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间觉得这场谈话有些诡异。本来是要康锦诱导曹金花的,但现在已经反了过来,却是曹金花在引导着康锦一步步地往下走。
她:“那时候的人类抬起头看到的不是现在的天,是月球。”
康锦:“现在我们晚上抬起头,还是能看到月球。”
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当时的月球离地球非常近,就悬浮在人们的头顶上,完全遮盖了整个天空。人们抬起头就能看到它。”
康锦笑了,表情顿时释然起来:“可能你对天体物理学还不够了解,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如果月球离得那么近的话,会受到地球强大的引力影响而坠落的,根本不会浮在空中。”
她:“我们在月球上安装了反重力装置。”
这次不仅是康锦,连坐在旁边的我都一个哆嗦!村长和曹金花的丈夫则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话里所隐含的匪夷所思的含义。
她继续说:“月球不是一个自然天体,它是我们联盟建造的巨大飞行器之一。建造月球的某些材料甚至比地球都要古老。它是我们在太阳系发动反攻计划的重要基地,所以在战争的尾期,这个基地受到了对方猛烈的攻击。月球表面的那些大坑有很多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很多巨大的环形山都呈一条直线分布,就像被扫射的一样。你也明白,陨石并不能造成这样的结果。那都是镜户炮(音译)带来的伤害。”
我强压住内心的震惊,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荒诞的笔录。康锦的表情有些不安,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尽力保持着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的严谨态度。他很快便镇定了下来,问:“照你这样说,女娲补天是怎么回事?”
她:“女娲并不是一个人,或者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生命。女娲是我们联盟建造的一个…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具有人工智能的巨大的机器触手,它负责月球的修复工作。在镜户炮的攻击下,月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并且出现了巨大的裂口。女娲对月球裂口的修复工作,到后来就成了传说中的补天。”
康锦咽了一口唾沫:“那,然后呢?”
曹金花先站了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在她弯腰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裹在衣服里的腰间的赘肉。这些赘肉太过现实,作为她是一个农村劳动妇女的标志。我不由得喘了口气,就像久被憋在水里的人忽然浮出了水面一样。
她喝完水,坐下来继续说话:“然后,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联盟取得了胜利。月球的推进装置在战争中遭到了重创,无法进行远距离飞行,只能解除了反重力装置,用它最后的一点推进力挣脱地球引力的束缚,成为一颗绕轨道运行的地球卫星。在月球升空的过程中,地球上的海洋受到了月球的引力影响,产生了巨大的潮汐,非常巨大,历史传说中的大洪水时代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我无法认同她的观点,在我心里,始终是把她当作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来对待的。但她的叙说却严丝合缝,我心里长期隐藏的那些疑惑忽然有了注脚:传说中长着蛇身的女娲,共工头撞不周山导致的大洪水,《圣经》中诺亚为躲避洪水建造的巨大方舟…就像长久以来一张残缺的拼图,这时被人拼上了最后一块。
康锦已经不淡定了,我从未见过他脸上的神色如此困惑。他面前的这个“人格分裂”患者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康锦试图进行的宣泄诱导法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一败涂地。到了这时,他只能徒劳地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点曹金花的漏洞和缝隙:“作为战争的一方,你们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
出乎意料的是,曹金花咧着嘴笑了:“战争还分正义和邪恶?我想这不仅是地球上的法则,也是整个宇宙里的法则吧,只要你胜了,就是对的;你败了,就是错的。”
康锦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里浅显而又无懈可击的道理,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们的敌人,是谁?”
她:“我们的敌人也是一个强大的联盟,有很多种族。但在地球上,我们主要对付的敌人是傀儡。”
康锦:“傀儡?”
她:“对,傀儡,一种被机械操控的人类改装体,小部分是纯金属构造,但大部分都是由木头做的。那些粗陋的机械没有疼痛感、没有恐惧,是一群只懂得杀戮的家伙。往往只有将其彻底摧毁,才能阻止它们的活动。”
傀儡。我在笔记本上着重记下了这个词。
康锦想了想说:“我不明白,你们既然有着如此发达的文明,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
她反问:“战争还需要理由吗?”
康锦语塞。是啊,战争需要理由吗?纵观人类历史的发展,文明越发达,战争越惨烈,在“二战”的时候终于达到了巅峰,席卷了整个地球。即使不同的文明进化遵循普世法则,战争也同样无可避免,反而会更加残暴。
康锦:“照你这样说的话,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并且还错过了那场战争的尾声,对于整个战场的了解,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信号接收。我们士兵跟机器不同,把思维抽取出来以后是以光子的形式发送到战场,然后占据一个本星球物种的身体,这样最安全,也更节省时间。以地球为例,我们占据了一个人类的身体后,意识并不会马上觉醒,需要进行统一共振才能取代之前的本体思维。一旦觉醒,脑电波频率就会自动调节,不断地接收联盟总部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现在还残留在地球上,不过已经很微弱了,估计几年以后就会消失。”
康锦:“你是什么时候占据曹金花的身体的?”
她:“不清楚,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吧。五六岁。”
康锦:“你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的?”
她:“不久,二十天前。”
康锦:“你没有经过统一共振,怎么会觉醒?”
她:“没有经过统一共振,时间长的话也会自然觉醒。但这种觉醒状态很不好,意识不够强烈。我不能保持这种思维很久,有的时候还会认为自己就是曹金花。但很意外,今天的状态很不错。”
康锦沉思了一下,说:“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你原来居住的那个星球?”
她:“位于第九行星群的尾部,我们叫它加尔玛星(音译),那里有两颗太阳,按照地球的说法,叫作双星系统。两颗恒星以两仪形态相互环绕,加尔玛星则是以不规则线路环绕两颗恒星。这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银河系里,太阳系这样的单恒星星系反而比双星、三合星要少。”
康锦试图分析她的漏洞:“根据你之前说的,那里距离地球有一千六百光年,是吧。即使你能按照光子的最快速度行走,来到这里也需要一千六百年?”
她笑了笑:“在一般宇宙情况下,这确实是光速的极限。确实也没有任何物体能够超越这个速度,因为宇宙速度是不变的。但我们能够用另一种方法穿越空间。”说到这里,她把面前的搪瓷碗举了起来,与视线平齐,“看到这碗沿上的两个豁口了吗?当我使碗沿与你的视线平齐的时候,这两个豁口是不是在一条直线上?”
康锦点了点头:“没错。”
她:“那么这两个豁口之间的最短距离,肯定就是连接两者之间的直线了。可是,如果我慢慢转动碗沿呢?”
随着她转动手中的碗沿,两个豁口在与我平齐的视线内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康锦疑惑道:“虫洞?!”
她放下手里的搪瓷碗:“不,跟虫洞还不一样。虫洞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设,根本无法穿越。你应该注意到了,刚才碗沿上的两个豁口,本来处在三维空间之内,当它与你的视线平齐,处在一条直线上的时候,就算是二维空间了。当我转动搪瓷碗,让两个豁口在你的视线内重叠为一个点的时候,就变成一维空间了。维度越降,两者之间的距离越短,甚至到最后会没有距离。”
康锦惊愕地瞪着眼睛,片刻之后突然叫道:“你是在说,通过降低维度来穿越空间?怎么可能!”
曹金花对着康锦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在穿越空间的时候,先把空间维度降低,将两点距离重合,穿越之后再把空间维度展开,就跟之前一样,什么事都没有。”
虽然她说得就像折纸一样轻松,但我和康锦都已经是大汗淋漓。我们不是学物理专业的,但也明白她说的这番话足以颠覆目前已知的所有物理常识!或许就算揪出一个物理学家来,他也不敢想象这样的穿越方式。村长,还有曹金花的丈夫坐在一旁迷呆呆地听着,他俩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康锦支在桌子上的手开始颤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会现在才来到这里?”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旅行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我来到之后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千年。可能是中间受到了黑洞引力的束缚,很久之后又挣脱了出来。这也是我自己猜想的。”
康锦:“能不能试着联系一下你原来的联盟总部?”
她:“不可能,完全没办法。我能知道这些情况也是因为残存在地球上的微弱信号。过去的时间太漫长了,说实话,联盟还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
康锦:“这么说,你回不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表情有些黯然:“嗯。应该是。”
康锦也沉默了一下,问:“如果这个身体死了,你会怎么样?”
她:“不知道。”
康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不知道。”
说完她又看了看窗户外面的天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接收到这些信息。”
康锦的语言诱导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并且是一败涂地。随着与曹金花交谈的深入,她说的越来越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更关键的是这种匪夷所思完全成立,曹金花的语言逻辑无懈可击。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农村妇女在濡染了几十年社会行为学和人类心理学的教授康锦面前,做到了滴水不漏。
我们离开村子回去以后,康锦就病倒了,高烧不退,上吐下泻。我不知道是曹金花事件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从而引起了他的生理反应,还是在菏泽的时候吃坏了东西,引起了腹泻高烧,总之他病得很厉害。把康锦送去医院安顿好之后,我回到学校查阅了大量资料。如果说曹金花是通过某种渠道获得了知识来源的话,那有可能是一本小说,也可能是一本科普读物,甚至是一档电视娱乐节目…总之,它应该有一个来源。可是我连续花了一周时间也没有找到能够印证那些理论的资料,我还特地请了物理系的同学帮忙,最终也是毫无所获。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以至于从菏泽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晚上出门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45度角仰望天空,寻找着猎户座旋臂的方向,心道如果真有流浪者的话,那一定是孤独的吧,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连自己的名字都未曾留下。
这种荒诞的念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几乎攫取了我所有的思想和精力。为了摆脱这种困扰,我又给那个村子的村长打了个电话,希望能再过去查访一趟。没想到村长却在电话里告诉我,曹金花的病已经好了。
“好了?”我握着话筒愕然地问。
“对呀,好了,没事了,完全恢复正常了。”村长的语气里透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怎么好的?”我问道。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走了以后,曹金花她丈夫也没辙了,就想带她去北京瞧病。结果在路上人就好了,清醒过来了。”
真是奇怪。我要放下电话的时候又多嘴问了一句:“没到北京吗?”
“没有。说是刚到滕州,在那里住了一天等转车,结果第二天人就没事了。我看啊,这还是多亏曹金花她二哥狠着心把三头猪给宰了,猪头给黄大仙供了三天三夜,这不你看…”
村长后面的话我已经完全没听进去。滕州,这个地方我应该去一趟。
第二篇笔记 木匠人
我本科时期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叫张童,老家就是滕州的。他毕业之后没有选择继续深造,而是毅然地回到老家托关系当了公务员。
我联系了一下张童,说想去滕州玩几天,散散心。
张童在车站接的我。这小子头发向后梳着,显得脸盘愈发地大,西装革履,貌似混得风生水起,怎么看怎么像个成功人士。我对着他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公务猿!”
他也朝我竖起了中指:“研究僧!”
“哈哈!”随后我们两个大笑着抱在了一起。张童捶了我一下,问:“怎么想起来滕州了?”
我说:“这不是想你了吗,过来看看你。”
“骗鬼吧。”张童丝毫不信,对着我做了一个鄙夷的表情。可我也不能告诉他我来这里是想找出一个女精神病人忽然康复的原因,那样他不仅会鄙夷我,还会认为我读了研究生之后也变神经了。
张童很热情,非要给我接风,请我去高档酒店吃大餐。我拗不过他,只得跟着去了。席间,我打趣道:“一年不见,混这么拽了?这脸比以前又大了一圈。”
“哈哈,小地方混不就这样吗,整日吃吃喝喝,庸俗啦,比不了你这知识分子。”张童举起酒杯,“来,干一个。”
我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张童问:“长青,这次来准备去哪儿逛逛?”
我想了一下:“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特别的有意思的地方?你想玩什么啊?”
“我…”我一下卡住了,是啊,滕州这么大,应该从哪儿开始呢?脑子一热就跑过来了,等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完全是狗吃王八,无从下口。
张童说:“要不,下午我先带你去做个足疗什么的?”
我差点儿一口老血喷他脸上:“算了,你自己留着享受吧,我脚不累。”
“你看你长青,怎么越深造越保守了还,一点都没有名士风度。别人笑我太狂野,我笑他人不开化,这才是知识分子的风骨嘛…”张童连损带骂地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哎,对了,这两天正好有一个民间木制工艺品的展览会,你对这个有没有兴趣?”
“木制工艺?”我心中的某根弦微微一颤。
“是啊。滕州的木制工艺水平很高的,你不知道吧,这里是鲁班的故乡。”
“原来是这样。好,等吃完饭你领我过去逛一逛。”
一顿饭吃完后,张童已经喝得头重脚轻,神情很兴奋,在带我去展览会的路上不停地讲着各种黄段子。我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成段子手了?”
“嘿嘿,”他眯着眼睛,酒气熏人,“都是在酒桌上跟领导学的,你要听他们讲的那才叫好呢,绘声绘色的,比我强多了。提起我们领导,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老逗了。上次他开会讲话,有个女秘书上去倒水,衣服胸部开得低了,他看了人家老半天,连词都忘了,忙拍了一下自己头说:‘你看我这奶子!’”
我不想跟他废话:“展览会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面,拐个弯就是。”张童真是喝多了,一步三晃。
没多长时间我俩就走到了地方。展览会的会场安排在一个老式的剧院里,说是剧院,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演过戏剧了,门口以及墙上那些彩绘的人物脸谱都已经斑驳,翘起的墙皮像一个垂暮老人皮肤上的褶皱。也是,现在还有几个人会去听戏?但剧院并没有因此荒废掉,从周围张贴的零零碎碎的海报可以看出,它曾被用于种子交流会、农产品洽谈会,改建过洗浴中心,甚至公映过香港三级片《西厢艳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怪怪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跳钢管舞的老大爷。
我跟张童走了进去。剧院里面很大,也很空旷,还保留着作为洗浴中心时未曾拆掉的一些设施。周围拉着幕布,在灯光下透出一层幽暗的反光。这样老旧的戏院在我的老家也曾经有过,它常常出现在我儿时的梦境里:戏台两边挂着褪了色的布幔子,垂下一些稀稀拉拉的流苏,中间的上面吊着一盏满天红,戏台上铺着木头板子。拙劣的灯光一照,就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连台上站的演员的面孔都变了,像一下进到了戏里那个荒诞的世界。
也许是小时候的思维惯性,我总觉得在这样的戏院里,总是潜伏着什么不可预见的东西。
吊顶上挂着几条“滕州民间木制工艺品展览会”的横幅,下面的人已经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就像夜市上的摊贩一样,占据一个好的地理位置,便能在诸多的同行竞争里脱颖而出。里面的游客并不多,我慢慢踱步过去,看到每个摊位上摆设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的稀罕物件,有精致小巧的动物雕刻,有能够自动开启的手工木盒,还有被肉眼看不到的细线所操控着的“摇头驴”,你一喊它就跳,把脑袋甩得歇斯底里,像嗑药了一样。
“怎么样,有很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吧?”张童得意地问我。
我点点头,这里展示的各种精巧的手工技艺确实让人惊叹,总体上要比别的地方的工艺水平高出好几个档次。我随意溜达着,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摊位。守摊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在他的摊位上没摆几件木制工艺品,而是摆了许多书。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大多是一些介绍木工知识的书,比如《木工基础》《明式家具研究》《传统木艺守则》之类的。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正要溜达过去,忽然看见在摊位上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摆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名字叫《公输要略》。
公输,那不就是鲁班吗?我拿起这本书翻看了一下,纸张已经泛黄,看样子有些年头了,里面都是一些竖行的繁体字,还配着许多奇怪的插图,有的像是生产工具,有的像是一些动物,还有的像是一些人体关节的零部件。
“这书有什么好看的,走,我带你去那边看几个稀罕的小玩意儿…”张童拉着我要走,可我总觉得这本书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怎么不对劲也说不上来,就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让他自己先去那边逛逛,又站在这里翻看了几页,直到翻到最后,我后背上的汗毛陡然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书上赫然画着一幅人形的插图!胸腔大开,里面却没有内脏,而是塞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机械零件。画中人手脚张开,就像达·芬奇画的“维特鲁威人”一样,呈十字形站立着,脸上的表情毫无痛苦,甚至还有些陶醉…这样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一丝恶寒。我迅速地扫向插图旁边的文字,因为是竖体繁文排版,写的又都是一些专业术语,我读起来很费劲,只看懂“人体”“傀儡”几个词。
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让我抬起了头,卖书的干瘦老头正站在摊位后面盯着我看,脸上洋溢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跟书里画的那个人的表情几乎一样!我脑袋里“嗡”的一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着,喜欢这书啊?”老头说话了,声音干哑干哑的,像是从磨盘里压出来的一样。
“嗯,还行。”我喉结滚动,咽下了一口唾沫,“这书,卖吗?”
“不卖,这本书是我自己留着看的。”老头指了指其他的书,“这些都卖。你想要哪一本,我给你便宜点。”
“哦,那不用了。谢谢。”我把书放回去,尽量自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张童走了过去。我的双腿好像上了发条,走起路来都不会打弯了。
张童正蹲在地上摆弄一个小玩意儿。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小狗,很精致,拳头大小,会绕着圈儿走路,有人一喊“尿”,它就会停下来抬起后腿做撒尿状。张童就蹲在那里不停地喊着:“尿!尿!尿!”那小狗就不停地抬腿,抬腿,抬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张童,该回去了。”
他没理睬我,还兴致勃勃地指着那木头小狗说:“真神奇,怎么回事?”
亏他还是本地人,连这点小把戏都不知道。在那木头小狗身上拴着一根肉眼看不到的透明细线,细线另一头就在卖家的手里攥着,用以操控小狗动作。张童刚才不停地喊,可把卖家给累死了,这时正用哀怨的眼神瞅着他。
我强行把张童拉起来,对他说我累了,想找个宾馆休息一下。张童本着东道主的精神给我安排了一家宾馆,送我上去,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先好好休息,等晚上再过来请我去歌厅。
送走张童之后我就洗了一把脸,抖擞了下精神,守在宾馆房间的窗户旁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剧院。这家宾馆的位置是我挑的,和剧院就隔了一条马路,以便我能观察到对面的一举一动。
一直等到黄昏,夕阳垂落,大街上的人流逐渐稀落,我才看到那个卖书的老头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我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迅速从宾馆里出来,远远地尾随着他。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既不会被他发现,又不容易跟丢。我踽踽独行,佯装一个普通的行人,心里却感觉自己像个特务。
我跟着那老头走了十来分钟的路程,最后跟着他七拐八拐,进入了一片民巷区。民巷区地形复杂,随时都有可能跟丢,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的后面。这场景让我想起游戏《尾行》来,主角必须偷偷跟踪在回家女人的后面不被发现,一直到门口才算成功…我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头好像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尾随,在穿过一片民巷区后,他走进了一个地处偏僻的小院子,进去后随手掩上了院门。
这是一个最普通的民间小院,城乡结合部最典型的那种,院墙上面还乱七八糟地插着防止攀越的玻璃碎片。我推了一下院门,没锁,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我没敢贸然进去,趴在院门的门缝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院子里有一间“介”字形瓦房,是堂屋,厨房和偏房都坐落在两边,属于典型的地方民居,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院门,闪身潜了进去。
老头的身影在堂屋的窗户边上晃动了一下。我猫着腰,贴在堂屋外边的窗户下面,仔细地监听着里面的动静,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连我自己都听见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这老头有什么问题,只是凭直觉,他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做学问,要理性,最忌感情用事。这是康锦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了解开我的心结,这种程度的亵渎是必要的,如果能够找到什么解决问题的蛛丝马迹,我想康锦也会感谢我的吧。
“又是一天过去了哈,什么消息也没有。”老头忽然说了句话,像是在跟别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会在什么地方呢?”老头又说了一句话。我暗道,听这意思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渴了,给我倒杯茶。”
我能肯定这句话不是自言自语了,屋里还有别人!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探头,屏住呼吸,透过玻璃窗户向屋里看去。只见老头坐在一张椅子上,侧脸对着我,手里正在搓着一根烟卷。一个年轻人端着一杯茶走了过去,弯腰,放在了桌子上。这一切没什么异常,可我观察到那个小伙子弯腰放茶杯的时候动作有些奇怪,跟常人不大一样…怎么说呢,总之就是有些僵硬的感觉。
老头喝着茶,抽着烟卷,不再说话。那个年轻人也站在一旁,一动不动。这时夕阳下沉,因为角度的原因,落日前最后一缕黄昏的余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里,把里面照得金灿灿的一片。我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睁大眼睛向里面张望着,待我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脸时,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