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预感从来没有欺骗过我,即使我哀求它偶尔尝试一次也没有用,它忠于事实,如同我忠于情绪,唯一解决我们两个分歧的办法,是左右手划一场拳,公平竞争,联合裁判。

下午四点半,十字路口上同时同地不同方位,群众演出如下片断:

一队小学生放学队伍穿过十字路口,红灯。

斑马线前三辆公共汽车依次驶入公交车站,减速,准备开门吞吐乘客。

路边一对夫妻打架,老婆的耳光刚刚好扇在老公的招风耳上,皮肤未打先红,实在敏感。

四人学生乐队在不远处一块空旷地方演奏流行小调,博路人扔下纸钞零散,

无数人埋头缩颈走过方寸之地,每个人的颜容都仿佛。

那些被迫规则排列的树木静默无声。我猜它们对于人世如何,毫无兴趣---最多就没有人来浇水嘛,不浇水会下雨嘛。

倘若做得到,我也愿意和树分享态度---可惜我不够他们强悍。

意外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果你看过雷电在天宇最高处闪耀,或火山爆发时岩石冲撞亮出的火光,你才知道那是多么快,猛烈,不可挽回的事。

就像常人眼里那一辆突然失控,悍然冲向人群的庞大公车一样。

我听到尖叫,心跳,猛地停止工作的大脑。

最微弱的声音都在我耳中交织,纷乱复杂狂热嘈杂,像来自全体成员一起发了疯的柏林爱乐乐团。

那瞬间公车经过我的身体,不是身前,不是身侧, 就是我的身体。

现场那么混乱,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我可以被穿越而不改变形容。

钢铁做成的东西,远远不及我坚硬,因此那冲击的力量立刻被抵消,放缓,柔和成一股不足以大破坏的去势,以其固然应有的姿态,与人群接触。

很多人将被撞击,受到轻微的伤害,但绝不足以致命,今天的闹市街头有一个事故,伴随着一点不多不少的幸运,在漫长的生活中我终于了解,彻底的神迹并非人类所追求的对象,适度的巧合,更迎合苟且者现实的需要。

看看我变成一个多么有头脑的人,而那些我爱的,必会嘲笑这件事。

公车还未完全杠上我的同时,那队穿越十字路口的小学生中,忽然冲出一个男孩子,笔直地,对着失控的车头,跑过去。

那姿态真是急切,像一片叶子奔向春天,或阳光奔向积雪。

是一个样子好看的男孩子,瘦瘦的,校服有点大了,可是很干净,和所有他的同学一样背着书包,一秒钟以前,还在说话,脸上有微弱的笑容。

然后他突然就奔向不期而遇的死亡,坚定,决绝,毫无犹豫之色。

如同寻求已久,终于得偿所愿。

但他明明只是一个孩子。与死亡之间,至少还隔着他的父母。

我没有办法完全拦住他,一是时间太凑巧,最重要的是,他的姿态把我镇住了。

倘若他要支配自己的生命,即使万能者也不应当阻拦。

因此我只来得及找到他的灵魂,从失去生气的躯体中飘逸而出,浮在众生之上,好奇地看着下面的混乱。

每个人的灵魂和他的肉身,是一模一样的。

不存在灵魂纯洁而身体污秽的对比,也没有身体卑微而灵魂高贵的反差。

那些虽然但是的神话我们说了又说,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软弱,改变不了现实,我们以改变虚幻来安慰。

在空中,我问那小小安静的灵魂:“你刚才是跑错了方向吗?”

迷蒙看着我的,是一对细长俊美的眼睛,瞳仁中间有许多无助。

细细声说。

我不愿再活着,没有人爱我。

儿子。

倘若你在遥远的异界能够听到我由衷叹息的声音,请毫不留情地谴责我过分的软弱。

把那个单薄的灵魂握在手里,我从公车下抱出那一具已经冰冷的孩子身体。

光天化日下这举动不胜鲁莽,但处处顾忌也不是我的风格。

在回避开人群的所在我细细修复那些伤损处,然后将身体与灵魂再度安置,不算特别贴合,但勉强可以相互维持。

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

神给人生命,我给人电池。

制造一段一段,无法长久的生命。

或者说,生命的假象。

是由咒语,魔法修复术,不知所谓的能量所造就的东西。

我对于我自己到底有些什么能力,早就不大说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