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混蛋!”他咒骂道。“先×你妈,再舔她的阴部!”
大块头宽阔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什么?”
艾德的目光回到了拉尔夫身上,他现在似乎认出了拉尔夫。“问他那油布下面是什么!”他嚷道,“最好让那舔××的杀人犯亲自打开给你看!”
拉尔夫望着大块头。“你那油布下面是什么东西?”
“跟你有什么关系?”大块头色厉内荏地问道。他琢磨着艾德·迪普努的眼神,然后又向旁边走了两步。
“与我不相干,但是跟他有点关系。”拉尔夫说,下巴朝艾德的方向扬了扬,“帮我让他平静下来,好吗?”
“你认识他?”
“杀人犯!”艾德又喊道,然后用力挣脱拉尔夫抓着他的双手,撞得拉尔夫后退了一步。不过,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不是吗?拉尔夫觉得艾德那吓人的空洞眼神

正一点点消失,身上似乎稍稍多了一点他所熟悉的艾德……也许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杀人犯!杀婴儿的凶手!”
“天哪,都在胡说些什么呀。”大块头嘴上这么说,还是走到车厢后面,猛地拉开一根绳子,掀开油布一角。下面有四个纤维板大桶,每一个桶上都标着“除草

”。“是有机肥料,”大块头说,目光从艾德身上移到拉尔夫身上,然后再回到艾德身上,他摸了一下头上那顶印有“西区园丁”字样的帽子的帽檐,“我一整

天都在德里医院精神科病房外面的新花坛里干活……朋友,你可以去那里度个假。”
“肥料?”艾德问,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慢慢将左手抬到太阳穴旁,开始揉那里。“肥料?”他那口气就像某个人在质疑一项简单但令人震惊的科学发现一样。
“是肥料,”大块头附和了一句,然后望着拉尔夫说,“这家伙脑袋有问题,你知道吗?”
“他只是糊涂了。”拉尔夫不安地回答。他俯身越过皮卡车的一侧,轻轻敲了敲桶盖。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艾德,“是几桶肥料,行了吧?”
艾德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右手,开始搓揉另一边的太阳穴,那样子像是得了可怕的偏头痛。
“行了吧?”拉尔夫又柔声说了一遍。
艾德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拉尔夫看到他的眼中有光泽,觉得那可能是眼泪。艾德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巴一角,然后又舔了舔另一角。他抓起

丝巾一端,擦了擦额头。在这个过程中,拉尔夫看到丝巾边缘绣着几个红色的汉字,就在流苏上方。
“我想也许……”他话没有说完,却又睁圆了眼睛,再次露出拉尔夫很不喜欢的那种眼神。“婴儿!”他怒吼道,“你听到了吗?是婴儿!”
拉尔夫再次把他推到车旁。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了。“艾德,你在说什么?”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娜塔莉?你在为她担心?


艾德嘴唇一动,脸上浮现出一丝狡诈的笑容。他的目光越过拉尔夫,望着那个大块头。“肥料,是吗?如果真是肥料,你不介意打开一桶给我看看吧?”
大块头不安地望着拉尔夫。“这个人得去看医生。”
“也许吧,但他正平静下来,所以我想……能请你打开一个桶吗?那样或许能让他感觉好一点。”
“当然可以,管它的。一不做,二不休。”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又一声惊雷震耳欲聋,而且这一次似乎越过整个天空。冰冷的雨滴落在了拉尔夫汗水淋漓的脖子上。他朝左边望了一眼,看到多兰斯·马

斯特拉正站在野餐区的入口,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仨人。
“好像要下大雨了,”大块头说,“这东西不能弄湿,否则会引发化学反应。所以你们快点看。”他在一个纤维板大桶与皮卡车侧板之间摸索了一会儿,抽出来

一根撬棒。“我这样做准是跟他一样疯了,”他对拉尔夫说,“我是说,我当时正在回家的路上,又没有惹谁。是他撞的我。”
“快点,”拉尔夫说,“只需一秒钟。”
“是啊,”大块头气鼓鼓地说,将撬棒转过来,把撬棒扁平的一端插到最近的桶盖下面,“可是记忆会持续一辈子。”
这时又响起了雷声,大块头因而没有听到艾德·迪普努接下来说了什么。但是拉尔夫听到了,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桶里装满了婴儿尸体,”艾德说,“你会看到的。”
大块头打开了桶盖,艾德刚才的口气那么坚定,拉尔夫以为自己准会看到纠缠在一起的胳膊和大腿,还有一个个光秃秃的小脑袋。相反,他看到的只有一种蓝色

细晶体和棕色物体的混合物。桶里散发出浓烈的泥炭味,还夹杂着淡淡的化学品气味。
“看到了?满意了?”大块头直接问艾德,“我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岂有此理!”
艾德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头顶再次响起雷声时,他吓得畏缩了一下。他探过身,向纸板桶伸出一只手,疑惑地望着大块头。
大块头朝他点点头,拉尔夫觉得大块头的眼神中几乎带了一丝同情。“你当然可以摸一摸,我不反对。但要是下雨的时候你手里握了一把这玩意儿,它会烫得你

像《龙飞凤舞》中的约翰·特拉沃尔塔那样手舞足蹈。”
艾德把手伸进桶里,抓起里面的混合物,任由它从指缝间流下来。他疑惑地看了拉尔夫一眼(拉尔夫觉得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尴尬),然后将整个胳膊伸进桶里

,里面的东西一直淹没到他的胳膊肘那里。
“嗨!”大块头惊恐地叫了起来,“那可不是一盒焦糖爆米花!”
艾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狡诈的狞笑,一种“我也知道一两个诀窍”的表情,可当他发现桶子深处也只有肥料时,脸上的表情再次变成了困惑。他将胳膊从桶

里抽了出来,胳膊上满了灰尘,带着混合物的气味。机场上方又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
“我警告你,趁着雨还没有下下来,赶紧把它从皮肤上擦掉。”大块头说。他把手伸进皮卡车副驾驶一侧敞开的车窗,取出来一个麦当劳外卖纸袋,在袋子里翻

找了一下,掏出来几张餐巾纸,递给艾德。艾德像在梦中一样,开始擦掉前臂上的肥料屑。大块头趁机把盖子盖上,布满斑点的大手握成拳头,捶了几下后将盖

子盖紧,同时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当艾德伸手触摸他肩膀处的白衬衣时,大块头顿时绷紧了身子,后退一步,警惕地望着艾德。
“我应该向你道歉。”艾德说,拉尔夫第一次觉得艾德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清晰而且正常。
“你把我吓坏了。”大块头说,不过他听上去像是松了口气。他将防水油布重新盖上,三两下将绳子系好。拉尔夫望着他,突然惊讶地发现时间真是个狡猾的小

偷。曾几何时,他也可以如此娴熟地将绳子系好。他现在依然可以做到,不过至少得花上两分钟,可能还得咒骂几句。
大块头拍拍油布,然后转过身来望着他们,胳膊交叉在宽阔的胸前。“你看到车祸经过了吗?”他问拉尔夫。
“没有,”拉尔夫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谎,但这个决定是瞬间做出的,“我当时在看飞机着陆,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
大块头脸颊上的红晕开始扩大,这完全出乎拉尔夫的意料。原来你也在看飞机着陆!拉尔夫突然想到。而且不只是看它着陆,否则你的脸不会红成那样……你在

看它滑行!
拉尔夫随即恍然大悟:大块头认为车祸的责任全在他,警察赶来调查时很可能会得出相同结论。他一直在看飞机着陆,没有注意到艾德的车疯狂地穿过地勤人员

出入的大门,驶入哈里斯大道的延长路。
“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艾德真心诚意地说道,但他脸上的表情远不止抱歉,而是感到非常失望。拉尔夫突然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对艾德脸上的表情应该

相信多少,自己是否真的明白——
(嗨,嗨,苏珊·戴)
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苏珊·戴究竟是谁?
“我的头撞到了方向盘上,”艾德说,“我估计……怎么说呢,把我完全撞晕了。”
“我估计是的,”大块头说,他挠挠头,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翻滚的天空,然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到艾德身上,“朋友,我想做笔交易。”
“哦,什么交易?”
“我们可以交换姓名和电话号码,这样可以省掉保险理赔的麻烦事,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
艾德望着拉尔夫,拿不定主意。拉尔夫耸耸肩,然后望着大块头。
“要是把警察找来的话,”大块头接着说道,“我就会遇到麻烦。他们一到场就会发现我去年冬天有一个醉驾记录,我现在只有临时驾照。就算这次不是我的过

错,而且我是正常行驶,他们也肯定会找我麻烦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艾德说,“我估计会的,可这次事故责任完全在我,我的车速太快……”
“车祸本身大概并不重要。”大块头说,满腹狐疑地望着一辆驶近后停靠在路肩旁的小型货车。他再次扭头看着艾德,说话的语气有点紧迫。“你的车刚才在漏

油,现在已经不漏了。要是你住在市区的话……我相信你可以把它开回家。你住在市区吗?”
“是的。”艾德说。
“我可以补贴一点修车费,最多五十美元。”
拉尔夫再次明白了一点,只有这一点能够解释为什么大块头突然由暴怒变成了用甜言蜜语来哄骗。去年冬天有醉驾记录?也许吧。但拉尔夫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临

时驾照,所以几乎可以肯定那家伙纯粹是一派胡言。这位“西区园丁”公司的伙计是无证驾驶。但是有一点让情况变得很复杂:艾德说的是实情,这场车祸他负

全责。
“要不我们就这样算了,”大块头接着说道,“我不必解释去年的醉驾记录,你也不必解释为什么一跳下车就揍我,还嚷嚷说我装了一车死尸。”
“我真说过那样的话?”艾德显得很困惑。
“那当然。”大块头冷冷地说。
一个带着法裔加拿大人柔和口音的声音问道:“没事吧,伙计们?没人受伤吧?……天哪,拉尔夫!是你吗?”
停在路肩旁的卡车车身一侧喷绘着“德里干洗店”的字样,拉尔夫认出司机是老海角的瓦尚兄弟之一,大概是年龄最小的特里格。
“是我。”拉尔夫说。不知为什么——他此时完全按本能行事——他走到特里格身旁,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朝干洗店卡车的方向走去。
“他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拉尔夫说。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艾德和大块头正站在皮卡车旁,脑袋凑在一起商谈。又一阵冷雨落了下来,像无数不耐烦的手指敲击着蓝色油布。“两辆车稍稍亲吻了一

下,他们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太好了,太好了,”特里格·瓦尚满意地说,“拉尔夫,你那漂亮的小娇妻怎么样了?”
拉尔夫心一惊,突然感觉就像有人到了吃午饭时才想起来自己离家上班时忘记把炉子关了。“天哪!”他看了看表,希望是五点十五分,最多是五点半。但他看

到的却是六点十分,他二十分钟前就应该给卡洛琳带回去一碗汤和半块三明治。她肯定会担心的。真的,雷鸣电闪,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肯定害怕极

了。万一下雨,她会无法关窗,因为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拉尔夫?”特里格说,“你怎么啦?”
“没什么,”他说,“只是我散步后忘记了时间,然后就发生了这起车祸……特里格,你能捎我回家吗?我可以付钱。”
“付什么鬼钱呀,”特里格说,“我正好顺路。上车吧,拉尔夫。那两个家伙没事吧?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拉尔夫说,“我看不会。你等我一下。”
“好的。”
拉尔夫走到艾德身旁。“你们怎么样了?谈妥了吗?”
“谈妥了,”艾德说,“我们准备私了。为什么不呢?只是破了点玻璃而已。”
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穿白衬衣的大块头几乎带着一丝尊重望着他。拉尔夫依然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困惑不安,但他决定不再过问。他很喜欢艾德·迪

普努,但他这年七月需要操心的不是艾德,而是卡洛琳——卡洛琳,还有深夜开始在卧室墙壁中以及她体内滴答作响的东西。
“太好了,”他对艾德说,“我要回家了。我最近要给卡洛琳做晚饭,今天已经晚了点。”
他转身要走,但大块头伸出大手拦住了他。“我叫约翰·坦迪。”
他握住对方的大手。“我叫拉尔夫·罗伯茨,很高兴认识你。”
坦迪笑了笑。“我刚才真有点怀疑……但我确实很高兴有你在场。我当时以为我和他会干上一架的。”
我也是,拉尔夫心想,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望着艾德,疑惑不解地看着艾德身上的T恤衫——艾德身材消瘦,很少穿T恤衫——还有上面绣着红色汉字的丝巾。目

光相遇时,他也不太喜欢艾德的眼神,也许艾德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你真的没事?”拉尔夫问他。他想走,想回到卡洛琳身旁,可他又有点犹豫。他始终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没事。”艾德飞快地说道,然后冲他咧嘴一笑,但他的眼神中没有笑意。他的双眼在仔细观察着拉尔夫,仿佛在问拉尔夫究竟看到了多少……
(嗨,嗨,苏珊·戴)
事后又会记住多少。
3
特里格·瓦尚的卡车里散发着刚刚清洗、熨烫过的衣服的气味,不知为什么,这种气味总让拉尔夫想起刚出炉的面包。车上没有副驾驶座位,拉尔夫只好站在里

面,一只手紧握门把手,另一只手牢牢抓着硬塑料洗衣篮的边缘。
“伙计,你不觉得那里的事有点怪吗?”特里格瞥了一眼车外后视镜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拉尔夫说。
“我认识开日本车的那个家伙,叫迪普努,老婆挺漂亮的,有时候也会送衣服来店里清洗。他平常还是不错的一个人。”
“他今天是有点不对劲。”拉尔夫说。
“屁股被臭虫咬了,对吗?”
“恐怕是屁股上有一大群蚂蚁。”
特里格哈哈大笑,使劲拍打着陈旧的黑色塑料大方向盘。“什么破蚂蚁群!太棒了,太棒了!我一定要记住这个!”特里格掏出一块桌布般大小的手帕,擦了擦

流泪的眼睛。“我觉得迪普努先生好像是从机场地勤人员大门出来的。”
“没错。”
“你得有通行证才能进出那道门,”特里格说,“迪普努先生怎么搞到通行证的?”
拉尔夫想了想,然后皱起眉头,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下次见到他时问问他看。”
“你好好问问,”特里格说,“还要问问他那群蚂蚁怎么样了。”他说完后又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再次动用了那条夸张的手帕。
他们驶离延长路,进入哈里斯大道后,暴风雨终于开始了。没有冰雹,只有如夏季洪水般倾泻的雨水,起初很大,特里格只好放慢车速,慢慢蜗行。“哇!”他

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敬意。“这让我想起了一九八五年那场大暴雨,市区有一半都淹了!你记得吗,拉尔夫?”
“记得,”拉尔夫说,“只希望不再发生那样的事。”
“不会的,”特里格咧嘴一笑,目光穿过不断左右摇摆的雨刮器,“排水系统全都修好了。棒极了!”
车外是冰冷的雨水,车内是温暖的环境,挡风玻璃的下半截起了雾。拉尔夫想都没想,就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写了一个字:

“那是什么?”特里格问。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汉字,对吗?艾德·迪普努系着的丝巾上有这个字。”
“我觉得有点眼熟,”特里格说着又瞥了一眼,然后他鼻子哼了一声,手一挥,“你听我说,好吗?我唯一会说的中文是蘑菇盖饭!”
拉尔夫笑了,但同时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那么开心的。是卡洛琳。他现在想起了她,就无法不再去想她,无法不再去想象窗户敞开着,大雨飘进来时,窗帘如同

爱德华·戈雷[5]绘制手臂一样飘舞。
“你还住在红苹果便利店对面的那栋两层楼里吗?”
“是的。”
特里格把车停在路边,车轮溅起了一大片扇形水花。大雨如注。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过天空,雷声大作。
“你最好跟我在车里待一会儿,”特里格说,“过一两分钟雨就会停的。”
“我没事的。”拉尔夫一秒钟都不想再待在车里,哪怕给他戴上手铐也不想,“谢谢,特里格。”
“等一下!我给你一块塑料布,你可以像雨帽一样把它顶在头上!”
“不用,没关系的,谢谢。我只是……”
他似乎无法说完心中想说的话,因为此刻的他内心已经一片惊慌。他拉开卡车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跳了出去,落到了深及脚踝的雨水中——冰冷的雨水正奔向排

水沟。他头也不回地朝特里格挥挥手,匆匆走向他们夫妇和比尔·麦戈文同住的屋子,边走边在口袋里摸钥匙。来到门廊台阶前时,他看到自己已经不需要门钥

匙了。大门虚掩着。比尔住在楼下,常常忘记锁门。拉尔夫更希望是比尔忘记了锁门,而不是卡洛琳出门找他后淋了雨。拉尔夫甚至都不愿意去想后一种可能性


他匆匆走进暗黑的门厅,头顶突然响起的雷声吓得他畏缩了一下。他走到楼梯底部,在那里停顿了片刻,手扶着栏杆柱,听着雨水顺着湿透的衬衣和裤子滴落到

硬木地板上。他开始上楼,想一路跑上去,但刚才快步走回来后已经没有了力气。他的心在胸膛内飞快地跳动着,湿漉漉的运动鞋像黏糊糊的铁锚一样拖拽着他

的双脚。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出艾德·迪普努从达桑特车上下来时脑袋摇晃的样子——那僵硬、快速的点头动作让他看似一只准备交战的斗鸡。
第三级楼梯像往常那样嘎吱响了一下,立刻引来了楼上匆匆的脚步声。拉尔夫没有因此松一口气,因为他立刻辨认出那不是卡洛琳的脚步声。当比尔·麦戈文从

栏杆上探身望着下面时,他那顶巴拿马帽子下面的脸庞非常苍白,上面写满了焦虑。拉尔夫并不感到惊讶。从延长路回来时,他一路上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

是吗?可在当时的情况下,那很难说是预感。他发现,当错误达到一定程度时,既无法弥补,也无法回头,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糟。他估计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一

直知道这一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错误究竟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拉尔夫!”比尔在楼上冲他喊道,“谢天谢地!卡洛琳她……我估计是病情突然发作了。我打了911,请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过来。”
拉尔夫发现自己还是有力气跑上最后几级楼梯的。
4
她躺在地上,身子一半在厨房里面,另一半在厨房外面,头发蒙着她的脸。在拉尔夫看来,这特别可怕。她那样子很邋遢,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卡洛琳最

不喜欢的话,那就是邋遢。他在她身旁跪下来,将头发从她眼睛和额头上拨开。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冰冷的皮肤,犹如他脚上湿透的运动鞋。
“我本来想把她抱到沙发上去的,可我抱不动她。”比尔紧张不安地说。他已经脱掉了头上的巴拿马草帽,正不安地把弄着帽绳。“我的腰,你知道……”
“我知道,比尔,没关系的。”拉尔夫说。他将胳膊伸到卡洛琳的身下,将她抱了起来。他觉得她一点都不重,很轻——几乎轻得像准备炸开、喷出绒毛般种子

的乳草种子荚。“还好有你在这里。”
“我也差一点没在家。”比尔跟着拉尔夫走进客厅,双手仍在把弄着草帽。拉尔夫不由得想起了手里拿着诗集的老多兰斯·马斯特拉。老多兰斯当时说:要是换

了我,我绝不会再碰他。我都看不见你的手了。“我正要出去,就听到了砰的一声……肯定是她摔倒了……”由于暴风雨的缘故,客厅里很暗。比尔环顾四周,

脸上一副又是心慌意乱又是想热心帮忙的表情,眼睛则似乎在寻找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突然,他眼睛一亮。“大门!”他说,“大门一定还开着!雨水会打

进来的!我马上回来,拉尔夫。”
他匆匆走了出去。拉尔夫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天居然会像噩梦一样不真实。最可怕的是那滴答声。他可以听到墙壁里面传出的滴答声,声音大得连雷声都无法

淹没。
他把卡洛琳放到沙发上,在她身旁跪下。她呼吸急促,而且很浅,呼出的空气带着恶臭。但是,拉尔夫没有把头扭过去。“坚持住,亲爱的,”他说,他抬起她

的一只手——几乎像她的眉毛一样黏糊糊的——轻轻吻着,“你要坚持住。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情况并不妙,那滴答声意味着什么都不妙。而且滴答声也不在墙壁内——从来就不在墙壁内,而是在他妻子体内。在卡洛琳身上,在他挚爱的人身上。她正离

他而去。一旦失去了她,他该怎么办?
“你要坚持住,”他说,“坚持住,你听到了吗?”他再次亲吻她的手,将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当他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时,他哭了起来。
5
太阳又出来了,湿漉漉的街面雾气腾腾。救护车飞速穿过德里市区。她在救护车上苏醒了过来,起初只是在胡言乱语,弄得拉尔夫坚信她肯定中风了。接着,正

当她开始清醒,说话连贯时,她再次浑身痉挛。拉尔夫和一位赶来的救护人员合力才摁住她。
那天傍晚,来三楼休息室见拉尔夫的不是里奇菲尔德大夫,而是贾马尔。这位神经科大夫善解人意,说话低声细语。他告诉拉尔夫,卡洛琳的病情已经稳定,为

了安全起见,需要留下观察一晚,但明天上午就能回家。这次会有一些新药,很贵,但是很见效。
“罗伯茨先生,我们不能失去希望。”贾马尔大夫说。
“是啊,”拉尔夫说,“不能失去希望。贾马尔大夫,这种情况还会再次出现吗?”
贾马尔大夫笑了笑。他依然低声细语,而他柔和的印度口音给了拉尔夫更多的宽慰。尽管贾马尔大夫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卡洛琳来日不多,但是在卡洛琳与疾

病搏斗的一年中,贾马尔大夫的话最接近真相。他说这些新药或许能防止她再次发作,但她的病情已经到了所有预测都得“打个问号”的地步。遗憾的是,他们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肿瘤细胞仍然在扩散。
“接下来可能会出现运动功能失控问题,”贾马尔大夫柔声说,“我看到她的视力也在下降。”
“我今晚能在这里陪她吗?”拉尔夫轻声问。“有我在这里陪她的话,她会睡得好一点。”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也会睡得更香。”
“当然可以!”贾马尔大夫说,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主意!”
“是啊,”拉尔夫心情很沉重,“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6
于是,他坐在睡梦中的妻子身旁,聆听着不是来自墙壁的滴答声,心想:用不了多久,也许今年夏天,也许今天冬天,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回到这个房间陪她

。这不是什么推测,而是预言。他探过身,把头埋在妻子胸前的白床单上。他不想哭,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那滴答声,响亮而又执着。
他想,我要抓住发出那声音的东西,一脚把它踩碎,变成地上的碎片。上帝作证,我一定会的。
午夜刚过,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气温比前几周都低,卡洛琳很清醒,说话很连贯,眼睛明亮。事实上,她看上去几乎没有一丝病容。拉

尔夫把她接回了家,开始艰巨的工作——让她最后数月尽可能过得舒服一点。他隔了很久才想起艾德·迪普努,即便是在他看到海伦·迪普努的脸上有瘀伤之后

,他起初依然没有想起艾德。
夏去秋来,秋天又化作了卡洛琳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拉尔夫的心思越来越多地花在了报死虫上面。滴答声逐渐放缓,却越来越响。
但他没有睡眠问题。
那是后来发生的。


第一部 秃头矮医生
睡得着与睡不着的人之间有一道固定的鸿沟,这也是人类之间最大的区别之一。
——艾丽丝·默多克《修女与士兵》


第一章
1
妻子去世后约一个月,拉尔夫·罗伯茨生平第一次患上了失眠症。
一开始症状比较轻微,但渐趋严重。他的睡眠周期原先平淡无奇,但是初次失眠六个月后,拉尔夫变得痛苦不堪,对此,他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一九九三年

夏末,他开始琢磨:如果余生都难以入眠,那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当然,这不会发生,他安慰自己,绝不会发生。
真不会吗?他无法确定,这就是失眠的可恶之处。迈克·汉隆推荐他到德里公共图书馆找来的关于失眠的书籍并无裨益。有些书是关于睡眠障碍的,但似乎相互

矛盾。其中一部分将失眠称为一种症状,另一部分将失眠称为疾病,还有书将失眠称为编造的谎言。然而,问题远非如此。拉尔夫从这些书中得出结论:似乎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