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作者:(美)斯蒂芬·金
译者:路旦俊 鄢宏福
[内容简介]
一个失眠症患者在长生界和短命界的漫游历险
一部由悬念、传奇和情感编织而成的怪诞小说
现实主义与超自然元素相融合,二维平行空间自由穿梭,细致入微的感官描写足以使打开你全身的毛孔
谁也无法预测死亡在哪一天降临,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能为力。拉尔夫?罗伯茨在陪妻子卡洛琳治病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清晰地听到了从妻子体内传出来的报死

虫的滴答声,仿佛死亡发出的邀请。在妻子去世大约一个月后,拉尔夫患上了失眠症,他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提早醒来,直到几乎彻夜无眠。失眠逐渐改变了拉

尔夫的生活,他试图抵抗,却发现周遭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他竟然开始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气球线”在人们的头上漂浮,五颜六色的光环在人们身上

萦绕,两个奇怪的矮个子秃头男人在夜晚的街道上出没……缅因州小镇的日常生活像是失了控,不停有人性格突变,一切行为都像精神失常所致。这一切好像死

神降临在这个小镇,扼住了它的喉咙。拉尔夫逐渐迷失在现实和虚幻之中……
献给泰比……献给艾尔·库珀,
他对操场了如指掌。
不是我的错。


序曲 报死虫的滴答声(I)
年迈是被死神包围的岛屿。
——胡安·蒙塔尔沃《论美》
1
谁也没有站出来告诉拉尔夫·罗伯茨,说他妻子即将离开人世,更不可能是里奇菲尔德大夫。但是,总有那么一刻,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拉尔夫就明白了一切

。从三月到六月,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叮当作响,在高声尖叫。这几个月里,他一直向不同大夫咨询,晚上常常要送卡洛琳去医院,还得去别的州的其他

医院进行特殊化验(拉尔夫一路上不停地感谢上帝,因为卡洛琳的“蓝十字”大病医疗保险涵盖了这些费用)。他还亲自在德里市公共图书馆查阅各种资料,起

先是希望能找到医生们有可能忽略的答案,后来只是在寻找希望,寻找救命的稻草。
那四个月就像喝醉了酒后被人拖拽着,穿过某个邪恶的狂欢节,过山车上的人真的在尖叫,在镜子迷宫里不知东南西北的人真的迷了路,而“怪异巷”表演区的

那些怪人望着你,嘴角挂着假笑,眼睛里充满恐惧。五月中旬,拉尔夫的眼前开始出现这一切;进入六月份后,他开始明白,那些兜售灵丹妙药的摊位,也只有

江湖郎中的骗人假药可以卖给你,而游乐场招徕顾客的汽笛风琴奏出的轻快舞曲再也无法掩盖这样的事实:喇叭里传出的乐曲其实是《葬礼进行曲》。不错,这

是一场狂欢节,却是死魂灵的狂欢节。
一直到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拉尔夫都在拒绝接受这些可怕的画面,也拒绝接受隐藏在这些画面背后更加可怕的念头,但随着六月变成七月,这一切终于变成了无

法回避的现实。那是一九七一年之后最炎热的仲夏,热浪席卷缅因州中部,朦胧的阳光和潮湿的空气包裹着德里市,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多度。即便是在鼎盛期

,德里市也算不上是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此时更是完全陷入了麻木状态,而正是在这种炎热的寂静中,拉尔夫·罗伯茨第一次听到了报死虫[1]发出的滴答声,并

且明白,在凉爽、湿润、绿意葱葱的六月转为燥热、寂静的七月的过程中,卡洛琳仅存的一点希望已经化作了乌有。她即将离他而去。或许不是这个夏天——大

夫们声称还有几个绝招没有使出来,拉尔夫对此深信不疑——但是会在这个秋天或者这个冬天。他的终身伴侣,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即将离他而去。他试图拒绝

这个念头,责骂自己是一个病态的老傻瓜。但是在那些漫长炎热的日子里,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中,拉尔夫听到了四处响起的滴答声,甚至连墙壁似乎都传

出了滴答声。
然而,最响亮的滴答声却是来自卡洛琳体内。每当她将平静苍白的脸庞转向他时——或许是让他打开收音机,好让她在为晚餐剥豆子时可以听一会儿,或许是问

他能否去红苹果超市给她买一个棒棒冰淇淋——他可以看出她也听到了。他可以从她乌黑的眼睛里看出这一点,起初只是在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时,后来甚至在她

眼睛因为服药的原因变得模糊时也能看得出来。到这时,滴答声已经变得很响,在那些炎热的夏夜,拉尔夫躺在她身旁,薄薄的被单似乎有十磅[2]重。他相信德

里市的每条狗都在冲着月亮咆哮,他聆听着,聆听着报死虫在卡洛琳的体内滴答作响,感到自己会因悲伤和恐惧而心碎。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她还要承受多少

痛苦?他还要承受多少痛苦?如果失去了她,他还如何生活?
也就在这段怪异、忧虑的时期,拉尔夫开始在夏天炎热的下午以及缓慢、暮色绚烂的傍晚散步,而且散步的距离越来越长,很多次回到家时,累得不想吃东西。

他内心一直期待着卡洛琳会责骂他外出散步,会说:“别去散步了,你这老傻瓜。天这么热,要是再这样出去散步,你会把命送掉的!”。可是她一句责备的话

都没有,他慢慢意识到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出去散步这事。是的,她知道他出去散步,但是她并不知道他走了多少英里[3],也不知道他到家时常常累得浑身发抖,

几乎要中暑。曾几何时,拉尔夫觉得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哪怕是头发的中分线改变了半英寸[4]。这都是陈年往事,她大脑中的肿瘤已经夺走了她的观察力,

而且很快还将夺走她的生命。
于是,他继续散步,尽情享受这热浪,尽管这热浪有时候让他脑袋发晕,耳朵嗡嗡作响。他享受这热浪,主要是因为热浪会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的耳朵有时

候会一连数小时嗡嗡作响,脑袋剧烈疼痛,再也听不到卡洛琳报死虫的滴答声。
那个炎热的七月,他把德里市的许多地方都走了一遍。窄小的肩膀,稀疏的白发,一双大手,上了年纪的人看上去仍然能够干重活。他从维奇汉姆街走到荒蛮大

地,从堪萨斯街走到尼伯特街,从梅恩大街走到基辛桥,但是他的双脚最常走的还是沿着哈里斯大道一路向西,沿着哈里斯大道延长路一直走向德里县机场,因

为他挚爱着的卡洛琳·罗伯茨依然美丽,如今正在头痛和吗啡中度过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延长路两旁没有树木,因而完全暴露在无情的烈日下。他会一直走到

延长路的尽头,直到他感到双腿发软,然后再折返。
他常常会在绿树遮阴的野餐区停下脚步,喘口气,恢复精力。这地方靠近机场机务人员入口,到了晚上就会变成青少年喝酒、拥抱、接吻的场所,空中回荡着手

提音箱发出的饶舌音乐。不过,白天聚集在这里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也就是拉尔夫的朋友比尔·麦戈文所称的哈里斯大道的老古董们。老古董们聚集在这里

下棋、打牌、闲聊,其中许多人都是拉尔夫多年的老熟人(斯坦·埃伯里还是他的小学同学),所以他和他们在一起时很惬意……只要他们不那么爱打听事。他

们大多数人不爱管闲事,基本上属于老派的北方佬,从小就知道别人不想谈的事就是别人自己的事。
也就是在一次散步途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家的邻居艾德·迪普努非常不对劲。
2
那一天,拉尔夫沿着哈里斯大道延长路一路向前,比平常多走了很多步。雷雨云遮住了太阳,偶尔会吹来一丝凉风。他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什么都不想,什么

都不看,眼睛里只有脚上那双运动鞋落满灰尘的鞋尖。当四点四十五分从波士顿飞来的联合航空公司的航班从他头顶掠过时,喷气发动机令人牙齿打颤的轰鸣声

惊醒了他,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他望着飞机越过陈旧的GS&WM铁路,越过标记出机场区域的防风栅栏。他望着飞机冲向跑道,注意到飞机轮子落到地上时冒出的一团团蓝烟。他瞥了一眼手表,看

看天色有多晚,然后睁大眼睛,抬头望着道路前方豪生酒店的橙色屋顶。好吧,他刚才走神了,他走了五英里,却压根儿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卡洛琳的时间,他的脑袋深处有一个声音咕哝道。
是的,是的。卡洛琳的时间。她会在家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直到可以再服用一片达而丰复方止痛药,而他却远在机场这边……事实上,还有一半路程就可

以到达纽波特了。
拉尔夫抬头望着天空,第一次真正看到机场上方聚集的青紫色雷雨云。这并不意味着天就会下雨,至少难以肯定,至少目前还不会下雨,可万一真的下雨了,他

几乎可以肯定会淋雨,这地方与3号跑道旁的小野餐区之间根本没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即便是野餐区也只有一个破旧的小凉亭,时刻散发着淡淡的啤酒味。
他又看了一眼豪生酒店的橙色屋顶,然后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小叠钞票,那银质的钱夹还是卡洛琳送给他的六十五岁生日礼物。他完全可以

往前走到霍乔中心,叫一辆出租车……只是他得想一想司机会怎么看待他。后视镜中的那双眼睛会说,愚蠢的老家伙。愚蠢的老家伙,这么热的天,散步过了头

。要是游泳的话,肯定会淹死。
偏执狂,拉尔夫,他脑袋里的那个声音在对他说,咯咯的声音中略微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语气,让他想起了比尔·麦戈文。
唉,管它是不是偏执狂吧,不管怎么说,他想他还是应该赌一把,一路走回去。
万一不只是下雨呢?去年夏天冰雹成灾,八月有一次冰雹砸碎了西面所有的窗户。
“那就下冰雹吧,”他说,“反正也不容易把我砸伤。”
拉尔夫开始沿着延长路的路肩,慢慢朝城区方向走去,脚上那双高帮运动鞋一路踢起一团团尘土。他可以听到西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乌云正在那里聚集。乌云

遮住了太阳,但太阳也不愿意就这样低头认输。太阳在雷雨云的边缘放射出一道道灿烂的金光,穿过乌云中的一条条缝隙,宛如巨大的电影放映机投出的破碎的

光束。拉尔夫为自己决定步行回家感到高兴,尽管双腿酸疼,腰背部也一直疼痛不已。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想,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我会睡得很死。
他的左边是机场边缘,一亩亩枯黄的草地,遮掩着锈迹斑斑的铁路钢轨,犹如一辆报废汽车的残骸。他看到防风栅栏另一边远处的联合航空公司的747飞机,大小

如同儿童玩具飞机,正朝着联合航空公司与达美航空公司共享的航站楼滑行。
另一个移动物引起了拉尔夫的注意。那是一辆汽车,正驶离机场这一端的通用航空航站楼。它穿过柏油路,驶往朝向哈里斯大道延长路的机组人员入口处。拉尔

夫最近看到许多车辆进出那个入口,毕竟那里离哈里斯大道老古董们聚集的野餐区不到七十米。小车驶近大门时,拉尔夫认出那是艾德和海伦·迪普努的达特桑

轿车……而且确实开得很快。
棕色小车高速逼近关闭的大门,拉尔夫站在路肩上,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焦急地捏成了拳头。那道门从外面用电子门禁卡打开,从里面则依靠电子眼光束

。但是那道光束的位置离大门很近,非常近,依照这辆达特桑车的速度……
在最后一刻(拉尔夫觉得是在最后一刻),棕色小车嘎吱嘎吱地停下了,轮胎冒出一团团青烟,让拉尔夫想起了747飞机落地时的情形。大门开始顺着轨道慢慢打

开,拉尔夫紧握的拳头也开始慢慢松开。
一条胳膊从达特桑车司机一侧的车窗伸了出来,开始上下挥舞,显然是在不耐烦地催促大门快点打开。这个举动近似荒诞,拉尔夫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他还没有

来得及露出牙齿,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雷雨云所在的西边吹来的风仍然怡人,却也带来了达特桑车司机的尖叫声:
“你这狗娘养的!你这混蛋!舔我的××!快点!快点,快点打开,你这死×!该死的混蛋!妈妈的×!妈妈的!”
“那不像艾德·迪普努,”拉尔夫喃喃道,他不由自主地朝那里走去,“不像他啊。”
艾德是化学研究员,在弗雷西港霍金实验室的研究所上班,属于拉尔夫见过的最善良、最彬彬有礼的那种年轻人。他和卡洛琳也非常喜欢艾德的妻子海伦,还有

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娜塔莉。娜塔莉每次来他们家,都能让卡洛琳暂时忘掉自己目前所经受的痛苦,而海伦意识到这一点后,带孩子过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艾德从来没有抱怨过。拉尔夫知道,有些男人会反对妻子在孩子每次有令人惊喜的新动向时就欢天喜地地跑去告诉街道另一头的长辈,尤其是那家的老奶奶还在

病中。拉尔夫觉得,艾德不是那种人,他如果骂了谁一句,晚上肯定会睡不安宁,可是——
“你这该死的臭婊子!赶紧给我让道,听到了吗?你这鸡奸犯!强奸犯!”
可那的确是艾德的声音。即便是隔了两三百米,那听上去依然像他的声音。
达特桑的司机此刻正在发动引擎,就像开大功率中型车的少年在等待交通灯变绿时那样急躁。汽车的排气管喷出一团团废气。栅栏门刚刚后撤露出足够宽度,达

特桑车就猛地启动,穿过了空隙,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汽车驶出时,拉尔夫看清了司机。他离得很近,所以绝对不会看错:那确实是艾德。
大门与哈里斯街延长路之间有段不长的小道,没有铺设柏油。达特桑车沿着小道冲了过去。拉尔夫突然听到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随即看到一辆蓝色的福特皮卡

车沿着延长路向西驶来,司机猛打方向盘,避开迎面而来的达特桑。皮卡车的司机意识到危险时已经太晚了,而艾德显然根本没有看到危险(拉尔夫后来才意识

到艾德可能是故意撞向皮卡车的)。轮胎发出短暂的刺耳声,然后便是达特桑车的挡泥板撞到福特皮卡车侧面时发出的空洞的重击声。皮卡车正好开到黄线的一

半。达特桑车的引擎盖起了皱,扣栓松开,弹起了一点,车灯玻璃碎了一地。两辆车随即都停在了路中间,像某件怪异的雕塑一样纠缠在一起。
拉尔夫一时愣在了那里,望着汽油从达特桑的车头下面流淌出来。在近七十年的人生中,他也目睹过几场车祸,大多微不足道,也有一两起车祸比较严重,而每

次他都为车祸发生得那么快、那么平淡而惊讶不已。现实中的车祸与电影镜头截然不同,因为摄像机可以放慢镜头,现实中的车祸也与录像带中的画面相去甚远

,因为在录像带中,只要你愿意,可以一遍遍回放,看着汽车一次次坠下悬崖。在现实生活中,同样只有一系列融合在一起的模糊画面,然后便是快速且单调的

声音组合:轮胎刺耳的响声,金属撞击金属发出的空洞的砰砰声,以及玻璃破碎的响声。然后,瞧,一切结束了。
这种事甚至都有某种不成文的规定:遭遇慢速汽车相撞时的行为规范。当然有的,拉尔夫暗想。德里市每天大约发生十多起车辆相撞事故,到冬天时,这个数字

大概会翻一倍,因为地上有雪,道路会很滑。你下车,在两辆车亲密接触的地方与对方相见(车辆常常依然缠绕在一起)。你看一下,摇摇头。有时候——实际

上应该算经常——相遇的这个阶段还会伴有愤怒的言辞:认定责任(常常是草率的),指责对方的车技,威胁打官司。拉尔夫觉得,司机们真正想说却没有直接

表达的意思是:听着,蠢货,你把我吓死了!
这种小插曲的最后一步是交换冗长且神圣的保险资料,双方通常到这一点才开始控制住失控的情绪……为无人受伤而如释重负。有时候,双方司机最后甚至会握

手言和。
拉尔夫此刻离车祸现场不到一百五十米,他准备从这个有利位置观看这一切,但达特桑司机侧的车门刚一打开,他就明白这次的情况会截然不同——车祸可能尚

未结束,还在发生过程中。可以肯定,这次各项仪式结束时,肯定不会有人握手言和。
车门不是缓缓打开,而是猛地推了开来。艾德·迪普努跳出车,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车旁,渐浓的乌云衬托出了他那消瘦的肩膀。他穿了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上

身是一件T恤衫,拉尔夫意识到,艾德在这之前总是衣冠楚楚地穿着正式衬衫。而且他的脖子周围还围着东西:长长的白色东西。围巾?看上去像围巾,可是有谁

会在这样的大热天戴着围巾呢?
艾德在撞烂的车旁站了一会儿,目光游离,尖脑袋不停地向前一伸一缩,拉尔夫想起了公鸡盯着谷仓前草地时的神情:密切关注着有哪只公鸡敢闯进它的领地。

这种相似性让拉尔夫感到不安,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艾德有这种表情,所以他才感到不安,但这并不是他感到不安的全部原因。真正的原因很简单:他从未见过

谁有那种眼神。
西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皮卡车上下来的男子,块头是艾德·迪普努的两倍,甚至是三倍。他穿了条绿色斜纹布工装裤,又大又壮实的肚子从腰带上耷拉下来。白色无领衬衫的腋下各有

一块餐盘大小的汗渍。他头上戴了一顶广告帽,上面印着“西区园丁”的字样。他将帽舌往上推了一下,好仔细看看撞了他车身的那个人。他那张肉乎乎的脸惨

白,只有颧骨上有几块鲜亮的血色,像是涂了胭脂。拉尔夫想:这个人绝对是心脏病突发的首选对象。要是我离他更近一些,准能看到他的耳垂上有皱纹。
“嗨!”大块头冲着艾德吼道。从那么宽阔的胸膛、那么深的腹腔里传出来的声音却很纤细,几乎可以说很清脆,“你在哪里考的驾照?是从百货公司买来的?


艾德一直在左顾右盼,听到大块头的声音后立刻扭过来对着他,就像雷达引导的喷气飞机,立刻有了目标。拉尔夫第一次看清了艾德的眼神。他感到一团火焰在

自己的胸中点燃,那是一种警觉。他突然开始朝车祸现场跑去。与此同时,艾德已经朝对方走去,尽管对方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戴着广告帽。他走路时双腿

僵硬、肩膀高耸,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完全没有他平常那种悠闲的从容步伐。
“艾德!”拉尔夫高声喊道,但是怡人的凉风——现在带着大雨将至的凉意——似乎在他话还没有喊叫之前就夺走了他想要说的话。反正艾德没有回头。拉尔夫

竭尽全力跑快一点,全然不顾酸痛的双腿,也完全忘记了腰背部一阵阵的疼痛。他在艾德·迪普努那双睁得圆鼓鼓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拉尔夫之前从未碰到过

类似情况,无法凭以前的经验进行判断,但他认为那种赤裸裸的怒视目光的含义绝对不会错,那是斗鸡相互拼个你死我活时的眼神。“艾德!嗨,艾德,住手!

我是拉尔·夫!”
不管风向如何,拉尔夫现在已经离艾德很近,艾德肯定听到了,但是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大块头司机倒是转头看了一眼,拉尔夫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和疑

惑。大块头转身望着艾德,举起双手安慰他。
“听着,”他说,“我们可以协商……”
他没能把话说完。艾德又飞快地向前迈出一步,举起一只修长的手——在快速转暗的夜色中,那只手显得很白——冲着大块头那红得不太正常的颧骨就是两巴掌

,啪啪的响声如同儿童气枪射击时的动静。
“你杀死过多少人?”艾德问。
大块头背靠皮卡车车身,瞠目结舌。艾德那僵硬、古怪的步伐没有一丝摇晃,他径直走到对方面前,肚皮挨着对方的肚皮,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对方比他高出约

四英寸,比他大约重一百磅。艾德又伸手扇了对方。“说啊!老实交代,勇敢的孩子——你杀死过多少人?”他的声音变成了嘶喊,却被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千真

万确的第一道雷声所淹没。
大块头将他推开,与其说是主动出击还不如是出于恐惧,艾德蹒跚后退到他那辆破损的达特桑的车头上。他立刻反弹回来,握紧拳头,使出浑身力气,再次扑向

大块头。大块头退缩到皮卡车旁,帽子歪了,衬衣下摆从他后背和两侧露了出来。拉尔夫的脑海里闪过一段记忆——他多年前看过的《三个傀儡》的短片,拉里

、科里和莫伊扮演无厘头的画家——他突然非常同情那个大块头,又是滑稽可笑,又是害怕得要死。
艾德·迪普努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荒唐之举。他抿住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滚圆,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只斗鸡。“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他低声对大块

头说,“你觉得这是什么闹剧?你以为你和你的那些杀人犯朋友可以永远逍遥法……”
拉尔夫就在这一刻赶到了那里,像一头拉车的老马一样大口喘着气,伸出一只胳膊搂住艾德的肩膀。薄薄的T恤衫下面散发出的热浪令人不安,就像用胳膊搂着烤

炉,而当艾德转身望着他时,拉尔夫有那么一刻(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一刻)觉得自己看到的正是烤炉。他从未在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完全失去理智的愤怒

,甚至从未想过世界上居然会有那样的愤怒。
拉尔夫的第一反应是退缩,但他克服了畏惧,搂住艾德的肩膀没有松开。他隐约觉得,如果他松开手,艾德会像条疯狗那样扑到他身上,冲着他又咬又挠。这当

然很荒唐,艾德是搞研究的化学家,是“每月佳作俱乐部”会员(这种会员更愿意将俱乐部总在特价推荐的二十磅重的《克里米亚战争史》当作自己的重点图书

),是海伦的丈夫和娜塔莉的父亲。混蛋,艾德是朋友。
……只是这不是艾德,拉尔夫明白这一点。
拉尔夫没有后退,反而向前探过身,紧紧抓住艾德的双肩(T恤衫下面的肩膀滚烫,令人难以置信),用自己的脸庞挡住了艾德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不让他再盯

着大块头。
“艾德,别这样!”拉尔夫说,他的声音响亮、坚定,他估计人们只有在对付歇斯底里的人时才会用这种声音,“你没事的!别这样!”
艾德凝视的目光起初没有任何变化,随后他的眼睛扫过拉尔夫的脸。作用不太大,但是拉尔夫依然感到微微松了口气。
“他怎么啦?”大块头在拉尔夫身后问道,“他这是疯了,是不是?”
“他没事,我可以肯定。”拉尔夫说,但他无法肯定艾德没事。话从他的嘴角冒出来,而他的眼睛则死死盯着艾德。他不敢将目光从艾德身上移开——他觉得只

有自己的眼神交流能够控制住艾德,而且还很难保证。“他只是被这车祸吓坏了,需要一点时间平静……”
“问他那油布下面藏着什么!”艾德突然指着拉尔夫肩膀后面嚷道。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时凸显出了艾德脸上坑坑洼洼的青春痘疤痕,宛如脸上刻了一张怪异

的藏宝图。雷声隆隆。“嗨,嗨,苏珊·戴!”他哼唱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像童声。拉尔夫听到后,前臂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你今天杀了多少孩子?”
“他不是吓坏了,”大块头说,“他这是疯了。警察过来时,我会要他们把他抓起来的。”
拉尔夫扭头瞥了一眼,看到皮卡车上盖着一块蓝色防水油布,鲜黄色的绳索将它牢牢系在车上。油布下面有圆鼓鼓的东西。
“拉尔夫?”旁边传来了一个胆怯的声音。
拉尔夫朝左边望去,看到皮卡车后面站着多兰斯·马斯特拉。多兰斯已经过了九十岁,哈里斯大道那帮老古董当中就数他年龄最大。他那双苍白的手上布满了老

年斑,此刻正握着一本平装书,焦躁不安地来回翻折着,像是要测试书脊的强度。拉尔夫估计那是一本诗集,因为他没有见老多兰斯看过别的书。也许他根本不

看书,也许他只是喜欢手里拿着书,喜欢望着书中那些巧妙堆在一起的文字。
“拉尔夫,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头顶又划过一道闪电——一道紫白色的电流。多兰斯抬头望着闪电,仿佛难以确定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或者自己看到了什么。拉尔夫默默叹了口气。
“多兰斯……”他刚开口,艾德就猛地挣脱了他的胳膊,好似某头一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的野兽。拉尔夫打了个趔趄,但随即把艾德往后一推,将他顶

在已经撞坏的达特桑车的引擎盖上。他感到一阵恐慌,拿不准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行动。同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尽管仍然紧紧握着艾德的

胳膊,但他可以感觉到那胳膊上的肌肉在疯狂地嗡嗡作响,仿佛这个人不知怎么的刚刚吞下天空中投下的一道闪电。
“拉尔夫!”多兰斯的声音依旧平静,充满了担忧,“要是换了我,我绝不会再碰他。我都看不见你的手了。”
哦,太好了。又多了一个疯子要对付。他正好求之不得。
拉尔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然后抬头望着那老家伙。“你在说什么,多兰斯?”
“你的手,”多兰斯耐心地说道,“我看不见你的……”
“你不该在这儿,多尔。你还是赶紧走吧。”
多兰斯听到后心情稍稍好了一点。“是的!”他说,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这才是我该做的!”他开始后退,天空再次响起雷声时,他畏缩了一下,用书罩着

头顶。拉尔夫看清了封面上鲜红的书名:《巴克舞者的选择》。“拉尔夫,你也应该离开这里。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不要卷进去,不然你会受伤的。”
“你是说……”
可是,拉尔夫的话还没有说完,多兰斯就已经转过身,朝野餐区方向慢慢走去。他的白发像新生儿的胎发一样纤细,在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微风中飘逸。
解决了一个难题后,拉尔夫稍稍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多兰斯虽然暂时分散了艾德的注意力,艾德现在又将刺人的目光重新转回到大块头身上。“舔女人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