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脚点危石,手攀藤蔓,转眼之间,就上了那座危崖,途中还随手摘了一朵茶花。

  上面倒是一块平地,蓬莱魔女定睛一瞧,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只见那块草坪上,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堆乱石,乱石上各有三颗人头,正中间有块形如镜台的圆石,石上也有一颗人头,共是一十三颗人头!

  蓬莱魔女身为冀鲁的绿林领袖,剑底也曾诛过不少奸邪,只是发现人头,还不会令她吃惊,令她吃惊的是,这些人头竟有许多是她认识的人,而且还有几个是向她纳贡、依附于她的山寨寨主!

  蓬莱魔女可以看出,这些人头,都是给人用药水炼过的,面目完整,神情如生,只是比生前缩小了一半有多。蓬莱魔女一路看过去,心里越来越是惊疑,“只就我所认识的这几个人而论,快马韩的五虎断门刀是武林一绝,铁拐李的乱披风拐法也曾纵横绿林,还有跳虎涧的柳麻子和饮马川的杨大眼也都是一方之霸,这些人武功委实不弱,怎的都给人杀了?”再看到正中间圆石上那颗人头,更是吃惊,那是山东绿林大豪、新任一股义军首领的褚大海,此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性情豪爽,任侠仗义,素为绿林好汉推重。蓬莱魔女崛起之后,他起初不服,后来见蓬莱魔女力抗金兵,行事磊落,武功又是世所罕见,这才心悦诚服地与蓬莱魔女深相结纳,自愿作她的部属,蓬莱魔女也很敬重他,不敢以部属看待,而尊他以大哥之礼,因此这褚大海实际上就等如蓬莱魔女在山东的副手。此际,蓬莱魔女见褚大海也被杀害,不由得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心想:“凶手把这些人头摆在此处,不知是何用意?可能会有人来,我且在此守候。求褚大哥在天之灵保佑,让我捉着凶手,替你报这血海深仇。”当下将褚大海的人头拿了下来,用一件衣裳包好,其他的人头,她就无法一一收拾了。

  树林里远远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与风刮茅草的声响并无多大分别,但蓬莱魔女是江湖上的大行家,一听就知是有轻功高明之士来到,心想:“我且看看来的是谁,有何动作?”

  她拾起人头,跳上了一棵大树,藉那繁枝密叶,掩蔽着身体,过了一会,果然看到有一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了。来的是个面色焦黄的干瘦老头,脚登穴耳麻鞋,身披黄麻大褂,和他的面色配合,一片深黄,就似一段枯萎的树枝,直挺挺地竖在四面山花之中,色泽显得非常的不调和,令人看了一眼,就觉得心里厌烦。

  这枯瘦老头步出树林的时候,发出一声狞笑,显得十分得意的样子,目光缓缓地从一堆堆的人头上扫过,忽地“咦”了一声,双眉倒竖,这时他已发现失去了中间的一颗人头。

  蓬莱魔女心道:“这些人多半是他杀的了。”从树叶缝中望将下去,只见这怪老头脸色黄里泛红,显得气怒不堪,两个太阳穴高高坟起,蓬莱魔女心中一凛,想道:“此人内功深湛,倒不可轻敌了。”正待现出身形,却见那怪老头戟指骂道:“哼,居然还给他的党羽漏网一人,到此捣乱,好呀,你把褚大海的首级拿去,我就要你的首级也不能保全。”飞起一脚,“轰隆”一声,将那块大圆石踢得四分五裂,聊泄心头之恨。

  蓬莱魔女本待下去,但听了那怪老头的自言自语,却又不禁起了好奇之念,“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谁的党羽?好,我且再看一会。”

  心念未已,忽听得一声长啸,剑器铮鸣,有人朗声吟道:“宝剑欲出鞘,将断佞人头。岂为报小恩,夜半刺私雠。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弹剑悲啸,宛若龙吟,走出树林,是个英气勃勃的中年汉子。蓬莱魔女心道:“壮哉此人,看来他是自知不是这老头的对手,但却下定决心,要决一死战了。”

  那怪老头仰天大笑,道:“西门先生果是信人,依时来了。请你先会会你的朋友,老朽不敢慢客,把他们先请来了。”那汉子虎目蕴泪,在每一堆人头之前作了一个长揖,悲声说道:“列位大哥,西门业拜谢你们高义,请稍待须臾,西门业拼了这颗头颅,倘报不了仇,就来陪你们了。”蓬莱魔女这才知道是四霸天中的西霸天——西岐凤。蓬莱魔女想起当日在济南道上,东海龙曾和她提及此事,说是西岐凤已约好日期,与一个极厉害的对头决战,想不到日期就是今天,地点就是此处,恰恰给她碰上了。

  那怪老头大笑道:“西门业,你也算得还有自知之明,老朽定然成全你的心愿,比你和你的朋友团聚。但你还有一个党羽呢?何不叫他出来,成全你们的义气,也省得老朽多费一番功夫。”言下之意,即是要将西门业与他的朋友一同收拾。西门业怔了一怔,随即亢声说道:“西门业并无约人助拳,这些朋友,义薄云天,都是闻风来的。今日之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西门业死则死耳,岂能向你示弱?宁可死后让朋友给我报仇,如今也定要单打独斗,与你一决存亡!来,来,来!你有本领就把我的首级取去吧!”

  蓬莱魔女心道:“人言四霸天中,西岐凤最有侠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面临大敌,视死如归,确是高傲得紧!今日他与仇家在此约会,他是正主,我若此时下去,抢在他前头,反而显得是我轻视他了。好,我且让他先打一场,泄泄他胸中的怒气。有我在此,谅这老怪也要不了他的性命,到了紧要关头,我再出来,挑明了是给褚大哥报仇,将这梁子接了过去,就不至于坏了江湖规矩了。”蓬莱魔女主意打定,仍然隐伏不动,静观其变。

  那怪老头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西门业真有你的,看在你这点义气份上,我可以饶你同党一命,但我劝你还是把他先请出来的好,你不要准备交代交代后事么?你当然知道,我金某纵横半世,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底逃得性命!”西门业怒极气极,反而仰天长笑,亢声说道:“金超岳,休得猖狂,我西门业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但你也休想毫无损伤,我劝你也早作万一准备,立下遗嘱的好。”那老头大笑道:“哈,原来你是立心与我拼命了,只怕你虽有此心,却难如所愿。好,你要拼命,那就动手吧!”他口里虽然出言调侃,心中却也颇有几分忌惮,要知西岐风在四霸天中虽然排名第三,武功却不在老大东海龙之下,尤其一手西岐剑法,更是出色当行,这老头心想:“西门业口出此言,莫非他已练成了什么两败俱亡的武功,这倒不能不小心在意了。”

  蓬莱魔女这才知道怪老头的名字,饶她武功绝世,也不禁微吃一惊,心道:“原来是祁连老怪金超岳,他居然还活在人间。怪不得西岐凤抱了必死之心,褚大海等人也丧在他的手下了。”

  三十年前,在金国还是四太子兀朮掌兵,与南宋名将岳飞对垒的时候,兀朮手下有一名武士,本来的姓名已无人知道,他因金兵屡败在岳飞手下,遂把自己的姓名改为金超岳,以国号为姓,以“超岳”为名,即是要超过岳飞的意思,这金超岳的武功也的确高强,金兀朮好几次死里逃生,都是仗着他的力量。后来有一次他碰到岳飞手下的勇将杨再兴,在“小商河”一场恶战,给杨再兴一枪戳破他的肚皮,杨再兴也受他甩手箭所伤,杀不出重围,在小商河桥下殉国。人们都以为这金超岳也必然死了,哪知他却还没有死,不过他医好伤之后,兀朮已经失势,他的武功也没有恢复,遂遁入祁连山中,被人称为“祁连老怪”,最初十多年中,还曾经有过两次下山,后来就生死不明了。他最后一次下山,有碰过他的人说:他的武功不但已经恢复,而且还胜过当年。当时蓬莱魔女的师父公孙隐曾动过念头,想到祁连山将他除掉,只因祁连山在金国腹地,公孙隐单骑匹马,一时不敢鲁莽从事……

  其时四霸天中的东海龙已经成名,其他三人则还是初初出道,公孙隐想约东海龙前往,正要起行,消息传来,说是这金超岳已经死了,公孙隐遂罢此行。此后,果然没有再听到金超岳的消息,中原的武林豪杰都以为这死讯是真。又过了几年,公孙隐的另一个世仇桑见田亦已去世,公孙隐这才闭门封刀的。时光流转,江湖上的后起人物,十九连金超岳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但蓬莱魔女因为她师父当年有过这段往事,师父曾向她提过,因而得知这“祁连老怪”的来历。心里想道:“原来这老怪居然还没死掉,今日陌路相逢,我可要为恩师了他当年心愿了。”

  蓬莱魔女心念未已,只听得西岐凤已在朗声说道:“你远来是客,出招吧!”金超岳大笑道:“好个西岐凤,在我面前也这样傲慢么?也好,我就成全你吧!”

  眼看双方如箭在弦,就要动手,忽听得又是一声长啸,宛若龙吟,震得树叶纷落,林鸟惊飞,金超岳道:“好,你的同党来了,那是最好不过!”西岐凤叫道:“大哥,这不关你的事!……”话犹未了,只见东海龙已到了场中,他背着一个大麻袋,淡淡说道:“三弟,你还认我是大哥不是?你若还当我是你大哥,你的事怎能与我无关!”

  金超岳冷笑道:“东园望,听说你当年想约公孙隐那老儿到祁连山找我,如今你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到东海去回拜你了。你们别争论了,一齐上吧。”

  西岐凤道:“大哥,别的事我听你的,这次我与这老怪有约在先,你可得成全做兄弟的声名。大哥,你不是与笑傲乾坤有约吗?我认为你不宜在这里多耽搁了,还是赶快前往江南吧!”原来西岐凤暗暗自忖,只怕两兄弟联手,也未必是金超岳对手,与其连累东海龙陪同送命,不如自己独自承当,故此出言暗示,他提及东海龙与笑傲乾坤之约,实即是点醒他的大哥,若然他有不测,便请大哥代求笑傲乾坤给他报仇。

  东海龙当然听得懂把弟话中之意,但他怎忍见把弟独自送命,当下一笑说道:“你没有听见吗?十七年前,我已经是准备与这老怪交手的了。可惜那次这老怪诈死,未如所愿。但虽未成行,我与金老怪一决生死之约,是早已定下了,远远在你之前!”西岐凤想不到他大哥也抬出江湖规矩,重提这段旧事,一时做声不得,心里暗暗叫苦。

  金超岳满面通红,原来那次误传他的死讯,的确是他自己故意散播出来的。为的是他那时尚有两门极厉害的武功未曾练成,恐怕不是公孙隐的对手,故而诈死避战。当下他听了东海龙的刺讽,恼羞成怒,一声冷笑说道:“公孙隐这老儿死了没有?”

  东海龙道:“死了怎么样?没死又怎么样?”金超岳道:“死了我就挖他的坟;若还没死,我宽限你们三个月,让你们请那老儿来此,再一同领死。”东海龙哈哈大笑,金超岳一瞪眼道:“你笑什么?”西岐凤抢着说道:“好笑啊好笑,你要见公孙前辈,那除非是来世了!”东海龙倒不觉怔了一怔,随即明白他把弟的用意,西岐凤故意闪烁其辞,那是有心让金超岳认为公孙隐已死了的。但这几句话也可以解释为金超岳将在此战丧生,焉能还留得性命与公孙隐相见?”东海龙也不禁大笑起来,暗暗佩服把弟回答得妙。

  蓬莱魔女听见金超岳那些狂妄的说话,却是怒气勃发,倘若不是为了顾全江湖规矩,顾全西岐凤与东海龙的声誉(他们与这老魔头有约在前,倘若旁人拦在他们前头,纵是助拳,亦属不敬),她早就想跳了下去,将那金超岳刺个透明窟窿。但蓬莱魔女在发怒之余,却也不禁想道:“西岐凤故意让这老魔头误会我恩师已死,这当然是不想拖累于他,难道这老魔头当真就那么厉害?西岐凤竟然害怕连我的恩师都不是他的对手么?”

  金超岳自大惯了,果然没有想到西岐凤话中的另一种含义,只当公孙隐果然已经死了,当下冷笑说道:“好,你们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免死了,只要你们带我去挖了那老儿的坟墓。”东海龙掩鼻叫道:“是谁放屁?好臭,好臭!”金超岳怒喝道:“东园望,你上来!我让你三招!”西岐凤叫道:“让我先来!”金超岳双掌一错,冷笑道:“先来后来,都是难免一死,你们不必争了,要就一齐上吧!”

  东海龙忽道:“且慢,我有一件礼物先要送你!”金超岳怔了一怔,跟后说道:“哦,对了,你把褚大海的人头拿到哪里去了?快快拿出来吧,等会儿你好与他作伴。”他见东海龙正在解开麻袋,只道东海龙是要拿出褚大海的人头。

  东海龙将麻袋一抖,淡淡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将我三弟的朋友请来,我也将你的两位高足和七名帮手请来了!”只见倒在地上的是九对血迹殷红的耳朵,不问可知,这是新割下来的了。原来金超岳虽然艺高胆大,无须约人助拳,但他却不能不准备临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例如附近的绿林好汉闻风而来之类,是以他除了在路上把自动来给西岐凤助拳的人尽都杀了之外,还派了两个弟子会同七个金国军官,在这座山的四周巡逻,以防意外变化,想不到这些人也被东海龙杀了。(这也就是蓬莱魔女踏进此山,一路无人拦阻的缘故。)

  金超岳见了这九对耳朵,气得七窃生烟,再也顾不得还端什么武林前辈的身份,一声大喝,猛的就向东海龙扑来。

  东海龙笑道:“三弟,这你可该让我了!”一声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招!”疾的转身,双掌拍出。原来他正是要激怒金超岳,引他先动手的。

  西岐凤叫道:“大哥,别碰他的手掌!”东海龙运足了劲,哪收得住,“蓬”的一声,双掌已是互相碰击,东海龙只觉奇寒彻骨,对方的手掌简直不似血肉之躯,比冰雪还要冻上数十百倍。

  金超岳也不禁晃了一晃,心里好生骇异:“想不到这厮也练成了混元一炁功,果然不愧是四霸天之首,倒不可太轻敌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超岳左掌扬起,又已拍来,东海龙不敢硬接,退后三步,还了他一记劈空掌。金超岳冷笑道:“你以为不碰上我的手掌,就可以躲过了吗?哼,我教你知道我这阴阳二气的厉害!”

  金超岳掌力一吐,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登时把东海龙裹住。单是发掌成风,那还不足为奇,内功有了几分火候的都可以办得到,最奇怪的是他这股掌风,竟是热风呼呼的,触体如熨,东海龙刚以劈空掌力荡开他这股热气,他右掌拍出,登时又是一团冷气袭来,虽然没有触着他掌心所感到的那样奇寒彻骨,也是十分难受!

  原来金超岳这一冷一热的奇功,名为“阴阳五行掌”,是将两门最厉害的邪派功夫,合而为一,苦练了三十年,这才练成功的。邪派中威力最强的阴煞掌力名为“修罗阴煞功”,纯阳掌力最厉害的则是“雷神掌”。“修罗阴煞功”练到最高境界,发掌则可令对方血脉凝结;“雷神掌”练到最高境界,拿风一触,则可令对方如受炮烙之刑。但这两门功夫,单练一种,要练到最高境界,也得花三十年以上的功力,练功途中,还有走火入魔的危险。金超岳以偶然的机遇,获得了这两种练功的秘诀,他取舍为难,鱼与熊掌,意欲兼得,而人生有限,又哪有六十年的寿命,可以让他练成两样奇功?因此他就贪图速成,兼收并练,每一样都只练到第七重境界,(最高的境界是第九重,到了第七重之后,每进一重,练功的困难就要增加一倍。)这样虽未能登峰造极,但却可以免去走火入魔的危险。把这两样奇功,练到了第七重境界的,普天之下,仅他一人,因而他虽然未能达到最高境界,自信已是天下无故了,也正由于他有了这样的自信,他才重踏江湖,再助金主,妄图杀尽所有的抗金豪杰。

  也幸而他两样功夫都未练到最高境界,东海龙还可勉强抵挡,东海龙的混元一炁功也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虽然及不上这两门邪派奇功的歹毒,却是正宗内功,掌力雄浑纯厚,金超岳在一时之间,竟还无奈他何。

  但时间一长,强弱就渐渐分了出来。一来金超岳的本身功力确是比东海龙胜过一筹,二来他这“阴阳五行掌”乃是邪门之极的绝世奇功,东海龙第一次遇到,根本就不知该如何应付;三来东海龙初上场时,曾硬接了对方一掌,身上中了寒毒,过后又受一冷一热,冷则极冷,热则极热的阴阳二气所包围,饶是他内功深厚,过了三十招之后,已是觉得体内寒冷难禁,而体外皮肤却又是如受火然炙,牙关打战,而同时又是大汗淋漓,混元一炁功的功力,也就越来越弱了。

  东海龙苦苦支撑,激战之中被金超岳迫得他又硬对了一掌,这一掌是与金超岳的左掌相碰,登时半边身子,似放在蒸笼之中,火气攻心,舌焦唇燥!东海龙眼前金星乱冒,连忙叫道:“三弟,快走!你代我去见笑傲乾坤吧!”

  刚才他们兄弟二人争着与金超岳对敌,这还不单单是为了顾全江湖规矩,不愿以二敌一的缘故,而是预防不测,好歹也有一个人逃生。但如今西岐凤眼见他的大哥已是危在须臾,他又焉能舍之而去。当下亢声说道:“这老魔头是应金国狗皇帝之请,来剪除咱们大宋豪杰的。他不单单是我的仇家,也是大宋男儿的公敌,何须与他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哥,咱们一场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拔剑出鞘,银虹疾绕,拦腰便斩!

  金超岳冷笑道:“对啦,我早就叫你们一齐上的,你本该早早听我的话才是。何必还要找什么藉口?”双掌一分,左劈西岐凤,右劈东海龙。

  西岐凤朗声吟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十万师……”金超岳大笑道:“你挡我双掌还挡不了,还说什么曾当十万师?这儿又不是比诗词歌赋,你念什么鸟诗?没的惹人讨厌!”话犹未了,忽觉一片清风吹拂,一丝丝暖气相继侵来,风虽不劲,气虽温和,但却有令人软绵绵、懒洋洋的感觉。金超岳这才大吃一惊,喝道:“你捣什么鬼?”连忙振起精神,凝神对付,加强了阴阳二气,使得那清风暖气根本吹不进来。

  原来西岐凤也练有一门正宗内功,名为“太清气功”,与东海龙的“混元一炁功”异曲同工,“混元一炁功”力量威猛,而“太清气功”则是一片柔和,更容易侵袭敌人。他借朗吟而使出太清气功,倒不单单是为了扰乱敌人注意而已。金超岳不知他的“太清神功”奇妙之处,几乎着了道儿。西岐凤趁此时机,唰唰唰,连环发剑,气流激荡,嗤嗤有声,竟突破了金超岳阴阳二气的包围,取得了先手攻势,把金超岳迫得退后了几步。东海龙所受的压力减轻,得有余暇默运玄功,将体内的火毒寒毒,驱出了不少。

  蓬莱魔女见西岐凤一出,便扭转了形势,心中快慰,想道:“西岐凤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还似在他大哥东海龙之上。要是他们二人能够取胜,那我就不出手去分他们的功劳了。”蓬莱魔女眼力本来甚高,但这次却是看得有点差错。在“四霸天”之中,西岐凤是唯一正派侠士,东海龙则在邪正之间,西岐凤行为侠义,涵养又好,因而所练的内功的确是比东海龙更为纯正,但论到功力的威猛,却是所有不如东海龙了。他们两兄弟的本领,只能说是各有擅长,难分高下。西岐凤之所以一出场便能扭转形势,一来是他的“太清气功”出其不意,慑住了敌人,取得了先手;二来则因为先有东海龙的一场猛战,多少消耗了金超岳的几分功力。

  东海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混元一炁功的威力渐渐又见增强,与西岐凤联手,双方已有攻有守,成了均衡相持的局面。西岐凤剑招催紧,以太清气功配合他独创的西岐剑法,将金超岳的攻势消解了十之六七。东海龙则从侧翼助攻,牵制金超岳的掌力。

  但金超岳的功力毕竟还是胜过他们一筹,这时他对太清气功已有了防备,西岐凤攻不进去,过了三十招之后,西岐凤也遭到了东海龙先前所遇的危险,在金超岳阴阳二气不断侵袭之下,身受一冷一热的煎熬,迫得要运功同时御寒抗热,太清气功也就相应减弱了。不过,因为西岐凤内功较为纯正,比东海龙也较能支持,同时他所学的武功,又较为广博,不但内功深湛,剑法也极精妙,他的太清气功虽然逐渐减弱,仍可勉强支持,而剑招则丝毫未缓。因此他虽然已遭危机,表面上却还看不出来。

  旁人看不出来,西岐凤自己却是心中明白。忽地一咬舌头,叫道:“大哥,你快走!”一口鲜血喷了出去。说也奇怪,他这一口鲜血一喷,功力竟似陡然加强,一声长啸,剑招有如暴风骤雨,杀得金超岳连连后退。金超岳双掌所发的热风冷气,也被他这一声长啸,荡得向两边散开!蓬莱魔女这时方始大吃一惊,心道:“难道是我走了眼吗?西岐凤未见输招,怎的便甘冒性命之危,使用这种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原来西岐风这咬破舌头,乃是将全身的精力凝聚起来,作最后一掷,这么一来,功力可以突增一倍,但本身的元气,也大受损伤,要是不能即时杀了敌人,终必被敌人所杀!又即使能杀了人,过后自己也要大病一场!蓬莱魔女想不到西岐凤所练的是正派内功,竟然也懂得这种邪派大法?尤其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未露败象之时,忽然施展出来!要知蓬莱魔女早已随时准备下去相助,只因看得差错,以为他们二人联手,多半可以取胜,故而不想分功。要是他们早露败象的话,蓬莱魔女也早已下去了。如今眼睁睁地看着西岐凤自损元气,使用“天魔解体大法”,要阻止已来不及!正是:

  与敌偕亡拼一死,不辞碧血染黄砂。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亦狂亦侠真豪杰

  能哭能歌迈俗流

  西岐凤使出“天魔解体大法”将全身精力凝聚起来,作最后一击,这刹那间,他“太清气功”的威力,陡然增强一倍,果然功效立见,把金超岳双掌所发的热风冷气,荡得向四边散开。但金超岳虽然连连后退,脚步仍是十分沉稳,他将阴阳二气撤回护身,只守不攻,周围严如堆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西岐凤的太清真气竟然攻不进去。西岐凤心头一凉,想道:“我已竭尽所能,依然杀不了这祁连老怪。再过片时,我的功力消失,势将落在他的手中,大丈夫岂能生而受辱?”当下牙根一咬,就要自断经脉而亡。

  就在这刹那间,西岐凤身边的一块石头突然移开,“蓬”的一声,飞出了一团烟雾,烟雾中金光闪烁,西岐凤与东海龙大叫一声,同时跌倒。只见那“石门”开处,窜出了两个人来,当前一人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玉面妖狐连清波,那团毒雾就是她发出来的。原来她和另外一个人早已埋伏此间,下面是个地洞,用大石堵住洞口,她从石隙看出来,见金超岳连连后退,却不知西岐凤元气已伤,只道金超岳势将不敌,故而移开大石,现出身形,同时也就发出她的独门暗器最歹毒的毒雾金针烈焰弹,在毒雾之中混杂着许多细如牛毛的梅花针,东海龙西岐凤二人元气已伤,吸了毒雾,穴道又着了几枚梅花针,当然是禁受不起了。他们二人吸了毒雾,昏昏迷迷,神智虽然尚未消失,但气力已是提不起来,西岐凤即欲自断经脉,亦已不能。

  金超岳哈哈笑道:“赫连郡主,原来你早已到了,其实你无须出手……”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喝道:“无耻妖狐,偷施暗算,有我在此,决不能让你得意,快来纳命!”声到人到,正是蓬莱魔女!

  原来在连清波偷发暗器的时候,也正是蓬莱魔女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蓬莱魔女本是要来阻止金超岳伤害西岐凤东海龙的,不料变出意外,这二人已是受了伤,她见了连清波,不由得怒火勃发,就舍了金超岳,先取玉面妖狐。

  连清波与金超岳距离有六七丈地,蓬莱魔女突然扑下,快如闪电,大出金超岳的意料之外,说时迟,那时快,蓬莱魔女已到了她的跟前,青钢剑寒光一闪,已向着她的胸口刺到,此时,金超岳尚在数丈之外,一时不及赶来,除非是发出劈空掌力,才可以攻击蓬莱魔女,但蓬莱魔女已到了连清波身边,他若是发出劈空掌力,只怕连清波也要受伤。

  同时从那地洞之中窜出来的还有一个军官,手持一柄长剑,奋力一架,“嗦”的一声,居然把蓬莱魔女的青钢剑架住,蓬莱魔女一看,认得这人就是那日在“活阎王”家中与耿照对敌,后来被她所擒,后来又在押解途中,被连清波救走的那个军官。

  蓬莱魔女一声冷笑说道:“这回你可没有这么好运道了!”出手如电,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一句话未曾说完,双方的长剑已碰击了七下,到了第七下,“当”的一声巨响,那军官的长剑折为两段,蓬莱魔女的剑尖指到了他的胸口,只要往前一送,就可要了他的性命,忽地心念电转:“这人与武林天骄大有渊源,且别忙取他性命,留下来好查问武林天骄的来历。”剑尖在他胸口的“璇玑穴”一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皮未破,血未流,已是点了他的穴道。

  蓬莱魔女制服了那个军官,脚步不停,便向玉面妖狐追去,玉面妖狐喝声:“照打!”一扬手,“蓬”的一声,烟雾迷漫,她的独门暗器毒雾金针烈焰弹再度发出,蓬莱魔女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拂尘一挥,劲风呼呼,那团浓烟烈焰,连同烟雾中的数十口梅花针都反射回去。玉面妖狐身形一晃,斜窜出数上开外,避开了浓烟烈烙,但仍然有十几口梅花针射了回来。玉面妖狐吃了一惊:“这魔女的内功竟然精进如斯,比起上次在天宁寺之战,又强得多了。”连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身子矮了半截,长袖一挥,有几口梅花针从她头顶飞过,余下的却钉在她的衣袖上,未伤及她的身体。

  玉面妖狐这手破解暗器的功夫,也可算得上乘本领,但蓬乘魔女却是感到有些奇怪。她奇怪的倒不是因为玉面妖狐这手功夫的奇妙,而是因为她所用的各种武功,与几天前在公孙奇家中用过的武功大不相同!上次玉面妖狐用的是一支玉笛,点穴法精妙绝伦,但自始至终却未曾用过暗器。

  蓬莱魔女暗自想道:“奇怪,怎的她的步法与家数全都变了?但却与再上一次在天宁寺相遇的时候相同。难道她的武学竟是如此广博,每一次都能使出一套截然不同的武功?”她心里暗自琢磨,脚步却丝毫不缓,三伏三起,飞箭一般连续射出,眨眼间已追到了玉面妖狐背后。

  玉面妖狐原也知道暗器伤不了蓬莱魔女,只是想阻她一阻,以利自己逃走,哪知蓬莱魔女一挥手就破了她的暗器,如影随形又缠上了她,迫得她不能不回身应战。

  玉面妖狐反手一剑,与蓬莱魔女碰个正着,“当”的一声,玉面妖狐虎口酸麻,但蓬莱魔女随之而来的拂尘一击,仍然给她避开。蓬莱魔女连进三招,玉面妖狐脚踏五行八卦方位也连避三招,但有一次仍是不能不硬接蓬莱魔女的长剑,这一次蓬莱魔女的内力更强,震得玉面妖狐虎口迸裂,沁出血来,青钢剑都几乎拿捏不稳!蓬莱魔女取得了压倒的优势,但心里却是越来越感到诧异!

  要知蓬莱魔女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不但从招数上可以看出前后的异同,内力上的轻微差别她也可以感觉得出,她与玉面妖狐交手三招之后,心里不由得想道:“奇怪,怎的这妖狐的内力也似比上次减弱了少许?相隔不过几天,难道在这几天之中她曾碰过什么强敌,受了内伤?但看她步法轻灵,却又不似受了内伤的模样?”

  心念未已,忽觉冷风飒然,背心的“灵台穴”突然似被一股寒流透进,饶是蓬来魔女功力深湛,也不禁微微一抖。蓬莱魔女正自使到一招杀手,尘剑兼施,拂尘罩住了玉面妖狐的身形,青钢剑闪电般地向前疾刺,眼看这一剑就可以戳穿玉面妖狐的琵琶骨,但由于这微微一抖,剑尖刺歪,只在玉面妖狐雪白的手臂上画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

  “当”的一声,玉面妖狐扔剑便跑,蓬莱魔女却不追赶,回过头来,冷笑说道:“好,好一个背后偷袭的功夫!”却原来是那祁连老怪金超岳已经赶到,使出“玄阴指”的隔空点穴功大,向蓬莱魔女戳了一指。

  金超岳在武林中的辈份极高,只因急于要救玉面妖狐的性命,无可奈何,才只得偷施暗算,他满拟这一指就可以点倒蓬莱魔女,哪知蓬莱魔女非但没有受伤,还能够将玉面妖狐伤了。金超岳心里一惊,暗自想道:“我三十年没有下山,想不到后辈中竟是能人辈出!这女娃子年纪轻轻,居然也受得起我第七重的修罗阴煞功!”

  金超岳满面通红,打了一个哈哈,掩饰他的窘态,说道:“我看你本领很是不错,有心试一试你的功夫。嗯,你姓甚名谁,师父是哪一位?”

  蓬莱魔女运气三转,已把侵进体内的阴煞之气驱出,神色自如,走上两步,拂尘一指,淡淡说道:“你先通上名来!”金超岳见她神色自如,更是诧异,说道:“你不是早已藏在那棵树上的吗?难道你不是与西岐凤约好了的,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蓬莱魔女道:“我与西岐凤素不相识,更没有听过你的名字。”金超岳道:“你这女娃子分明是打谎了,你没有听到他们与我说话么?”蓬莱魔女道:“听不清楚。你快快报上名来,须知我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金超岳笑道:“你这女娃子倒是骄傲得紧,那你听着,我的名字你没听过,你师父想来不是无名之辈,他总该知道的。我乃三十年前,纵横大江南北的金超岳是也!”蓬莱魔女忽地噗嗤一笑,道:“不对!”金超岳道:“什么不对?”蓬莱魔女道:“你的名字不对!”金超岳诧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字有何不对?”蓬莱魔女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叫做什么名字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做金超岳!”

  金超岳冷笑道:“你这小娃娃懂得什么,我起这个名字其中大有道理。”蓬莱魔女道:“不如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金超岳怒道:“岂有此理,我这名字有何不对?你又要给我改作什么?”蓬莱魔女缓缓说道:“不对就是不对,你试想想,你名叫金超岳,却连岳飞手下的一员将领都超不过,还有何面目再用此名?想当年杨再兴在小商河桥下,一枪挑破你的肚皮,你居然没有死掉,也算得你运气好了。你就该韬光养晦,躲在那祁连山里学学缩头乌龟才是,你却还要出来兴风作浪,这不是太不识时务了吗?须知一个人总不能尽是倚靠运气啊!”金超岳被她揭开疮疤,气得哇哇大叫,喝道:“住口!”蓬莱魔女却并不住口,继续往下说:“我看你的名字应该改作金服宋才对,大宋的英雄儿女,超过你的人不知多少,你还是改作金服宋吧!”

  东海龙哈哈笑道:“好,说得好,改得妙!”他与西岐凤受伤之后,双双盘膝打坐,运气疗伤,本不宜于开口说话,但他听得蓬莱魔女妙语如珠,把祁连老怪大大奚落了一番,却是禁不住又是大笑,又是赞好。蓬莱魔女听得他的笑声中气不足,不由得心头一凛,想道:“东海龙的内伤很是不轻,想来西岐凤也不会好得多少。我今日一战,是只许胜,不许败的了!若然败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也就休矣!”

  金超岳怒极气极,却反而仰天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娃儿也识得老夫的来历,不错,老夫生平是曾经只有一次输过给那杨再兴,但如今杨再兴早已骨头变灰,你们的大元帅岳飞,也早已埋骨西冷,你们宋朝,还有何人可以服我?”

  蓬莱魔女冷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服你何须大将?我出门的时候,我师父对我说,有这么一个狂妄老贼,自称金超岳,从前怕我找他晦气,诈死埋名,听说他现在又出来了,你要是碰上他,就把他揪来见我,让我好好地教训教训他!”金超岳怔了一怔,喝道:“你是公孙隐的徒弟吗?那老儿还没死?”蓬来魔女笑道:“他老人家健在,你又该诈死了吧?”金超岳大怒道:“我暂且不杀你,你把你师父请来。”蓬莱魔女笑道:“你耳朵聋的吗?你没听见我刚才说了,我师父吩咐我揪你去见他,你要见他,容易得很,乖乖随我走吧!咄,你还不束手就擒?”

  金超岳气得七窍生烟,喝道:“我不与小娃儿斗嘴,好,你既要为你师父替死,我就成全了你吧!”双掌一圈,疾的拍出,先是左掌拍出一团热风,跟着右掌发出一股冷气。蓬莱魔女以巧妙的身法避开正面,拂尘一挥,劲风呼呼,敌住他的阴阳二气,登时大战起来。

  魔女右手挽了个剑花,一个“玉女投梭”平刺出去,这一招平淡轻舒,看似毫不着力,但剑尖刺到之处,却“嗤嗤”有声。原来她用的“柔云剑法”也是武学一绝,威力之强,绝不逊于她左手拂尘的“天罡三十六式”。这柔云剑法,柔中寓刚,轻灵翔动,内中却蕴藏着强劲的真力。那“嗤嗤”声响就是她剑尖突破对方的阴阳二气,气流激荡,发而为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