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魔女猛地省悟,拂尘一挥,荡开了那人双掌,厉声喝道:“你是柳元甲的大弟子宫昭文么?”原来这“七煞阵”,正是千柳庄的弟子从前曾用过来对付笑傲乾坤华谷涵的那个阵势,痊莱魔女是见过的。这汉子的判官笔点穴手法,蓬莱魔女也看出了是柳元甲的真传。她知道柳元甲最得力的大弟子是宫昭文,柳元甲曾向她推荐,要她请宫昭文去协助玳瑁,代她指挥北五省的绿林好汉的,故此她料想这汉子必是宫昭文无疑。

  这汉子果然是宫昭文,他给蓬莱魔女一口道破来历,怔了一怔,随即哈哈笑道:“柳师妹,你好眼力。师父正要找你回去,我是来给你促驾的。”蓬莱魔女气得柳眉倒竖,喝道:“你是来给魏良臣送信的不是?你这贼子,谁是你的师妹?”宫昭文道:“你误会了,这事咱们罢手之后,我可以和你细说,你不认同门,难道你生身之父也不要了么?”

  蓬莱魔女怒道:“你们这群无耻的贼子……”气得说不下去,“唰”的一剑,便刺宫昭文肩后的“风府穴”,她拿捏时候,恰到好处,宫昭文刚自她的面前掠过,她的剑尖便指到了他的后肩,若然单打独斗,这一剑非中不可,但七煞阵首尾呼应,攻守有度,配合得天衣无缝,浑如一体,蓬莱魔女这一剑刺出,宫昭文两侧的师弟亦已掩杀过来,一刀一剑加上一对判官笔,三般兵器,三股力量,合而为一,把蓬莱魔女这一招解了。

  蓬莱魔女在追击宫昭文,对方也在切断她与耿照之间的联系,蓬莱魔女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连忙转身给耿照解围,只见耿照额上的汗珠似黄豆般大小,一颗颗滴下。蓬莱魔女吃了一惊,心道:“他怎的功力如此不济?前两天东海龙说他身有病征,怕是受了暗伤,当时诊断不出,如今看这迹象,竟似是真的了?”蓬莱魔女暗暗担忧,只好展开拂尘,兼护耿照。

  宫昭文冷冷说道:“师妹,你听信奸人挑拨,不认生身之父,不认同门师兄,我也无可如何,只好将你请到师父跟前,让师父和你说了。”蓬莱魔女大怒道:“你们才是奸人!”使开了天罡剑的杀手招数,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锐不可当,宫昭文的几个师弟同声说道:“大师兄,只怕生擒不易!”宫昭文“哼”了一声,道:“那就不必顾忌,尽可把她伤了。师父面前,有我担待。”原来柳元甲冒认蓬莱魔女生身之父的这个秘密,只告诉了大弟子宫昭文一人,其他门人,却都是不知的。柳元甲也曾吩咐过宫昭文,倘若蓬莱魔女已经识破他的骗局,不能再行哄骗的话,那就只管把她杀了。

  双方越斗越烈,这“七煞阵”是按着“八卦”的方位布置的,即坎、离、兑、震、巽、乾、坤、艮八门,其中“离”门乃是“生”门,“震”门乃是“死”门,“巽”门乃是“伤门”,宫昭文这方七个人占了七个门户,阵势转动,或空出“死”门,或空出“伤”门,要把柳、耿二人迫进死门或者伤门。蓬莱魔女那晚在千柳庄曾见过笑傲乾坤如何破阵,识得此中奥秘,着着抢攻,力图抢占生门,可惜耿照功力不济,配合不上,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

  蓬莱魔女心中焦虑,想着:“久战下去,只怕照弟难以支持。”正在吃紧,忽听得叮叮之声,远远地有几条人影奔来,蓬莱魔女又惊又喜,“难道是昨晚那蒙面人来了?”心念未已,来人已近了,共是四人,前面的是个老叫化,后面的是东海龙,中间夹着的那两个人则是萨氏三雄中的老大老二。蓬莱魔女稍稍失望,但心知这老叫化必是南丐帮的李帮主,失望之中也是欢喜。东海龙大叫道:“柳女侠,请恕我来迟了!”倏地加快脚步,跑到了最前面来。

  东海龙大吼一声,恍如晴天起了个霹雳,浑身排山掌力,便向这七煞阵冲击,宫昭文倒转阵势,要把东海龙也卷入阵中,蓬莱魔女出剑如电,剑剑直指要害,将宫昭文紧紧盯住,教他腾不出手来去应付东海龙。这七煞阵以宫昭文为主体,宫昭文一被盯住,阵势的变化便不能运用自如,只听得“砰砰”两声,宫昭文两侧的师弟已被东海龙的掌力击倒,蓬莱魔女迅速占了“生”门,七煞阵登时瓦解。

  蓬莱魔女一招“白虹贯日”,青钢剑当胸刺去,宫昭文还了一招“双龙出海”,双笔抵御单剑,堪堪可以招架。蓬莱魔女喝声:“着!”拂尘一挥,宫昭文分出一支判官笔招架,蓬莱魔女用了个“卸”字诀,拂尘轻轻一带,将他那支判官笔带过一边,力透剑尖,那一招“白虹贯日”劲疾如箭,唰地刺到了宫昭文胸前的“璇玑穴”。这“璇玑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倘被蓬莱魔女的剑尖戳上,宫昭文内功再好,也要命丧当场。

  这刹那间,蓬莱魔女忽地心念一转,想道:“那封信我还有许多不明白之处,须得留下这个活口,盘问口供。”蓬莱魔女想到的那封信,即是魏良臣托萨氏三雄送给柳元甲的那一封,其中若干地方,如魏良臣预祝柳元甲“建业江左”这些字句,蓬莱魔女猜想到其中定有重大阴谋,但他们的具体安排,外人却是难以知道。宫昭文是柳元甲的心腹弟子,故此蓬莱魔女才临时变计,想留下活口,迫他供出奸谋。

  但蓬莱魔女这一着却是错了,要知宫昭文的武功虽不如她,但也差不太远,蓬莱魔女正要改刺他的麻穴,剑势稍缓,宫昭文霍的一个“凤点头”,双笔奋力一挡,身形已是倒纵出数丈开外。七煞阵虽然瓦解,但他还有四个师弟在场,未曾受伤,这四个人合力将蓬莱魔女挡住。

  丐帮帮主李元冲喝道:“你这厮胆敢冒充我帮中弟子,吃我一拐!”宫昭文双笔交叉刺出,只听得嗤嗤两声,火花飞溅,宫昭文虎口酸麻,一支判官笔脱手飞出。虽是脱手飞出,势道仍是十分凌厉,原来这是他败中求胜的一招绝招,名为“飞管惊神”,中者立死,李元冲识得厉害,只好横拐迎击,将它击落。宫昭文不敢恋战,“嗖”地从李元冲身旁掠过。

  东海龙加入战团,呼呼数掌,将围攻蓬莱魔女的那四人打退,蓬莱魔女道:“不必伤这四人性命,擒那姓宫的贼子要紧。”眼看就要追上宫昭文了,忽见前面尘头大起,一彪人马已是冲杀到来。萨老大浑身浴血,咬牙切齿地指着一个军官道:“这厮便是奸贼王俊!”正是:

  三字狱成千古恨,人人切齿骂奸臣。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力诛奸贼消民愤

  堪笑庸医断症难

  这王俊乃是当年帮同秦桧谋害岳飞的帮凶之一,如今魏良臣当政,他更得到重用,官居禁军都指挥之职。蓬莱魔女听说是他,心头火起,撇开了宫昭文,竟然孤身仗剑,便杀入了官军阵中。

  王俊率领的是数百骑禁卫军劲卒,铁蹄驰骤,狂风暴雨般地卷来,倘若换了个武功稍弱的人,莫说对敌,只怕逃得稍慢,也已在铁蹄践踏之下丧生了。蓬莱魔女展开了绝顶轻功,见隙即钻,杀入官军阵中,铁蹄驰骤,连她的衣角也没碰着。王俊大骇,喝道:“放箭!”蓬莱魔女挥舞拂尘,冲开箭雨,转眼之间,离王俊己不过是十数步之遥。

  王俊曾是岳家军中的骁将,膂力委实不弱,虽是养尊处优多年,功夫也还经常操练,见蓬莱魔女杀近,乱箭阻不住她,便夺过一员裨将的长矛,喝道:“哪里来的发疯女人,给我倒下!”长矛对准了蓬莱魔女掷去,蓬莱魔女一声冷笑,插回拂尘,空出了一只手来,避过矛头,抓着杆柄,唤声:“着!”呼的一声,王俊应声倒于马下,可惜准头稍偏,矛头戳穿他的小腹,只差几寸,没有插中他的心脏。

  蓬莱魔女喝道:“你这奸贼,我须饶你不得!”挺剑上前,便要取他首级。王俊周围的几个军官,跳下马来,将她拦住。这几个人是禁卫军中的勇士,王俊特地选来作为自己的护卫的。其中两人使的是溜金铛和青铜锏,都是重兵器,蓬莱魔女的青钢剑在近身搏斗之下,被重兵器克制,一时间冲不过去。王俊的卫士早已把他扶上马背,拨转马头便跑。待到蓬莱魔女刺伤两个军官,冲出缺口之时,王俊早已跑得远了。

  主将负伤而逃,官军登时大乱,顾不得追擒敌人,都跟着王俊一窝蜂地撤退。蓬莱魔女追之不及,连呼可惜。东海龙笑道:“这奸贼中了你这杆长矛,不死也必重伤。他还要当义军的统帅?今生可是休想了!柳女侠,咱们现在已经脱险,先给萨老大、萨老二治伤吧。”

  蓬莱魔女回过头来,只见萨老大正自从地上拾起那只金钢圈,放声哭道:“三弟,你死得好惨!”蓬莱魔女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萨老三已经死了。

  原来萨氏三雄都是火爆的性子,虽然文逸凡曾一再劝他们不可鲁莽,他们的一口怨气却是难以咽下,三兄弟会合之后,便迳回太师府准备暗杀魏良臣。而这时宫昭文恰巧在太师府中。宫昭文是来京给柳元甲送信,魏良臣将他留下,授他以四品武官之职的。蓬莱魔女那天所见的游湖的三个官员,便正是他和魏良臣的两个手下。

  宫昭文所乘坐的那只画舫,恰巧就是竺迪罗坐过的那只,那晚竺迪罗被蓬莱魔女打落西湖,幸亏船中的歌女抛出一块木板给他垫脚,这才得以免作落汤鸡的。竺迪罗走了不久,宫昭文和那两个官儿来雇了这条船,那歌女把这当做奇闻异事,告诉了他们。宫昭文听说竺迪罗是被一个女子打落西湖,已猜想到这女子多半就是蓬莱魔女。故此他雇了这条船之后,就一直在湖中打转,和堤岸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候蓬莱魔女出来。

  第二日清晨,蓬莱魔女和东海龙等人从古月庵出来,走过白堤。这时蓬莱魔女已换了男装,但她和东海龙约定在六和塔下相会的这些言语,宫昭文武功深湛,听觉灵敏,却都给他听见了。

  宫昭文赶回太师府,正好萨氏三雄也在那时来到,同受魏良臣的召见。宫昭文先禀报了所见所闻,请魏良臣派兵协助他围捕蓬莱魔女与东海龙等人。萨氏三雄本来就是满肚皮的怒气,听得他们又要害人,登时忘记了文逸凡叫他们不可轻举妄动的劝告,便即动手。意图先杀了魏良臣,再向蓬莱魔女报讯。

  萨氏三雄以前未与宫昭文会过,不知他的厉害,一动起手来,有宫昭文保护着魏良臣,他们不能即时动手,转眼间太师府的卫士已是纷纷赶到。一场混战,萨老三当场毙命,老大老二也被宫昭文所伤,拼死杀出重围。

  萨氏兄弟赶去向丐帮报讯,这一边魏良臣与宫昭文也定好了计划,由宫昭文率领六个师弟至六和塔埋伏,准备计擒蓬莱魔女,冒充丐帮弟子,将她诱入塔中。倘若蓬莱魔女不中此计,他和六个师弟布成七煞阵,料想也可以有胜无败。另外一路则由王俊率领禁卫军精锐,捉拿前往六和塔赴约的东海龙与丐帮帮主李元冲。

  萨氏兄弟受伤之后,跑得不快,未到丐帮总舵,在路上便遇上东海龙与李元冲,刚刚说得清楚,王俊追兵亦到。东海龙这一行人且战且走,赶来与蓬莱魔女相会,东海龙先助蓬莱魔女破了七煞阵,蓬莱魔女随后也杀入官军阵中,重重伤了王俊。也幸亏她伤了王俊,这才退了追兵。

  这时萨老大已拾起了他三弟的那只金钢圈,不禁放声痛哭,东海龙劝慰他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俊如今已受重伤,魏良臣奸谋败露,看来他这权位也保不久长了。你们还怕没有报仇的机会吗?现在该是先养好你们的伤要紧。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萨老大满腔悲愤,道:“只恨我们以前是非不明,误投奸相,受人利用,害人害己。如今我们是只求赎罪,并为三弟报仇了。”东海龙颇精医术,萨氏兄弟伤得幸而不算太重,东海龙替他敷好了伤,蓬莱魔女说道:“你们要想将功赎罪,目下倒有一个机会。”

  萨老大道:“请柳女侠吩咐,愚兄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蓬莱魔女道:“你们可知道有个慷慨任侠,精忠报国的奇男子辛弃疾么?”萨老大道:“辛将军率领义师渡江,振奋人心,朝野钦佩,他的大名,妇孺都知,我只恨无缘一见。”蓬莱魔女道:“他现在尚在京中,朝廷授他以承务郎之职,命他参赞刘锜军务,在这两日就要动身赴任了。我怕他受奸臣妒忌,在路上加害于他,你们可愿意作他随从,护他上任么?”萨老大喜道:“若得给辛将军执鞭随蹬,这是最好不过了。但我们没有荐书,自行投效,只怕他怀疑我们来历不明,不肯收留。”蓬莱魔女笑道:“这个你们无须顾虑,这位耿公子是辛将军最好的朋友,他可以给你们荐书。”

  耿照激战之后,浑身乏力,胸口也烦闷不堪,本来正在调匀呼吸,但听得蓬莱魔女要他写荐书,便振起精神说道:“我行囊之中带有纸笔,现在便可以把荐书给你们。”他打开行囊,手指动作不灵,微微颤抖。

  东海龙一直在注意他的面色,见他如此,“咦”了一声,说道:“耿公子,且慢,我给你把一把脉。”蓬莱魔女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有什么不妥?”东海龙替耿照把脉之后,缓缓道:“耿公子,这封书信你不用写了。”

  耿照惊愕无比,说道:“我并没有受伤啊,现在虽是有点疲劳,这封信总还是有气力写的。”东海龙道:“我知道你有气力写这封信,但你患有怪病,只怕经不起海上波涛,你是不能和我们一道航海的了。不如你和两位萨兄都陪辛将军上任吧。在陆上骑马,对你的病影响较少。我给你十颗安神补气的药丸,你每三日服一颗,这个月之内料想可以保得你的病不至恶化。你再访医求治。”

  耿照道:“我是什么病?”东海龙道:“我就是因为诊断不出,所以只得这样安排。”李元冲道:“两位萨兄的伤势如何?”东海龙道:“他们受的只是外伤,倒无大碍。敷了我的药,明日最少便可好个七八分。”李元冲说道:“好,那么今日耿公子与两位萨兄请到舍下暂歇一日。我把京中最负盛名的两位太医绑来,要他们给耿公子看病便是。柳女侠,你把辛将军的住址给我,我派人暗中保护他。待到明日有个分晓之后,耿公子与两位萨兄再去见他。”耿照面有犹豫之色。蓬莱魔女说道:“你的身体要紧。我若见了珊瑚,以后自会带她来到刘锜军中访你。”原来耿照本来是准备和蓬莱魔女、东海龙二人前往长江口外的一个小岛,侦察一帮水寇的聚会的。这帮水寇以南山虎及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物为首领,珊瑚与南山虎有杀父之仇,耿照就是希望在这小岛上能碰见她。但如今东海龙诊出他患有怪病,经不起海上波涛,这计划只能更改了。

  耿照颇为惆怅,但转念一想,即使自己到了那个小岛,对珊瑚也是无能相助,倒不如和辛弃疾一同投军,既可以报国杀敌,又可以兼顾友谊了。

  李元冲道:“我已给你们在长江口准备好了出海的船只,到时你们交出这只铁指环,我帮中的弟子便自会给你们安排一切了。”东海龙与蓬莱魔女急着要赶往那个小岛,当下接过李元冲作为信物的指环,便即告辞。

  耿照与萨氏兄弟则跟随李元冲回转丐帮总舵,丐帮果是神通广大,不须多久,便把两个太医“请”了来。李元冲便叫他们入房看病。

  这两个太医,一个姓黄,一个姓陆,吓得直打哆嗦。原来他们是给丐帮弟子捉上了马,便飞驰而来的,他们只道是受了强盗的绑架。

  李元冲笑道:“两位先生休得惊慌,我若不如此请你,你们的架子很大,出门就要八人大轿,岂不是把我的病人耽误了。这里是黄金百两,给你们二人,待这位公子病好之后,再给你们每人百两。”

  黄、陆两太医这才知道是被“请”来看病,他们虽是太医,但给皇帝诊病,所得的赏赐也不会超过黄金百两,不觉转惊为喜。

  李元冲道:“你们用心看病,医好给你们黄金,医不好要你们的命!”黄、陆二人吓了一跳,但一看耿照气色不坏,心里都是想道?“这小子大约只是伤寒感冒之类的小症,一剂不好,两剂也就好了,乐得受了下来。”便拍起胸口应承道:“是,我们一定用心,包管医好。”

  黄太医先行诊脉,诊了半天,不觉眉头打结,说道:“陆兄,你来诊吧。”陆太医诊了半天,也是不觉眉头打结。李元冲道:“怎么?他到底是什么病?”

  黄、陆二人面面相觑,又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元冲喝道:“到底怎么?”黄太医说道:“陆兄,请你断脉。”陆太医道:“不,黄兄,你年高德尊,小弟不敢僭越。”李元冲大不耐烦,给了两人纸笔,说道:“不必你推我让了。你们各自断脉,各自拟方。”

  这两位太医医术其实也不算坏,但耿照是受了公孙奇的“化血刀”之伤,他们如何诊断得出?哆嗦半天,这才各自拟出一条药方。

  李元冲拿来一看,不觉也是眉头打结。他不懂医术,可是这两张药方的断脉和用药却都不同,一个说是什么心火旺盛,一个说是什么脾虚肝风,所拟的药方没一味是相同的。李元冲道:“到底是哪一种病?你们再仔细会诊。”两位太医都要面子,各自给自己的拟方晓晓置辩,用了许多阴阳五行的中医术语,听得李元冲头昏脑胀,李元冲道:“好,让他轮流吃你们的药,要是医不好,你们也别想回去了。”

  黄、陆两太医吓得面如土色,不约而同地跪倒地上,急急忙忙地叩头道:“大王饶命,这位相公的病我们实在是诊断不出,金子我们也不敢要了!”李元冲顿足骂道:“该死,该死!你们说得那样有把握,却原来都是庸医!”李元冲连声骂他们“该死”,不过是一时气急,冲口而出的习惯用语而已,这两个太医只道李元冲当真还是要杀他们,吓得浑身颤战,叫道:“大王,你千万不可杀了我们,不可,不可杀了我们!”李元冲又好气又好笑,有意再逗逗他们,说道:“为什么杀不得?你们身为太医,却不会医病,留下来又有何用?”那两个太医叩头有如捣蒜,说道:“大王,你杀了我们不打紧,可是皇上的病却没人医了。我们明日还要入宫替皇上看病呢!这位相公的病我们没有把握医好,皇上的病,我们却是会医的。”

  他们这么一说,倒是颇出李、耿二人意外,李元冲心想道:“当今皇上虽是昏庸,但金寇南侵在即,皇上在这个时候可是千万死不得的。这两个太医既会医皇上之病,可也别要当真把他们吓坏了。”耿照心道:“这皇帝老儿,大约是那晚给刺客吓病了。”当下便替那两个太医说情道:“死生有命,药石无灵,那也不能怪罪医生。帮主放他们回去吧。”李元冲一笑说道,“好,看在这位相公给你们说情,这一百两金子你们也不用交还了,就给你们压惊吧。”那两个太医正在抖抖索索要把金子掏出来,听得此言,大喜过望,心道,“每人有五十两金子压惊,受这一场惊吓,倒是值得之至。”忙再叩头道谢。李元冲无心再与他们歪缠,当下便叫帮中弟子,仍用快马,将他们送回家中。

  送走了黄、陆二人之后,李元冲道:“这两个太医是临安最有名的医生了,他们都不会医,却不知到何处再访名医了。”耿照倒是胸中坦然,说道:“我已说过死生有命,也就不必太过费神访医了。好在我有东园前辈所赐的丸药,一个月之内,病情也不会加剧的。既然这是怪病,说不定到时还有变化,听其自然吧。”耿照练了大衍八式之后,精神奕奕,李元冲看他毫无病容,对东海龙的诊断也是有点将信将疑,心道:“说不定也许是东海龙诊断错了。”便道:“既然如此,但愿公子吉人天相,早占勿药。”

  过了一晚,萨氏兄弟的伤口已是复合,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耿照便带了他们去见辛弃疾。看门的护兵是耿照叔父以前的马弁,见耿照到来,说道:“辛将军奉召入宫去了。耿相公,你和这两位客人在书房待一会吧,主人一早去的,料想很快就要回来了。”耿照大是惊奇,心道:“皇上有病,怎的还召见稼轩?他又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承务郎。”但这谜底不久便即揭开,他们在书房刚刚坐定,辛弃疾也回来了。

  辛弃疾见耿照去而复回,还带了两个陌生人同来,也是颇感意外。耿照笑道:“等会儿再说我的事。稼轩,你是奉了皇上之召,入宫觐见么?”辛弃疾道:“不错,这事真是大大意想不到!”耿照道:“是呀,皇上不是生了病么?”辛弃疾更是诧异,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耿照道:“是两个太医说的。那么,皇上得病这消息是真的了?”辛弃疾笑道:“半真半假,亦假亦真!”耿照诧道:“此话怎说?”辛弃疾道:“皇上装病,骗魏良臣入宫探病。昨日就在病榻之旁,将魏良臣拿下了!”

  原来高宗赵构顾忌魏良臣的势力太大,不敢在朝堂上公然下旨拿他,因此才设下这条妙计,骗他单身入深宫探病,这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拿下的。拿下之后,立即由宿卫军统领上官扶威领兵去围太师府,将太师府的武士全部收编,拨到御林军去充当中下级军官。这些武士不过是求功名利禄,魏良臣已然倒台,他们反而因祸得福,做起朝廷的正式军官,自是求之不得。因此上官扶威进行得非常顺利,转眼间就把魏良臣的势力瓦解冰消。

  耿照大喜道:“皇上这回可真是乾纲独断。这奸贼杀了没有?”辛弃疾道:“没有。”耿照说道:“不错,马上就杀,还是太便宜了他。应该将他私通金虏的罪状公布天下,再明正典刑。”辛弃疾道:“他私通敌国的秘密皇上是已经知晓,但却不会公布了。皇上已准他‘告老还乡’。当然这是给他面子的一个做法。”

  耿照愤然说道:“这样的奸贼,还要给他面子?那么这奸贼的党羽呢,有没有清除?”辛弃疾叹了口气道:“皇上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很不容易了。你要知道,他这次是被迫抗敌的,那些主和的臣子,他还要留待后用呢。魏良臣一来是因为势力太大,二来是因为通敌罪证确凿,皇上才不能不断然处置他的。”耿照道:“但魏良臣不除,岂不是仍要留下无穷后患?”辛弃疾笑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忧,皇上已赐他喝了一杯毒酒,一月之后,定然无疾而终。这是上官扶威告诉我的,魏良臣还未知道呢。”

  耿照听得骇然,说道:“有这样的毒酒,能不知不觉地杀人于一月之后?”辛弃疾道:“上官扶威讲得十分确实,谅是不假。”耿照心想:“天下能有这种毒酒,莫非我的怪病,也是中毒?”

  萨老大、老二听到这里,猛地击案叫道:“痛快。痛快!可惜!可惜!”辛弃疾愕然问道:“两位壮士可是与那奸贼有仇么?怎么又是痛快,又是可惜?”耿照这才得有机会把萨氏兄弟的来历告诉了辛弃疾。

  萨老大道:“可惜我未能亲手杀这老贼。”耿照道:“如今若要杀他,那是易如反掌。但咱们还有更大的仇人,这老贼反正是不能活过一个月的了,咱们犯不着为他补上一刀而误了大事。”萨老二怔了一怔,道:“还有什么更大的仇人?”耿照道:“即将渡江的金寇,岂不是咱们更大的仇人?”萨老大拍掌道:“着啊,耿老弟说得对,咱们如今是私仇已了,应报公仇了。辛将军,请准许我们给你执鞭随蹬。”两兄弟一同跪下。

  辛弃疾不待他们膝头着地,连忙将他们扶了起来,说道:“报国杀敌,凡是大宋男儿,都该引为己任。何分彼此,论甚主从?来,来,来!辛某今日幸得结识两位豪杰,咱们且同来痛饮几杯!”这时已是近午时分,大家的肚子也都有点饿了,那小护兵早已备好酒菜,当下便端上来。

  辛弃疾举杯说道:“干了此杯,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耿照道:“是啊,你还未曾说到皇上召见你的事情呢?”干杯之后,辛弃疾道:“皇上已看了你爹爹的遗书和我的奏折,已准了我的奏了。”耿照道:“可是关于义军的安排么?”辛弃疾道:“正是。本来大臣廷议,对义军有两种安排。第一种安排是大臣陈康伯的主张,请皇上重用虞允文将军,赋予他以收编一切散兵游勇之责,兼领这支义军。第二种是魏良臣的主张,要将禁军都指挥王俊外调,统领这支义军的。如今皇上听了我的进言已决意采用陈康伯的主张,由虞允文统领这支义军,王俊是再也不能和他争夺统帅之位了。”耿照笑道:“王俊如今也不知是死还是活呢?即使魏良臣不倒台,他也是做不成统帅的了。”当下将昨日蓬莱魔女重伤王俊之事,告诉了辛弃疾,辛弃疾连呼“痛快!”众人又干了几大杯。

  耿照道:“皇上一定对你大为嘉勉了,你的职务可有调动么。”辛弃疾有点不好意思,说道:“皇上已决意分出一部义军,驻守江阴,改任我为江阴签判,仍然参赞军事。”耿照是官家子弟,懂得官制,笑道:“恭喜,恭喜,升了一级,是五品官了。但皇上也忒小气,我还以为你最少应该是个三品的总兵呢。”辛弃疾道:“我倒不在意官的大小,江阴是封锁长江口的要隘,金寇一旦渡江,咱们驻守那儿,正有用武之地,嗯,皇上还问起你呢。”耿照诧道:“皇帝老儿问起我了?他怎知道有我这个人?”辛弃疾说道:“进呈你爹爹的遗书之时,刘锜有一道附折,说明这份遗书是你带来的。我也向皇上奏明说这支义军是你叔叔手创。皇上当时叫我将你找来,准备也封你一个官职。可惜我当时不知道你会去而复回,只好留待后议。如今你可愿意请求皇上召见么?”

  耿照笑道:“你别给我招惹麻烦,要是皇上以后向你查问,你也只推说找不着便了。”辛弃疾道:“这支义军是你叔叔一手创立的,你却不肯分挑担子?”耿照说道:“同样是在军中效力,受了官职,那就反而受了拘束了。你要指挥军事,不得不有个官衔。我的文才武略,都是远不及你,倒不如作个客卿身份,行事方便一些,说不定对你更有帮助。”两人是至交好友,彼此不用客套,辛弃疾也深知耿照的性情,当下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让你乐得逍遥吧。但我给你遮的,这三杯酒你可要与我喝了。”众人都喜报国之愿可酬,开怀痛饮。

  辛弃疾这个“签判”,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却是皇帝下旨要吏部兵部会同委派的,两部的办事人员,不敢稽延,立即遵办,当日就把辛弃疾上任所需的关防印信,以及兵部授他参赞江阴军事的文书都送了来。第二日辛弃疾、耿照、萨氏兄弟,还带了那个小护兵,一行五骑,便即动身。萨氏兄弟经过两日的调治,外伤也都好了。

  一路平安无事,耿照担心的意外都没发生,心想:“大约金国派来的竺迪罗、金超岳等人,被江南豪杰发觉他们的身份之后,已是立足不住,滚回江北去了。”但一路东行,所见的弃家内迁的难民也就越多,辛、耿二人,不胜慨叹。

  这日到了一个属于丹阳县治的小镇,天色已近黄昏,辛弃疾道:“赶不到县城了,就在这里歇宿一宵吧。从这里抄捷径走,到江阴不过一百多里,明日绝早动身,不必经过县城,晚上便可到江阴了。”

  萨老大道:“我有个金盆洗手的绿林朋友,是丹阳县人,只不知他住在哪条乡下,要是打听得出,倒不妨到他那里住宿。”辛弃疾说道:“多结识一位朋友,固然是好,但军情紧急,咱们明早便要急着赶路,我看还是在这里歇宿一宵算了。”辛、耿都是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也多少知道一点绿林禁忌,既是决定在小镇找寻客店,也就不再打听萨氏兄弟这位朋友是谁了。

  这小镇已是靠近前方所在,十室九空,一片荒凉,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小小的客店,只剩下两间房子,勉强可以将就。辛、耿二人同住一房,萨氏兄弟另外一间房,小护兵在大堂打地铺。众人为了要起早赶路,吃过晚饭之后,一早便睡。

  可是睡得太早,一觉醒来,还只是午夜时分。耿照便不再睡,静坐练那大衍八式,只觉真气运转之际,似乎稍有阻滞,但除此之外,并无异状。耿照心道:“不知是什么怪病?但只要它不在这一个月内发作,我也就可以安心杀敌了。”练了一会功,忽听得有一缕箫声,隐隐传来。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耿照妙解音律,听得出奏的是一首词,而且还正是辛弃疾今年春间的作品“念奴娇”。词道:“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绩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此词以曲笔抒情,词意双关,既是伤离恨别,怀念故人;又是对南宋舍弃国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只听了几个音节,不觉神思恍惚,一片迷茫。忽听得辛弃疾“咦”了一声,说道:“想不到这里倒有个知音之人。”原来辛弃疾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坐在床上。辛弃疾是当时一大词家,每有新词,即万人争诵,有人吹奏他的新词,原也不足为怪;但在这接近前方,一片战时气氛,荒凉冷落的小镇里,三更半夜,居然还有人有此闲情,而且萧声十分美妙,词中所蕴藏的感情,在箫声中表达无遗,显然是个知音,辛弃疾也不能不感到有些惊异了。

  辛弃疾发出惊异之声,耿照则在迷茫中给他惊醒,但仍是神思恍惚,茫然地望着窗外。辛弃疾笑道:“偏安之耻,即将前雪。此人大约还未知道皇上已决心抗敌,可惜咱们不便深夜访客,与他一谈。咦,照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好似呆了?”

  一幕前尘往事在耿照脑海之中重现,他离家南下那天,到姨父家中与表妹秦弄玉告别,秦弄玉在花圃之中曾唱过这一首词。如今虽是吹箫而非清唱,但他表妹也素擅吹箫,而这箫声,也正是他听惯了的表妹所吹的腔调!

  秦弄玉与他的重重误会早已消除,但秦弄玉为了成全他与珊瑚,重逢之后,却又不辞而行,直到如今,还未见面。耿照听了箫声,不觉悠然存思,茫然若梦,呆了好一会子,蓦地想道:“莫非表妹也来到了江南?今晚也正在追忆旧情,怀念于我,吹箫的就正是她?”

  耿照从窗口望出去,在这小客栈的对面,似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树木高出墙头,浓绿之中隐现着红楼一角。那一缕箫声,就是从花园之内传出来的。耿照泪影模糊,幻出了他表妹白衣如雪的倩影,在月夜之下,倚楼吹箫……”

  辛弃疾的问话,令他在幻梦之中醒了过来。耿照定了定神,忽地说道:“我倒想作个不速之客,去访那吹箫之人。”辛弃疾诧道:“我只是说说笑的,你却当真了?这不太冒昧了吗?”何况咱们明早还要赶路,你又不知那是什么人家?”

  耿照道:“不碍事的,我只是过去偷偷一看,倘若不是,我就悄悄地回来,也不惊动她了。”他神思恍惚,心中只有一个秦弄玉的影子,与辛弃疾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就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了。辛弃疾莫名其妙,怔了一怔,笑道:“不即什么?哦,你是要瞧他是不是可以一谈的高人雅士?”耿照所想的其实只是要去看看是否秦弄玉,他不愿耽搁时候,听得辛弃疾误会他的意思,也就不加解释,支吾以应。辛弃疾是个豪爽的人,见他执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拦,当下笑道:“也好,良夜何其,若然邀得高士夜谈,也是一大雅事。但你可不要吓坏人家了。”他深知耿照轻功不凡,对他越垣夜探,倒也并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