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消彼长又斗数合,忽赤因出手稍缓,花生看出破绽,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弯的“曲池”穴,向外用力一扭。忽赤因运劲回夺,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的“至阳”穴,劲透五指,忽赤因浑身瘫软,偌大身躯被花生高高托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声:“下去吧!”直蹿到木台下去。忽赤昏头胀脑,摔了个唇破牙断,满口是血,半个脑袋尽都肿了。九如拄杖旁观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过尔尔!。”

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见此情形哄然叫好,若非碍于云殊面子早就一拥而上。胡人们慌手慌脚抢了上来,将忽赤因拖回医治。

花生掼走忽赤因,纵身向梁萧抢到,忽觉劲风掠来,却是贺陀罗到了。花生不及抵挡,忽听九如笑道:“臭毒蛇,咱俩亲###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锋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顺势旋转,贺陀罗虎口发热,兵刃几乎脱手,当即拳势忽转,击向九如怀中赵。九如闪身让开,啧啧笑道:“贺臭蛇,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贺陀罗阴沉着脸,右手舞开般若锋,左拳却尽向赵身上招呼。

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转身蹿到梁萧身前,抓住“囚龙锁”运劲一拧,那紫黑铁锁竟纹丝不动。花生一愣,方要运劲再拧,忽听背后细响,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只得放开枷锁,信手一捞,但觉入手轻飘,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细长松针。

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目视黑松林笑道:“老穷酸,你来就来了,何必遮遮掩掩,哈,莫非怕老婆不成?”松林中飒然一响,公羊羽鹑衣敝履飘然走出,冷笑道:“老贼秃,你只顾卖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狱么?”他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丈夫似要将他刺穿。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来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笑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却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沉默,徐徐说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不问可知。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接口便说:“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纵然败亡在前,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 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哄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说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样的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冷冷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话惊世骇俗,听得人人背脊生寒,均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大血案了!”

公羊羽声音转沉,接着说道:“也凑巧,我行刺路上,遇上蒙宋两国交兵。不才心想:先不说蒙古觊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必定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众人听了这话尽是默然,云殊心想:“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忘了孰是孰非。

九如洪声笑道:“老穷酸,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说罢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瞥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冷笑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低声道:“是!”公羊羽厉声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无法保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然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迂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沉默一下,冷笑道:“随你的便。”他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不打?”九如笑道:“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迸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

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平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颌下长须,低眉沉吟不决。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均想:“这人作恶多端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找他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眼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应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决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一棒挥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的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一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粗气地道:“读书的,你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

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很诚恳,微微一笑,说道:“你尽力打,穷酸决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了一声,心想这读书的胡吹大气,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微微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间卸开他的拳劲。

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感胀懑,每出一拳,胀懑就添上一分。出到三十拳时,他身子一晃,面红耳赤,醉酒似地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群豪见此情形全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人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一跤摔倒,脸上伤口迸裂,鲜血势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道:“很好,你小子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取你性命!”袖中精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挑成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眈,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眼中充满深深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花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决不饶他。”

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摆手道:“不成,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不丁说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招手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凤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花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厉声道:“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不刺出。“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入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迸,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一瞅,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了他?”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花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一样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少女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做什么,有话快说。”

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暗淡无光,她幽幽说道:“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深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想黄泉路上,不知是否还有明月相伴。正想着,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顿时心头一惊:“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天机宫众人全数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流露古怪神气。

梁萧正在吃惊,花晓霜忽地一挣脱出公羊羽掌握,奔上来将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口中,用力将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来,她趁说话之际,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无色无嗅药效惊人,众人一时不觉,纷纷中招。

梁萧解药入口头脑一清,握住花晓霜纤手,叫道:“你也走!”花晓霜惨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们。”梁萧一愣,花晓霜抽出手来眼中满是泪光,凄然道:“你要走得远远的,记着我的话,别再回来。”梁萧怔了怔挪不开步子,只在此时,忽听九如一声怒吼,梁萧侧目望去大吃一惊,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跄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