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摸了我一下
作者: 周德东

恐怖小说, 悬疑小说

内容简介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恐怖。可是,它像黑夜一样,永远无法彻底摆脱。万一你撞到了它的影子上,它就会死死缠上你,慢慢吞噬你生命中光明的部分,一点点颠覆你的人生观、宇宙观,一步步毁掉你使你的精神世界保持动态平衡的精妙机制——渐渐的,您感到时间前后颠倒,空间上下不分… 作者说:把恐怖消化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力量!


第一部分:赶尸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本能地回避恐怖。可是,它像黑夜一样,永远无法彻底摆脱。万一你撞到了它的影子上,它就会死死缠上你,慢慢吞噬你生命中光明的部分,一点点颠覆你的人生观、宇宙观,一步步毁掉使你的精神世界保持动态平衡的精妙机制——渐渐的,你感到时间前后颠倒,空间上下不分…
作者说:把恐怖消化掉,它就会变成勇敢的力量!
抗恐怖心理测试
深夜,你一个人在家,正在电脑前上网,或者正在脱毛衣,或者正在看电视…突然有人在背后摸了你的软肋一下,你回头一看,根本没有人。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
1. 是错觉。
2. 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小心地寻来找去,势必要解除它。
3. 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从此,背后就长了一双眼睛。
4. 一直在追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答案在书中找)
荒山野路
一条黑糊糊的山路,像谜一样崎岖。路面坑坑洼洼,断断续续,被两旁的绿草翠竹挤得透不过气。
这是一条被遗弃的老路,很多年没有人走了。它很荒,很险,现在的人,甚至不知道它。
大山的另一面,早已经开通了平坦、坚实、开阔的柏油路。这条老路已经寿终正寝,像一具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一样,它在一点点消失。而目前,它白惨惨的骨架还残留着。
也许,这世上原本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很多路就一点点消失了。
高高的夜空上,挂着一个弯月,白白的,冷冷的,缺乏善意。这里的星星十分稠密,它们具有灵性,互相窃窃耳语。
荒草中布满嶙峋的怪石,它们像饥饿了亿万斯年的古怪生物,急切等待茹毛饮血。看不清它们的脸。
四周的树木无边无际,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什么鸟在里面低低地咳嗽着,它们好像怕惊着天上人。天上肯定是有人的。
你别怕,你不在这里,你在人很多的城市里读小说。
我也不在那里,我只是在讲述遥远的荒山野岭的一个场景,那里没有一个人。
虽然没有人,但是那里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一些事。那里太寂静了,时间像滴得过于缓慢的泉水。那里的夜更漫长。
比如,黑暗中,一只黄雀把一只赶夜路的螳螂突袭了,吃掉了…
比如,几十只毒虫在月光下的草丛里遇到了一起,互相噬咬,最后大部分都死了,只剩下一只,它在静默中眼睛渐渐发出光来,变成了可怕的“蛊”,慢腾腾地消失在荒草中,它要去祸害世人了…
比如,一头野猪和另一头野猪经过一场恶斗,终于完成了交配…
所有这些,都是真实的场景,只是没有人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每一行都有不可告人的行规,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现在我们接着讲那条灭绝人迹的山路。
午夜过去了。竹树花草一动不动,林子深处有什么动物在打哈欠。
黑暗中,好像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夜色中好像有一种幽幽的绿光。这些征兆让人感到凶险异常。
看来,这个夜不会像以往那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终于,远处隐隐传来了铃铛声,那声音很缓慢,很孤单。
它不是挂在风中的铃铛,有一只手在摇晃它,因为它越来越近。
这里人迹罕至,树木阴森,又是深更半夜,却出现了赶路人,这十分值得怀疑。林子中的鸟也不咳嗽了,屏住呼吸等待。
天上的星星什么都看到了,它们立即捂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惊恐地眨着眼睛。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那铃铛在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摇晃它的人,好像是一个梦游者,在寻找自己的身体。
铃铛声越来越近,可以隐隐听见脚步声了。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几个赶路的人走过来了。
借着夜色,可以看到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道袍,背着一个包,看起来挺沉,那里面应该是食物和水。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铛。他后面跟着高高矮矮五个人,他们之间相隔六七尺。
前面的人应该是法师,他走路的姿态正常,是后面那几个人在跳。
他们都戴着高筒毡帽,穿着宽大的黑袍子,做工粗糙。看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额头上粘着黄表纸,垂下来,上面画着怪兮兮的符。
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弥漫开来。
他们双臂平平地伸出去,全身僵硬,像麻雀一样朝前跳着走,一举一动就像同一个人。他们跳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这一带有赶尸的古老奇俗,终于出现了!
空旷的山野间,只有那恐怖的声音:“刷!——刷!——刷!——刷!——”
奇 俗(1)
赶尸是湘西的一种古老神秘的巫术。
据说,一个活人驱赶几具死尸,像赶牲畜一样,令之还乡。别说亲眼看见,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文学大家沈从文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闻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关于赶尸,很多人都是人云亦云,添枝加叶,没有人知晓实质。
也许,世上本没有这种事,说的人多了,也就有了。
假如有谁深入湘西采风,在大山皱褶的一个偏僻村寨里,也许能见到一个眼花耳聋背驼脑昏的老者,声称,他早年间曾目睹赶尸这回事。但是,若追问下去,必定前后矛盾,漏洞连串,极不可信。
为什么会有“赶尸”这种营生呢?
追溯上去,这种巫术(或者说传说)最早出现在清代中期。
湘西贫瘠,很多人奔赴黔东和川东地区,或贩卖,或采药,或狩猎。
崇山峻岭,瘴气重,恶性疟疾横行,生活环境很坏,除了当地的苗人,外来人很难适应,不少人客死他乡。
按照汉人的传统观念,尸骨必要还乡。
可是,水路凶险,暗礁密布,船只常常沉没。那时候的人迷信,船夫绝不愿意装运死尸,认为不吉利。因此,只有翻山越岭。
山高林密,狼虎繁多,在那崎岖的山路上,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棺柩沉重,牛车走不动,人力单薄,不胜长途。
况且,那些死尸都是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于是,“赶尸”这种行业就出现了。这种方法很经济,一个人同时赶几具尸体,运费均摊,开销自然小得不能再小。
不能叫赶尸人为“赶尸人”,这个犯忌,应该含蓄地叫“先生”。
丧主与“先生”谈好价,交付了银两和尸首,说明到达地点,就可以上船先走一步了。
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这是规矩。等到尸体够数了,天一黑,“先生”就开始设坛,焚香,烧纸,念咒…
作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关于细节,说法不一。
有的说死尸头戴高筒帽,用黄纸遮脸。
有的说死尸头戴大斗笠,用黑布蒙脸。
一致的说法是:死尸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很多人担心,要是狗冲上来咬尸体吃尸肉怎么办?
据一个老太太讲,她年轻时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法考证真假。
她说,那是半夜,有人赶尸路过村子,她听到,漆黑的窗外有铜铃慢腾腾地响,还听到“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极其恐怖。
奇怪的是,她家的狗缩在院子里,一动不敢动,还受了惊一样用爪子扒门。村子里的狗没有一只叫…
有的说赶尸是一个人,一路走一路敲铜锣,或者摇铜铃,提醒夜行的人,不要冲撞。另一只手拉一下草绳,尸体就朝前跳一跳,就这样缓缓前进。
奇 俗(2)
有的说赶尸的是两个人,分别叫“大尸命”和“少尸命”,他们手持辰州符和赶尸鞭,一前一后,驱赶死尸。
辰州符是什么东西?同样没有人说得清。
有人甚至说,辰州符的主要工具是一碗水,它通过浑浊与沸腾表示预兆,能卜凶吉,能治病救人。而用这水迎面一洒,尸体就走了。
还有一个说法是一致的——纵然是三伏天,行尸十天半月,也不会腐臭。
他们走的都是荒山险路。
赶尸人对路程了如指掌,差不多天要亮了时,一定能赶到一个专门为赶尸人服务的旅馆,打尖休息。
赶尸队伍一定是黎明之前投宿,天黑之后离开。天况恶劣不能行走时,就停留数日。
这种收留尸体的旅馆,大门都是朝里开,十分厚重,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
门后是停放尸体的地方,他们直橛橛地倚墙站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
那两扇大门,不论春夏秋冬,不论白天黑夜,从来不关。门后永远在阴影中,那是个阴森的禁区。
因此,当地忌讳小孩到任何门后玩耍。
这一行在江湖上被称为“万里行尸”,有很多禁忌,神秘诡异之极。如果有人遇到“万里行尸”,必须远远避开,更不可以跟赶尸人讲话。
死人为什么会走路?
赶尸人之所以昼伏夜出,很可能就是为了保守这个机密。
有人认为,所谓赶尸,其实是赶尸人搞的鬼把戏:
巫师把含有蟾蜍毒素之类的药物,涂抹在某一个人的皮肤上,由于毒药的作用,这个人会心跳变慢,脉搏变细,那时候科学不发达,这个人就被当做“死人”装进了棺材里。
巫师接过运尸这单生意之后,开始作法,趁人不注意,偷偷给这个人用一些曼陀罗之类的草药,于是,“僵尸”就动了…
可是,这个人苏醒之后,为什么会配合赶尸人?
还有,回到家乡,赶尸人再杀死他,让他变成名副其实的尸体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活下来。当一个妙手回春的华佗总比当一个散发死亡气息的赶尸人更体面些。而且,送回一个活人,总应该比送回一具尸体得到的报酬要高一些。
这种猜测我不信。
还有人揭穿说,赶尸实际上是两个人:师父在前面,徒弟和尸体一起蒙在袍子里,抱着尸体走,外人很难看出破绽…
如果是这样,那多累啊。还不如明说:我们帮你把尸体背回去。
丧主只求亲人尸体还乡,不会计较你是赶回来的,还是背回来的。
这种说法我也不信。
还有人认为是外力作用。
人死之后立即就会僵硬,进入“尸僵状态”。四十八小时后,肌体会恢复一些柔软,然后再变硬,但是大的关节,比如髋骨,在外力作用下,可以进行小幅度活动,这是死人行走的物理条件之一。
把两具尸体排好队,然后用草绳把他们伸直的双臂固定在两根细长的竹竿上,这样,两具尸体就搭成了一个立体的架子,不会翻倒(这就是赶尸为什么要两具以上死尸的原因)。
最后,赶尸人用草绳系在第一具死尸上,用力一拉,尸体就像木偶一样歪歪斜斜地直腿走起来…
事实上这样不叫拉,更不叫赶,而叫拖。从东到西,地理条件是向下倾斜,走的更多是下坡路,势能转化为动能,尸体就移动了。
另外,这些荒山险路,都是赶尸人精心选择,上坡极少,真有拖不过去的地方,就一个个背上去了…
这个说法最牵强,让人想起小时候把凳子当马,并且希望从边陲小镇骑到伟大的北京去。
我更不信。
总之,赶尸这一行太诡秘了,没有人说得清。
它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没有人知道开关在哪里。也许,多少年之后,我们把它打开了,可是,内里的秘密早已经腐朽,已经自消自灭,成了后人永远的猜测。
目前,这一行当已经失传。
孤 店
赶尸队伍在黑糊糊的山路上行走。
时间是丑时。这是一条荒蛮的歧路。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赶尸人,大约四十岁左右,十分高大。他的脑袋很长,有点像驴,脸黑黑的,没有表情。
他始终看着前面,不时地朝上颠颠背上的包。他一下下晃着手中的铃铛,好像在驱逐黑暗中的什么,又像召唤黑暗中的什么。
他根本不回头看背后的那些尸体。
那些尸体一下下地跳着,像几根风干的木头。臭味无疑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在山里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仔细观察他们,其中有一具尸体是女性。她排在第四位。
尽管随着跳动,他们额头上的黄表纸一下下撩起来,但是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不知道是铁青还是苍白,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腐烂。
有胆大的,有胆小的,但是不管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毛发竖立。
不过,好在这个地方没人,我们都呆在安全的房子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惟一让我们感到恐惧的可能是——这个古老的诡秘的巫术真的应验了。
没错儿,这一天是二○○二年十月十三日。
这个日子有点特殊,据天文馆的人说,一会儿,是观测水星的最佳时机,水星平时是看不到的。而火星也将和它相聚在夜空中。
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那个赶尸人是你,你害怕吗?没什么用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想,假如是你,你不会走在尸体前面,一定会跟在他们后面,是吧?这样至少你能看到他们,而不是他们盯着你的后背。
那五具尸体就隔着黄表纸,盯着那个赶尸人的后背。那是一面宽阔的后背。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考虑到没有——连死尸都不怕的人,他是不是更可怕呢?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两个字还是八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是住在附近山村,还是住在天涯海角。
没有人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有没有亲人。
没有人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样的咒语。
没有人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此时我们在偷窥他,议论他…
一切都是未知,就像他那丢了魂一样的铃铛声。
他们越来越远了,好了,很快就过去了,没事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我告诉你,这个赶尸人就是我,你会怎么想?
赶尸队伍一直在朝前走,越过一个坡又一个坡。
听见了水声,是一条溪流,很秀气的样子,在林子中“汩汩”地流着。黑暗中的流水声,透着一种灵异之气。
赶尸人突然放下铃铛,停下来,转过身,回头看了看,那五具尸体立即停止了行走,木木地戳在了那里。
月亮变得越来越尖刻,呈猩红色,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赶尸人放下背包,松了一口气,掏出一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出满满一烟斗烟丝,用手按了按,又掏出一只老式火石汽油打火机,想打着:“咔哒,咔哒,咔哒…”
那声音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他的打火机不听使唤,打了几十下,还是不冒火。
那五具尸体直直地站着,胳臂依然伸着。他们似乎在死死盯着脸上的黄表纸。
终于,打火机着了,照亮了赶尸人的脸。那是一副凶相。
他点着了烟斗,吹灭了打火机,开始沉默地抽烟。烟斗一亮一亮,把他的脸映成暗红色。
他一边抽烟一边在打量那些死尸,好像一个导演在注视几个演员,或者一个皮影戏表演者在注视那些人物造型。
终于,他在鞋底上磕了磕烟斗,然后低低嘀咕了一句:“你们快到家了…”
然后他站起身,背上背包,拿起铃铛,牵着绳子,继续朝前走了。
尸体又开始跳:“刷!——刷!——刷!——刷!——”
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三合院。它依山建筑,后面是绿树翠竹,山花野草,在黑暗中深不可测。
那两扇猩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板上有两只赤铜虎头门环,因缺少手的抚摸,已经锈迹斑斑。
奇异的是,那门槛很高,可是死尸都顺利地跳了过去。
这个三合院是典型的三房一照壁。
院子里种着几棵柳树,静静地垂着头,进入了梦乡。
砖刻照壁上刻的是一只名叫“”的巨形怪兽,跟松江方塔照壁的图案一模一样,“”龙头、狮尾、牛蹄、鳞皮、独角、大嘴,眼珠跟铜铃一样,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进大门的人。它四只脚踩着元宝、如意、珊瑚、玉杯,旁边有莲花和瓶子,瓶子中插着三支戟,意思是“连升三级”。还有树,树上挂一颗大印,旁边有一只猴子,意思是“挂印封侯”。还有一只凤凰飞在天上,嘴里叼着一本怪模怪样的书,意思是“凤衔天书”…
相传,“”贪婪无比,任何东西都要吞吃,最后想吃天上的太阳,结果蹈海而亡。
院子里似乎有花,黑暗中香气四溢。
赶尸人隔着照壁朝窗子里粗粗地喊了声:“赶到了!”
“哎。”一个女人应道。接着,窗子里传出穿衣服的声音。
赶尸人把尸体分成两组,把他们牵到两扇大门后面,一边三具,一边两具。
那两扇大门很高,挡住了死尸头上的高筒毡帽,只是下面露出了一双双样式不同的鞋子来。
过了一会儿,高大的赶尸人从门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黄表纸——他把那些尸体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了。
据说,尸体之所以会移动,就是因为贴上了画符的黄表纸。如果不把那黄表纸揭下来,那么,尸体就会自己蹦出来…
我们依然看不到那几个尸体的脸,他们被猩红色的大门严严实实地挡着。
他走出了几步,又折回去,站在门与青石墙之间,一动不动地朝里看,不知道门后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进门背后,好像拍了拍其中一具尸体,走开了。
男 孩(1)
这时候,堂屋里的灯亮起来。这里竟然没有电,点的是一盏茶油灯。
然后,女人走出来,问:“几个喜神?”
赶尸人答:“五个。”
“那怎么收费?”
“老规矩。”
“这回算五个人吧。”
“为什么?”
“把你免了。”
女人掏出钥匙,打开厢房一间屋,点上茶油灯。房子里微弱地亮了。
房间里只放了一张简易的床,还有一只木水桶,桶里有一只木水舀,样子很朴拙。房间里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被褥十分干净。
女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穿着一件土蓝布衣服,胸口和裤脚都有精巧的扣花装饰,一看就是当地的山里妇女,衣衫整洁,腰腿劲健。
女人离开时,说:“先生,你洗洗脚,休息吧。天亮了,再起来吃饭…怎么了?”
赶尸人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来,探着脑袋四处闻了闻。他的鼻翅翕动着,鼻孔里露出又黑又长的鼻毛。
“老板,你家里有外人。”赶尸人说。
“没有哇。”
“肯定有。我闻到生人的气味了。”
“除了你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
“你出去看看。”
女人离开他的房间,走出去,绕过照壁,朝那大门口看去。
果然,有个白色的影子从那两扇藏匿着死尸的大门中间走进来。他的脚步轻飘飘的,无声无息,就像踩在棉花上。他径直朝女人走过来。
女人瞪大了眼。
那个黑影走上近前,停在她面前。
他的脸很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白衣服,那其实是内衣内裤,软软的,飘飘的,已经很脏了。
“你是什么人?”女人有点紧张地问。
“我住店。”男孩的声音有点弱。
“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店。”男孩似乎只会说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住在我家里?”
“我住店。”男孩又说。
这时候,女人看见他把手举过来,捏着一沓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你跟我来。”
她转身朝另一座厢房走去,男孩无声地跟在她后面。
女人打开一个房间,把茶油灯点亮。这个房间里同样只有一张简易的床,一只木水桶,一只木水舀。
那个男孩没说什么,木讷地看着她。
他的脸有点黑,好像是山里人。
女人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出来。
她顺一条砖石路,碎步跑向茅房,去解手。
夜越来越黑了,溪流在粗石细沙间静谧地流淌。
女人感到今夜有些异常。
怎么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时间不对头,这个地点也不对头。
她家并不是旅馆,没有营业执照,更没有挂招牌。
她的男人靠打猎为生,积攒了一些钱,盖起了这个三合院。因为房子大,偶尔也接待投宿的路人,收点食宿费。不过在她家住宿的都是回头客,有偷猎者,有进山画画的学生,有探险寻幽的城里人,有收购兰苗的小贩,还有研究侗族北部方言的学者…
这个赶尸人第一次住在这里是一年前,后来他来过两次。每次,他都是天亮之前来,天黑之后去。赶尸人很慷慨,不管死人活人,都按人头付钱。
男 孩(2)
她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不过,最初看到那些死尸一蹦一跳地走进来,她也十分害怕。她男人对她说:“那是变戏法。”
她追问这个戏法的机关在哪里,她男人却含糊其辞,说不出来了。
那些死尸像驯从的牲口,像断了电源的机器人,在门后纹丝不动,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摘下高筒毡帽跳出来作怪,渐渐地,她不害怕了。况且,对方出手大方,钱压倒了一切。
她晓得这一行有很多忌讳,不能把死人叫死人,应该叫谐音“喜神”。
这个赶尸人很少说话,总是很缄默,来了后倒头就睡,睡醒了就吃,入夜就带着那些死尸离开。
她和她男人都不晓得他叫什么,只叫他“先生”。他们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从来不多问。
有一次,这个赶尸人有点喝醉了,跟她男人吐露了一些他家族的情况。
他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他是跟他父亲学的,他父亲是跟他爷爷学的。
解放前,在重庆打铜街,有一个门面上挂着一面杏黄三角旗,上面写着——代办运尸还湘。那就是他爷爷的店铺。
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三代都是光棍。干这行不能沾女人。
他是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他父亲在一个坟地里捡到了他。那天晚上,他父亲赶尸回来,路过一片坟地,突然听到一阵啼哭,循声走过去,看见深草中有一个襁褓,里面躺着一个婴儿,没有一滴眼泪,一边看他一边干哭…
巧的是,他父亲也是他爷爷在一个坟地里捡到的。当时,他父亲更小,好像刚满月的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民族,不知道父母是什么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