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敦叹了口气。说道:“柳女侠,你提起我的恩师,我是有苦说不出口。我、我已经不是丐帮的弟子了。”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道:“你离开了丐帮?”

  武士敦道:“不是我自己离开的,我身受师父大恩,怎能离开丐帮?我、我是给逐出本帮的弃徒!”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道:“这却为何?”

  武士敦道:“我带了完颜亮的首级回来禀告恩师,恩师死后,大师兄未曾接任帮主,就在灵堂之内,宣告将我逐出丐帮。”

  蓬莱魔女惊愕不已,连忙问道:“这是什么道理?照理说,你杀了金国皇帝,这是一个极大的功劳,丐帮应该立你为帮主才是,怎能反而将你驱逐出帮?”

  武士敦苦笑道:“问题就出在完颜亮的首级上。”

  蓬莱魔女道:“我越听越糊涂了,完颜亮的首级有何不对?”

  武土敦道:“不是完颜亮的首级不对。是因为丐帮之中,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完颜亮的,谁也不能分辨是真是假。大师兄说我是不知从哪里胡乱取来的一个首级,诳报功劳,意图欺骗本帮,掩饰自己的罪过!”

  蓬莱魔女道:“还有什么罪过?”

  武士敦道:“我在金国御林军中当了十年军官,这都是奉了师父之命,也是由我师父安排的。但帮中上下,却没人知道我是负有秘密任务,只知道我是做了金虏的官。大师兄因此给我加上一条天大的罪名,说我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如今看到金国战败,完颜亮战死,一看大势不好,这才捏造功劳,用假首级冒充是完颜亮,回来行骗。”

  蓬莱魔女道:“你回来的时候,不是见过你师父的么?当时有无旁人?”

  武士敦道:“当时大师兄也是在场的。但师父见了完颜亮的首级,就笑死了。他安排我去刺杀完颜亮这个秘密,他并没亲口说出来。”

  蓬莱魔女道:“但你师父当时的态度,已足以证明你不是叛徒。要不然他早已叫人将你拿下了,还会那样高兴么?”

  武士敦道:“话是不错,我也曾据理力争。可是师父当时是在病中,大师兄说师父病中神智不清,相信了我的假话,这才高兴的。而他则因我从前是最得师父宠爱的徒弟,他虽然知道我拿来的是‘假首级’,但也因师父是在病中,所以不愿当面戳破,以致师父伤心。总之,说来说去,师父既没有亲口证实我是奉命而为,我也拿不出别的人证物证,他们就不能相信我,始终认为我做了金虏的军官,就是贪图富贵,背叛本帮。只把我驱逐出帮,已经是格外宽容了。”蓬莱魔女道:“你帮中不是还有一位长老,知道此事的么?”

  武士敦叹口气说道:“这位长老倒是还在世上,只是亦已年老多病,似乎有点神智不清了。我的大师兄去问他,说了半天,他却记不起当时是否曾有此事,结果还是不能证实。”

  蓬莱魔女大起疑心,心里想道:“这样重大的一件事,即使如何老得糊涂,也不会忘记的。莫非其中另有别情?”

  武士敦道:“知道这个秘密的,除我这外,只有四个人。帮内是帮主和长老,帮外就是紫烟和她的父亲。帮主和紫烟的父亲已经死了,长老不肯作证,剩下一个紫烟,帮中许多人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未婚妻子当然不能当作证人!”

  蓬莱魔女道:“你的大师兄是风火龙吧?从前我也曾见过一面的,只是不大清楚他的为人,还正派么?”

  武士敦道:“大师兄一向的行事倒是公正平直,颇得帮众拥戴的。”

  云紫烟目光中流露出求助的神情,望着蓬莱魔女。蓬莱魔女却在低首沉思,一时没有说话。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有要事在身吧?”蓬莱魔女道:“云姐姐,你别误会我是藉口推搪。武大侠砍下完颜亮的脑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莫说他是我的姐夫,即使是素昧平生的人,我知道了他的这个冤枉情事,也该义不容辞地给他作证。但就只怕我单独去会他的师兄,也未必有用。”

  云紫烟道:“柳姐姐,你是北五省的武林盟主,一言九鼎,风火龙可以不相信别人,难道还能不相信你吗?”

  蓬莱魔女道:“这里面有一层顾忌,丐帮与绿林素来是各行其是,很少往来的。正因为我是绿林盟主,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反而惹了嫌疑。”

  云紫烟一时不解,问道:“什么嫌疑?”

  蓬莱魔女道:“有一句话不知我该不该说?”

  武士敦眼睛一亮,说道:“莫非柳女侠怀疑我的师兄……”

  蓬莱魔女道:“不错。依我看来,只怕风火龙是蓄谋将你陷害,立心逐你出帮。因为你杀了完颜亮,这是不世奇功,若然他不一口咬定首级是假的,给你加上个叛帮求荣的罪名,恐怕丐帮的弟子,就要拥戴你做帮主了。”

  武士敦本是个精明干练的人,要不然他焉能混在敌人心脏的御林军中,十年没有出事?蓬莱魔女所怀疑的他也早已想过了,不过他不忍说出来而已。他这个大师兄,除了贪图权位之心较重之外,别的行为倒没有什么不端之处。为了顾全大局,武土敦也是不愿引起丐帮的分裂的。

  蓬莱魔女接着说:“所以若是由我出头作证,只怕风火龙更要犯疑,说是武大侠要请绿林撑腰,谋夺帮主之位。而丐帮又是一向提防绿林中人插手管他们帮中事务的。”

  武士敦叹口气道:“其实我决无要当帮主之心,只是想洗此不白之冤,得以重回丐帮,报丐帮对我的深恩而已。”

  蓬莱魔女道:“若要洗此不白之冤,必须当众表白。我意欲邀请当日在场目击的人,包括武林中的老前辈,以及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义之士,都来给你作证。但不知你们的丐帮大会,何时召开?”丐帮惯例,接任的新帮主必须召开一次大会,在会上由长老正式宣布,通过这个仪式,新帮主才算得本帮公认,而新帮主就任之后,也需要重新分配本帮职务,故此蓬莱魔女有此一问。

  武士敦道:“我被逐出帮,帮中事务,不复与闻。但事有凑巧,前几天我碰见一位远地来的本帮弟子,与我从前十分要好的,他尚未知我已被逐出帮,透露了一点风声。但我却只知地点,不知日期。”

  蓬莱魔女问道:“什么地点?”

  武士敦道:“首阳山上。”

  蓬莱魔女有点诧异的神色,道:“什么?就是凉州境内的首阳山么?”

  武士敦说道:“不错。据那位朋友说,帮中已有通告,凡是五袋以上的弟子,都要到首阳山聚会。那日我在路上遇见他,他还问我是不是要到首阳山的呢?这位朋友是七袋弟子,在一个偏僻的边城当舵主,是十年以前从总舵调去的。他还未知道我混入金国御林军中的事情,以为我最少也是五袋以上的弟子了,故而有此一问。我不想骗他,坦白地告诉了他,我已是本帮的弃徒。他倒是相信我的,很为我叹息了一番,可是恪于帮规,他知道我被逐出帮之后,当然就不再告诉我聚会的日期了。”

  丐帮的所谓几袋弟子乃是用来区分级别的,五袋以上算是高级。天下的叫化子不知几十百万,所以丐帮“大会”只能由五袋以上的弟子参加。

  蓬莱魔女道:“奇怪,为什么要定在首阳山上?你可想得到其中原故?”

  首阳山在今甘肃省陇西县西南,乃是商朝遗老伯夷、叔齐隐居的地方,他们因为商亡之后,不肯降周,“不食周粟”,故而到首阳山上采薇(一种野菜)过日的。山下有个“采薇村”,正就是如今蓬莱魔女的师父公孙隐隐居的地方。

  首阳山地处西陲,交通不便,按说丐帮的大会应该在中原举行才是。如今新帮主要远远地跑到首阳山去召集他就任之后的第一个丐帮大会,未免令人觉得出乎常理之外。

  武士敦道:“我见弃本帮,不便再问其中原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或者是有意挑选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避免金虏的耳目吧。”

  蓬莱魔女心中想道:“我师父隐居采薇村,与外界隔绝多年。丐帮到他那儿举行大会,想来只是一个巧合,大约不至于和他有甚关连?”蓬莱魔女本来是要回去见她师父的,因此丐帮大会在首阳山举行,对她来说,却是最好不过了,她可以不用耽搁时间,两桩事情都可以在一处来办。而且在师父之处还可能见着她的爹爹。这两位老人虽然在江湖上消声匿息多年,但在二三十年前,却是名震武林的泰山北斗,提起他们的名头,丐帮中老一辈的料想人人知道,而且她的爹爹也是当日曾目击武士敦砍下完颜亮首级之人,正可以请他们两位老人家同赴丐帮之会,给武士敦说情、作证。

  当下蓬莱魔女把她的计划说了出来,说道:“我现在就赶往首阳山,沿途我还可以传绿林箭,邀请当日在采石矶之战的许多位义军领袖、江湖上成名的英雄都来给你作证。总可以给你洗刷这不白之冤!”

  武士敦一揖到地,说道:“柳女侠,多谢你鼎力帮忙,大恩不言报,我武士敦只有铭记于心了。”

  蓬莱魔女连忙还礼,说道:“今晚,不是你拔刀相助,我早已遭了公孙奇这贼子的毒手了。”

  武士敦道:“柳女侠,你在路上有事要办,我是丐帮弃徒,也不便早去赴会,另外我与紫烟也还有一点私事要料理,大约要迟两天才动身。”

  蓬莱魔女道:“好,那么你们到了首阳山之时,可先到山下的采薇村找我。村头有一家人家,门前有一棵大树的,那是我师父的隐居之所。”

  云紫烟道:“哦,原来你的师父就是住在首阳山下的,那真是最好也不过了。”这不是寻常的客套说话,要知武士敦已被逐出丐帮,失去了参加丐帮大会的资格,倘若冒昧前往,只怕要给新帮主轰他下山。如今在山下有个落脚之处,又可以仰仗公孙隐之力,先作疏通。随着公孙隐上山,那就方便多了。他之所以不敢提前赴会,也是怕在路上碰到太多的丐帮弟子,倘若不予谅解,很可能把他赶回。所以宁可落后两天,等待帮中较重要的人物都走了之后,他才随后赶去。

  武士敦谢过了蓬莱魔女,笑道:“你们姐妹久不见,也该让你们叙叙体己的话了。我去找点食物,准备柳女侠明早动身。”

  武士敦走后,蓬莱魔女笑道:“你这位武大哥对你真是体贴。”

  云紫烟道:“对了,咱们是该叙些体己的话儿了。柳姐姐,你有了合意的人没有?”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说道:“没有。”

  云紫烟笑道:“你别瞒我,我都已知道了。我们前几天才见过了笑傲乾坤华谷涵呢!”

  蓬莱魔女禁不住冲口便问:“真的?他说了什么来了?”心想:“华谷涵与云紫烟不过一面之交,难道就会把心事向她言说?”

 云紫烟道:“原来华大侠和武大哥还是好朋友呢。那一日我们在路上碰见他,他们两人打 了一个照面,突然哈哈大笑,就打起来!”蓬莱魔女诧道:“好朋友怎么见面就打?”

  云紫烟说道:“当时我也奇怪,也还未知道他们是好朋友,我就上去与华大侠相认,劝他们住手。华大侠哈哈一笑,说道:‘小武,你的本领可是大大的长进了呵!’武大哥也笑道:‘彼此彼此,都不用客气。咱们隔别了十年有多,打起来还是平手。’

  “后来我听他们叙旧,这才知道华大侠的父亲生前和尚帮主乃是知交,他们二人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常常见面,也常常闹着玩打架的。可惜我从前不知道他们有这段交情,华大侠也不知道我与士敦订有婚约。那次华大侠救了我们父女,我还未曾向他道谢呢。”

  蓬莱魔女道:“武大哥可曾和他说起丐帮之事?”

  云紫烟道:“华大侠已经知道尚帮主去世的消息。武大哥告诉他如今已经不在丐帮,华大侠只是哈哈一笑,淡淡说道:‘不做丐帮的弟子又有什么打紧?不一样可以行侠仗义么?何须如此烦恼?好,咱们谈别的事情,恼人之事,再休提起!’他非但没有问武大哥何以被逐出帮的原因,还把他的话头也打断了。武大哥当然也不便再提啦!”

  蓬莱魔女心中起了一阵疑云,暗自想道:“这可不大似华谷涵的平日为人。”

  云紫烟接着说道:“当时武大哥也有点尴尬,但事后推想,华大侠多半是已经知道了他被逐出丐帮的原因,对他也是相信的;可是一来因为华大侠不是当日在场之人,与你不同,你可以作证,他是不能作证的。二来丐帮的事情,也不容毫无关系的外人干涉。华大侠自忖帮不上忙,就只好不谈此事了。而武大哥当时要告诉他这件事情,不过因为彼此份属知交,这才谈起,倒也并无向他求助之意。”

  武士敦那样的推想当然是合情合理,可蓬莱魔女仍是不能尽释所疑,心里想道:“华谷涵一向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热心人,从前他和云家父女素不相识,也曾帮了他们的大忙,把云姐姐从公孙奇的魔爪之下救出。如今是他的好朋友遭了不白之冤,何以他反而漠不关心?即使帮不上忙,也应该代想办法,却怎能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莫非他另有打算,未到时机,不便先说?”

  云紫烟笑道:“他没有再问丐帮的事情,倒是问起你来了。”

  蓬莱魔女心头一跳,道:“问我什么?”

  云紫烟道:“他已经知道你我的交情,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看他对你这样关心,也就猜想得到你们的交情非同泛泛啦。”

  蓬莱魔女心道:“原来如此。我道华谷涵怎能与他们一见面,就把心事向他们诉说呢?原来是云姐姐听言察色,猜想到的。”她给云紫烟套出了她心中秘密,虽然以她们姐妹般的交情,让云紫烟知道也没什么,但在云紫烟含笑注视之下,也不禁羞红了脸。

  云紫烟接着说道:“他听说我自从那次之后,就没有和你再见过面,也不知道你任何消息,很是失望,后来就走了。”

  蓬莱魔女问道:“他可有说他上哪儿?”云紫烟道:“他说他是去阳谷山光明寺。他还告诉我们,说是你有可能在这十天之内渡江北返,请我们代为留意,要是碰上了你,或知道你的行踪,就叫我们代为传送这个消息,让你知道他的去处。”蓬莱魔女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又是颇感意外。

  蓬莱魔女心里想道:“据东海龙所说:华谷涵与他分手之时,曾对他说明是要去找我的师父的,怎的又临时改变了主意了?”

  阳谷山光明寺的方丈明明大师是蓬莱魔女父亲的老朋友,他们父女分手之时,她父亲也曾吩咐过她,说是他要先往光明寺,再赴采薇村,若他女儿北归之时,可以先到光明寺打听他的行踪,顺便拜访前辈高僧。阳谷山在山西,首阳山在甘肃,相距一千多里,但却是在一条路上。蓬莱魔女心想:“莫非华谷涵也已知道了我父亲的行踪,急于先去会他?但他一直是在王宇庭义军之中,半个月前才离开的,他又怎能知道我父亲的消息?他又何以不逞赴采薇村等我父亲?明明大师生平足不出寺,不是爹爹说起,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前辈高僧。难道华谷涵与他也是忘年之交?”

  不过更感意外的却是,华谷涵要云紫烟把他的行踪告诉她。当日华谷涵是负着气离开她的,后来蓬莱魔女从东海龙口中知道,华谷涵曾在路上遇见武林天骄的姐姐慧寂神尼,慧寂神尼拉他到路边说了一些话。说些什么,东海龙不知道。华谷涵就是在碰见慧寂神尼之后,才决意渡江北上的。猜想也许与慧寂神尼这一席话有关。不过,华谷涵却没有要东海龙代传消息,甚至他在东海龙面前,从没提过她柳清瑶的名字。

  蓬莱魔女感到意外,也感到喜悦,这件事情表明了华谷涵心上还牵挂着她,而且也谅解她了。要不然以华谷涵的骄傲,绝不会先向她表示愿与她相晤之心。

  云紫烟似乎猜到她的心事,笑道:“我看华大侠对你很是有心,你怎么样?你们两人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不要错过姻缘了。”

  蓬莱魔女双颊晕红,低声说道:“还远着呢,哪里就谈得到这个?”想起云紫烟与武士敦虽然好事多磨,但却比她的情况单纯得多,心中不无感慨。

  第二日一早,武士敦打猎回来,三人饱餐野味,武士敦又送了一袋干粮给蓬莱魔女,准备她在路上找不到人家之时食用,蓬莱魔女与他们约好在采薇村见面,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