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更村固执地紧锁大门也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新闻上写有“我们的采访态度并无不真诚之处”,但对于这种表达,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无法持有好感。——请不要管我们。这个村庄在如此向社会通告自己的愿望。
然而讽刺的是,由于村庄蒙上了一层面纱,似乎更刺激了媒体的窥探欲望。
“真是低级趣味啊,竟然从空中偷拍。”
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的。”江神学长在后面应道,“被人拍了很多张空中照片,也知道艺术村大体的样子了。就像哪家杂志写的那样,那里景致与普通荒村并无两样。既没有陈列什么古怪物品,也没有人跳葛吉夫舞。每天都会不断地出现有趣的话题,所以过不了多久,就算村子里的人敲锣打鼓地邀请,也不会有人要去采访了。”
也许是那样吧。
“不过,”望月说道,“就连麻里亚的父亲也没能进去。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总部一样。我们还是不要期待他们能轻易跟我们见面的好。”
我想起了三天前有马龙三先生说的话。
3
“你们听说过木更村这个名字吗?”
有马先生环视着我们问道。对于木更村,我们四人所知道的加起来也只在二十字之内。
“它也被称为艺术之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麻里亚,小女就在那里。”
“嗯。”不知道是我还是谁低吟了一声。总之我觉得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
“您是如何知道麻里亚在那里的,还是通过电话吗?”
江神学长问道。
“是的。——九月十日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自从她出去旅行,从来没有一天不打电话回来的,所以我们很担心,但第二天她又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了。那天,我记得我因为工作关系回家很晚,是我夫人接的电话,内容好像是这样的……”
麻里亚说她好不容易到了四国,所以就去了高知,并打算从那里回来。我以为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九日的晚上,她从住宿的人那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她听人说在那山的深处有个叫木更村的村落,未来的艺术家们在那里共同生活。她突然被勾起了兴趣,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出了宿处后,她就去游览木更村了。
“不过,木更村不是一个外人禁止入内的圣域吗?”
江神学长插问了一下。
“是的。所以,结局本应是他们无情地拒绝她、让她回来的,却又因为一个偶然的小恶作剧……”
从夏森村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山涧,那山涧很深很陡,说溪谷有些夸张,那是龙森河。对岸是山毛榉树林,树林间隐约可以看见传说中的木更家族的公馆屋顶,一座气派的木桥意外地横架在洋溢着世外桃源般氛围的对岸。
虽然听说禁止入内,但并没有人监视。如果被责问了就道歉回来吧,这样想着麻里亚就走过了那座桥。
在木更村一侧的桥边,有像道口的断路闸一样阻断了去路的栅栏,但是非常简易。她大胆地跨过栅栏,侵入了圣域。——唉,真像麻里亚的作风。
“她真是不像话。刚穿过森林没多久就被人叫住了。被村里人发现,揪着她的肩膀摇晃说:‘干什么呢你,赶紧出去!’她可能也没抵抗,只是事出突然吓了一跳,脚不听使唤就摔倒了。据说还不是单纯的摔倒,而是扭伤了脚脖,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好像能听到麻里亚悲壮的惨叫声。——不管怎样吧,有了这么一幕,村里人A氏就把她背起来带到公馆里去了。于是她就成功进入了木更村。
“人家是好心才把她带回公馆里去的吧。想着至少给她做一下冷敷。”——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旅途疲惫,她竟然发烧卧床不起了。
简直就像麻里亚是被拉到木更村去的一样,偶然的锁链哗啦啦地连了起来。
“因为生病的原因十日的时候她没能打电话回来。第二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还说‘烧已经退了,但是脚还是很疼,所以我再在这里待一天’。这是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伸进西装的内口袋,拿出了很多封信。上面写着收信人有马龙三先生、惠里子夫人,笔迹似曾相识。有马惠里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江神学长接了信把它翻了过来,上面只写着有马麻里亚。用细细的深蓝色钢笔写的回转文(注:顺读或倒读都相同)名字“有马麻里亚”。——这让人很怀念。
“我可以看一下吗?”
江神学长一问,有马先生便像说请一样稍微伸了一下右手。会长刺啦一声打开白色的信纸,我们便头对头地过去窥探。
前略。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好。
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每天都打电话的约定,让你们担心了。
我现在还在木更先生的家里。扭伤的脚虽然还有些疼,可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想,如果我愿意说声“多谢关照”,并在谢过他以后,穿过木桥回到夏森村,换乘巴士与电车回东京的话,总能想办法到家的吧。
但是,现在的我还不想那么做。
我好像听到爸爸的厉声斥责了呢,说“你总待在别人家,说什么傻话呢!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回来”!确实如此。我知道自己很是胡闹。
我在这里过了三天了。妈妈也知道木更村,以前一直担心这是不是个奇怪的地方,但这些担心都完全没有必要。就连对我这样的不法侵入者,大家都很好。
我还想在这儿多待几天,村子里的人也都同意了。就请你们当做我还在长途旅行,再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
我也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大家照顾,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也开始帮忙准备用餐等事了。请不要笑话我。我并不是在这里度假的,我想工作。
我期待着明晨的醒来。我都忘了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大地景象等似乎让我非常心满意足。还有村里的人们也是。
这是我惯有的一时冲动。就像那时我一时冲动擅自考取了京都大学并真的去读了一样,这次也请暂时容忍我一下。拜托了。
我也想过如果在电话里可以解释的话便打电话,但在这里借电话打到东京去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便写信了。我还会写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的。
草草(注:日本书信终了的寒暄语,表不尽欲言之意。)
下面还有句附加的话。
请不要怀疑我是自己想留在这里的。
大概是没太读懂吧,望月伸手表示要借阅一下,江神学长便把读完的信递给了他。自己又取出下一封来,我和织田又来窥探。
前略。
我过得非常好。
好像即使我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也不会说“嗯,知道了”吧。
今天下午,明美来了。她说接到妈妈的电话了。好像不能让她到这里来,我便去桥对面与她见面了,这是我们六年后的重逢。我们在河边坐下,聊了足足两个小时,真是愉快的一天。以后为了购买日用品我也会去夏森村,所以大概也能偶尔与她见面吧。
这固然很好,但明美大概是受妈妈所托吧,不停地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东京去的话,我有些为难。(我失言了。人家煞费苦心地为我着想才这么说的,我不该把这样的事写出来的。)今天她就放弃然后回去了……
但是请你们继续让我待在这里。
我并不是一生都要待在这里。只要再待一阵子。
时机到来时,我就会自己决定回去。
这封信的日期是九月十八日。屈指算一下的话,是麻里亚进入木更村的第九天。我们继续读信的时候,有马先生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封,只是些写着“我很好,不要担心”“希望你们不要想着来看我等事”的信。看着看着,我开始有点焦躁。什么叫不用担心啊。独生女在不明来历的深山村子里,被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围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能叫父母放心啊!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却渐渐地生起气来了。
江神学长的手里还剩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日期是十月二十日。”有马先生在这里开了一下口。“实际上在那前一天,我和夫人两个人去了一趟木更村。”
“您见到她了吗?”
江神学长面无表情地问道。有马先生也尽量冷静地回答: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即使很短,只要见到了就好。
“父母双亲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她却只在龙森河的桥上与我们站着说了十分钟左右的话,就迅速转身离去了。我们在夏森村她住过的那家民宿,如此说是因为那里也只有一处民宿而已,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我们两人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却见也不见我们,我们就被赶回去了。”
“……这真是太过分了。”
织田在嘴中低声自语,传到了我耳中。他好像也突然转向孝顺儿子的立场了。
“那时出来的人跟我说,‘令嫒好像不想见您’,并把小女交给他的信递给了我。——就是那封了。请你们读一下吧。”
确实,信封上只写了两个收信人的姓名。信纸上仍然排满了细细的深蓝色文字。
前略。
您肯定很生气吧,想着我把百忙之中特意来看我的双亲拒之门外算什么!父亲勃然大怒的脸庞在我面前若隐若现,令我浑身缩作一团。
但是,我想即使今天再次见到你们,也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只会重复昨天的请求,跟你们说“请再等一段时间。我会自己走过这座桥回去的”。
所以今天就不见你们了。对不起。
只有一件事情我想说一下。昨天父亲好像有些误解,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禀明。——我是自己要留在这里的。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是被村里的人强逼、被他们洗脑或被迫劳动服务等。因为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我过得非常开心。
虽如此说,我也并不是在龙宫里狂欢。来到这儿以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思考过的事情。请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情。同形形色色的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我感觉自己这个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正摆上一本本的书。
真的很抱歉。
就请你们当做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去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留学了吧。毕业了我就回去。
多保重。
草草
“小女生性好强,但她好像还没有从夏天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有马先生边接过望月读完的信边说道。
“小女离开家后我们等了两个月。我们也想过再看看情况吧,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多保重’,让人无论如何也很担心啊。好像是让人预感到永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也有同感。甚至有种不祥之感。
“也许我只要相信她等着她就好了。但……但一想到万一因此而耽误了救她的时机,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女儿啊。”
对面的江神学长点了一下头。
“我和夫人都曾想过再去一次那个村子,但也总觉得好像已经看到结果了。我们会惹她生气的吧。
“于是,我就来请求大家了。——我也知道其他一些她在大学里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但我想请求谁都不如请求大家,特别是请求亲临过夏天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与有栖先生。况且,要让她的女性朋友去的话,那个村子也过于遥远而偏僻了。”
先生像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笑了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肯定生气了吧,看我自己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不会那么想的。”江神学长平静地回答道,“只是,即使我们能够见到麻里亚,也不能保证能说服她,把她带回来……我总觉得状况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当然。我自己也很难弄清状况。我们不可能向任何人寻求什么保证。即使我握住大家的手请求说‘请一定把小女带回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面对大家,她也许会稍微敞开心扉,说些不一样的话,又或者,伤口也许会开始痊愈。”
“或许——”江神学长微微地笑了笑,“或许我们能把她带回来。”
麻里亚的父亲将右手从桌下伸出来,想要跟江神学长握手。绅士意外地长着一双大而坚实的手。
“打扰你们学习真是抱歉。”
对我们四个人无须那样地担心,我默默地想。
4
我们到达四国时,还是上午。我们在国道旁边的路旁餐厅菜单中发现了地道的手擀面,于是我们窃喜地不断呼喊面条快餐的名字。吃好饭之后织田也没有把方向盘让给望月。简直就像公园里争夺秋千的孩子。织田左手摆弄着磁带,酌情选了一盘打开了立体声装置。
“明菜的《北翼》是我的主题曲哦。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望月伴着老歌边吟诵边说道。
“你想谈那样激情澎湃的恋爱吗?”
听我这么一问他便说道:“没有。只是因为歌词有‘神秘’(注:日语中“神秘”和“推理”都是ミステリ(Mystery)。望月喜欢的是推理之意)这个词。”
“原来如此。”
在车里,我们并没有演练“麻里亚夺回战役”,也没有想象和谈论她现在的生活及精神状态。不去就不知道。大家似乎只是这么想的。
“跟我同组的一个女孩子啊——”望月在《北翼》结束后如此说道,“正在河原町的一家妇女装饰用品商店里打工呢!”
“然后呢?”
好哥们儿织田眼望着前方插了一句。
“她已经是老手了,所以一有新人来她就捉弄人家。——最近新来了一个女孩子。那又是一个工作起来干劲十足的人,看见前辈在包装礼品,就会喊着‘我来帮忙’然后跑过去。某天,朋友跟店长正在包装这——么大的一个熊状玩偶罩衣,那个新人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了,还一边喊着:‘我来帮忙!’没想到店长警告她说:‘不行,禁止三人一起包装!’‘我看你们两个人包装很费劲才跑来的,怎么这样啊!’那个新人后来不满地向前辈——跟我同组的女生——说道。‘为什么不能三个人一起包装呢?’实际上只是因为三个人的话,反而难以包装,所以才禁止的,但奸邪的前辈却这样告诉她:‘那是因为啊,事实上在这个商店的分店里进行过三人包装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因病或事故而去世了呢。’‘啊!’‘你肯定觉得奇怪吧,但同样的事情也在其他分店发生过哦!’‘啊啊!’‘所以就禁止了。’她胡说八道了一通,那个女孩竟然相信了。”
“一点都不好玩儿,虽然是在这长途旅行的途中。”织田像故意似的咂了一下嘴。
“等一下。还有下文呢。——数日后,那个女孩看过店长会议的议事记录复件后,恐慌地来对前辈说:‘前辈,店长会议上,有“禁止三人包装的确认”这个议题吧?’‘哦,是吗?’‘前辈……这个问题就那么严重吗?’”
织田和我还没说“不好玩儿”,江神学长就突然大笑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形,我们四人身上确实没有肩负了重大使命的紧张感。就像去郊游一样的心情。我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是我们认为事情会顺利解决而盲目乐观,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期待着不久以后能见到久别的麻里亚。
——爱是Mystery。
麻里亚曾经也低吟过。
车辆在阴晦的天空下,顺利驶过田园中的三十二号线,不久就进入了山里。四国山地险峻得如同巨人猛抓住大地而形成的一般,我们现在就要一心披荆斩棘地进入这山地的深处。播放着中森明菜、铁娘子和凯特布什的音乐,我们继续开车沿吉野河兜风。织田累了以后,驾驶员换成了江神学长。因为我没有驾驶证,而望月只有在平原上驾驶的自信。
“我早就说了快点换我的嘛!”望月很遗憾地说道。
织田说:“哎呀,好好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吧!——你看,和你多有缘的地方!”
车辆逼近大步危(注:位于日本德岛县西部的峡谷,与吉野川下游的小步危同为有名的红叶溪流奇景胜地)了。雾霭般的云层低垂笼罩在峡谷中,形成了幽深的景致。这是一种水蒸气之美。
“如果我们能把麻里亚带回来……”我说道,“这辆车能坐的下吗?五个人坐会很挤的啊!”
我试探了一下大家有没有考虑这件事。
“不要担心,有栖。车站我们还是会把你送到的。”
江神学长答复了我。
——那就好。
过了山涧之后,道路也仍然沿着吉野川向南、继而向西延伸。土赞美干线也依河而平行地驶过对岸,但不久道路及干线便与河流分开了。想要向西流淌的吉野河,与似乎想要返回德岛县北的支流分道扬镳,沿支流而建的县道则与国道分离而向北延伸。
“在那儿要往右拐。”
织田确认过道路地图之后,越过江神学长的肩膀指了指前方。标志上写着“杉菜•里森”。怎么看都是个往深山去的道路名称。对岸还可以看见一个以JR车站为中心的山间小镇,这边却只有一家寒酸的路旁餐厅。麻里亚就是在那个车站下车的。我一边看着她换乘巴士的那个小车站,一边在心里描绘着她彼时的样子。
江神学长迅速地将方向盘打向右边,河流和车站都从车窗里消失了。我感觉旅行的第二幕似乎开始了。
“西井悟的J文学奖获奖作品怎么样啊?”
我向后面的望月问道。接受了有马龙三先生的委托后,我们都匆匆忙忙地做旅行的准备,却只有他通读了来自木更村的作家的著作。
“还不坏。”他像安德烈•纪德一样评价道,“作品名称是《某次失速记录》。飞机飞翔在万里晴空中,因配置不良或什么原因而失速了。飞机不断地向下落去。小说追寻该机机长的意识发展,据说如果一口气将该著作读完,作品中的人物所体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读者所体验的时间是一样的。小说并不是很长,一个小时便可以通读。——我把它带来了,今晚要不要读读看?”
“嗯。”我答道。
“虽然飞机坠落了,叙述者的灵魂却逃脱了。就是这样的结构安排。”望月边重新坐了坐边说道,“我感觉这个地方稍微有点靠不住啊。它似乎只是在肯定这种单纯地从现实的脱离。将自己的意识危机模仿成不断坠落的飞机,这也太简单了吧?”
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首届一指的评论家似乎也喜欢所谓文学作品的评论。
“无论如何,读读还是很有趣的。文笔很有力,感觉像浓缩的文章般醇厚。”
“西井悟是在木更村写的这篇著作吧?”
“咦?你不知道吗,有栖?西井是离开村子以后写的。他今年年初离开村子——那儿好像是这么说的——是在东京写的吧。”
我不知道。是我准备不充分。
“如果是这样,从坠落的飞机中逃脱,是指从木更村返回到现实社会的意思吗?我还以为恰恰相反……”
“这就是读者解释有分歧的地方。作者一直拒绝解说自己的作品。即使被问及‘你为什么离开村子回到东京?你为什么不公开在村里时的创作’,他也是三缄其口。”
“这种无可奉告的态度,似乎被暗暗理解为他对村庄存在的一种否定态度啊。”
“也不是那样的。”望月不厌其烦地回答我说,“据说西井在获奖作品的献词上列举了木更菊乃的名字,并把为数不多的版税的大部分捐给了木更村。虽然不清楚他这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但他有个发言说道‘那个村子就像一个安静的书房。仅此而已。既没有奥秘也没有秘术’。”
我也不知道这对于即将要去访问村子的我们能不能成为参考。
“另外—个出自木更村的艺术家,樋口未智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铜版画家。”这次是江神学长告诉我的。
“他描绘很精致的铜版画,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刊登在这里。你没看吗?”
望月从后面的座位上给我递过一本美术杂志。作为受人瞩目的新秀作品,他的作品被使用了六张中等凹版图片进行介绍。题目为《从纽约凯旋——樋口之村的幻想》——我一时看这奇妙的作品看得入了神。
那里描绘的只不过是日式的乡间风景。似乎刚插完秧的水田,田埂上的一块块小石子就不用说了,就连农家的柱子木纹都被用纤细而美丽的线条勾勒出来,令人神魂颠倒。我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各种树木的一条条叶脉。厚厚的积雨云下面,有个几乎失去原形的夏日午后的村庄。有个似乎变为停办学校的小学校园。有个黄昏时分的村庄的十字路口。在这样的田园风景中,一定会站着同一个点缀性人物。描绘的人类总是只有那一个人。身穿黑色西装、头戴纸袋的男人。眼睛的地方虽有两个大洞,其中却只是被涂得漆黑,看起来简直就像虚无实体化了一样。探头看这两个空洞时,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怖。——我知道一幅相似的画。反复出现在蒙克画中的人的背影以及德尔沃的画中的常客山高帽男人。其苦恼,其哀痛。然而樋口未智男的作品是铜版画,由其细致而来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又是别有洞天。
“这画真是不错啊!”
我只能说这些而已。——整个人似乎着魔了一般。
“痉挛了啊。”
江神学长说道。我问他是何意思,他说是引用了超现实主义之鼻祖——安德烈•布勒东之语。据说美是痉挛的。虽然意义让人似懂非懂,姑且将其解释为“美的东西会唤起肉体上的紧张感”吧!
我们在杉菜这一山间小镇停了一次车。如果要乘巴士去夏森只能在这里换乘。我倚在巴士候车室的墙上,喝掉了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咖啡。卡车满载砍伐的木材轰鸣着通过前方。“这里的主要产业怎么看都是林业啊!”这么想着我就抬头望去,感觉山脉似乎压上了头顶。全都是栽种的杉树。
“走吧!”江神学长发号施令说,旅行再次开始了。
从那儿开始又走了一个小时。越过山岭后,到了可以俯视夏森村的地方。我们都下了车,瞭望其全景。
三百户左右的人家似龟一般蹲踞在几乎四面被包围的山里。有两条铺设的道路,蜿蜒地贯穿村庄的东西和南北方向,多数人家是沿该十字形道路而建的。看到收割完的梯田一直连绵到了半山腰,我感觉这深山处似乎不只经营林业,还经营农业。西边的山麓处可以看见一处貌似古老的小学校舍的地方。
“这确实是樋口未智男铜版画上所描绘的那个村子啊!”
我边俯视夏森村边说道。与其说阴晦的天空下的这般景色是恬静,莫若说是寂寥。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黄昏时分,已经过了四点了。
“从这儿看不到木更村啊。”
江神学长衔着烟说道。穿过村庄向北延伸的道路绕进正面的山麓后消失了。艺术之乡大概就在那前方吧。而且,那里有麻里亚。
“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织田疲惫地说道,“然后决定方针,要明天才能行动吧?”
“等我再抽一根烟。”
江神学长说着又点着了一根卡宾。
5
村里人没太见过车辆,在他们投来的好奇目光中,我们到达了宿处。这是一处叫做日下屋的民宿,就是麻里亚和麻里亚的父母住过的村里唯一的一家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