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魔女听了,心中更是郁闷难宣,当下问道:“你们行止如何?已否定夺?”耶律元宜道:“霞妹已经痊愈,我们明天就准备回江北去了。目下军情紧急,金国大军即将南下,我须得早日回到军中,预作安排,以期有助于宋。柳女侠,你呢?”蓬莱魔女道:“我想到临安去走一趟。”赫连清霞微微一笑,似含深意,说道:“华大侠此际正在临安,但愿你们能够见面。”耶律元宜却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檀公子也到了江南,可惜咱们却不知道他的行踪。柳女侠,请你代为留意,若是碰上了他,请你代我问候。”原来武林天骄也曾在耶律元宜面前,透露过一点他对蓬莱魔女的倾慕,这情形正如笑傲乾坤曾对赫连清霞透露心事相同。赫连清霞和华谷涵的交情好一些,所以她比较偏袒于华谷涵,心里希望蓬莱魔女能与华谷涵结合,而耶律元宜则与武林天骄的交情好一些,故比较偏袒于武林天骄,私心盼望蓬莱魔女能接受武林天骄的爱意。不过他是个男子,与蓬莱魔女又是初初相识,所以说话要比赫连清霞含蓄得多。

  蓬莱魔女何等聪明,当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但这正是她最感到烦恼的问题之一,不便有所表示,实在也难作表示,当下脸上一红,说道:“他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会留意他们的行踪的。我还想探听耿照的下落,追查我那不肖的师兄,要先走一步,后会有期,告辞了!”

  蓬莱魔女别过他们二人,趁着天色未晚,就向着公孙奇所逃的方向,追赶下去。耶律元宜、赫连清霞在洞口向她挥手道别,蓬莱魔女无意中结识了他们,听到了许多她想知道的事情,心中端的是百感交集。

  与赫连清霞的一席长谈,破解了她心中的许多疑团,玉面妖狐的家世来历,真假妖狐之谜,武林天骄、笑傲乾坤与她们的关系,他们夜探千柳庄的原因等等,她都知道了。但赫连清霞却也给她添上了一个新的疑团,一个新的烦恼,那老和尚是什么人?武林天骄代人向柳元甲索书,原书的主人是否就是那老和尚?要是那老和尚仍然留在原来的破庙,她还可以请赫连清霞带她去找,但如今那老和尚又已是不知去向了,倘若老和尚当真是她的爹爹,岂非父女重逢之望,又成泡影。

  另一个烦恼就是公孙奇给她的了,那老和尚之事还可以在见到武林天骄或笑傲乾坤之后慢慢打听,但倘若耿照是落在公孙奇手中,救他出来,这却是急不容缓的事了。但公孙奇的武功如今已是与她约略相当,她要在公孙奇手中夺人,也殊无把握,何况还涉及她恩师的关系?耿照是否真的落在公孙奇的手中呢?

  蓬莱魔女却不知道,耿照此时已经获救,但也是像她一样,陷入了感情的苦恼之中。

  暂且按下蓬莱魔女不表,且说耿照那日在天目山那座关卡之前,遭受暗算,身中毒针,在官军围攻之下,正自摇摇欲坠之际,忽地有个白衣人前来,将官军杀得一个不留,那时他已是迷迷糊糊,待到那白衣人将他抱起,他隐约认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他所不愿意相见的女子,登时心头一震,就晕了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耿照才似是从恶梦中醒了过来,只见阳光炫目,花香透窗,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前的小几上烧着一炉安息香,对面是一张梳妆台,两侧是绿玉屏风,四壁挂有字画,看情形竟似是豪富之家千金小姐的闺房!

  耿照咬了咬手指,很痛,绝不是身在梦中。“咦,我怎么到了这儿?这是什么所在?”他定下心神,追思往事,渐渐恢复了记忆,想到了天目山口的那场恶战,想起了是个白衣女子将他救了出来,“唉,这不是梦了,难道当真是她,是她,又一次救了我的性命?”

  就在这时,那白衣女子轻轻走进房来,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这女子眉弯新月,嘴绽樱桃,在朝阳渲染之下,杏脸飞霞,更显得明艳动人,但她嘴角挂着的微笑,如怨如慕,似喜似嗔,令得耿照蓦地一惊,不由得坐了起来,“啊呀”一声叫道:“桑姑娘,果然是你!”这白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所最不愿意见的——桑家的二小姐桑青虹。

  桑青虹笑道:“耿公子,你醒过来了,怎么样,觉得好了些么?”耿照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疼痛,胸中气闷,但他却不愿向桑青虹诉苦,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桑青虹笑道:“不认识我么?那你以为救你的是谁?”到了此时,耿照不能不向她道谢了,只得说道:“桑姑娘,真想不到又是你救了我的性命。”

  桑青虹笑道:“蓬莱魔女那个丫头呢?那个丫头名字是叫做珊瑚吧?怪好听的。她怎么不和你一道了?你想不到是我,那么你想到的是她吧?耿照被她撩起了心中的伤痛,果然就想起了珊瑚来了,珊瑚的影子与秦弄玉的影子同时在他心头泛起,这两个他最是心中悬挂,急于想见的女子没有见着,却见着了他所要躲避的桑青虹。造化弄人,当真是人所难测。

  桑青虹笑道:“那丫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对她念念不忘?你可知道,你这条小命是怎么保全的?”耿照道:“桑姑娘,我多谢你救我的性命。但请你不要调侃我的朋友。”桑青虹“噗嗤”一笑,伸手一拉,三指就扣着了他的手腕。

  耿照吃了一惊,要想挣脱,却没气力。桑青虹道:“别慌,我给你把脉。”过了半晌,说道:“你中的毒,历害无比,幸亏你练过我桑家的大衍八式,人虽昏迷过去,真气仍是运行不息,护着心头。要不然,你焉能还有命在?你还记得当初我要你练这大衍八式的时候,你坚不肯练,后来我略施手段,教你练了,你不领我的情,反而骂我不该骗你练功吗?现在你可知道我这大衍八式的好处了吧?你还埋怨我吗?”

  武林规矩,学了某一派的功夫,即算未曾正式拜师,也得算是那一派的记名弟子,从此要受那一派长辈的管束。耿照当初不肯要桑青虹所授的武功,就是为此。后来他被桑青虹用“封穴逆息”的邪派手法,令得他真气逆行,浑身发热,神智迷糊,不知不觉之间,自自然然地就要练那石壁上的“大衍八式”以求自解,这“大衍八式”不是武术招式,而是上乘内功中“导气归元”的八个图式,内功练成之后,举手投足,便会自然而然地运用出来,要甩也甩不掉了。

  耿照这才知道是“大衍八式”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这“大衍八式”虽不是他自愿练的,但总是练了,桑青虹是传授他图式之人,即使她不以师父自居,也可以根据武林规矩,算得是耿照的“本门”长辈,可以命令耿照听她的话了。何况她现在于耿照又有救命之恩,耿照心里即使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能和她反脸。耿照听了她的话,只有暗暗叫苦,心里想道:“造化弄人,我又落在她的手里,受了她的恩惠,只怕更难摆脱她的纠缠,要任由她的摆布了,这却如何是好?”

  桑青虹替耿照把了脉,接着说道:“你已昏迷了两日两夜,虽得真气护着心头,我又给你服了解药,但你中的毒太过历害,只是服药尚难拔除干净,必须再运玄功,方能奏效。你现在要听我的指教,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当下与耿照双掌相握,道:“你把那股真气自明夷穴开始,循中府、璇玑、长强、开元、玉堂、地藏而下,归回丹田,如此往复循环,运气七遍。你身中的毒素,便会蒸发出来。”耿照已无力自行运功,桑青虹紧握他的双手,以她本身的真气,从耿照掌心输入,助他运功。

  耿照想起了家国之仇,想起了本身的责任,还有,他受朝廷军官暗算之谜,到底因何,也还要查个水落石出,只好让桑青虹助他,两人肌肤相贴,幽香微闻,耿照连忙按捺心神,如老僧入定,全神运功。真气循环往复七遍之后,耿照大汗淋漓,精神顿爽。桑青虹放开了手,笑道:“尽管你对我不住,我对你总是好的,如今你已拾回了性命了,你如何对我,但凭你的良心吧。”

  耿照好生为难,踌躇半晌,说道:“桑姑娘大恩大义,耿某自是感激不尽……”桑青虹笑道:“就只是空口道谢么?”耿照道:“大恩难报,我也不知该当如何?但桑姑娘他日若有危难,我这条性命是桑姑娘给的,我也就能舍了性命报答姑娘!”这番话对耿照来说,已经是说得非常诚挚,但桑青虹听了,却是大不满意,冷冷说道:“原来你是要等到我有危难的时候,才肯报答我。”耿照当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报答”,那是他不能给予的,他只好默不作声。

  桑青虹道:“你想想看,这大衍八式是我桑家不传之秘,我姐夫想学,我姐姐还不肯教他,我却为什么拿来传与你?”这即是说,她对耿照,比姐姐对她丈夫还亲,她心目中早已把耿照当作她的什么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耿照满脸通红,讷讷道:“桑姑娘这,这……”想要婉拒这颗少女的芳心,却不知如何措辞方好。

  桑青虹忽地面色一端,盯着耿照问道:“你叫我什么?”耿照一怔,问道:“桑,桑姑娘,这,这又有什么不对了?”桑青虹冷笑道:“你已学了我桑家的武功,还能称我做桑姑娘么?”耿照瞠目不知所对。桑青虹道:“不错,你本来不想学的,但这大衍八式,如今已是与你凝成一体,即使你不甘心,你也是我本门弟子了。除非你自断四肢,否则你一举手,一投足,就要用到我桑家武功!”耿照欲哭无泪,恨不得立即死了,但想到他父亲当年如此忍辱负重,尚且要留有用之身,以图报国,他岂可为了这一点感情上的烦恼,便自轻生?只听得桑青虹接着道:“我与你年纪相若,不能做你师父,但依武林规矩,我入门在先,你最少也得称我一声师姐。”耿照心道:“只是叫声师姐,那也算不了什么?”便道:“师姐在上,请恕小弟病中不便行礼,病好之后,再给师姐磕头。”桑青虹这才展眉一笑,道:“磕不磕头,那也罢了。我来问你,你可知道,师弟应如何对待师姐?”耿照道:“做小辈的应尊敬长辈。”桑青虹道:“还有呢?”耿照道:“应该听长辈吩咐。”桑青虹笑道:“这就对了。那么以后你就该听我的话了!”耿照正色说道:“师姐的吩咐,只要是不违正义,合乎道理的,小弟无不依从!”桑青虹面色微变,说道:“哼,你还要和我讲价钱呢!”耿照道:“倘若是要我作良心有愧之事,小弟宁愿给师姐处死,也决不能违心行事。”桑青虹忽地又格格笑道:“也好,就是如此吧。师姐难道还能叫你作对不起良心的坏事么?”

  刚说到这里,忽地有个小丫鬟进来报道:“二姑娘,大姑爹来了。”桑青虹吃了一惊,道:“姐夫他怎会寻到这儿?”

  耿照曾在公孙奇手里吃尽苦头,听说是他到来,也是吃惊不小,桑青虹悄声说道:“师弟,你别着慌,有我在这里护着你呢,我决不能让姐夫与你为难。你躺着不要出声,待我出去会他,瞒得过那是最好,要是给他发现,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姐夫怕我姐姐,我姐姐要让我几分,所以他是不敢奈何我的。”桑青虹那次负气离家之后,不久,就为了追踪耿照,渡过长江,来到江南,家中发生之事,她毫不知闻;耿照虽曾和蓬莱魔女见过面,但因彼此匆忙,要说的事情很多,况且她和耿照也还不是深交,因此也没有谈及她师兄之事。可怜桑青虹只知道姐夫一向对她姐姐言听计从,奉命唯谨,却不知这个貌似畏妻如虎的丈夫,早已做了杀妻的凶手。

  桑青虹走出客厅,只见公孙奇颜容憔悴,神色忧伤,桑青虹诧道:“姐夫,你怎么啦?你不在家陪伴姐姐,来到江南作甚?是姐姐叫你来找我回去么?”公孙奇黯然道:“青妹,你躲在这里快活。可怜你姐姐想要见你,已是见不着你了。”桑青虹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不能见着我的姐姐?你是怕我不肯回家么?”公孙奇神色更是哀伤,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哽咽说道:“迟了,你回去也不能见着姐姐了。她、她已经死了!”

  桑青虹尽管时时在她姐姐跟前闹一点小性子,但姐妹之情,还是非常好的,骤闻噩耗,俨如晴天起了个霹雳,吓得呆了,过了半晌,大叫道:“你说什么,我姐姐已经死了?”公孙奇道:“不错,她早已在两个月前,与你幽冥路隔了!”桑青虹大叫道:“我不相信,我姐姐是怎么死的?她身体强健,内功深湛,没病没痛,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间就会死了?”公孙奇哭丧着脸道:“说来也是我连累了她。华谷涵是我的大仇人,你是知道的,你去了之后,华谷涵邀了蓬莱魔女,再一次登门欺负咱家,你姐姐助我与强敌死战,不幸给华谷涵伤了奇经八脉,当晚就含恨而死了!她临终之际,念念不忘的,不是别人,就正是你!”

  华谷涵那次上桑家堡与公孙奇算账,大战他们夫妇,后来蓬莱魔女来到给他解围,两师兄妹言语不和,蓬莱魔女马上又离开桑家堡去追踪华谷涵了。那次事件发生之时,桑青虹还在家中,见过华谷涵与蓬莱魔女的本领。公孙奇说是别人,桑青虹不会相信,说是华谷涵杀了她姐姐,那就不由得桑青虹不信了。华谷涵一人的本领已胜过她的姐姐姐夫,何况还有蓬莱魔女相助?桑青虹呆了半晌,这才蓦地哭了出来,叫道:“姐夫,你要给我姐姐报仇!”

  公孙奇道:“我当然要替你的姐姐报仇的,但敌人实在太强,却不知你肯不肯依从你姐姐的吩咐?”桑青虹道:“我武功远远不及姐夫,只怕做不了你报仇的帮手。但为了给姐姐报仇,我舍了性命也是愿意的,姐姐临终对我有何遗嘱?”桑青虹只道姐姐的遗嘱无非是要她协助姐夫报仇,不料公孙奇说出一番话来,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公孙奇道:“青妹,你暂且抑下伤心,听我细说。唉,这,这,这却不知从何说起?青妹,你可不要怪我唐突才好!”桑青虹拭了眼泪,双眼睁得又大又圆,望着她的姐夫说道:“到底我姐姐是要我如何?”她对姐夫的话,实是莫名其妙。

  公孙奇道:“你别怪我唐突,我先问你,你一心一意要追那姓耿的小子,可找到了他没有?”桑青虹面上一红,说道:“没,没有。怎么样?”公孙奇道:“这姓耿的有何好处,你对他如此痴心?据我们所知,这姓耿的实在是天下一个最薄幸的男子,本事低微,只是个偷香窃玉的高手。他和蓬莱魔女的丫头勾搭,而且还不止一个,另外还有一个他的表妹,也是他的情人。他对你只是假情假义,即使他对你敷衍,用意也无非要偷学你桑家的武功。你姐姐临终之时,一直以你为念,就是怕你上了这姓耿的当!”

  桑青虹心里一片辛酸,她虽然不能同意对耿照的这番指责,但耿照另有心上之人,对她并无情意,这却也是事实。她呆了半晌,强抑辛酸,淡淡说道:“咱们报仇之事,和这姓耿的又有什么相干?我喜不喜欢他,那是另一回事!只要能够给姐姐报仇,我性命都可舍弃,难道我就非嫁人不成么?姐夫,你别再提他了。”

  公孙奇抹去眼泪,笑道:“只要你肯下这个决心,那我就不再提这姓耿的小子,和你好好商谈给你姐姐报仇之事。”

  公孙奇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望了小姨一眼,继续说道:“敌人本领太强,你我就是拼了性命,也未必赢得了那华谷涵,何况他还有蓬莱魔女相助?这蓬莱魔女不错,她是我的师妹,但她如今已热恋上华谷涵,不惜和我作对。她本门武功在我之上,我若用本门武功替你姐姐报仇,那更是必败无疑的了。”桑青虹急道:“这么说,难道这仇就不能报了?”

  公孙奇道:“你姐姐深知我的武功,当然也会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她临终之时,把你们桑家的两大毒功传了给我。”

  桑青虹惊诧非常,说道:“这两大毒功我姐姐也不敢练的,她传了给你?”公孙奇举起双掌,在桑青虹面前晃了几晃,说道:“不信,你看!这是不是腐骨掌和化血刀的功夫。”

  只见公孙奇右掌掌心犹如摊开了一团墨渍,“墨渍”由淡而浓,又由浓而淡,但淡至极处,掌心流转的黑气也还是隐约可见。桑青虹骇道:“果然是腐骨掌的功夫,你已有了四成火候。”再看他的左掌,掌心红若涂殊,转眼之间,由红转紫,浓到极处,再由紫转青,青中泛红,色素瞬息间变了三次。桑青虹更是骇道:“姐夫,你练得真快,这化血刀的功夫已有了五成火候!”要知桑青虹自小见她父亲练过这两大毒功,她父亲虽然不许她练,但火候深浅,她却是一望便知。

  公孙奇道:“你相信了吧。你姐姐就是为了要我给她报仇,才在临终之际,将这两大毒功传给我的。”桑青虹哪里还有怀疑,但却叹口气道:“姐夫,你可知道,我爹爹当年就是因为练这两大毒功,以至败血而死的?”公孙奇道:“我知道。但我与你姐姐夫妻情重,她因我而死,我岂可爱惜自身?我非练这两大毒功,不能给她报仇,只好冒一冒性命之险!”桑青虹眼眶湿润,含泪说道:“姐夫,想不到你对我姐姐这样的好!”公孙奇道:“我对你姐姐如何,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一向把她看得比我性命还更宝贵,要不是为了留这身子给她报仇,我早已追随她于地下了!”

  桑青虹更受感动,若有所思,嘴唇开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公孙奇本要等她说话的,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便问道:“岳父当年练这两大毒功,已练到八成火候,听说他临终之际,已参悟了克制练功时毒性反袭自身的法子?”桑青虹道:“这是姐姐告诉你的吧?不错,我爹爹是参悟了克制毒性的妙法,但必须我本门的内功练到最上乘的境界,才能运用自如,否则凶险更甚,而且这只是我爹爹临终之时所‘参悟’的,未经过实验,是否一定灵效,我爹爹也殊无把握。他因这两大毒功,太过狠毒,又因练时凶险太大,故而临终之时,曾郑重吩咐我们姐妹,不许我们练它。至于传给外人,那更是不许可的了。我姐姐没把其中的利害详细对你说么?”桑青虹受了姐夫的感动,不由得暗暗埋怨姐姐。觉得姐姐要丈夫以性命作为赌注来给她报仇,未免有点自私,虽然她自己也是愿意舍弃性命,给姐姐报仇的。

  公孙奇说道:“你姐姐那时已命在垂危,当然不能细道其详了。但我早已说过,即便是送了性命,我也非练这两大毒功,给她报仇不可的。”

  桑青虹道:“姐夫,你当真要练?”公孙奇道:“不错,你姐姐也知我心意已决,因此才要我来与你商量。不知你可肯听你姐姐临终的吩咐?”

  桑青虹道:“姐夫,你快说吧,但能给我姐姐报仇,我无不依从。”公孙奇道:“你姐姐要你帮我练成这两大毒功。她,她有一个心愿,盼,盼你……”桑青虹道:“什么心愿?姐夫?你为何吞吞吐吐?”

  公孙奇脸上一红,好似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与你姐姐并无一男半女,你姐姐的心愿,她,她盼你,你我二人再续鸾胶,你做了我的妻子,一来可以助我练成这两大毒功,给你姐姐报仇;二来将来生下儿女,也可承接咱们两家的香烟。”

  原来公孙奇练那两大毒功,练到四五成火候,发现凶险,不敢再练下去,他武学深湛,推究其中原故,乃是因为自己运气的法门不对,欲竟全功,非得详参桑家的内功心法不可。他虽然也已练了桑家的“大衍八式”,这“大衍八式”是桑家内功的基础,用处当然很大,但这并不等于就是桑家的内功心法,它不过是桑家内功的扎根功夫,要练了这大衍八式,才能进一步参悟更微妙的内功心法。

  桑家的内功乃是正邪两派之外,首屈一指的功夫,它揉合正邪两派,非正非邪,另辟蹊径,前无古人,其中精微奥妙之处,决非外人所能参透,即算有人讲解,也必须时刻在旁提示,否则练功运气之时,稍有不对,不但前功尽废,还会走火入魔。公孙奇是最会为自己打算的,固然他可以骗得桑青虹传他内功心法,但却怕她不肯尽心传授,或者因她本身武学造诣尚不够深,对其中精微关键之处,一时有想不到的,事先未能提示,到了练功之时,才发现不对,那时她不在旁,要想补救,可就难了。因此公孙奇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如娶桑青虹为妻,桑青虹年轻识浅,比她的姐姐更易于受骗,何况自己的藉口又是为她姐姐报仇,哪还怕她不肯尽心传授?

  哪知公孙奇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反而功亏一篑。桑青虹本已相信了他,倘若他只要桑青虹传他内功心法,桑青虹当不吝惜,但如今他却是要她嫁他,桑青虹可不能不踌躇了。

  这一瞬间,桑青虹又是羞惭,又是惊诧,这太出乎她的意外了,她绝对想不到她的姐姐要她嫁与姐夫。刹那间,她转了好几个念头,“听不听姐姐的话呢?”“我嫁了姐夫,还怎好与耿照相见呢?”她想起了耿照的无情,想起了姐姐的恩义,姐夫风流潇洒,也可以算得是个“不错”的丈夫。但尽管她想贬低耿照,给自己嫁与姐夫找个藉口,可是心底下终是舍不了耿照。她满面通红,好半天这才说道:“姐夫,这,这,这,请恕我不能从命。”公孙奇眉头一皱,忽道:“你不能答应,这可是为了那姓耿的小子么?嗯,是谁在你的房中?”正是:

  如此鸾胶焉可续,小姑自有意中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暗把毒刀伤侠士

  为持正义斗师兄

  耿照毒伤已愈,功力未复,正在房中静坐运功,那“大衍八式”果然奇妙之极,气透重关,运行三转,出了一身大汗,登时便觉精神奕奕,便似未曾受伤一般。但他在受伤之后运功,呼吸的气息未免稍粗,公孙奇是个武学大行家,他到来不久,在和桑青虹说话的时候,已察觉房中有人,而且从重浊的呼吸中还可以分辨出是个男子。

  桑青虹大吃一惊,要想拦阻,已来不及。公孙奇一声奸笑,说道:“你我是就要做夫妻的人,我也无须讲究什么避忌了。”身形一起,倏地就闯进了桑青虹的卧房。

  耿照从床上一跃而起,公孙奇狞笑道:“好呀,果然是你这小子!”说时迟,那时快,已是张开了手掌,五指如钩,一抓抓下!

  桑青虹大叫道:“姐夫,你、你要是杀了他,我、我……”话犹未了,只听得“砰”的一声,两人已对了一掌。

  幸而耿照功力已复,公孙奇又有所顾忌,不敢将他杀死,这一抓只用了三分力道,意欲将他的琵琶骨捏碎,哪知耿照练了“大衍八式”,已是今非昔比,他双掌齐挥,全力拍出,荡开了公孙奇的一抓,不过倒退一步,公孙奇也晃了一晃。公孙奇冷笑道:“我忘记你练过桑家的武功了。”左掌拍出,加了两分内力,耿照练成大衍八式,虽是功力大增,但比起公孙奇来,那还差得太远,公孙奇用到五成内力,他还焉能抵挡,只听得“蓬”的一声,已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桑青虹已然赶到,拦在两人当中,尖声叫道:“姐夫,你不能在我房中下此毒手,他,他是我师弟!”公孙奇笑道:“你别慌,这小子还没死呢?怎么,你已认了他做师弟了?”桑青虹道:“请你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你要是杀了他,我,我……”公孙奇道:“你怎么样?”桑青虹道:“我,我也宁愿死了。”公孙奇道:“你不想给你姐姐报仇了么?”桑青虹道:“耿师弟和咱们报仇之事毫不相干,你为何定要杀他?”

  耿照站起来叫道:“桑,桑姑娘,你别相信你姐夫的鬼话!柳女侠决不会是杀你姐姐之人,那日她在桑家堡还救过你的姐姐呢。你姐夫和那玉面妖狐勾结,才真的不是个好东西。我看,你的姐姐多半是玉面妖狐害的。”耿照并不知道桑白虹受害详情,但他一来相信蓬莱魔女,二来他自己被玉面妖狐害得极惨,而玉面妖狐与公孙奇勾结的事情,他却是知道的。他依理推测,猜想桑白虹是公孙奇所害,虽不全对,却已相差不远。

  但他给蓬莱魔女辩护,只强调她不会是杀人凶手,却也说不出证据。桑青虹当然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的话。

  不过桑青虹虽不信耿照的话,对他仍是爱怜备至,决不愿见他伤在公孙奇之手,连忙说道:“耿师弟,你,你少说两句,快快走吧!”心里暗暗埋怨耿照不识时务,又惊又急,生怕耿照触怒了公孙奇。

  话犹未了,只见公孙奇果然面色一沉,冷冷说道:“青妹,你把这小子认做师弟,你还记得桑家的规矩吗?”桑家武功,不许外传,所以公孙奇当年以夫妻之亲,尚自要千方百计骗取桑白虹的传授。桑青虹当然知道这个规矩,怔了一怔,道:“姐夫,桑家的规矩你就别管了吧。”

  公孙奇板着脸道:“你姐姐已死了,我不管谁管?你姐姐一直怕你上这小子的当,哼,你现在果然是上他的当了!”桑青虹急忙扯着他的袖子,说道:“姐夫,桑家的武功,你不是也练了吗?桑家这一条规矩,我姐姐也曾遵守的。”公孙奇大怒道:“这小子怎能与我相比,我是你们桑家的女婿,女婿份属半子,算得是你桑家的人。他是什么东西?”

  桑青虹见形势危急,忙向耿照抛了一个眼色,叫道:“耿师弟,你快说呀,你,你与我 ——”公孙奇圆睁双眼,喝道:“什么,你们也已经是夫妻了么?哼,好不要脸!”桑青虹正是要耿照如此答复,好有个藉口维护耿照,至于公孙奇什么要不要脸的指责,待耿照肯于认他们是夫妻关系之后,她自可以据理力争。哪知耿照是个行事方正的少年君子,也不知他是不领会桑青虹维护他的心意,还是领会了却不愿说谎,只见他面上一红,非但不接下桑青虹的话,反而向公孙奇大声说道:“你休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与桑姑娘清清白白,决无半点私情!”

  公孙奇侧目斜睨,翘起嘴角笑道:“青妹,我看你别痴心了。你是神女有心,人家可是襄王无梦呢!”桑青虹又惊、又气、又急、又伤心,但眼看公孙奇就要对耿照痛下杀手,心中又是不忍,连忙紧紧扳着公孙奇手臂,叫道,“姐夫,不可……”

  话犹未了,公孙奇身子一拧,已是把桑青虹挣开,冷冷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饶这小子一命,但他所练的桑家武功,我却要给你讨回。只有这样,我才对得住你的姐姐!”所谓“讨回”,即是要把耿照的武功废了。他情知杀了耿照,桑青虹决不肯依他,倒不如把耿照变成废人,好断了桑青虹的念头,而又不至于太过伤心。

  桑青虹大叫:“耿师弟,跑呀,跑呀!”耿照也知事情危急,这才“砰”的一拳,击碎窗户,窜身飞出。可是他前脚刚到屋外,公孙奇已跟着他的后脚追来。

  耿照的宝剑尚悬在腰间,桑青虹给他治伤之时,并未曾将它除下,公孙奇跟踪追出,耿照早已拔剑出鞘,一觉背后微风飒然,唰的便是反手一剑。

  耿照家传的蹑云剑法本是以飘忽凌厉见长的上乘剑法,以往因他功力未到,剑法的威力也难以发挥,如今他已练了桑家的大衍八式,内力大增,自是今非昔比。公孙奇骈指如戟,正点向耿照背心的“大椎穴”,耿照反手一剑,恰对着他的手指削来,耿照用的剑又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公孙奇虽不惧他,却不能不有几分顾忌,当下化戳为弹,“铮”的一声,把耿照的宝剑弹开。

  耿照宝剑给他弹中,虎口倏地一阵酸麻,就在此时,桑青虹已然赶到,一把扯着公孙奇衣角,叫道:“姐夫,你饶了他吧,我、我愿意依从姐姐的话了!”公孙奇哈哈笑道:“这么说,咱们就是夫妻了,你更不应阻拦我了,夫妻应该同心合力才是,你怎可向着外人?”桑青虹道:“你放过了他,我以后再不见他,也就是了。”

  公孙奇的用心只是在取得桑家的内功心法,听得桑青虹答应嫁他,目的已达,本来便想罢手,但转念一想,桑青虹是为了要救耿照才答应自己的,她对耿照的爱意实是深厚之极,谁能担保他们以后不再见面?耿照与蓬莱魔女又是相识的,若给他见过了蓬莱魔女再与桑青虹见面,岂不要把真相揭穿?纵使自己能言善辩,也总是麻烦。如此一想,恶念陡生,立即使出“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将青虹摆脱,冷冷说道:“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不过是要讨回你私授他的桑家武功而已,你何必这样袒护他?”说罢,左掌划了一道圆弧,“呼”的便向耿照击下。他说是不取耿照性命,其实却是要用“化血刀”的功夫暗害耿照,教他中了一掌之后,并不立时毙命,而是在三个月之后,败血身亡。他的“化血刀”已练到了五成火候,倘若用尽了功力,可以令对方登时血液干枯,中掌之处,肢体僵硬,三天之内,便即死亡。但若只用一成功力,以毒质袭入对方穴道,中毒的迹象却不会显露,估量桑青虹也未必看得出来。

  桑青虹给他震退数步,但因他不敢令桑青虹太过难堪,用的劲力恰到好处,没有将她震倒,桑青虹跄跄踉踉地又追上来,叫道:“姐夫,你对我姐姐千依百顺,对我却一句也不肯听从,叫我如何能够甘心情愿地跟你?”公孙奇挥袖隔断她和耿照,柔声说道:“青妹,我是为了你好。你姐姐也是为了你好,才千叮万嘱,叫我照顾你,不让你上这小子的当的。好吧,如今我就听你的话,既不杀这小子,也不把他弄成残废,只是消去他练了大衍八式之后所增的功力,好顾全你桑家的规矩,这你总可满意了吧?”

  桑青虹道:“我不相信,哪有消去他的功力,却能令他不伤残之理?”公孙奇道:“你桑家的大衍八式虽是神奇,我爹爹也是当世的武学大师,我的家传武功,其中精奥之处,你还未知道呢。不信你看!”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说话之间,掌劈指戳,已是闪电般地向耿照攻出了六六三十六招。桑青虹被他挥袖阻隔,又惊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想道:“但愿姐夫没有骗我。”要知公孙奇的父亲公孙隐,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桑青虹的父亲桑见田一生与他不和,但即使是桑见田在生之时,对公孙隐也是极为佩服。桑青虹见道公孙家的家传武功,心想或者真有可以克制大衍八式、消去功力而不伤人身的妙法,对姐夫将信将疑,她哪知道,她姐夫的心肠歹毒,远远在她想象之外。

  耿照心中倒是想道:“我正后悔练了桑家的武功,要甩也甩它不开,倘若公孙奇当真能够给我消去,这倒是求之不得。”但他年来闯荡江湖,曾经历练,已不是像从前那样的天真了,他早已知道公孙奇与玉面妖狐乃是一路,认定他是坏人,对他的言语还焉能相信?因此还是决不敢让公孙奇的手掌打到他的身上。

  耿照舞起宝剑防身,他的蹑云剑法虽然也很精妙,却怎敌得过身兼两大名家所学的公孙奇。只因公孙奇要伤他而不现痕迹,功力必须用得恰到好处,而他又有宝剑防身,这才挡得三十六招。要是公孙奇毫无顾忌的话,早已在十招之内,将他杀了。

  掌风剑影之中,忽听得“铮”的一声,耿照的剑把又给公孙奇一指弹个正着耿照和他拆了三十六招,早已气力不加,这次再给弹中,已是禁受不起,“铮”的一声,宝剑便即脱手飞出。

  公孙奇轻飘飘地正要一掌拍下,忽觉微风飒然,似有梅花针之类的暗器从背后袭来,不禁心头一凛:“难道是我师妹已经追到?”连忙侧身闪开,但他也没有放松耿照,他左掌打不中耿照,右掌化掌为弹,力透指尖,一指弹出,耿照衣裳穿了一个小洞,虽然没给指头触及,指力亦已透入了他的穴道。

  耿照一个跄踉,向后跌倒。就在此时,一条人影已从树林之中如飞赶到,娇喘吁吁地叫道:“休得伤害我的耿照大哥!”来的并非蓬莱魔女,却是蓬莱魔女的心腹侍女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