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笔记 作者:欧阳乾

内容简介
一次不同寻常的社会调查,开启通往未知迷途的神秘大门…
“我”是一个研究“民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生,跟随导师康锦一起经历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社会调查。自称来自猎户座旋臂的农村妇女;把患了癌症的儿子制作成木头傀儡人的神秘老木匠;出没于黄河流域的神秘动物“水猴子”;“金店大劫案”中与警察交火的已逝者…
各种神秘事件层出不穷,彼此间又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一切线索都指向了一个神秘组织——“同门社”。随着调查逐渐深入,一巨大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引子
世界有没有漏洞?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可笑,它看上去是如此地真实,每天忙碌的工作带来的压力、夜店里性感妩媚的女郎、可口美味的食物、被女友抛弃时的痛苦…这一切都让我们完美地体验着它的存在。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我意识深处,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回事,起码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回事。
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观,所以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继续深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取了社科院的研究生,主要研究“社会科学”。这是一个笼统而扯淡的专业,每个研究它的人最后不是变得歇斯底里,就是呆板刻薄,上过“毛概马哲”的兄弟应该都知道。为了完成毕业论文,掌握第一手资料,我跟我的导师天南海北地跑了很多地方,包括秦岭绝壁、黄河古道,还有川中疫区。在这些地方,我接触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见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的固有意识里,它们本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它们就活生生地存在着,即使像个Bug,也“存在即合理”一般不容置疑地存在着,并且还呈某种规律性的联系…这已经明显超越了我毕业论文的研究范畴,也违背了我大学之后继续深造的初衷——我对这个世界的怀疑死灰复燃,怀疑它的构成、怀疑它的目的,甚至怀疑整个人类本身。
我们为何在此?
我们从何而来?
我们意义何在?
当我一次又一次地踏进这个世界的漏洞,我终于知晓了一些答案。但对于一个具有既定法则的世界来说,你怀疑了它,同时也就等于被它宣判了死刑。我是一个知识分子,但当我了解了这一切后还是忍不住暗骂一声。
第一篇笔记 迟到的流浪者
康锦跟我认识的所有的社科老师都不一样,他不歇斯底里,也不呆板刻薄,也不心理变态…这是我的一个阴影,在我以前大学考试的时候,因为一时笔误把“马经”(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写成了“马精”,结果老师连着让我三次补考都没过,所以我对社科老师有着一种天生的恐惧。不过幸好康锦是个正常人,也幸好他就是我的导师。
我是跨专业考进来的研究生,所以康锦对我非常照顾,为了让我能够在毕业的时候顺利完成论文,他从一开始就带着我跑了很多地方,奔波于各个省份之间,让我能够积累第一手的宝贵素材。这些地方有的该去,而有的去了就是个错误。
比如鲁西南那一次,就是不该去的。那一次旅程就像是一把钥匙,慢慢开启了一扇通向深渊的大门,它吓到了我不说,还吓到了许多人,差不多有七十亿。
“老师,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在大巴车上,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说。
“菏泽。”康锦头靠在椅背上,双眼望着窗外,“传说在上古时代,那里曾经发生过天人交战,战后就成了一片大泽之地,所以叫菏泽。你这样记就能记住了。”
“哦,联想记忆法。”我点点头。
“长青,这次是个极好的案例,你一定要做好记录。关于‘人长期在重压下生活会导致人格的裂变’,这样的素材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我疑问道:“老师,人还没见呢,你就能下定这样的结论?”
“大体情况我已经在电话里了解了一些,差不多就是这样。很多事情看起来光怪陆离、千奇百怪,但究其背后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对事情要善于分析和归纳,长青,这也是你以后学习的方向。”康锦说完,把身体全部放松在了座椅上,闭目养神。
当我们下大巴车的时候,已是下午。通向村庄的乡间小路被雨水冲毁了,泥泞不堪,根本没法通车。村长赶着驴车已经在路口等候多时了,见了我们急忙招呼着。于是我们又换乘了最原始的交通工具,只是这条路实在太泥泞了,驴子走起来都深一脚浅一脚的。等我们赶到村里的时候,天色已然是黄昏了。
村长擦着头上的汗,带着歉意地笑笑说:“康教授,这就是咱们村,挺破的,多少年了也没发展起来,您别见笑啊…要不,咱们先去村委会安排好住宿吧?”
他话里夹杂着浓郁的地方口音,勉强能让人听个明白。康锦摆摆手说:“没事,住宿倒是不急,先去一趟曹金花家里吧。”
曹金花,这个女人是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来之前,已经有三位心理医生对她束手无策,而曹金花家里也付不起长期在精神病院治疗的费用。对于一个没有医疗保险的村妇来说,乡财政收入再多也没有闲钱送你看病,只要你不掂着刀乱砍人,那么就算相安无事。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康锦得知了这个情况,他觉得颇有学术研究的价值,就跟乡政府联系了一下,说自己或许能解决这个事情。乡里当然乐意,就安排村里接待一下,于是康锦就带着我来了。
村长挥鞭呵斥驴子,车子朝村内走去。我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了,扶着脑袋问:“老师,我怎么听着这里的人说话口音跟王宝强差不多啊?”
“这是河南口音。”康锦往南边指了指,“瞧,那边就是黄河,很近,过了黄河就是河南省了。1963年前后,这里整个县还属于河南省,后来因为黄河发水,经常改道,河两边的人为了争地发生过很多次械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中央就把这一片全划归菏泽管辖了。地是划过来了,可这口音还是以前的。”
村长惊讶地瞅了康锦一眼,继续赶着驴子说:“教授就是教授,真跟平头老百姓不一样,啥都知道!乡里领导说你是个大学者,让俺好好配合你工作,跟你学习学习…”
康锦笑着摆了摆手:“老哥,太夸张了,我算不上什么大学者,顶多就是个知识分子。对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一下曹金花的情况?”
“她啊?”村长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该咋说,本来好好的,也不知道咋的忽然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也没别的,就是她说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明白。乡里不是也派人来看过好几次吗,一点法子都没有。”
曹金花家住村西头,三间破旧的红砖瓦房。曹金花的丈夫跟一群汉子正蹲在路边吃着晚饭。鲁西南地区的风俗,晚饭的时候大老爷们儿都会捧着碗蹲在路边吃,一边吃一边唠嗑。她丈夫看到我们来了急忙放下饭碗,站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局促地笑了起来:“来,来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庄稼汉子的形象,四五十岁,背稍有佝偻,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容绽放开来,像一道道冲开的沟壑。我们跟着他朝院门走去,后面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老人小孩都有,还有几个端着饭碗的,一边走一边哧溜。
到了院门口,村长回身摆着手驱赶道:“去!去!有什么好看的,该干吗干吗去!”
几个小孩嬉笑着跳开。没有人远去,都聚在曹金花家门口,像一群等待电影放映的观众。几个妇女还伸长了脖子,显出急不可耐的神情。进门之前,她丈夫嗫嚅着嘱咐道:“你们别问得太急,别逼她,要不她就哭,光摔东西…”
康锦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就领着我走了进去。村长则站在门口,不让任何看热闹的进来。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昏暗。黄昏的阳光像掺了水一样稀薄,编织在一起淡淡地洒开。桌子边只坐着一个女人,我想那就是曹金花。她体形有些臃肿,跟一般农村妇女的打扮也别无二致,乱糟糟的头发昭示着这个村子的美发水平。曹金花就坐在那里,端着搪瓷碗,就着咸菜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稀饭,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长青,你先跟她沟通一下,注意引导。”康锦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这是培养我与人沟通能力的最好方法。康锦也习惯这样,他喜欢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研究人,研究交谈对象,这样便于更冷静地观察研究对象的肢体动作和细微神态。
我在曹金花对面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她抬了一下头,眼神稍有呆滞。
我说:“你好。”
她低下头喝稀饭,并不理我。
我继续:“我们是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的,希望能跟你交流一下。”
她仍旧不理我。很多精神有问题的人都会这样,对于别人的问话不理不睬。这是因为他们始终沉浸在一种自己创造的主观世界里,无法有效地对外界做出反应。我并不气馁,从各个角度旁敲侧击,希望能找到引起她注意的话题。就在我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忽然抬起了头看着我。
“乡里告诉你我是个精神病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她的普通话竟然说得很标准,但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地方口音。
我说:“没有,乡里没有出具任何诊断,你别多想。我就是跟你随便聊聊。有时候精神上的压力会有一些隐性的表现,自己也很难发觉。不过我们可以谈谈,试着找到发现问题的途径。”
她用粗糙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刘海,说:“这么说,你还是觉得我有精神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沟通一下。”
她:“你想怎么沟通?”
我:“这样吧,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就是些很普通的,你随意回答一下就行。”
她放下了筷子,看了我一会儿说:“行,你问吧。”
我试着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她:“四十六。属狗的。”
我:“你叫什么?”
她:“现在的名字,曹金花。”
我:“现在的名字?那你原来叫什么?”
她:“原来的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疑惑地看了康锦一眼,这明显不是一个农村妇女应该有的谈吐。康锦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我:“之前有没有去过外地?”
她:“没有。”
我:“不可能吧。你普通话怎么说得那么好?”
她笑了:“我觉得原来的口音太土了,很难听。怎么,这对你们来说很难吗?”
你们?这个词用得太奇怪了。我顿了一下说:“抛去曹金花这个名字本身的代号意义,那么,你到底是谁?”
她又笑了:“你问了一个聪明的问题。跟乡里派下来的那些人不一样。”
我附和着她:“是。那你能不能回答我?”
她叹了一口气,露出的表情就像哀叹今年的收成不好一样:“好吧,我告诉你,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远到你不能想象。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一个任务。可惜,我来晚了,任务早已经完了。我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
我:“执行什么任务?”
她摇摇头,又端起了搪瓷碗:“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不能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情,想多了就头疼。我迷失在旅程里的时间太长了。”
我无奈地站了起来,看到曹金花的丈夫正站在门口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出门后他对我说:“奇了怪哩,金花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是第一次。原来乡里来的那些人,说不两句她就摔盘子摔碗的。”
我挠挠头,曹金花说的那些话我还不能消化。康锦合上手里的笔记本,询问道:“曹金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就上个月,到现在还不满二十天。”她丈夫想了想说。
康锦问:“突然间就变成这样了吗?”
“怪突然的。那天下地干活回来以后就不行了,也没谁招她惹她,她就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发癔症,先是哭,哭完一阵又笑,笑完以后就成这样了,说些我们都听不明白的话。”
“她普通话跟谁学的?”
“谁知道啊,原来谁也没听她说过。”
“你们有孩子吗?”
“有,在广州打工。就年底能回来一趟。”
“曹金花去广州看过儿子?”
“没,没去过。别说广州了,她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乡,连县城里都没去过。”
“平时喜欢看新闻联播?”
“嘿嘿,庄稼人,谁看那个啊。”她丈夫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天线坏好几年了,只能收两个本地台,还不清楚,平时也都没人看。”
这时村长已经把看热闹的人都撵走了,拿袖子擦着汗过来问:“怎么样,康教授?”
“大体情况都已经了解了,先回村委吧,有些具体情况还要等明天再说。”康锦走的时候又安慰了一下她丈夫,“别担心,这个案例虽然有些特殊,但也不算很棘手。晚上回去我再考虑一下。”
她丈夫有点发蒙。村长在一边搡了他一把:“还是康教授有本事啊,乡里来的那些人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谢谢康教授?”
她丈夫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握着康锦的手上下摇动着,嘴里嗫嚅着一堆感谢的话,眼神仿佛是抓到了一根刚刚看见的救命稻草。
回到村委会安排好住宿后,村长又叫对面小饭馆炒了几个热菜送过来,要在办公室里支摊子喝几杯。康锦平时不喝酒,只有我陪着村长喝了二两。他喝了点酒,脸色涨红,话匣子也打开了:“康教授,你看那个曹金花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什么毛病?”
康锦并没回答,却反问道:“你是村长,村里人都熟得很,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村长忽然俯下脑袋,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她啊,就是被那黄大仙给附身了。”
“黄大仙?”
“肯定是黄大仙没跑啊!前段时间,曹金花家养的鸡被黄鼠狼给拉走了,她男人下了几个套,一晚上连套了三个黄大仙。我亲眼看着她男人一锄头结果一个,那个惨哪,脑浆迸裂…她男人把三根黄鼠狼尾巴卖给了做毛笔的,白赚了两百多块钱呢。”说到这里,村长扭头看了看四周,害怕有人偷听似的,“这不,遭报应了吧。黄鼠狼这玩意儿不能随便打,邪得很。”
康锦哈哈笑了起来:“迷信,迷信。”
村长急道:“不是迷信啊。曹金花她男人都请邻村的司婆子过来看了。司婆子你知道吧,就是那种会算命、会看风水的。那司婆子灵得很,远近都出名,人家看了没两眼,就肯定是黄大仙搞的鬼。”
康锦笑道:“那既然知道谁搞的鬼,怎么还没治好?”
“这就要怪她男人啊,抠门小气。司婆子说,必须要曹金花她男人亲手把家里养的三头猪给宰了,猪头供给黄大仙三天三夜,才能解了黄大仙的怨气,要不然它就会一直缠着曹金花。可是三头猪,一万多块钱哩,她男人死活不舍得。”
“这就对了。三头猪,杀了也是白杀。”
“这话咋说?”村长打了个酒嗝。
“事物都是由内因引起的,外因只是个引子,关键还是在这儿。”康锦指了指脑袋,“问题还是出在曹金花自己的思想里面。”
村长惊愕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康锦笑而不语,却又把头转向了我,“长青,你怎么看?”
这种最基本的病理心理学案例还是难不倒我的,我想了一下说:“应该属于妄想症吧。”
“没错。”康锦赞同道,“确切一点地说,是幻想型妄想症。广义上来讲,属于类精神型人格分裂。”
“啥?人格分裂?”村长瞪大了眼睛。
康锦看了他一眼,问道:“曹金花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村长想了想:“要说她男人,还真没啥优点。小气、抠门,长得也不好看,还内向,没见过大世面,人多的时候说句话都浑身哆嗦。”
“他俩吵过架没?”
“吵,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不过曹金花她男人是个闷葫芦,就是吵架也放不上三个屁。因为生气,曹金花还喝过农药哩。”
康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一直以来,曹金花都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满意,看不上她这个畏畏缩缩的丈夫,也可能包括艰辛的日常生活。但传统社会习俗的束缚让她不能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于是就在心里越积越深。这种情绪压抑到最后,她就幻想出了另外一个自己,一个从远方来的并且跟她丈夫和这种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也就是说,她在体内又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取代了现在的自己。”
村长有点糊涂了:“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曹金花,不是曹金花?”
“不,”康锦摇摇头,“还是她,不过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另外一个她。”
“那,那,”村长舌头都打结了,“曹金花的普通话是咋回事,以前可没听她说过啊。”
“精神异常引起的官能性病变,虽然挺少见的,但也不是孤例。以前奥地利就有这么一个病例,一名男性患者在转变成另外一个人格的时候,不仅性格和语言会发生变化,就连瞳孔的颜色也都跟着改变。”
“天咧,这还不是见鬼了?”村长喃喃地说。
康锦摇头笑了起来:“跟鬼不鬼的没关系,这是科学。老哥,只要以严谨的态度看问题,这世界上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村长掉魂似的愣了一会儿问:“那康教授,要真是照你说的这样,你有法子把曹金花给治好吗?”
康锦考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般治疗人格分裂,都用催眠法或者药物治疗,但这两种方法都见效太慢,患者痊愈的概率也不高。我决定用宣泄疗法,通过直接交谈,让她现在的这个人格意识到自己产生的原因,这样她就会情绪崩溃,然后再想办法把她原来的主体人格诱导回来。”
“可是,康老师,”我提出了一点质疑,“分裂出来的后继人格一旦形成,它就会强烈抵御企图消灭它的一切存在。用宣泄疗法,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这就要看交谈的技巧了。”康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明天你负责笔录,我来跟她谈话,让你学学什么叫心理诱导。”
看到康锦自信的笑容,我心里也就有了底了。毕竟他是我的导师,是我学术上的精神支柱。但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对于接受了二十多年现行教育的我来说,几乎就是一种折磨。
曹金花,也许就是这个女人,冲开了我,哦不,是我们,心理防线的第一道缺口。
第二天,上午,天气略阴。曹金花还坐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上,眼神配合着天气,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我们。在我看来,不说话的她跟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别无二致。
我坐在一边负责笔录,康锦把双手都支在桌子上,做了一个让人感到完全不设防的安全姿势,问:“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的人?”
曹金花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康锦说:“听说乡里来的人跟你谈不了几句,你就哭,摔盘子摔碗,有这回事?”
她点了点头:“对,是我摔的。”
康锦:“为什么?讨厌他们?”
她:“谈不上讨厌。那几天心情不太好,不想跟他们说那么多。他们又不走,我只能摔东西。”
康锦:“你昨天怎么没摔东西?”
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直接认为我是精神病。”
我心里偷笑了一声,明白康锦已经开始了他的诱导,在用语言慢慢地给对方下套。看似无害,其实这是一个陷阱——对方说得越多越好,只要等到时机成熟,一个反问就足以使她全线崩溃。精神病人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只要你能找到他逻辑中的漏洞,就相当于抓到了他的要害。
康锦继续引导:“说说你自己吧,你是从哪儿来的?”
她:“很远的地方。”
康锦:“你昨天说自己是一个迟到的流浪者,到底什么意思?”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了,你们信吗?”
康锦点点头:“当然信,你说吧。”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是从猎户座旋臂的第九行星群来的,距离这里一千六百光年。”
我冷不防地惊了一下,手里的笔差点掉到地上。
康锦愣了一下,他显然也没料到曹金花会有这样的回答。随即,他笑了起来,用手扶了扶眼镜:“猎户座…有意思。你能告诉我猎户座旋臂在什么方向吗?”
她:“太阳系本身就位于猎户座旋臂之中,我只能给你指出第九行星群的方向。以地球为参照物的话,位于银道面以北,与天赤道的夹角约为35度。”
作陪的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一脸茫然的神情,看看我又看看康锦。那意思很明显,喏,看吧,这个女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满嘴放炮。
康锦沉默了一下,问:“这些专业的天文术语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电视里?”
她神情略有不悦:“你还是不相信我。”
康锦:“相信,我相信你。这样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从那么远的地方到地球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为了星战。”
康锦哑然失笑:“星战?”
她点头:“对,可惜我来晚了,星战早已结束。只剩下我一个人被遗落在了地球上。”
康锦:“什么是星战?”
她:“星战,就是星际战争。很早很早以前,猎户座旋臂内爆发了一场席卷了十五个行星群的星际战争。以地球时间来算的话,这场战争的结束时间大约是七千年前。”
康锦:“这个星战,跟地球有什么关系?”
她:“星战进入尾声的时候,地球被卷入了战场,作为我们的联盟在太阳系进行反攻的一个基地。我是从第九行星群被运送过来的士兵之一,来地球执行反攻任务的。可是在运输过程中出了差错,我来晚了,战争已经结束。”
康锦:“来晚的只有你一个吗?”
她:“据我所知,应该是的。”
康锦沉默了。大家都在沉默。这种话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起码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硬要我说的话,只能佩服曹金花那瑰奇的想象力了。康锦皱着眉头,在思考接下来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语言诱导还不到应该结束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七千年前,那个时候地球上应该已经有文明了。”
她:“很低级的文明。”
康锦:“应该还可以吧,起码部落格局已经形成了。书上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女娲补天的故事你知道吧?”
我暗道一声牛逼,康锦又开始往上古文化上扯。
她:“你觉得女娲补的真是天吗?”
康锦很意外:“补的不是天,是什么?”
她:“当时人类并没有宇宙的概念,所谓的天,就是抬头能看到的东西。你现在抬头看看,天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能破?”
康锦:“你的意思是说,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不是现在的这个天?”
她:“对的。”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康锦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深呼吸了一下,继续保持着轻松的口吻问:“那七千年前人类看到的天,是什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