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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照一看这辆骡车果然比普通农家的骡车漂亮,心里也想这事情真巧,倘若她找不到骡车,自己受了伤,在这大路上耽搁久了,就很可能有碰上金兵的危险了。

  那少女道:“你要到哪里去?我送你去。”耿照迟疑道:“我蒙姑娘救命之恩,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耽搁姑娘的行程?”那少女皱眉道:“你这人真是有点婆婆妈妈,你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怎能驾车?我反正没有事情,就送你一送,难道在这个时候,你还要避什么男女之嫌么?”

  耿照给她说得满面通红,当下只好让她扶上车去,讷讷说道:“我想往马兰谷。”那少女有点诧异,问道:“你不是想往江南的么?昨晚那些金兵包围你家,我听得他们就是这样说的,难道错了?”耿照道:“不错,我正是准备要往江南。”那少女道:“可是往马兰谷的路却是向北走的啊!”耿照道:“我想先到天宁寺去访一位朋友。”他生怕那少女再问原由,好在那少女并不再问,便点点头道:“哦,原来如此,好,那我便送你往马兰谷吧。”

  那少女响起一下鞭子,赶骡车前走,一面回头问道:“你犯了什么大罪?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兴师动众的将你缉拿?”

  耿照心头一震,说与不说,实属两难,暗自想道:“按理而论,这位连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我是决不应对她有所隐瞒。但我要将父亲的遗书献给宋皇,这事情关系重大,我曾经对母亲发过誓,决不泄漏与外人知道的,这却如何是好呢?”说与不说,这两个念头,在胸中交战,转瞬间反复思量了好几次,终于这样想道:“这不是我个人的私事,而是有关国运兴衰,宁可对不住这位姑娘,还是不说的好。”当下便道:“金虏要将我缉拿,大约就因为我要偷赴江南之故,那目的当然可以不问而知,那即是要投奔故国,与他们为敌了。”那少女道:“据我所见所闻,在金虏辖区,像你这样怀有故国之思,偷赴江南的人实在不少,尤以少年人更多。为什么他们特别对你注意,不惜兴师动众,甚至从京都请来高手,务必要将你缉拿归案,这里面莫非另有原因?”耿照讷讷说道:“是否另有原因,那我也不知道了。”话已至此,那少女也不便再问了。她笑了一笑,似是稍稍露出一点怀疑的神情,不言不语,低下头去,给耿照缚紧松开了的绷带。

  耿照心头抱愧,颇觉不安。过了一会,低声道:“姑娘,我也想问你一件事情。”那少女道:“说吧。我倘有所知,定当尽告。”

  耿照道:“听姑娘刚才与那北神鞭所说,蓟城的案子也是姑娘做的。那想必是指前晚在我家中发生的事情了。”那少女道:“不错,偷入你家的那些金国武士,都是给我用暗器杀掉的,你后来轻易杀掉的那个阿骨打,也是我在暗中使用梅花针射进他的穴道的。”

  耿照道:“姑娘你两次三番救我性命,我没齿不忘,真不知如何能报答你。”那少女说道:“你又来了,彼此同仇敌忾,些须小事,值得一再挂齿么?瞧你的神气,你似乎还有什么要问的?”耿照道:“不错,我正是想请问姑娘,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我家中有难,及时而来?当时情形怎样?”

  那少女道:“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这事情说来凑巧得很。你的外祖父是否信州楚老拳师?”耿照听她突然把话锋一转,问起自己的外祖父来,有点奇怪,随即答道:“不错。我母亲正是楚老拳师的独生女儿。她嫁给我爹爹之后,兵荒马乱,已有将近三十年未回过娘家了。姑娘,你识得我的外公吗?”

  那少女道:“你外公早已死了,他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呢。不过我的母亲却和楚家很熟,与你的母亲更是少年时候的闺中密伴。”耿照“啊呀”一声道:“原来姑娘与我家有此交谊,请恕不知,多有失礼。令堂也是信州人吗?”

  那少女道:“我母亲连门李氏,我外公与你的外公是同邑拳师……”

  那少女续道:“两位老拳师意气相投,因此他们的女儿也是情如姐妹。你母亲远嫁后,不久,我的母亲也嫁到邻县连家。

  “她们各适一方,音讯断绝,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多年。去年我奉家母之命,到江湖历练,临行之时她对我言道,她少年时候最要好的女友,嫁到了耿家,听说现在在蓟城落籍,要我若是路过蓟城,就替她到耿家去探望一次,顺便也好认识令尊蹑云剑耿仲、耿老前辈。我母亲僻处乡间,那时,她还未知道令尊已经作古。”

  耿照心道:“原来如此。可是我却怎的从未听过妈妈提过她有这样要好的女友?”随即想到:“大约是因为隔别太久,她少年时候的事,也无谓向儿子说了。”又想到:“我爹爹心怀大志,屈身事敌,平时终是极力掩饰,不让人家知道他会武功。他精于蹑云剑法,少年时在江湖行侠,就得了个‘蹑云剑’的美号,这事情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这位连姑娘能够一口说出来,足见她的家人确是知道我父亲的底细,所说的谅不会假了。”

  那少女继续说道:“那一晚我到了蓟城,到街市上一打听,原来令尊曾经在金都为官作宰,前几年才告老还乡,不久就去世了。因此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耿照脸上一红,想为他的父亲分辩,但一想他父亲怀此苦心,本来就不求人谅解,就算这位连姑娘有所误会,那也只好由她了。

  那少女对他父亲为官之事,并无议论,接着说道:“我打听到你家的所在,二更过后,就换上了夜行衣前往。将到你们住的那条街口,忽然发现有一队金兵,正在开来,又有几个武士装束的人,走在前列,窃窃私议。我是自少练过暗器的人,耳力比常人稍为聪敏,隐隐听得他们所说,竟是要到你家办案,似乎是你家出了一个‘叛逆’,他们正要前往缉拿。那时我还未知道他们所要捉拿的叛逆就是你。

  “我吃了一惊,连忙施展轻功,跳上民房,赶在他们的前头,准备通知你的家人。”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下来,望一望耿照,问道:“耿大哥,你是不是还有一位姐妹,她逃出来没有?”

  耿照大为吃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我父母所生,只我一人,并无姐妹!你何以有此一问?”

  那少女也似乎有点惊诧,说道:“我到了你家,还在瓦面未曾跳下,忽见一条人影,突然从屋子里窜上来,我伏在檐槽,她大约没有发现我。月光下看得分明,是个少年女子。我以为是耿伯母的女儿,心想她或者是已得警报,是以出来侦查。刹那间,我踌躇莫决,不知该不该与她打个招呼,因为金兵就将来到,出声怕人察觉,那女子身法很快,我主意未定,她已一溜烟跑了!”

  耿照心头大震,颤声道:“连姑娘,你,你还记得那,那女子的面貌吗?”那少女道:“我只看见她的侧面,并不十分清楚,她是瓜子脸型,身材比你略为瘦小,短发覆额,梳有两条小辫,穿的是湖水蓝色的衣裳,拿着一柄青钢剑。”

  这少女轻描淡写地缓缓道来,耿照听了,却有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平地响起了焦雷,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飞舞,顿感地转天旋。险险晕了过去。这少女描绘的那个女子容貌、装束,不正是他的表妹秦弄玉还是谁?

  只听得那少女继续道:“我当时以为是你的姐妹,不疑有他。事情紧急,我无暇考虑,就立即跳下来,也顾不及通报姓名,便穿房入户,迳自去找你的母亲。

  “忽然我发现一个老仆僵卧地上,太阳穴沁出血丝,看来是刚刚给人害死,随即在一间卧房的门口,又发现了一个婢女装束的少女,死状也是一模一样。我摸进房中,见床上有个中年妇人,我叫了她两声‘伯母’,唉,她已不会答应我了。”

  耿照尖叫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那少女忙将他按着,又把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说道:“死者已矣,你应该保重身子,为你的母亲报仇,不可太悲伤了。”耿照叫道:“不错,我,我,我与那妖女誓不两立!”那少女点点头道:“照当时的情形看来,那个从你家中溜出来的女子,既然不是你的姐妹,那就无疑是杀人的凶手了。她是谁,你认得她吗?”耿照叫道:“她烧变了灰,我也认得。她,她,她,她是我的表妹!”

  那少女甚是惊诧,呆了半晌,说道:“竟是你的表妹么?唉,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她怎么下得这个毒手?”顿了一顿,再接着说下去:“不久,你就来了。当时我还未知道你的身份,于是我就躲到帐后看你如何。后来你哭你的母亲哭得晕了,我也就知道了你是谁啦。就在你晕过去的时候,有几个武士接续进来,被我一一打发,外面的金兵不敢再来,围在外面鼓噪,商量放火。我本想把你背出去……”说到此处,她面上一红,眼波斜溜,接着说道:“但总觉得不便,不如暗中助你为佳。我又想伯母的尸体不能给金狗毁坏,于是我就擅作主张,将伯母移到后院,草草埋葬。然后再赶回来将你唤醒,我是看见你开始爬起来的时候才走的,不过,你大约还未看见我。以后的事情,就是你自己所遭遇的了。嗯,耿大哥,你怎么啦?”

  耿照心中有如刀割,神智也已有点迷糊,喃喃自语:“铁证如山,铁证如山!我该死了心了,不必再去,不必再去了。”那少女道:“耿大哥,你说什么,去哪里?不去哪里?”

  耿照低声问道:“咱们现在走的哪个方向?”那少女道:“你不是说要到马兰谷的天宁寺去么?当然是向北走呀。”耿照忽道:“往南走吧,不往北了!”那少女容光焕发,眼底眉梢都含着笑意,连忙说道:“啊,你改了主意了。好,那就往南走吧。”耿照瞿然一惊,蓦地想道:“我为什么怕和她见面?不行,不行,我不能再对她存有情意了,她是我的杀母仇人!”原来在此之前,他心中一直在想着还要不要到天宁寺去,也就是还去不去找寻他的表妹。他最先是这样想的:“现在既然是铁证如山,水落石出了,那还何须自己再去查根问底?”随即感到自己心底的恐惧是再见到表妹之时,自己会杀了她!因此才要找一个藉口:不到天宁寺去,避免可能见到他的表妹。

  耿照察觉了自己心底的秘密,母亲惨死的情状再次浮现眼前,他痛切自责,惭愧不安,蓦地又叫道:“不,还是往北走吧!”那少女道:“啊,你又改了主意了?”声音面色都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但耿照心有所思,却没有注意到她前后神色的变化。

  那少女柔声说道:“你不要想得太多,太过伤神了。我叫骡车慢慢地走,你好好歇息,好好歇息吧!”声音甜蜜柔和,耿照听了,就像他小时候,母亲在他身边唱催眠曲一样。耿照心力交疲,本来就已困倦极了,不久,就沉沉睡去。

  那少女低低唤了两声“耿大哥,耿大哥!”只听到耿照的鼾声,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那少女忽然轻轻地解开他的衣钮,伸手进去摸索,蓦地双眉一扬,如有所得,迅即就把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件摸了出来。

  油纸包着的正是耿照父亲所写的那份遗书,是用羊皮纸书写的万言书,折成四四方方一叠,那少女打开来刚看了两页,耿照忽地翻了个身,喉头发出急促的“伊呀”之声,似乎是正在做着恶梦,受到惊吓,看那情形就要醒来。

  那少女面色一变,骈指如乾,眼中露出杀气,就要向耿照的穴道戳去,耿照微一侧身,那张俊美的面孔正对着她。不知怎的,那少女忽地心头一软,手指头直打哆嗦,那一指竟然戳不下去,心想:“他受伤已是不轻,我即使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对他的身体也是大大有害。”她最先本想杀了他的,现在却连对他有所伤害的事情都不愿做了,这心理变化来得如此突然,连那少女自己也感到奇怪。

  那少女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道:“他一直把我当作救命恩人,心中对我充满了感激的情意。我从未得到过别人这样的感激,唉,还是不要伤害他吧!”她轻轻地将那份遗书包好,刚刚塞进耿照衣内,耿照蓦地尖叫一声,身体蹦起,“啪”的一下,将那少女的玉手按住!正是:

  扑朔迷离真亦幻,是仇是友未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魔女兴师来问罪

  少年任侠护知交

  原来耿照果然做了一个恶梦,梦中恰似往日光景,他和表妹在阳谷山中姻缘石下嬉戏。他们追逐蝴蝶,采撷野花,濯足山溪,朝霞染红了溪水,碧波微漾,形成了七彩虹霓般回旋着的层层圈环,各种各式奇妙悦眼的石子嵌在水底,如珍珠、如翡翠、如宝石,堆成了水底的宝藏。耿照跳进水中,拾起一颗最美丽的宝石,献给表妹,倾吐他心中的情意,不料表妹突发娇嗔,骂道:“这不是宝石,是假的。你把你对我的爱心比作宝石,你的心也是假的。你的甜言蜜语,是天上的彩霞,美丽得很,却最易消散。总之,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假的。你给我滚开!”突然,美丽的表妹变成了狰狞的夜叉,一抓撕裂了他的衣裳,要吸他的血,要嚼他的心,他也不知怎的,突然记起了表妹是他的杀母仇人,现在撕裂他的衣裳,就是要抢他父亲的遗书,他可以甘心受表妹咀嚼,但这份遗书却万万不可遗失,于是,他大叫一声,“啪”的一下,将表妹的手按住!

  眼睛睁开,光天化日,哪有表妹的影子?在他眼前的却是那位如花似玉的连姑娘,他正在紧紧地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胸前。耿照满面通红,连忙将手拿开,手指触着纽扣,忽然发现自己的衣纽,果然有两颗已经解开,耿照心头卜卜地跳,这刹那间竟不知是梦是真,他慌忙一咬指头,“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很痛,这才知道现在不是在做梦了。

  那少女心头也是卜卜地跳,问道:“你,你这是干吗?”耿照道:“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有人抢我的——我的东西。”他几乎把“遗书”两字,说了出来,幸而醒觉得快,话到口边,方才改了。那少女笑道:“原来你在做恶梦,却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见你呼吸紧促,也想到你可能在作恶梦,但不敢把你唤醒,所以解开你两颗衣纽,让你舒畅一些。”耿照心里暗道:“原来如此。你也几乎把我吓了一跳。”

  骡车继续前行,不久天色入黑,那少女说道:“你身上带伤,若找一处人家投宿,易惹猜疑,不如你就在车上睡吧。我继续赶车,这样也可以走得快些,早点到天宁寺。”耿照喜道:“你真想得周到。可是我怎能累你不得安眠。”那少女道:“你睡着了我给你守夜,我若困倦,随便靠着一棵树打个盹儿也就行了。”耿照又是感激,又觉过意不去,歉然说道:“你是我家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还保全了我母亲的遗体,现在又这样细心地照料我,我来生变作牛马,也难报你的大恩。”

  那少女皱眉道:“不准再提一个‘恩’字,你我二人的母亲情如姊妹,我也早已把你当作兄弟一般了。嗯,你今年几岁?”耿照道:“十八岁了。”那少女道:“哪个月生的?”耿照怔了一怔,不知她何以要这样仔细查问,答道:“九月生的。”

  那少女道:“我和你同年,我是二月生的。”她笑了一笑,接下去说道:“不准你再和我客套的。我的名字叫清波,你叫我名字便行了。”耿照插口道:“这怎么可以?”“要不然,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吧。我比你早出世半年,凭着你我两家的交情,这一声‘姐姐’大约我还可以受得起。”耿照喜道:“这正是我心里想的,只怕冒昧,不敢先提。我一无兄弟,二无姐妹,你肯认我做弟弟,那是最好不过。”当下就叫了她一声“姐姐”。连清波笑靥如花,也叫了他一声:“弟弟”,说道:“照弟,那你以后可要听姐姐的话了。”

  骡车进入一处树林,连清波道:“天刮风了,恐怕会下雨。咱们就在林子里过一晚吧,你连日受惊,听我的话,定下心神,好好的睡一觉吧。”说罢,便自下骡车。耿照道:“你呢?”连清波笑道:“我总不成也睡在车子里吧?这里林深树密,纵有风雨,也可以遮蔽。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给你守夜。”耿照面上一红,心中极是感激,想道:“这位连姐姐既是女中豪杰,又能处处以礼自持,当真难得!”

  夜风送来的香味,树林里虫声唧唧,鸟语啾啾,似乎在合奏“安眠曲”,他心情一松,不久就熟睡了。这一觉直到天明,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他睁开眼睛,阳光已从树叶缝中透下来,林子里一片寂静,他叫了一声:“连姐姐。”不久,就见连清波跑来,含笑问道:“你醒来了,昨天睡得可好?”

  连清波脸有风尘之色,衣角鬓边,还沾有一些尘土,未曾拂拭干净,耿照说道:“多谢你,我睡得很好。咦,你怎么却像跑了远路归来的样子?昨晚未曾睡过吗?”连清波心头跳了一下,想道:“他虽然是个未出过道的雏儿,心思倒很细密。”当下笑道:“幸好昨晚没有下雨,我去猎了一只野兔,早烤熟了,给你作早餐。”耿照与她分食兔肉,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连清波对他细心照料,如是者一路行行宿宿,过了三天,耿照的断骨已经合拢,手足都可以活动了。

  这一日是个艳阳天气,远远可以望见一带青山,马兰谷的天宁寺就在此山中,路程大约只有四五十里。耿照心情舒畅,说道:“待我走下来走走看,我的伤处已经一点不痛了。”

  连清波道:“正好前面有间路边的酒肆,咱们就进去吃点东西吧。你小心走啊!”

  耿照要了一碗稀饭,连清波给他点了两样小菜,正在等着,忽听得邻座一个客人拍桌子叫道:“真的有这种怪事?四空上人的武功不弱啊,怎的天宁寺给人一把火烧了?”

  耿照骤吃一惊,心头大震,把眼看时,只见两个状貌粗豪的汉子,正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谈论天宁寺被毁之事。

  天宁寺离此不远,主持四空上人又是大众熟识的人,那两个汉子带来这样惊人的消息,登时把这个路边小酒肆闹得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群情耸动,酒店、伙计都挤到他们那边,七嘴八舌地打听。

  有一个客人道:“不错,昨晚我也看见山那边起火,只道是一把野火,不料是天宁寺被焚!”这人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常来的熟客。

  有人连忙问道:“四空上人逃出了火窟没有?唉,他可是个好人,我爹爹的哮喘病就是多得他赠药治好的。”

  那粗豪汉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连声说道:“唉,真惨!真惨!”听众的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纷纷问道:“怎么惨法?”“四空上人给烧死了?”“是谁放的火?这么大胆?”

  那汉子道:“不但四空上人死了,阖寺十七名僧众,除了一个烧火的小头陀外,全都给人杀死了!”听到此处,耿照也不禁失声叫道:“都给杀死了?”

  那汉子道:“是呀,都给杀死了!那贼人是先杀人,后放火!”先前那个拍桌子的汉子问道:“来了多少贼人?天宁寺僧个个都会武功,怎能如此轻易被杀?”那汉子道:“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来的只有一个贼人,而且这贼人是个少年女子!长得还挺好看呢!”

  惊诧、悲叹、怒骂,与因怀疑而反诘的诸声纷作,有人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亲眼看见的么?”

  那汉子道:“我不是说有一个烧火的小头陀逃出来了么?是他对我说的。我在白石口遇见他,他受了伤,向我讨金创药。诸位都是乡亲,我不用瞒你们,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个偷马贼,昨晚到张千户家里偷马,没有得手,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那小头陀。”

  当时在金人治下的北方,盗贼蜂起,有的偷马贼是专偷官府和大户的马匹的,却不扰乡民,这等偷马贼在百姓眼中是当作英雄看待的,在这小酒肆的客人都非富豪阔客,因而也就不以为怪。

  那偷马贼继续道:“那小头陀倒伤得不重,他不是给女贼打伤的,他是见势头不对,就钻进茅草里溜走的,手脚给荆棘勾伤了好几处,一路奔跑,又跌了好几跤。幸亏遇见了我。我给他敷上了金创药,他就赶着要到普宁寺去报讯了。天宁寺主持是四空上人的师弟。我见天宁寺火头大起,怕有大队官兵赶来,因而也不敢在附近逗留了。”

  好几个心急的听众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同声嚷道:“不要光说你自己的事情,留待以后再说不迟。你先说说天宁寺的十六名僧众是怎样被杀的?”

  那偷马贼道:“是昨晚午夜光景,那小头陀睡得正浓,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大雄宝殿那边,传来了一阵阵高呼酣斗、金铁交鸣之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骇人心魄的尖叫。

  “那小头陀也算胆大,爬起身来,便到佛像背后张望,大雄宝殿里点有长年不熄的长明灯,灯光下看得分明,只见阖寺僧众围攻着的乃是一个女贼,这女贼梳着两条小辫儿,手提一柄青钢剑,年纪很轻,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那女贼年纪虽轻,却是厉害得很,她身法快得出奇,东一飘,西一闪的,就恍如蝴蝶穿花,在众僧之中穿来插去。只见她把剑舞成了一团银虹,护着身躯,剑法倒是守的多,攻的少。但她的暗器却是狠毒之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见她蓦地把手一扬,就有一个僧人倒了下去。那小头陀开始张望之时,已有几个僧人丧生在她暗器之下了。看了不多一会,地上更是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

  “那小头陀吓得直淌冷汗,忽地一个僧人在地上骨碌碌地直滚过来,滚到了他的身边,这个僧人平素和他交情很好,那小头陀连忙将他扶起,想要救他,只见他的两边太阳穴,都已穿了一个小洞,血流如注,早已死了!”

  耿照听到此处,心中的惊恐只怕决不在那小头陀之下,听这偷马贼的转述,那小头陀眼中所见的女贼,不是他的表妹秦弄玉还是谁?她所用的暗器,当然就是她曾用以杀害王安的那种透骨钉了。

  耿照心中浮起他表妹往日温柔的模样,“唉,她怎的突然间变得如此穷凶极恶了?”心中又不觉暗暗奇怪,他回想李家骏和他所说的话,姨父弃家逃走的前夕,曾对李家骏说明是要到天宁寺暂时投靠的,所以才叫李家骏在散完金银之后,就到天宁寺找他。依此看来,天宁寺僧人,与姨父的交情一定不错,最少也不是敌人。那么表妹又有什么道理去屠杀天宁寺的僧众?除非她是丧心病狂,否则再也没有第二个理由可以解释!

  耿照的思路迅即又被那偷马贼的话声打断,那偷马贼待众人惊诧叫嚷的声音稍稍平静之后,接续说下去道:“那小头陀吓得魂不附体,但还有令他更吃惊的事情。有几个武功较高的僧人,未曾给暗器打中,扑到了那少女的身边,正要施展擒拿手法将她活擒,忽地一个僧人哈哈大笑几声,就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僧人哈哈大笑几声,照样又倒了下去!那笑声可怖极了,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笑声,而是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魔鬼的笑声。那小头陀在和我说起来的时候,还透露着极其恐怖的神情!他说,在那刹那,那美貌的少女在他眼中也变成了魔鬼!”

  耿照听到这里,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暗自想道:“这分明就是我姨父家传的独门点穴功夫!这女贼既会用透骨钉,又会点笑腰穴,那一定是她,决不会错了!”

  那偷马贼继续说道:“小头陀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再看下去?他走得慌张,一不小心,碰跌了神座上的一件法器。那女贼冷笑说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还埋伏有人么?’一扬手,就把暗器向那小头陀打来,同时身形也就向他这边扑到。

  “这小头陀本事低微,怎能抵敌?一听得那暗器刺耳的破空之声,已吓得双腿酸软,站立不稳,变了个滚地葫芦。忽听得当的一声,那女贼叫道:‘老和尚,好功夫!’这小头陀一摸,自己的首级还在颈上,始知侥幸逃了性命。偷偷一看,只见主持四空上人正在用方便铲压着女贼那柄长剑。想来那枚暗器也是四空上人给他磕飞了。

  “忽见那女贼身形一晃,一个盘旋,疾的抓起了一个欺近她身前的胖和尚,将那胖和尚朝着四空上人的铲头送去,喝道:‘好呀,老和尚,你想大开杀戒吗?我亲手把活人给你送来了!’这胖和尚正是四空上人最心爱的弟子,他吓得急忙把方便铲缩回,那女贼真是个狠毒的魔鬼,竟把这胖和尚当作盾牌,疾扑上去,只听得唰的一声,四空上人已中了一剑,血流如注,大声叫道:‘魔劫,魔劫!你们还能够逃走的赶快逃走!不必再顾老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