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安婕一见那人,便微微一笑:“喏,他就是罗谙空。多年不见,他倒是胖了许多。”云寄桑仔细打量着对方。

  罗谙空身材不高,圆墩墩的一张脸,留着八字胡,头戴东坡巾,穿着件油绿麒麟缎褶子,墩布袜,脚踏云履,体态臃肿,显得甚是富态。可能是因为凸起的眉骨压住了双眼,让他的神色有些阴沉。

  驭牛来到近前,罗谙空伸手将牛舌一扳,那木牛便停了下来。他跳下木牛,长笑一声:“才接到铃信,我说是谁来了,原来竟是‘别月剑’大驾光临!多年不见,故人风采依旧,谙空真是欣慰至极,欣慰至极啊。”

  卓安婕笑道:“姑苏一别数年,你这头骡子的名气却是越来越响了,你捣鼓出来的七里连弩如今已是五百两银子一把,兀自有价无市。你这家伙发了大财,却忘了老朋友,连酒也不肯请一杯,真是小气。”

  “安婕说笑了,天下又有哪个男子不想与‘别月剑’共醉?”罗谙空夸张地大笑,目光落在云寄桑身上,犹疑道,“这位是……”

  卓安婕落落大方地介绍:“这是我师弟云寄桑,此次来访,便是想请你帮他一个忙。”

  “好说好说!”罗谙空打个哈哈,突然脸色一变,失声道,“云寄桑?莫非是在鸣梁助李舜臣大破倭军,被誉为‘小留侯’的云少侠?”

  “罗兄夸奖了,云某不敢当此谬赞。”云寄桑脸色冷淡,微微颔首。

  罗谙空忙拱手施礼:“山野之人罗谙空见过武略将军。将军以白衣麾大军,结紫绶,扬威异域,实在是我江湖中人的荣耀。”

  云寄桑微一皱眉。离开高丽时,朝廷降旨,封了他一个武略将军的散阶头衔,以示嘉奖。此事知者极少,罗谙空在这与世隔绝的俑山上居然也能知晓此事,消息可谓灵通至极了。

  卓安婕笑吟吟地道:“你不是一直和我说要报效朝廷么?这次我来,便是想给你一个为朝廷出力的机会。我这师弟为国赴难,失了右臂,是大明功臣。你尽尽心,做副义肢给他,不就是为朝廷出了大力?”

  “这个好说,好说。”罗谙空得知云寄桑身份后,笑容更盛,脸上几乎便要开出花儿来,“云兄身为兵部参赞,屡败倭寇,深受邢大人器重。罗某若能为云兄尽些许绵薄之力,那真是荣幸之至了。不知云兄可用过饭了?在下正好备了些薄酒,不知是否有幸和云兄同饮?”

  云寄桑微一皱眉,正待说话,丈外的树林里却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大师兄此言不妥吧?云少侠名满天下,是本门的贵宾,大师兄若是一个人接待了,又置师父于何地?”云寄桑循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站在树下,整张脸被树阴遮着,只露出华丽至极的一袭大红织金曳撒,拖在草丛中,就像红色的狐尾。

  “二师弟何出此言?”虽然有人插话,罗谙空却毫不在意,转过身子,吟吟笑道,“两位贵客是来访师兄我的,若我不亲自接待,那才是失了礼数。稍停我们叙过话后,自然会禀告师父。师弟多虑了。”

  “如此最好。”言罢,那人便静静退入林中。那袭曳撒也如一条斑斓的彩蟒,缓缓拖入树后,消失不见了。自始至终,那人都未曾露出面孔。

  “那是我的师弟令狐天工,江湖人称神手天狐,他为人有些古怪,两位别介意。”罗谙空的神色有些复杂,随即又绽开笑脸,“来,让在下为二位引路……”

  明欢早就盯上那头大木牛了,见状忙道:“喜福,明欢要骑大牛!”

  云寄桑望向罗谙空:“罗兄,不知……”

  “好说好说!”罗谙空将明欢抱到牛背上,扳过牛舌,又在牛背上一拍,那牛便驮着明欢慢吞吞地向前走去。这木牛足下有滑轮,步履甚是轻快,只是走不多远,便需推上一下,饶是如此,也堪称绝妙了。

  云寄桑叹道:“果然巧夺天工,想来诸葛武侯当年的木牛流马也不过如此。”

  罗谙空眼中闪过自得之色,口中却道:“不过雕虫小技,罗某如何敢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不过是前人种树,我这后人得了些余荫罢了。”一边引着三人向前走去。

  不愧是千年之门,眼前的楼宇依旧是汉家气象,盛唐风度。镂空的宫顶,富丽的回廊,高昂的凤凰台,遍地赤金银箔,处处宝珠晶莹。而让云寄桑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地上的甬道。清一色的白色细墁云纹甬道,如同条条素缎,将这朱宫贝阙勾连成一幅艳丽的图画。

  罗谙空见云寄桑看得入神,微微一笑,用足尖点了点脚下甬道:“这甬道是以本山特产的青土烧成砖坯,再经垫层、抄平、冲趟、浇浆、墁水等十余道工序,最后再用生桐油浸泡多日,才算大功告成。这路铺成后,称得上光如镜,洁如玉,敲之锵锵然有金玉之音……”

  “果然是大手笔……”云寄桑淡淡道。

  “云兄可是觉得奢侈了?”罗谙空俯身在甬道上屈指一敲,果然清音袅袅,不绝于耳,“不瞒你说,我们傀儡门虽然还称得上富裕,却也没资格这般铺张。之所以修这样的甬道,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须知路面越是光滑,傀儡才能走得越远。否则路面只要稍有颠簸,傀儡便可能失去方向,甚至撞损摔毁。而傀儡在这甬道上不仅行走平稳,行走间更是清音不绝,令人闻之忘俗。本门来客,都是赞不绝口。”

  “原来如此。”云寄桑点头,难怪傀儡门会下这么大工夫。

  “我说骡子,你们傀儡门是靠卖傀儡起家的,若是你们的傀儡都要走这样的路,怕是没几个人用得起吧?”

  “这个……”罗谙空微一犹豫,坦白道,“本门的傀儡本多供豪门世家玩乐,那些人原本也只为了取乐炫耀,哪里想过用傀儡做事?至于这甬道么,我也以为傀儡若是太过依赖甬道有些不妥,这才开始研制这木牛流马之术,希望能造出不受甬道所拘,可以随意行走的傀儡。”

  云寄桑的目光落在远处一间金色的大殿上。

  大殿坐落于高台之上,大斗墩柱,巍峨壮观。殿顶立有一只一丈五尺高的铜雀,雀尾饰以黄金,下有转枢,每当大风吹过,那铜雀便会随风而转,似欲振翅而去。

  “那是什么地方?”云寄桑问。

  “那是千丝堂,门主的私宅,也是本门议事和宴客之所。”罗谙空憧憬地望着那间金色的大殿,眼中尽是热切之色,“据说门主是三国魏武帝的嫡系子孙,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曹孟德,不仅言行多加模仿,对曹公所建之铜雀台更是十分向往,所以才在殿顶修了这只铜雀。”

  云寄桑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落日下,那殿顶淡淡琉璃与金色的霞光融为一体,散发着炫目迷人的光彩。可他总觉得那华丽的金色之中,隐藏着某些异样的气息。

  “喜福,喜福,侬看……”明欢突然指着路边道。云寄桑循声望去,不由莞尔。

  一个绿竹短篱的小院里,迎春、腊梅等早春花儿悠闲地开着。一个矮墩墩的木偶正在给花儿浇水。这木偶大约三尺高,为原木所制,浑身瘤瘿斑斑,看上去虽然粗陋,却也憨态可掬,别有一番天然风趣。

  说是浇水,也不过是木偶手上拎了个喷壶,慢悠悠地自花丛间行过,喷壶中的水淋洒了一路。木偶转了一圈后,便回到一个竹筒搭成的水管下,将喷壶接满,然后再去浇水。

  “奇了,这木偶怎地不停?”卓安婕好奇道。寻常傀儡都是机栝制动,上好发条后,傀儡便会行走,发条力尽,傀儡便会停下。可眼前这木偶走了数圈,似乎犹有余力,确是奇特。

  “这个么……”罗谙空笑吟吟地望着云寄桑,“云少侠师出天下第一智者公申前辈,想必已看出其中端倪,不如请云兄来说一下其中的道理。”

  云寄桑望了接水的木偶片刻,忽而一笑:“是了,这木偶的手臂接水时上下摇摆,定是利用水压和棘轮重新上了发条。这才能反复浇水,不知我说得可对?”

  罗谙空眼中闪过诧异,拇指一挑,赞道:“不愧是小留侯!这设置如此巧妙,却被云兄轻易看透,真不知世间还有何机关能瞒过君之慧眼。”

  卓安婕瞥了云寄桑一眼,似笑非笑:“我这师弟,就是一双眼睛厉害。别说区区木偶,就是活人的心思,任你如何叵测,他也一眼便能看透。”

  罗谙空脸色微变,随即堆笑道:“那是,云兄慧眼如炬、慧眼如炬啊。”

  “不知这傀儡是哪位高人所造?”云寄桑一路虽已见了数个傀儡,但若论构思巧妙,实以这个粗陋的木偶最佳。

  “这是罗某师母的园子,这片花园也是她亲手培植的。听说里面很有几种稀有花卉,云兄若感兴趣,我们不妨在此驻足片刻。”

  云寄桑未置可否,向明欢望去。明欢跟在那木偶后面,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倒了它。

  阳光下,一个憨憨的木偶,一个小小的女孩儿,一前一后地走着,相映成趣。

  明欢正低头走着,视线中蓦地多了一双黑布鞋,阳光也被突如其来的阴影遮盖。

  明欢愕然抬头,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张干尸般的衰老面孔。乱糟糟的白发,皮肤仿佛风干了的树皮,满是褶皱,灰蒙蒙的双眼眯着,藏在那层层的褶皱之中,似乎也成了褶皱的一部分。

  “线呢?我的……线呢?”苍老的话音中,长长的灰色指甲向着明欢缓缓伸出。

  明欢尖叫了一声,转身向师父跑去。

  “明欢,怎么了?”云寄桑抢前一步,抱住了她。

  “喜福,那边……有老老的妖怪……”云寄桑抬头见了老人的样子,心中也是一惊。

  罗谙空却一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师叔祖,您老人家怎么又跑出来了?小心别摔着。”

  老人抬头,疑惑地望着他:“你是……谁啊……”

  “我是谙空,师叔祖,你曹师侄的大徒弟!”罗谙空在他耳边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