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三马拦住桑青虹之后,群雄对公孙奇夫妻更是加紧进攻。铁大鼎裹好断臂的伤口,娄师陀调匀了内息,又再加入战团,这两人虽然是受了伤,但他们功力深湛,顽强之极,受伤之后,满腔怒气,切齿报仇,打得更猛。去了三马,补上这两个人,围攻公孙奇夫妻的主力,不是削弱,而是更加强了。

  华谷涵扇子一指,解开了珊瑚的穴道,无暇问她来历,转身便走。耿照想起桑青虹对他到底是有过好处,这时眼见桑青虹性命难保,却不禁有点恻然,多看了一眼。珊瑚低声道:“耿大哥,不管你心意如何,此间之事,你我都是无能为力的了!”耿照默然不语,也只好转过了身,拉着珊瑚便走。

  尚未走出大门,忽见一条人影,来得快极,华谷涵眼光锐利,看出是个背插拂尘的白衣少女,不觉心中一震,“是她来了!”

  华谷涵心念未已,这少女已是闪电般地进了大门,眼看就要和华谷涵碰上,华谷涵迅即一个“移形换位”,巧妙闪开,只觉香风扑鼻,那少女轻轻“噫”了一声,已是擦肩而过。东园望在武林中辈份极高,是介于邪正之间的人物,脾气古怪,一向倚老卖老,心里却在想道:“岂有此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儿竟敢横冲直撞,不把老夫看在眼里。我偏不让路,看你如何?”念头刚动,只觉微风飒然,陡然间一股力道涌来,原来是那少女的长袖挥出,贴着东园望的腰身轻轻一带,凭着东园望这等老练的功夫,竟然给她攻个措手不及,未能避开。少女的那股力道用得恰到好处,东园望身不由己地转了一圈,让开了路。东园望转了一圈,身上所受的劲道也登时消失,稳了身形,毫无伤害。东园望心中明白,这少女只是要他让路,并未用内力震他五脏,否则自己早受重伤了。东园望的功力虽然未曾完全恢复,但也是一等一的功夫,竟禁不住这少女衣袖的轻轻一带,心中好生骇异!

  华谷涵已看出来者是谁,刹那间心中转了几个念头,寻思道:“且看她如何?不必忙着招呼,她终须要找我说话。”华谷涵冷眼旁观,珊瑚则已失声叫道:“小姐,小姐,你来了呀!”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蓬莱魔女柳清瑶。

  蓬莱魔女已看见珊瑚和耿照站在一道,心中也有点奇怪,但无暇多说,挥挥手道:“你们且站过一边!”脚步不停,向前直走,前面宋金刚这班人围着公孙奇夫妇,激战正酣。

  宋金刚认得蓬莱魔女,叫道:“柳女侠,你来得正好。这魔头困兽犹斗,请你助一臂之力,早点收拾了他。”

  公孙奇忽地也大声说道:“师妹,你来得正好,快把愚兄杀了,一来成全你的威名,二来也省得愚兄受这班鼠辈的凌辱。愚兄死在你的手下,死也瞑目!只是我的爹爹,以后可得拜托你照顾他的晚年了。”

  蓬莱魔女这一瞬间心情激荡之极,她明知师兄作恶多端,但念及师父对她的教养深恩,念及师父对这不肖师兄又恨又爱的心中隐痛,再听了公孙奇这番激愤而又辛酸的言语,她又焉能投井下石,与师兄作对?

  宋金刚等人并不知道蓬莱魔女与公孙奇的关系,陡然听得公孙奇叫她“师妹”,都不禁吃了一惊。公孙奇也因心神不定,又给娄师陀刺了一剑,虽非要害,却是血流如注!

  蓬莱魔女忽地缓缓说道:“请诸位看在我的份上,各自回去吧!”

  蓬莱魔女虽然名震江湖,但这一班人也非等闲之辈,其中只有宋金刚一人和蓬莱魔女相识,其他人众,只是听过她的名字而未曾见过她的功夫,焉能给她一言吓退?人人心中均是想道:“杀虎容易放虎难,公孙奇夫妻比猛虎凶狠百倍,今日放过他们,日后祸患无穷!”

  彝山双雄娄师陀、盘大王性情最为暴躁,娄师陀“哼”了一声道:“我们割了公孙奇的首级自然会走,不必你催!”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唰的一剑,就向公孙奇刺去;盘大王更是连话也懒得说,呼呼风响,金刀夹掌,早已是左攻公孙奇,右击桑白虹。其他各人见他们二人动手,也一窝蜂地涌上,而且人人使出杀手绝招,意欲一举便将公孙奇杀了,那时造成定局,料蓬莱魔女也无可奈何。哪知蓬莱魔女出手更快,她一声冷笑,淡淡说道:“诸位既然不卖我的面子,那就请恕我也不客气了。”话犹未了,拂尘一展,只听得“当当”两声,盘大王的金刀,娄师陀的长剑,同时给她卷去,盘大王那柄金刀,重七十二斤,飞上空中,“轰隆”一声,将屋顶撞穿,飞出了屋外。宋金刚大惊,慌忙后退,杜永良却还来不及收势,一剑刺到了蓬莱魔女胸前,蓬莱魔女心道:“看他是东海龙弟子的份上,让他知难而退吧。”倒转拂尘,杆尖一点,正中杜永良的腕脉,杜永良虎口一麻,青钢剑也登时坠地。

  蓬莱魔女滴溜溜一个转身,又杀入了青海三马那群人中,长袖一挥,“啪”的一声,打落了马驰的大斫刀,拂尘一展,卷去了马奔的长剑,纤足一起,又踢落了马行的判官笔。但见她衣袂飘飘,宛如穿花蝴蝶,举手投足,挥袖扬尘,无一不是恰到好处,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转瞬之间,群雄的兵器尽都被她打落。公孙奇也看得好生惊骇,心中想道:“我纵然没有受伤,也决不能似她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班人都打败了。她所使的功夫,有许多我也未曾学过,想来是我父亲晚年所创。哎,原来我家的武功,如此奇妙,其实并不输于桑家,可叹我见异思迁,反而让她一个外姓女子,全得了我家的真传了。”再看蓬莱魔女月貌花容,不知比他的妻子桑白虹胜过多少,心中不觉暗暗后悔。

  桑青虹刚才被马氏三雄杀得香汗淋漓,如今一得解围,怒气未泄,唰的一剑,竟向失了兵器正狼狈不堪的马奔刺去,蓬莱魔女大喝道:“住手!”拂尘一挥,桑青虹的剑尖被她一拂,歪过一边,但她的武功在群雄之上,蓬莱魔女那一拂,只用了三分功力,却还未能将她的青钢剑拂落。桑青虹使出“大衍八式”的上乘功夫,剑锋一颤,居然又刺过来。蓬莱魔女心中着恼,加了几分内力,拂尘一招“倒卷天河”,这才听得“哐啷”一声,桑青虹的青钢剑,终于脱手坠地了。

  桑青虹面色灰白,做声不得。桑白虹说道:“柳姑娘,我妹子不懂事,你看在她姐夫面上,担待些儿。多谢你解开了这场纷争,今日之事,过了便算。只要这里的列位英雄不再来找碴子,我夫妇俩也决不向他们算账便是。”原来桑白虹早已看出蓬莱魔女的心意,知道她只是为了同门的情谊,才保护公孙奇的,却并非完全站在公孙奇这边。桑白虹这番话其实是言不由衷,她已打定主意,只待过了今日之难,待他们夫妇养好了伤,便要一个个地报复。

  蓬莱魔女道:“师兄,你怎么说?”公孙奇声音枯涩,叫了一声:“师妹……”底下的话未曾出口,忽地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晃了几晃,突然倒地。原来他内力消耗过甚,已呈油尽灯枯之象。恶斗一停,精神松散,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蓬莱魔女大惊,忙扶起她的师兄。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狂笑之声,华谷涵朗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吟声清越,到了最后那一个“愁”字,声音已似在数里之外,原来当蓬莱魔女打落了群雄的兵器之时,华谷涵与东园望已飘然走了。这笑声、诗声,是华谷涵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远远送来的。

  珊瑚叫道:“小姐,这人就是你要找的那人,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蓬莱魔女呆了一呆,心头怅惘之极。她入门之时,早已看出华谷涵武功卓绝,心中已自思疑,如今听到了这笑声、诗声,不必珊瑚说明,她也已经知道是“笑傲乾坤”华谷涵了。

  听他这一首诗,内中实似含有许多难言的情意。蓬莱魔女聪明绝顶,过耳即能背诵,她心中再次默念这一首诗:“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第一句似是说华谷涵之所以“弹剑狂歌过蓟州”,也正是为了寻觅她;二、三两句则是华谷涵自己慨叹“红豆空抛”、“知音难觅”;第四句以一个“愁”字了结,更是寄意遥深,似有无限衷情待诉。蓬莱魔女想起华谷涵送给她的那三件东西,想起了其中的那对联体孖生的红豆,不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再想起自己的身世之谜,自己父母究竟是谁,是否还活在世上,这种种疑团,也只有向华谷涵才问得明白,她几乎就要追出门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也发觉她扶着的师兄,手足已经冰冷,她师父只有这个儿子,她又怎忍在这样危险的关头,坐视师兄死去?蓬莱魔女想起师父待自己的恩情,终于抑制下追华谷涵的念头。她扶起了师兄,手掌贴着他的背心,一股真气从她的内心大穴透了进去,过了半晌,公孙奇才睁开双眼,低声说道:“师妹,多谢你啦!”

  桑白虹在一旁默默看着蓬莱魔女为她丈夫运功疗伤,内心却似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十分激动,又似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混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惊惶、妒忌、感激、忧虑……种种情绪,互相纠结,刺得她的心头隐隐作痛。为丈夫的受伤而惊惶;为丈夫对蓬莱魔女所流露的情意而忧虑;对于蓬莱魔女的尽心尽力为她丈夫疗伤,则是又感激又妒忌。但此际她自己的功力尚未恢复三成,决无本领为丈夫运功疗伤,却只有倚靠蓬莱魔女了。

  蓬莱魔女的心思却是单纯,她只是为了感激师父之恩,要救活师父的独生爱子。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什么避嫌,更想不到师嫂会对她存有敌意。她全神贯注地为公孙奇运功疗伤,待到公孙奇苏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了,她才吁了口气。

  宋金刚这班人早已走了,公孙奇道:“师妹,真是惭愧,我、我不知从哪里说起……”蓬莱魔女道:“师兄,你能够知错就好。你不必思想太多,静心调治吧。我这里有几种药丸 ……”桑白虹道:“我们有自练的大还丹,柳姑娘你就不必操心啦。”蓬莱魔女笑道:“不错,我一时忘记了,你们桑家的大还丹是最好的补中益气的灵药。嫂子,请恕我不能久留,我把他交给你料理了。”公孙奇道:“师妹,你就要走了?我爹爹他,他老人家怎么样?我想知道他的消息。”蓬莱魔女道:“他老人家很好。师兄,我也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不过,不必急在此时,待你养好了伤,我会再来探望你的。”她治好了师兄的伤,心中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华谷涵的影子在她脑海中重现,华谷涵的笑声在她耳边索回,她是急着要去追赶华谷涵了。

  珊瑚叫道:“小姐,等等我!”拉着耿照紧紧跟着蓬莱魔女,转瞬间已走得无影无踪。桑白虹冷冷说道:“你的好师妹说过要回来探望你的,你不必呆呆地望出去的!”公孙奇瞿然一惊,连忙说道:“娘子,你是从哪儿说起,我是感激她解救了今日之难,这干醋你吃得好没来由。”桑白虹冷冷一笑,心中自打主意。

  蓬莱魔女走出城堡,在孤鸾山下停下脚步,珊瑚追了上来,说道:“小姐,我有事禀告 ……”蓬莱魔女道:“你先回山去吧,你们的遭遇,待我回去再听你说。耿公子,我看你的武功已大大精进了,我不知道你何以得罪桑家,但我可以担保他们不会再与你为难了。我那枝令箭,还在你身上吗?”耿照道:“已给你师兄拿去了。”

  蓬莱魔女无暇追究,另给了他一枝令箭,说道:“凭你现在的武功,再有这枝令箭,此去江南,大约没有什么灾难了。好,祝你一路平安!”

  珊瑚忽道:“小姐,慢走!我要请你恕罪……”声音有点哽咽,蓬莱魔女愕然止步,回头道:“珊瑚,你有什么心事?”珊瑚道:“小姐,请恕我不能服侍你啦,我,我不想回山了。”蓬莱魔女怔了一怔,望了耿照一眼,微笑说道:“不是想和耿相公一道走吗?”珊瑚道:“倒不是为了这个缘故,耿相公现在无需我来护送的了,但我已打听得我杀父之仇的消息,此人现在江南。”蓬莱魔女问道:“是谁?”珊瑚道:“是四霸天中的南山虎——南宫造。求小姐允许我到江南报仇。”

  蓬莱魔女与珊瑚名为主仆,情如姐妹,听了这话,既为她欢喜,也为她担忧,道:“南山虎的武功委实不弱,只怕你不是他的对手。”珊瑚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打不过他,也是要拼一拼的。”蓬莱魔女想了一想,说道:“珊瑚,多谢你这几年来一直陪伴着我,现在你要为父报仇,我不能拦阻你,我没有什么东西送你,这本小书你带去吧。”

  珊瑚接过一看,原来是蓬莱魔女手抄的“天罡拂尘十八式”和“柔云剑法三十六式”,虽不是蓬莱魔女的全部武学,却是她武学精华所在。拂尘本是柔软之物,但天罡拂尘十八式却是用的阳刚功夫,练成之后,可以把拂尘当作刀剑;“柔云剑法”则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练成之后,可以把百练精钢的宝剑化为绕指柔,这样刚柔互易,端的是武学中罕有的功夫。蓬莱魔女道:“你练了这两样本领,虽然也未必就一定胜得过南山虎,但料想他要伤你,那也很不容易的了。”

  珊瑚喜出望外,但欢喜之中却带了几分感伤,不禁潸然泪下,说道:“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真不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蓬莱魔女强笑道:“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愿你了却平生大事,一去报了父仇,再找个如意郎君,将来你与妹夫同来见我,做姐姐的就欢喜无限了。”珊瑚忍了眼泪,也强笑道:“小姐,我也祝你早日了却心愿,见着送你红豆的人,小姐,我走啦!”

  珊瑚与蓬莱魔女含泪告别,耿照意想不到珊瑚又与他同行,心头却是不由自己地感到喜悦,走到山坳,低声说道:“瑚妹,我只道要与你分手了,谁知咱们又同往江南。你这次冒险而来救我,我粉身碎骨无以报答,将来你报仇的时候,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亦所不辞。”珊瑚嫣然一笑,说道:“这些话到了江南再说吧。让小姐听见了,她会取笑咱们的。”蓬莱魔女没听见他们的话,但她从珊瑚、耿照的神情眼色之中,已然可以察觉他们二人互萌爱意,眼看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由得一阵欢喜,又是一阵惆怅。

  蓬莱魔女心中想道:“珊瑚的身世和我同样可怜,但是她却比我幸运多了,她有耿照陪她同往江南,我还在独自探索我的身世之谜。嗯,却到哪儿去寻觅笑傲乾坤华谷涵呢?”想至此处,脸上不觉微微发热,珊瑚临走时那句祝辞:“祝你早日了却心愿,见着送你红豆的人。”似是一颗石子投进她的心湖,余波荡漾,久久未能平静。珊瑚这句话也揭破了她心底的秘密,这秘密是她自己也不敢触及的。——她去寻觅笑傲乾坤华谷涵,只是为了探索身世之谜吗?还是为了也要找个知心的人儿,就像珊瑚找到耿照一样?

  “今日本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意外地碰见了他,却谁知又当面错过了。”华谷涵的诗句:“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又一次地触动了她的情怀,“不论如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着他。我要向他查询我的身世之谜,我还要向他问个明白,他送还红豆,临走狂歌,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蓬莱魔女寻思:“他是和东海龙一同走的,东海龙元气未曾完全恢复,我未必追他们不上?”

  走了一程,地上发现许多凌乱的足印,这是宋金刚这班人留下的。蓬莱魔女心想:“华谷涵决不会与这些人同行。”于是改了一个方向,又走了一程,这回果然发现了一个异乎常人的大足印,但却没有发现另外的足印,这大足印决不会是华谷涵的。但蓬莱魔女一想,即明白了其中道理,“华谷涵轻功卓绝,踏雪无痕,焉能在地下留下足印?东海龙身材高大,他的轻功虽也很好,但却是受了点伤,落步难免沉重,这大足印一定是东海龙的了。只要追上了东海龙,那就一定可以见着华谷涵。”这推论似乎不错,但蓬莱魔女却未想到,华谷涵和东园望也只是萍水之交,东园望虽然受了点伤,武功却早已恢复了六七成,亦无需乎华谷涵保护。她只道他们二人是同来同去的,便下了决心,跟着这大足印追踪。

  可惜蓬莱魔女先后为了救治师兄以及和珊瑚谈话,已耽搁了不止一个时辰,她的轻功虽然远胜于东园望,但急切之间,却怎能追上?

  蓬莱魔女跟着足印穿山过岭,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足印到了平地,不久又到了大路。大路上来往人多,车轮的轨迹,健马的蹄痕,行人的脚印,重重叠叠,早已把东园望的脚印掩盖了,哪里还能分辨出来?

  蓬莱魔女不肯死心,想道:“听说东海龙每年要到泰山一次,他这次离开了海岛,很可能也要到泰山去住几天。我索性追到泰山去,若还不见,再出海找他。总要在他的身上追查出华谷涵的下落。”

  蓬莱魔女一路追踪,不到两日功夫,已从商河县来到泰山脚下,走了七百里路程。这时已是暮霭苍茫,瞑色四合、夜幕初降的时分了。蓬莱魔女在山脚歇了一会,正自寻思要不要待到明日上山,忽听得隐隐似有笑声,宛如游丝袅空,若断若续,随着山风送来,虽然不很响亮,但却甚为清晰,从这么高的山峰上传来的笑声,山下居然可以听到,显然是一个内功极其深厚的高人所发。

  蓬莱魔女精神一振,心想:“难道华谷涵已知道我追来了,发这笑声引我?嗯,若然不是笑傲乾坤,旁人也无如此功力。”于是不再踌躇,立即上山。

  山间明月冉冉升起,抬头望去,峰峦隐约,俨如蒙上了一层薄雾轻绡,泰山夜景,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更显得幽美无伦。过了“岱宗坊”,仰望泰山顶,浮云奇幻,变化万千。古人把它形容为“云以山为体,山以云为衣”,有时朵朵白云倏然飞出,似是把山峰拦腰切成两段,看上去好像山上有山,更属罕见奇景。但蓬莱魔女却无心观赏,心中只是想道:“云海茫茫,但不知他藏身何处?”默念唐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两句,不禁一片惘然。

  忽听得前面传来几种乐器混合的乐声,蓬莱魔女仔细一听,有清亮的声音,有激越的笳声,还有“咚咚”的铜鼓声,蓬莱魔女大为奇怪,心里想道:“是谁夜间在此奏乐,若说是华谷涵和东园望,但听来又不止两种乐器,最奇怪的是还有塞外的笳声。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物?”乐声越来越高,诸声杂作,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蓬莱魔女心头一凛,心道:“这是一片杀伐之声,决非心性平和的隐士高人所奏。”但亦可以料想得到,这些人也决非寻常人物。蓬莱魔女好奇心起,不管其中有没有华谷涵,便循着乐声的方向寻去。

  山路弯弯曲曲,过了“二天门”,远远望去,有五棵古松,老干苍虬,枝条茂密,遮住了月光。传说秦始皇曾在这里避过风雨,封这五棵松树为“五大夫”,“秦松挺秀”是泰山八大景之一。蓬莱魔女心想:“这些人在秦始皇避过风雨的松下奏出杀伐之声,胸中抱负,实是不凡。”这时蓬莱魔女已隐约可以看出松树下人影幢幢,但因月色朦胧,古松的枝叶又极茂密,人数多少,却是看不出来。

  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借物障形,又走近了一段路,天空飞来一片浮云,遮着月亮,夜色如墨。乐声倏然停止,忽听其中一人哈哈笑道:“我又得了一首新词,你们听听!”于是朗声吟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蓬莱魔女听了这阕新词,也不禁吃了一惊,心想:“好凶的口气!只因浮云蔽天,碍他赏月,他就恨不得要一剑腰斩紫云,好仔细看嫦娥体态。似他这等凶横霸道的,普天之下,只怕没有第二个了。”

  在刚才月被云遮之际,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飞身上了一棵古松。这时云开月现,蓬莱魔女轻轻拨开树叶,偷望下来,只见松树下约有十余名男子,有的武士装束,有的文人打扮,这些人排成了两排,当中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圆领窄袖五色绣龙的长袍,脚登鹿皮马靴,头戴一顶貂皮披风帽,相貌颇为威武,看他对这班人的神气,似是一个身份很高的贵人。他朗吟了这阕新词之后,哈哈大笑。

  这些人拍手赞道:“好词,好词!”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似是要卖弄学问,摇头晃脑地说道:“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真是奇句,奇句!想古来那些腐儒,也曾有过许多吟咏嫦娥的诗词,不是为嫦娥抒发幽怨,就是为自己空寄相思,哪里及得上主公这首新词的立意新奇,豪迈超俗。”又一个道:“想古来吟咏嫦娥的佳句,首推李商隐的那首‘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就只知道怜悯嫦娥,却不懂如何去解嫦娥的寂寞。主公,你一剑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嫦娥也一定很感激你了。”这些人说辞纷进,大拍马屁,蓬莱魔女听了,颇觉作呕,但也不能不承认那人的新词,确是异想天开,奇句不凡。

  那人哈哈笑道:“不嫌我太粗鲁了么?”那些人又纷纷说道:“主公是天下第一人,主公赏识嫦娥,嫦娥若是有知,也定感恩宠,说不定还要下凡来叩见主公呢。”

  那人又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朕生平有三个愿望。一愿国家大事,皆自我出;二愿亲自指挥将帅,讨平各国,将各国的君主,都俘虏来问他们的罪;三愿得天下绝色的女子做我的后妃。如今第一个志愿是已经达到了,第二个志愿嘛看来也总可以做到,只有第三个志愿,那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蓬莱魔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寻思:“听此人的口气,难道他竟是金主完颜亮?”

  蓬莱魔女猜得不错,这人正是金国的当今皇帝完颜亮。此人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荒淫无道,无所不用其极。但野心却是极大,也颇有才情。

  他这次来到泰山,是想学中国古代帝王的“封禅”之举。(羽生按:中国古代以为泰山最高。“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到泰山来祭天地,是表示帝皇至高无上的尊严的一种仪式。)“封禅”既毕,这晚就在泰山赏月,蓬莱魔女恰好遇上。

  那个最善于拍马屁的文臣道:“主公无须烦恼,依小臣之见,美人也并不难求。”完颜亮斜着眼睛问道:“到哪里去求啊?”那人道:“江南素多佳丽,主公你兴兵灭了赵宋,那时江南的女子玉帛都属主公所有,还怕选不到绝色的美人?”完颜亮闻言意动,笑道:“听说西湖风景绝佳,临安(今杭州)成了南宋京都之后又极是繁华,倘若得在西湖上拥江南佳丽,赏山色湖光,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那文臣道:“可不是么!南宋词人柳永有一首‘望海潮’,把临安风景人物写得美极了,主公不知可听过么?”完颜亮意兴更豪,说道:“你唱来听听。”

  那文臣轻捻沙喉,装模作态,曼声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现,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完颜亮哈哈大笑道:“好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咱们今年就到临安过中秋,赏桂花去也!哈哈,我投鞭足以断流,何愁他天堑不能飞渡!”那些文巨武将欢声雷动,齐道:“主公英武圣明,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干戈一动,江南定可一鼓荡平!”完颜亮哈哈大笑道:“但也不可太轻敌了,左仆射,你替朕起草诏书,回大都之后,立即征集各部精兵,克日兴师!”

  蓬莱魔女听得大怒,寻思:“这是极难得的机会,我且把这狗皇帝一剑杀了,也免得生灵涂炭。”猛喝一声:“金狗看剑!”倏地从树上跳下,剑光如练,迳刺完颜亮。

  完颜亮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是个绝色女子,随即又哈哈笑道:“美人何必到江南去求,这个女子就胜于月里嫦娥!你们将她拿下,却不可将她伤了!”

  完颜亮的随身侍卫,都是一等一高手,怎容得蓬莱魔女杀到完颜亮身前,早把她挡住。蓬莱魔女左手飞舞拂尘,右手挥动长剑,展开了“天罡拂尘三十六式”和“柔云剑法”,在众武士包围之中,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那些武士不敢伤她,却是吃亏,只听得“当当”两声,两名武士的长剑已给她拂尘卷去,紧接着唰的一剑,又一名武士给她利剑刺穿了咽喉。众武士见她如此厉害,无不大惊,但蓬莱魔女要想突围,一时间却也不易。

  忽地有个武士叫道:“我识得她,她是蓬莱魔女柳清瑶。各位小心了!”一条长鞭,矫如游龙,倏地从蓬莱魔女下三路卷来。正是:

  惊见名山腾剑气,蓬莱魔女遇天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忍令上国遭胡辱

  拟绝天骄拔汉旌

  这个武士是四霸天中的“北芒狗”——北宫黝,他使的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端的十分厉害。蓬莱魔女冷笑道:“好,我今日先杀狗,后屠龙!”她的拂尘和长剑应付众武士的各般兵器,已腾不出手来,北宫黝就是觑准她这个弱点,长鞭卷地扫来,攻她下盘,叫她无法招架。

  哪知蓬莱魔女的内功已到收发随心、摘叶伤人、飞花杀敌的通玄境界,就在长鞭卷到的那一刹那,她运了口气,柳腰轻摆,系腰的绸带忽地飞出,北宫黝的长鞭卷不着她的脚踝,她的绸带反而卷着了北宫黝的长鞭。

  蓬莱魔女喝声:“撒手!”移足就向鞭梢踏下。斜刺里一柄长枪闪电刺来,这人是金国的御林军副统领,出名的“闪电神枪手”,只听得“哐啷”声响,蓬莱魔女一剑削断他的枪头,但他的枪尖却也先刺穿了蓬莱魔女的腰带,北宫黝解了束缚,长鞭已是倏的收回。

  北宫黝的武功比起蓬莱魔女当然是相形见绌,但他名列“四霸天”,毕竟也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他加入战团,一条长鞭,神出鬼没,乘暇抵隙,配合同伴的攻击,对蓬莱魔女也是增加了不少威胁。蓬莱魔女独力难支,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

  完颜亮哈哈笑道:“这分明是蓬莱仙子,怎说是蓬莱魔女?”北宫黝退后数步,离开了蓬莱魔女长剑、拂尘的威胁,说道:“主公明鉴秋毫,说得丝毫不错。这女子本来确是号称蓬莱仙子,只因她心狠手辣,江湖上才把她的绰号改了。”完颜亮笑道:“朕不怕她心狠手辣,只要你们将她擒了,朕就重重有赏。”

  那个善于拍马的文臣侍立在完颜亮身边,笑道:“主公词中那两句佳句,微臣意欲妄改一字,那就完全切合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颜亮道:“改哪个字呀?”那文臣道:“将一个‘云’字改为‘裙’字,就变成了‘一挥截断紫裙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嘻嘻,这岂不对了眼前的情景了?”完颜亮大笑道:“妙,妙,你改这个字,俗到极了,却也有趣极了。但不嫌唐突美人儿么?”

  这两君臣肉麻当有趣,越说越下流。蓬莱魔女大怒,忽地背向那个绰号“闪电神枪手”的御林军副统领,背心突然向他撞去。那副统领已换过一杆长枪,这时正向蓬莱魔女刺来,但他却意料不到蓬莱魔女有此怪招,不由得心中一凛:“我这一枪刺去,怕不把她搠个透明窟窿!”要知金主已有吩咐,是要将蓬莱魔女生擒,这副统领最多敢将她刺伤,却怎敢将她刺死?心中一凛,长枪闪电收回。哪知蓬莱魔女正是要他如此!

  那副统领正待换招刺她脚跟,想叫她摔一大跤,哪知他号称“闪电手”,蓬莱魔女的身手却比他还快半分,就在这瞬息之间,蓬莱魔女已是唰的反手一剑,仍然滑步倒行,头也不回,长剑已是从胁底穿出,向后刺去,竟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剑就穿过了那副统领的喉咙!蓬莱魔女这一着看似冒险之极,其实她已是计虑周详,副统领那一枪即算不收回变招,刺着她的背心,她有护体神功,也不会致命,最多是受一点伤。蓬莱魔女本来就是拼着受一点伤突围的;现在由于这副统领心存顾忌,稍一踌躇,却先被蓬莱魔女杀了。蓬莱魔女则毫发无伤。

  这副统领一死,登时也就打开了一个缺口,副统领两侧的武士虽然立即过来填补空当,但他们武功比那副统领又差得多,蓬莱魔女运剑如风,唰唰两剑,瞬息间又杀了两名武士,身形一起,捷如飞鸟,人在半空,一招“倒卷珠帘”,左手拂尘,已是对准了北宫黝凌空击下!

  北宫黝吓得魂飞魄散,长鞭一抖,急忙使出了他最得意的一招绝招——“八方风雨会中州”,长鞭抖起一圈圈的波浪,只听得“呼”的一声,蓬莱魔女拂尘卷去,一下子就把他的绝招破了。北宫黝只觉手腕突然似是给利针一刺,不由得五指一松,说时迟,那时快,他那条虬龙鞭早已被蓬莱魔女卷去。蓬莱魔女喝道:“狗才纳命!”身形落地,“呼”的一声,拂尘再展,北宫黝扑倒地上,和衣一滚,只听得“嗤嗤”声响,原来蓬莱魔女以上乘内功,力透拂尘,尘尾散开,千丝万缕,一齐罩下,那根根尘尾,都似变作了利针,把北宫黝的衣裳刺得千疮百孔,只是这么一招,就在北宫黝的身上添了数十处伤口,幸而北宫黝功力也颇不弱,他刚才那招“八方风雨会中州”,又稍稍消去了蓬莱魔女一点劲道,滚得又快,虽然被尘尾刺伤了几十处,却还未曾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