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悄悄地出了客栈,走到那家人家墙外,忽地不由得又是一阵迷茫,“我见了表妹,却又如何?能留得住她吗?”他心中有个秦弄玉,眼前却又幻出了另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珊瑚。要知上次在误会冰释之后,秦弄玉仍是不辞而行,就完全是为了珊瑚的缘故。耿照知道,除非是自己已经决定舍弃珊瑚,对秦弄玉表明此意,并与她即订鸳盟,或者可以将她留住。可是,秦弄玉固然是他青梅竹马之交,珊瑚对他可也是情深意重……

  忽地那箫声再起,幽怨的箫声令他心弦颤抖,极是不安,自思自想道:“耿照啊,你怎能做个负义之人?你与表妹虽未定婚,也早已是心心相印,不待言宣了。珊瑚待你再不好,你也不该移情别向。而且姨父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也是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娶表妹为妻,姨父九泉之下,也难瞑目。”思念及此,心意立决,纵身跳上墙头。

  这围墙不过一丈多高,耿照本累以为毫无问题,可以一纵即上的。哪知竟然差了那么几寸,一足踏空,出乎意外地跌了下来,幸而耿照应变得快,立即以手撑地,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身来,并没摔伤,只是也已弄出了一点声响。

  耿照心里苦笑,“看来我真是患了怪病,功力竟然还不到从前的七成了。”当下凝神运气,蓄好精神,再用力一跳,这回是跳上去了,但亦不禁有点气喘。

  耿照在墙头上看过去,看得更清楚了。园中一座小楼,楼上倚着栏杆的,果然是个长发披肩,手里拿着一支洞箫的女子。虽然还未看得十分真切,不知是否秦弄玉,但是个女子,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耿照心头狂跳,立即便跳下去,脚步踏得很重,刚好踏着地上一根枯枝,发出了“嚓”的一声,将那根枯枝踏断了。耿照还未走得两步,忽觉微风飒然,一条黑影已是向他扑来。

  耿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是什么呢?这家是什么人家,他不知道;那女子是否秦弄玉,他也还不知道。若说是来访的人,一时之间哪里讲得明白。那人也没有耐心听他解释,耿照一个“我”字刚刚出口,那人已破口骂道:“你这王八羔子!”声到人到,双臂箕张,以泰山压顶之势,掌劈耿照的天灵盖。耿照是书香门第,几曾听过如此粗言相骂,不由得心中有气,“岂有此理,即使你把我当作了盗贼,也不该出口伤人。”哪知那人不但“出口伤人”还要“出手伤命”,这一掌若是给他劈中了天灵盖,耿照还焉有命在?处此情形之下,耿照只好不再打话,赶紧还招。

  耿照侧身一闪,还了一招“大鹏展翅”,也是以臂箕张,但却是擒拿对方的双腕,用意只在扭住对方,叫他不能攻击,而不是像对方一样,出手便是取命的凶招。

  但如此一来,一个是绝不留情,一个是心存顾忌,后者当然便要大大吃亏。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看来年纪比耿照也大不了几岁,武艺却很是不凡。耿照的手指已抓着他的手腕,但因气力没有用足,给那少年双臂一振,登时挣脱,耿照踉踉跄跄地倒退两步,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已在喝道:“给我倒下!”“啪”的一掌,打中了耿照。耿照早已练成了“大衍八式”的上乘内功,如今功力虽然只及原来的七成,还是相当深厚,中了这掌,晃了两晃,居然并未倒下。

  那少年见耿照招数精妙,中了一掌,又没倒下,也是大大吃惊,更不敢怠慢,趁耿照身形未稳,急步跨上,又是一招“斜挂单鞭”,猛切耿照脉门。

  耿照还了一招“惊飙卷雪”,身形摇摇晃晃,就似杨柳在风中摇摆一般,却正好配合他这拳势,那少年的掌缘差半寸没切着他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袖已给耿照撕去了一幅。这还是耿照手下留情,要不然早把那少年的手臂扭脱臼了。

  那少年顽强之极,吃了点亏,出手更凶了,竟不退后,倏地便化掌为拳,变招“横身打虎”,肘锤向耿照肋下一撞,耿照跳跃不灵,又给他撞中。这一下比刚才所受的一掌更重。痛得耿照双眼发黑。

  耿照在对方暴如风雨的攻击之下,无法解释,只好把心一横,想道:“没法子,只能把他击倒再说了。”当下力贯掌心,还了一招大衍八式的招数,“蓬”的一声,双掌相交,那少年虽是功力不弱,却怎敌得桑家秘传的“大衍神功”,“咕咚”一声,登时四脚朝天。

  耿照使了这招,登时身子也似虚脱一般,浑身乏力,他正要去把那少年扶起,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喝道:“你这小子胆敢伤害我儿!”

  声到人到,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掌风已是迎面扫来,耿照听这掌风,已知对方的功力奇高,远远在己之上,即使自己功力丝毫未损,也是决计不能抵挡对方这凌厉的一击。耿照心中一凉,心道:“我命休矣。”但习武之人,防御敌人攻击,乃是出于本能,所以耿照明知不敌,也仍然出掌防御。

  就在这性命俄顷之间,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叫道:“妈,手下留情!他,他是……”声音尖锐颤抖,显得无限惊惶。那女子飞快奔来,一面跑,一面叫,但亦已是迟了些儿,她那个“妈”字出口之时,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已是碰在一起。还幸那妇人的武学造诣早已到了能发能收,随心所欲的境界,双掌一交,掌力未吐,便立即收回,但饶是如此,耿照在力尽精疲之际,亦是禁受不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耿照一咬舌尖,提起精神,尽力维持自己不至昏倒。因为,他已听到了表妹的声音了,但他心里也在惊疑:“为何表妹叫这妇人做妈?难道只是声音相似的女子?”他要亲眼再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表妹。

  那老妇人道:“他是谁?”那女子道:“他,他是我的表哥!”耿照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已跑出花径,看得清清楚楚了,果然是他的表妹秦弄玉,那支洞箫也还在她的手中。

  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叫道:“什么,是你的表哥?我只道是仇家呢!”那老妇人松了口气,道:“霆儿,你没受伤?”与此同时,秦弄玉也在问道:“表哥,你有没有受伤?”那少年同时听到这相同的两句问话,心里不禁酸溜溜地想:“你只是记挂你表哥有没有受伤。唉,尽管你把我的娘认作干妈,与你的表哥相比,我毕竟还是外人!”耿照这时,惊喜交集,心中就如波翻浪涌,也不知想的什么,只是本能地叫出了“表妹”二字,眼睛一黑,就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好了,醒过来了。你不用担忧啦!要不然我的罪更大了!”粗豪的声音中也明显地带着几分妒意。秦弄玉道:“霆哥,这是误打误撞,我又没有怪你。你别多心。”她口中向那少年说话,双手则把耿照扶了起来,显然她的注意力还只是放在耿照身上,故而虽是与那少年说话,却没有面对着他。

  耿照慢慢张开眼睛,秦弄玉喜道:“好了,果然醒过来了。表哥,你看你眼前是谁?”她要试试她的表哥,神智是否已经清醒。

  耿照张眼一看,只见自己是处身在一间雅致的房间中。除了表妹与那少年,那老妇人也在房内。正是:

  乍醒几疑身是梦,风霜历尽又重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欲逞强横凌弱寡

  偏工心计骗红妆

  耿照道:“表妹,我想得你好苦,我正是因为听得你的箫声,冒昧闯来的。在下耿照,这位大哥高姓大名,适才我是多有得罪了。”耿照于人情世故,不甚通晓,又因情不自禁,一开口便是向表妹倾吐思念之情,然后才是向那少年赔罪,那少年更不高兴,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姓孟名霆,耿大哥你本领非凡,我很佩服。以后还得多多请你指教。”

  耿照听出有点不对,怔了一怔,心道:“这姓孟的外貌粗豪,气量却似有点浅窄。”正想说几句客气话,那老婆婆忽地盯着他说道:“你可是桑见田的徒子徒孙么?”耿照不禁又是一怔,连忙说道:“不是。”那老婆婆道:“既然不是,你何以又会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满面通红,讷讷道:“是我无意中与一个、一个朋友切磋武功,练上手的。我、我开头实在不知这是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与桑青虹的一段纠纷,是他生平最引为尴尬之事,故此吞吞吐吐,不敢和盘托出,但他说的,却也是实言。那老婆婆哪肯相信,淡淡道:“大衍八式是武林绝学,桑家秘传。你那位朋友倒很慷慨啊,肯把这等上乘的内功心法传了给你。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你和桑家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么?”耿照心道:“表妹正自疑我用情不专,我与她之间的裂痕也尚未弥补,如今一见面又怎好再提青虹的事情?纵然我是问心无愧,只怕她也不能见谅。”但他又不擅于砌辞说谎,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秦弄玉确是有点疑心,但她不忍表哥受窘,更怕孟家母子对耿照有所不利,心道:“表哥想是有难言之隐,不愿说与外人知道。”忙替耿照解围道:“我与表哥自小同在一起,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他的武功出自家传,什么桑家,我是连听也没有听过。”

  那老婆婆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从来没和我提及有这一位表哥。”秦弄玉杏脸飞霞,说道:“妈,我不以为这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前几天我的精神也还未好,所以就没有提及了。”那老婆婆对秦弄玉很是疼爱,不愿令她太过难堪,当下便笑道:“我也不是想探人隐秘,既然耿公子不肯说出贵友名字,那也就算了。好了,你们表兄妹意外相逢,我老人家可不应打扰你们,你们就先叙叙吧。”

  秦、耿二人经那老婆婆这么一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耿照见秦弄玉颜容憔悴,果是像久病初愈的模样,终于还是他先开口问道:“表妹,你的身子可是有点不大舒泰?”秦弄玉道:“这位孟老太是我干妈。我正是病了一场,多亏干妈给我医好的。”

  耿照道:“你们是怎么相识的?”秦弄玉接着说道:“干妈于我不但有治病之德,还有救命之恩呢。那日我偷渡长江,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小船肯渡我过去,不料那又是一只盗船。幸好巧遇干妈,也是同乘这只盗船。”孟老太笑道:“那梢公瞧我这老太婆没有油水,不肯渡我。是你的表妹好心,给我出了十两银子的船钱,他才肯让我上船的。”耿照道:“钱财不可露眼,想必是强盗见财起意,船到中流,就来谋害你了。”孟老太笑道:“你表妹长得如花似玉,强盗还要将她献给什么大王,作压寨夫人呢。”秦弄玉面上一红,说道:“那日大风大浪,盗船上有一个掌舵的梢公和一个撑船的助手,那梢公刚一露刀指吓,就给干妈抢过他的刀来,一刀劈死。那撑船的助手却已跳下水去,将小船弄翻。”耿照道:“这是水贼惯用的伎俩,那日柳女侠渡江,也曾着了道儿。”秦弄玉问道:“哦,你与柳女侠已经会面了。珊瑚姐姐呢?可是与她一起?”耿照道:“不在一起。嗯,还是先说你的事情吧。”提起珊瑚,耿照心里就不禁一片烦乱,即使没有孟家母子在此,他也不知如何与表妹说珊瑚之事才好。

  孟老太似乎很为注意,忽地问道:“这位珊瑚姑娘是不是姓玉的?”秦弄玉说道:“不错,妈,你识得这位姑娘?”孟老太道:“如果是玉珊瑚,那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了。她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她。”珊瑚的父亲生前是著名镖师,交游广阔,孟老太的丈夫生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识得玉家父女不足为奇,秦弄玉也就不放在心上,接着说道:“船翻之后,幸好干妈精通水性,把那水中的强盗也杀了。她把小船翻转过来,将我救起,亲自掌舵,渡过长江。我喝了几口水,又经不起大风大浪,船未上岸,已病倒了。后来我就住在干妈家中,亏得她给我尽心调护,今日方始病好。”

  秦弄玉说了这段遭遇,便即住口,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藏在心中,不便说的。她在孟家养病之时,孟老太的儿子孟霆,日日在她病榻之前服侍她,向她大献殷勤。秦弄玉不是个糊涂的姑娘,早就看出孟老太的意思是想要她做媳妇的了。

  耿照连忙向孟老太道谢。孟老太淡淡说道:“我对你毫无恩德,你向我道谢作甚?我救的是我的干女儿。”耿照本是替表妹道谢,给她这么一说,底下的话已是不好意思再说出来了,不觉满面通红。孟老太忽道:“弄玉,你有几个表哥?”秦弄玉愕然说道:“就是这一位表哥。妈,你这话是——”孟老太道:“好,那么现在来的不是你表哥了!”陡地喝道:“咄,我孟家又不是客店,什么王八羔子,也在三更半夜闯来!”

  孟老太这句话颇有指桑骂槐之意,耿照听在心里,满不是味儿,心道:“你这不是怪我冒昧闯到你家里来吗?”心念未已,只见孟老太已抄起一根拐杖,嗖地窜出,身形如箭,越过栏杆,便从楼上跳了下去,兵器碰击之声,随即也从楼下传了上来。

  孟霆吃了一惊,心道:“妈居然要用起她那根龙头拐杖,敢情当真是劲敌来了。”瞬即之间,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有如鸣钟击罄,震耳欲聋。孟老太的拐杖是重达四十八斤的铁杖,听这碰击之声,对方所用似乎也是金属兵器,发出的声响甚为古怪,比钟声更为清越,但每一下的金铁交鸣之声,又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就似敲在心上一般。孟霆武学已有了相当造诣,听了一阵,心道:“毕竟是妈占了上风。”他本想下楼助战的,也就改了主意了。心道:“那人能抵挡妈的铁拐,我下去也插不进手。听来妈已占了六成以上的攻势,大约也无须别人帮忙了。”孟霆耳朵听声,辨别交战双方的强弱,眼睛却还在偷偷注意秦、耿二人。原来他实是不放心让秦弄玉单独和耿照相对,脚步就像坠了铅块一样,想移动也移动不开。

  耿照也竖起耳朵来听,忽地跳起身来,秦弄玉道:“不妨事的,干妈这根拐杖曾打遍大江南北……”耿照道:“有点不对,我去看看。”秦弄玉怕他刚刚醒转,气力未曾恢复,有甚闪失,赶忙便扶着他。

  耿照道:“不用搀扶,我走得动。”孟霆心里酸溜溜的,说道:“表妹真会体贴表哥。耿大哥,你应该领受她这番好意才对。”秦弄玉面上一红,松开了手。就在这时,只听得兵器碰击之声,越来越密,人在楼上,似乎也感到了震动。孟霆大吃一惊,听得出对方攻势加强,他的母亲已是改取守势,当下顾不得讥刺耿照,连忙也走了出去,倚着栏杆,看下面的交战情形。

  只见那人是个五十左右的虬须汉子,一手拿着一只金光灿烂的圈子,一手拿一把光芒闪闪的短刀,招数十分奇特,短刀如灵蛇吐信,时不时地从金钢圈中穿出攻敌,孟老太的铁拐碰着他的金钢圈,便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看来孟老太的沉重的铁拐,克制不了对方的金钢圈,最多不过是功力悉敌,对付对方短刀的攻势,那就有点应付不暇了。

  耿照叫道:“萨大哥,住手!”原来这人是萨氏三雄中本领最强的萨老大。辛弃疾因为久久不见耿照回来,放心不下,叫萨老大过来探听的。

  耿照虽是用力叫喊,但铁拐与金钢圈的碰击之声如雷震耳,他的声音被双方兵器的碰击声音所淹没,萨老大竟似不曾听见,仍未往手。

  耿照心道:“伤了萨老大固然不好;这孟老太于表妹有恩,伤了她我也难堪。”心中着急,一按栏杆,便跳下去。

  秦弄玉与他并肩而立,见他突然跳下,吃了一惊,失声叫道:“表哥!”跟着也跳了下去。她本是担心耿照跌倒,却未想到自己也是病体初愈,气力不加,脚尖着地,陡地一震,禁不住一个跄踉,自己先跌倒了。孟霆大惊,紧跟着也连忙跳下。

  耿照有大衍神功的底子,歇了这一阵子,精力恢复了几分,反而比表妹强些,一着地便站稳了脚步,听得表妹惊呼,赶忙回臂一抱,恰恰将秦弄玉抱个正着。孟霆正跑过来要将秦弄玉扶起,不料慢了一步,秦弄玉已在耿照怀中。孟霆见此情状,那只手伸出去不是,缩回来也不是,心里一股酸味,大是尴尬。

  耿照道:“表妹,可摔着了?”秦弄玉满面通红,说道:“多谢表哥,没事。”挣脱了耿照的怀抱。

  耿照正要跑过去说明真相,劝双方罢战,只听得“轰”的一声,孟老太一拐扫过去,将一块太湖石打得四分五裂。萨老大赞道:“好一招伏魔杖法!”他本来可以趁此时机,将金铁圈横砸过去,孟老太招数使老,拐杖未及收回,不死也要重伤。但萨老大的金钢圈举在空中,却未落下。

  孟老太怒道:“谁要你让?接招!”萨老大退后一步,忽地叫道:“且住!你可是孟振的婆娘?”孟老太怔了一怔,问道:“你是谁?”萨老大哈哈一笑,将金钢圈一晃,说道:“江湖上使这兵器的没有几人,孟大哥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兄弟吗?”

  孟老太瞿然一省,说道:“你是萨氏三雄中的老大、老二?”萨老大道:“我正是老大萨刚。嘿、嘿,我今晚倒是误打误撞,撞着了大嫂了。我只道你们是住在乡下,却原来就住在这个小镇,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孟大哥呢,在不在家?”孟老太道:“先夫过世已两年了。但先夫在日也曾提过那年在青州得过你们兄弟之助,今日巧遇,请进寒舍一叙。老身还要请教,你既不知此处便是我家,深夜到来,却又为了何事?”

  这时,耿照、秦弄玉、孟霆三人已是一齐来到。萨老大笑道:“耿相公果然是在这儿。孟嫂子,我是找这位耿相公来的。怎么,耿相公,你和孟家原来也是相识的吗?”耿照道:“我也是误打误撞,在此处巧遇了我的表妹。”萨老大诧道:“你的表妹?”他以为秦弄玉是孟老太的女儿,不解他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怎么会有亲戚关系。耿照道:“我的表妹是孟老太的干女儿。她父亲秦重是我姨父。”萨老大这才清楚其中关系,哈哈笑道:“这可真是巧遇了!”

  孟老太将萨老大请进客厅奉茶,坐定之后,说道:“你们萨氏三雄听说一向是形影不离的,老二、老三呢?若在此地,何不也请过来一见?先夫虽然去世,老身也该为他谢一谢你们当年相助之德。”江湖人物,素重恩仇,是故孟老太有此言语。萨老大叹口气道:“我的三弟已遭横死。我和二弟早已不干这刀头敌血的生涯了。这次我是与二弟护送一位辛大人赴任,路过贵地的。”

  萨氏三雄是黑道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当年的名头比孟家夫妻还响亮。孟老太听了诧道:“这位辛大人是什么官儿,差得动你们兄弟。”萨老大笑道:“官并不大,只是一个五品官阶的江阴签判。但这位辛大人的名声,却是通国皆知的。”孟霆道:“敢情是率领义军渡江的辛弃疾、辛将军么?”萨老大道:“正是这位辛将军。”孟老太道:“原来是他,怪不得你们兄弟愿意为他执役。但他功大官小,却是令人意想不到。”

  萨老大道:“辛大人奉命参赞江阴军务,手下正要得力之人相助。我冒昧问问嫂子,你们母子如今可还干不干绿林营生?”孟老太叹道:“先夫过世之后,我早已心灰意冷,金盆洗手了。江湖上风波险恶,小儿本领尚未学成,我也不放心让他到外间闯荡。”萨老大道:“既如此,侄儿可想图个出身么?”孟老太道:“你的意思是要小儿跟随辛大人,图个军功吗?”萨老大说道:“不错。这位辛大人不比寻常官儿,跟他当差,绝不至于受官场的肮脏气。而且如今金虏南侵在即,你们这儿离江阴不过二百余里,早晚会作战场。即使不是为了图个功名,也该执戈御敌。”孟老太道:“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多谢你肯提携侄儿。但一来我已风烛残年,母子相依为命;二来料想你也知道,你孟大哥干了几十年刀头舐血的生涯,不免也结下一些厉害的仇家,你侄儿本领还未学成,我必须在闭眼之前,多教他一点防身本领。不怕你萨老大见笑,我是自知没有几年阳寿的了,人老志短,实是舍不得让儿子离开。金兵若然杀来,那时我们母子再作打算吧。”

  孟老太只有这一个儿子,舍不得让他离开,那也是人之常情,萨老大不便勉强,当下便说道:“军情紧急,我们明日一早,便要护送辛大人起程前往江阴,如今得见嫂子,已了心愿,请恕我们要告辞了。”

  耿照心中七上八落,终于彭起勇气,说道:“孟老太,多谢你照顾我的表妹。她无亲无故,我想请她与我同赴江阴。”孟老太愕然道:“你是要她明早便跟你走?”耿照道:“正是此意。现下兵荒马乱,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料。”孟老太道:“你可知道你表妹是病体初愈么?”

  耿照道:“江阴离此处不过二百里,我们一路可以在驿站换马,明日一早动身,晚上也可以到了。表妹虽是新病初愈,在马背上一日,总还可以经受得起吧?”孟老太道:“你们辛大人可有带家眷同行么?”耿照道:“没有。”孟老太道:“那么她,一个孤身女子住在官衙,也是很不便啊。倒不如在我这儿,彼此还有个照料。我是她的干娘,怎说得上她是无亲无故?”

  耿照想不到孟老太如此不通情理,心道:“若是表妹允婚,我到了江阴,就与她成亲,夫妻之亲,难道不亲于你这个干娘?”可是这些话,他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来。

  萨老大虽是不知道耿照与秦弄玉的关系,但听了耿照的话,看了秦、耿二人的神情,也瞧出了几分,心道:“孟大嫂也是忒不识趣,人家表兄表妹,看来已是情投意合,你只可成全他们,怎可以将他们分开?”看不过去,当下便插嘴道:“辛大人虽然没携家眷,但官衙之中,总还有同僚眷属,使唤丫头,秦姑娘也不怕没人作伴。再说秦姑娘也不是普通女子,她一身武艺,难道还怕她不会照料自己吗?咱们还未曾问秦姑娘的意思呢。依我说呀,他们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作主吧。”

  萨老大所说的话在情在理,孟老太不觉恼羞成怒,说道:“我是一片好心。萨老大你这么说,倒像我是强留秦姑娘了。”萨老大心道:“可不是吗?我看你就正是存着私心。”但他与孟老太是初次相见,却也不便坦率地直指其非,只好笑道:“孟嫂子,你爱护干女儿那是人情之常。但这位耿相公是她的表哥,要照顾表妹,那也是人情之常。”

  孟霆冷冷说道:“妈,你别说了。人家表兄表妹,当然是亲上加亲。你只不过是干娘,总是疏了一层……”

  秦弄玉眼中蕴泪,道:“孟大哥,你不要这么说。干娘救了我的性命,医好了我的病,待我有如亲生儿女,我感激得很。但我、我……”孟老太道:“对啦,你自己的意思怎样?是愿意留在干娘这儿还是跟你表哥?”

  秦弄玉心中乱成一片,想道:“我本是想成全表哥与珊瑚姐姐,但若留在干娘这儿,只怕又摆脱不了孟大哥的纠缠。”她刚才的语气,本来已想拜辞干娘,跟随耿照同去的,但被孟老太这么单刀直入地问她,她毕竟是个少女,脸皮薄嫩,一时间又不好意思明言心事,只觉左右为难。

  正在局面尴尬,大家都在等待秦弄玉说话的时候,忽听得呜呜呜三声响箭,一长两短,孟老太面色倏变。萨老大悄声说道:“是你的仇家来了么?”

  孟老太道:“这是飞龙岛的鸣镝,岛主料想不会亲临,来的多半是他的使者。”萨老大不禁大为惊异,心道:“孟家在绿林中的地位也算得是第一级的了,这飞龙岛主却是何等身份,只派使者前来,就能令到孟嫂子吃惊?”

  孟老太低声说道:“这飞龙鸟主是长江两岸水陆两路的黑道大哥,这两年才崛起的,你大约还未知道。”萨老大道:“你和他有什么纠葛?”孟老太道:“目下尚未知道他的来意如何?你们暂且躲一躲吧。我不想与他结怨,倘若当真是非动手不可之时,那时再请你老大助拳。”

  萨老大、耿照、秦弄玉、孟霆四人都躲进厢房,只剩下孟老太一人留在客厅。只听得她连发三次啸声,也是一长两短,啸声过后,便听得有人朗声说道:“飞龙岛使者多谢孟舵主接见。”响箭与孟老太的啸声都是暗号,飞龙岛的使者,接江湖规矩,先发响箭通报,等待孟老太的答复,然后再进入孟家,看来已是给了孟家几分面子。

  只见两个大汉走入客厅,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枝漆得通红的令箭,说道:“这位想必是孟大嫂,请你接绿林箭。”孟老太道:“先夫已经过世,你们的岛主还未知道么?”那使者道:“孟舵主去世,你和令郎可还在啊。”孟老太道:“先夫去世之后,我也早已金盆洗手了。这绿林箭请恕我不能接下。”

  那使者哈哈大笑道:“孟大嫂,要改邪归正了么?但你们孟家在绿林混了几十年,说句笑话,也就等于是在绿林中有了户籍了。孟舵主去世,你和令郎也还要应卯的。岛主的绿林箭,我看你不接下也得接下。”

  孟老太心中有气,但一时之间,也还未拿得定主意是否翻脸,当下说道:“不知你们的岛主传这绿林箭是为了何事?”

  那使者道:“岛主已定下日期,下月初五在飞龙岛召集江南绿林道的头面人物聚集。一来是彼此商量,金兵渡江之后,咱们绿林人物是该如何应付;二来也得推定一位绿休盟主。今天已是二十八,离会期还有七天。你和令郎可得在这两天内动身,就以这支令箭为凭,到了长江口外,自有我们的船只带领你们往飞龙岛。”

  耿照在厢房里听得他们的谈话,心道:“原来东园前辈所尚未查明的那个神秘人物,与南山虎及樊通结拜的那个‘大哥’,就是飞龙岛主。南山虎私通金国,这飞龙岛主料想也不是好人。柳女侠和东园前辈正要赶去粉碎他们的奸谋,却不知孟老太是否知道他们的底细?且看她如何应付?”

  孟老太道:“听说南山虎是你们岛主的结拜兄弟,这次盛会,他一定是在场的了?”那使者说道:“不错,南舵主就是这次英雄会的发起人之一。孟大哥生前和南舵主交情不小,就看在南舵主份上,嫂子你这次也该来捧捧场啊。”要知南山虎在江南道上,已纵横了十有余年,飞龙岛主则不过是这两年才稍稍露面的,江南的绿林人物,自是识得南山虎的多,那使者见孟老太问起南山虎,只道南山虎与孟家夫妻定有交情。

  孟老太却道:“你错了,我们当家的生前胆子小,只敢做些小买卖。南山虎是黑道上响当当的角色,我们怎么高攀得上?我们与他是各走各的道,素不相识!”

  耿照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孟老太已经知道南山虎的底细了。要不然她不会这样说的。听她的语气,似是耻与南山虎为伍,嗯,她虽是不通情理,但在这大义上头,倒也不愧是女中豪杰。”

  那使者怔了一怔,道:“怎么?你们竟是素不相识吗?然则孟嫂子又何以有此一问?”孟老太淡淡说道:“随便问问,不可以么?”

  那使者大是尴尬,咳了一声,说道:“咱们还是话说回头,言归正传吧。这枝绿林箭请嫂子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