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而突兀的生死到底通过什么方式重叠,由不得 我了解。倘如说凡事皆有正负两面,那我唯一的安慰,竟然是杰夫从此在我家里住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种古怪的日常模式-----丁丁每天早上必然死去,之后杰夫使之复活,生命在他这里实行供给制,每次所得,只够一日所需。

习惯多么伟大。

无论什么都可以克服。

最初的适应期过去之后,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杰夫在我们的生命里都是值得歌颂的一件事。明明是泡影一样的出现,存在,和无从了解,却显示出可以依靠的非凡特质。

反而是我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在相貌上或许还有和杰夫分庭抗礼的余地,实质却更接近桃色美梦,偶尔出现,给人慰籍,更多的时候却毫无存在感。

丁丁出生的时候,身为父亲的他,在医院产房前站了不到十分钟,听到第一声啼哭之后就掉头而去,继续自己夜夜笙歌的生活,对于儿子一直不懂得什么是父亲的现实,他不过抱以冷笑讥讽,归结为母亲为人的失败。

婚姻失败,他留下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作为不堪过去的买断金,自此绝迹于我们的生活,我完全没有动力教育丁丁关于父亲的常识。

直接造成的结果是,在丁丁的字典里,爸爸这个词条不存在。

那些渲染正常生活的电视和书,对于他来说,都是使人困惑的产物。

直到杰夫出现,足本演绎一个可以拿到一百分的父亲。

早上在带领丁丁回到人间之后,他继续送孩子去学校,这两段路程对他来说,感觉一样自然。

他也做饭,样式简单,但还算可口的饭菜,精心热在炉灶上,晚上让孩子吃宵夜,顺便做好便当,丁丁终于加入带饭的群体。

平日他算是班级里最孤独的孩子,因为与伙伴们都找不到共同话题。

带着空便当盒回来他满脸放光,说素来骄傲的女孩子与他讲话,赞他带去的馅饼好吃。

丁丁学校提倡每个孩子都学习一种运动,他们就去打网球,在网球场上遇到一群丁丁班上的孩子,顺便就邀来家里做客,我那天下班,看到草坪被踩到稀烂,丁丁和以大群孩子扭打成一团,烟尘滚滚从屋里到屋外,各自打出一头包,游泳池里一百年没有用过了,居然被刷得干干净净,放满的居然还是热水,漂浮着数量惊人的充气玩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走的时候说钟丁丁你老爹太好了,可是你妈妈看起来很不客气。

我在一边啼笑皆非。

有一天丁丁说:“天气真好,我们可以去游泳吗。”

这是冬天,穿两件厚毛衣,以及密不透风外套的冬天,本城所有的恒温游泳池,仍然足够冷到让人重感冒。

事实上,即使是夏天,丁丁也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之外的地方游泳,我怕水,推之于他,有生以来对海滩都毫无概念。

我原谅自己的苦衷,但并非完全不觉歉疚。

而后杰夫说:“为什么不呢,星期六我们去好吗?”

星期六的早上,经过必要的复活程序,他们拿上一个大包就出去了,我查看过,里面有点心饮料,游泳裤,大毛巾,防晒油,还有一把迷你的沙滩椅和遮阳伞。

我在家里做清洁,最后一个没有整理的地方是丁丁的房间,我来来去去逡巡,始终鼓不起勇气踏进去。

他出生时就买下的可抽拉木床,男孩子房间惯常的蓝色墙壁,一体的书桌和衣柜转角都是圆的,免得小孩子撞到。

闭上眼就在脑海里,一分一寸都是我亲手安置的。

但带上阴冷气味,似乎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在门廊上久久坐着,身后有一栋空虚的房子,房子里有一个黑暗的房间。

傍晚他们回来,我远远已经看到丁丁身上通红,似乎真的是晒出来的,只有游泳裤遮住的屁股保持原来的肤色,他兴高采烈地冲进来,主动拥抱我,说:“妈妈,夏威夷真是太漂亮了。”

他生前死后,这动作都很难得。但他的手接触到我,便引出一个冷战,尽管那两只小手其实灼热。

丁丁很敏感,立刻缩身后退,而杰夫站在不远处,对我投来微微责备的神色,我难免觉得那是一种苛刻,但仍然感到后悔,放下手里的东西回应他的拥抱,温柔地问:“夏威夷在哪里?”

他们两个男人都觉得我问的是一个 愚蠢的问题,咯咯笑出来,说:“夏威夷就在夏威夷咯。”

我很少出去,本市新开了一个名叫夏威夷的模拟海水浴场吗?还是干脆你们去照的紫外线灯?我听说对小孩子来说很不好,容易引发皮肤方面的问题。杰夫,你有考虑过吗?

杰夫对我的反射性罗嗦报以置若罔闻,抱了抱我的肩膀,说:“晚上吃什么。”我一下语塞,良久说:“土豆烧肉。”

他表示赞赏,进了房间,留下我站在那里,默然回味他身上传来的明快味道,像太阳晒过的荞麦枕头。

晚上我在床头发现一张明信片,有丁丁孩子气的字迹:妈妈,这里太阳很大

真的是来自遥远彼岸,另一个国度的明信片。我不认为本市任何地方有售卖。

边角有打湿过的痕迹,闻上去有淡淡海水咸味。

杰夫说:

后来,我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杰夫。

后来我独自在不同的地方走来走去.

回忆这样一种怪东西,常常让我在正午的太阳里也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自欺欺人是我最剽悍的一种品质。无论孤独还是永生,或孤独的永生,都无法削弱其万一。

有一天,忘了为什么,在做什么,我经过一个十字路口。

其实每天我都经过很多十字路口,因为我不开车,车又撞不死我,所以红灯对我来说,基本上相当于不存在。

但是那一天那一个地方的十字路口很奇怪,如平常一样匆匆忙忙熙熙攘攘来去的人群中,恍惚笼罩着一种死寂气息,仿佛一瞬间所有声音都会消失,一切动作都要停止,一切都要在得偿所愿前抱憾终生。

那是大灾难很快要爆发的表现,因此我停下来,站在人群滞留最密集的公车站前,开始认真地等待。

最近我所等待的,都是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

当然切实地说,我一辈子所等待的事情,其实都和自己没有过太大的关系。

就这样我已经将自己全盘投入,彻底耗费,因此没有机会知道做一个极度利己主义者,会不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