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间,他看到一个黑衣女子静立在石台边缘。强烈的水风中,她那极长的秀发泼墨般随风乱舞,长裙如同浓黑的雾霭,将她纤长的身影裹住。他心中一惊,正要凝目细看,水雾弥漫,那女子已消失不见。

  “怎么了?”卓安婕察觉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没什么。”云寄桑摇了摇头,将那个黑色的背影从脑海中挥去。

  “喜福,侬看那个……”明欢指着前边叫道。

  云寄桑抬头望去,甬道的尽头处,一座高大的青石牌楼赫然在望。牌楼两侧,各有一个傀儡童子在左右侍立,似乎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三人下了木斗,行至牌楼下。左边的童子默默拱手,随即转身,沿着一条青石甬路吱吱呀呀地向前行去。

  卓安婕望着那童子笑道:“这便是傀儡门的领路傀儡了,我们随它去吧。”明欢好奇,追着那傀儡看个不停,有时又跑到它身前,看着傀儡慢悠悠地绕过自己,欢呼一声,拍拍手后,又追了上去。

  “这是摇发傀儡吧,果然精巧。”云寄桑赞道。

  “师弟也知道摇发傀儡?”卓安婕漫步跟在明欢身后,随口问。

  云寄桑微微一笑:“所谓摇发傀儡,是傀儡中最为精巧的一种。其多以机簧为动力,上足发条后,傀儡便会自行运动,无须人力驱动。早在春秋时,便有‘鲁班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的记载,这也是史载最早的摇发傀儡。东晋时的开门拜妇,唐开元年间的水运浑天仪,以及后赵石虎的仙都苑北海二十四架等等都是摇发傀儡中的佼佼者。”

  “不对吧,我记得做木鸢的应该是墨子吧?”卓安婕怀疑地扭头。

  “《淮南子》上的确记载着,墨子曾以木为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但师姐别忘了《墨子·鲁问》上说过‘公输子削竹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连墨子自己都承认那个木鸢或竹鹊是鲁班做的,师姐还要替他老人家打抱不平么?”

  “偏你知道的多……”卓安婕撇了下嘴,忽又莞尔,“不过你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些东西,记得你八岁时还做过一个抓鱼的木獭。獭嘴里有鱼饵,獭腹内有石头。木獭沉到水里后,一旦有鱼进入獭口吃饵,就会触动机关,石头从獭腹脱离,木獭就会带着鱼浮出水面。开始我还笑话你,谁知那只木獭果然好用,只半天工夫,就抓了十几条鱼……”

  “是啊,我还记得那些鱼都被师姐吃了……”

  “你又不喜欢吃鱼,我为什么吃不得?”卓安婕横了他一眼。

  “师姐吃都吃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对于自己这位师姐的巧取豪夺兼强词夺理,云寄桑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过从那以后,你就不再摆弄那些东西了,我一直觉得可惜呢……”卓安婕叹了口气。她很清楚云寄桑为什么不再摆弄机关。他九岁时,读了《论衡·儒增篇》里鲁班因巧亡其母的故事。鲁班做了辆机关马车,又用木人做车夫,载着母亲出去,结果机关出了毛病,木人架着马车一去不复返,鲁班就此失去了母亲。想起云寄桑的身世,她不由黯然叹息。

  小明欢好奇地跑到那引路傀儡身边,拉起它的衣襟看了看下边,然后跑回来,失望地道:“喜福,它没有脚未,下边就系三个轮子。”

  “它不过是个傀儡,自然不会有脚。”云寄桑微微一笑。

  “那……它有心未?”明欢又好奇地问。

  “傀儡又怎会有心呢?”云寄桑轻声地感叹道,“若有了心,它又怎会甘心做别人的傀儡?”

  明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怜悯地望着那个领路傀儡:“没有心,那它不是好可怜未……”

  在一道朱红的曲廊前,引路傀儡停了下来,僵硬地举起右手,向南遥遥一指。

  茫茫的山雾中,十余座楼阁忽隐忽现,错落山间,白墙黑瓦隐庇于青黛的山势间,幽静如这俑山的古老识海。

  “傀儡门,传承了千年的上古门派……”卓安婕轻声道。

  第二章 心魔

  望着那蒙蒙山雾间的古老门派,不知怎地,云寄桑心头忽然一阵悸动。巨大的压抑和不安便这样突如其来,深深侵入他的内心深处,摧残他的灵魂。

  风忽然大起来,恍惚中,眼前的楼阁也随风摇摆着,向他倾轧而下。万丈悬崖之上,那个身着黑裙的女人正缓缓转过脸来……

  云寄桑冷汗淋漓,心跳如鼓。他跑到路边,拼命呕吐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的脊背紧弯如弓,咔咔响着,似乎随时都会绷裂。

  “喜福!喜福侬怎么了!”明欢急叫着,眼里盈满了水雾。

  “你师父只是旧疾发作,马上就没事了……”卓安婕轻轻拍打着云寄桑的后背,真气绵绵输入他的体内,疏导着紊乱的经脉。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大多时候,云寄桑只是沉默、发呆、缺乏食欲,但严重起来时则会像现在这样,整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崩溃。每一次,卓安婕都愁眉不展,心乱如麻。因为她知道,师弟的道心又为心魔所乘了。

  心魔,内家高手最恐惧的恶症。和其他伤病不同,心魔无方可解,无药可医。每一个陷入心魔的人下场都极为悲惨,要么失去神智,疯疯癫癫,要么身心崩溃,自绝而亡。一代天才徐渭正是因为耽于心魔,先后九次试图自尽。其中一次以斧斫首,以至“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狂性大发下,他杀死了后妻,最终潦倒而死。

  从小到大,她从未怕过什么,可如今面对被心魔折磨的师弟,她在束手无策之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惶恐,一丝动摇,甚至一丝绝望。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护得师弟平安?

  呕了一会儿,云寄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也开始恢复。

  “出了什么事?”卓安婕轻声问。每次云寄桑的心魔发作都有诱因,只是不知这一次又是什么。

  云寄桑闭上双眼,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低声说:“刚才在瀑布悬崖边,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衣女子。”

  卓安婕心中一紧:“是她么?”

  云寄桑自然知道卓安婕口中的“她”是何人。扶桑大忍伊腾博昭——那个夺去了他的右臂,并破去了他六灵暗识心法的恐怖女子。他喃喃说道:“不知道,也许……是我看错了。”仅余的左手轻轻颤抖着。

  望着他失神的样子,卓安婕又是一阵心痛。一路行来,她已知晓了云寄桑的心魔来历。

  在遥远的异域,终日面对着血腥和死亡,他心中的悲伤和愧疚形成了巨大的压力,日积月累之下,坚定的道心便逐渐迷惘。而伊腾博昭那一掌,更摧毁了他的心防,将一颗邪恶的种子埋在了他的灵魂最深处。只要他的心志稍有动摇,心魔的种子便会破茧而出,长成一株食人的幻之花藤,在他心中造出种种恐惧的幻觉,伊腾博昭更化身为鬼魅,纠缠着他,诱惑着他,一次又一次将他拉入黑色的漩涡。

  自从离开平安镇后,他的情形便越来越差。先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随即便开始出冷汗,呼吸困难,食欲消退,起床时甚至会发现身体无法行动。好在有卓安婕在身边呵护,明欢又不断地逗他开心,他的这些症状才渐渐轻了些,近半个月几乎没有再犯,谁知竟会在此时突然发作。难道,他们在这傀儡门又会遇到什么诡异恐怖之事?

  ……想到师弟的病情,卓安婕几乎想立刻带他离开这里。可云寄桑面对独臂时那寥落的神态,又让她心中犹豫。毕竟,这是他唯一恢复使用双手的机会,她又怎能轻易放弃?

  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躯,笑道:“师姐,放心吧,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卓安婕依旧皱眉道。

  “千真万确。”

  “好了未!喜福没事了!没事了!”明欢高兴地跳起来,拍着小手。

  云寄桑抚摸着她的头,心像灌了水银一样,沉沉地坠着。刚才那种心悸的感觉他最是熟悉不过……那是噩梦即将降临的预感。

  到底,会发生什么?

  ※※※

  回廊幽深曲折,山雾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三人走了许久,才来到回廊的尽头。

  “得、得、得……”雾气中突然响起蹄声。那蹄声僵硬而单调,不具备任何生命的气息。明欢听得害怕,跑到云寄桑身后,又紧张地将小脑袋探出来看。云卓二人对视一眼,都凝神提防。

  蹄声越来越近,雾中隐约可见一个高大怪异的身影正缓缓行来。

  “喜福,那系什么?”明欢怯怯地问。云寄桑紧盯着那高大的身影。

  雾气渐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头高大的木牛。木牛高约五尺,方腹曲头,一脚四足,角齿俱全,粗犷威武。牛背上端坐一个青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