知道那地方的人并不多,因为那是上世纪60年代留下来的,在一处非常偏僻的河崖附近,从这里走过去要半小时以上,那里早被野草覆盖了。通常,渡场不会建得那么偏,否则军队来回行走太耗时间。可那是战争年代的产物,地点必须隐秘,不然很容易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

这短信是不是唐二爷发的,顿时成了我心中最大的悬念,尽管我已经知道唐二爷躺在太平间里了。这事将我弄得晕头转向,放下了筷子,我就走出了瓦房食堂,来到空地上就掏出手机,立刻回拨过去。可是,手机却提示对方已关机,无论怎样都打不通了。

金乐乐随后走出来,我看见地上有人影了,忙转身看了看,然后问:“那晚唐二爷被抬走,你们没人动过他的东西吗?他的手机呢?”

“没人动过啊,警察只带走了尸体,手机应该还在他房里吧。怎么了?”金乐乐问我。

“算了,没事。”我懒得问下去,再问也不会有答案。

金乐乐眼珠子一转,叫住我:“你先别走,我跟你说个事。明天是30日了,必须明天把唐二爷火化了,不然劳动节的七天长假到了,那就没人管了。你不是说,医院的太平间只能放七天吗,超过要收钱的?渡场打捞又没钱进账,等不了那么久的。”

“那明天就去把唐二爷领走?”我停住脚步,转身问。

“苗姐已经安排好了,明天记得早起就好,别拖得太久,我可不想夜里才从火葬厂赶回来。”金乐乐干巴巴地说,完全没有感情。

我看着金乐乐又走回办公小楼了,心里就想,苗姐?对啊!渡场不是每个人都在食堂里的,还差苗姐不在。苗姐叫苗梨花,是渡场的二把手,因为是女性的关系,只做到副场长的位置,两年前她嫁给彝山师院的一位教师,然后搬出了这破烂的老院子。渡场平时没什么大事,不需要坐班,也没人会管,苗姐基本一个月只来一次,属于吃空饷的主儿。

不过,我和苗姐不熟,她会拿这种事情整我吗?从唐二爷出事到现在,苗姐都没来过渡场,她不可能有机会偷走唐二爷的手机,然后装神弄鬼。明天就是火化唐二爷的日子,要是尸体火化了,唐二爷还能阴魂不散,肯定就是鬼在作怪了。我铁了心,不再多想,只打算等明天火化尸体了,再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尽管我下了决心,但一天都魂不守舍,很想找个人说说那些事,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贾瞎子本应是最相信我的人,可他下午要去人民医院做眼组织检查,以防眼组织坏死后影响到其他器官,这检查每个月都必须去一次的。贾瞎子看不见路了,胡队长就送他去,剩下的人只有金乐乐、韩嫂、岳鸣飞,我对他们三个开不了口。

下午时,贾瞎子的双眼敷了药,需要休息,我看到他回来就没去打搅。直到天黑了,大家都吃过了晚饭,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手机又拨唐二爷的手机。这一天,我拨了上百次,那边总是关机。打着打着,我的手机就先没电了,只能拿出充电器,让手机先充会儿电。

就这么犹豫地等到了深夜,我坚定的决心忽然动摇了,开始想要不要去一趟老渡场,没准唐二爷真的等在那里。小说里不是经常有双胞胎的故事吗,唐二爷既然叫二爷,也许有个唐大爷或唐三爷的胞兄胞弟呢?摇摆不定的我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借口,终于按捺不住,拿了手电和刚充一会儿电的手机就出了门。

其实,短信里没提今晚见面的具体时间,我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去撞个运气。短信里说“有要紧事”,不知是不是要紧事?一时间,我脑海里窜出许多荒唐的念头,诸如唐二爷被人追杀,诈死逃匿,或者政府要他去做间谍之类的。

这时,夜深人静,江不静。站在渡场里,能听到哗啦的水声,唐二爷的房门上了锁,我进不去,没法找他的手机。大家都熄了灯,只有发黄的路灯在闪烁着,我怕时间不等人,没有再犹豫,当即大步地跨出了渡场的院子。

老渡场被重重野树杂草围着,虽然靠在河边,但那里有河崖,石林蛮多的。正是地形复杂,打仗时军队才把渡场建在那里,以便掩护他们的行动。我只路过一次老渡场,没有进去过,是唐二爷给我指了方向,依稀看见过那座渡场的轮廓。我顺着河边走了很远,逐渐地看不到河边两岸的灯光了,这时就在手电的光束中见到落叶厚实的树林里有一座倒塌的院子。

“这就是镇上第一座渡场了。”我深呼吸一口气,想要找一条路走进去,这时竟发现有人踩出了一条路。那不像是雨打风吹的痕迹,明显是有人一路践踏野草,弄断了横长的树枝,朝着围墙倒塌的渡场院子走去。

“唐二爷?他真的没死?”我一时惊喜,忘了危险,赶紧就穿过了别人踩出的小路。等我来到倒塌的围墙前,身上挂了许多湿湿的落叶,带刺的树枝还把我的脸给刮出了一道血痕。

没等我走进院子里,我就发现有人影走动,不知是不是发现我来了,躲在了暗处。我一半惊喜,一半恐惧,心想来都来了,人和鬼没什么好怕的,以后打捞总会遇上脏东西,这次就当练胆子好了。于是,我握着手电,呼吸微颤地挪步前进,来到了多年未有人踏足的战争遗墟之地。

老渡场比现在的要大许多,空地也很大,在比人还高的草堆里,隐约摆着两三艘渔船。院子里没有楼,都是平房,大概是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注意。那些砖墙有一半都倒塌了,没有倒塌的也生满了青苔,地上坑坑洼洼的,水洼里着一些黑色的蝌蚪,见人来了就害怕地在水中乱窜。潮湿的地上还有明显的脚印,看起来是最近才留下的,我嘀咕有脚印就是有人了,鬼应该不会那么重,能踩出深深的脚印。

确定有人来过了,不是鬼在等我,我就喊了一声:“唐二爷,是你吗?你在哪儿?我来了!我是黄丁意!”

话音刚落,安静的老渡场就响起阵阵脚步声,恍若一个人的心跳声。我紧张地环视着,很快地,一个人影从最深处的房子里慢慢地走出来,等人影脱离了黑暗,我就举起手电照过去。可是,那个人不是唐二爷,也不是渡场里的人,是一个我没想到的人。

“黄丁意?你怎么来了?给我发短信的人是你?”一个女人疑惑地迈出房子,向我走过来。

“唐紫月老师?”我愣道,“你不在学校里休息,跑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知道老渡场的位置…对了,你刚才说短信?什么短信?”

唐紫月一过来就亮出手机,那上面有一条短信,号码正是唐二爷的,短信内容与我的一字不差。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扫完一眼那条短信,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让唐紫月过目。随即,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就怕唐二爷的尸体一蹦一跳地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