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圣诞节前后的北京首都机场候机厅内,乘客熙熙攘攘。
陶洁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两腿交叠,身子前倾,左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住下颚,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玻璃墙外的停机坪。长发从两鬓散落下来,遮没了她大半边的脸。
她已经维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坐了半个小时,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谁也不会对她多瞧上一眼,在这个国际大都市里,她渺小得就像一片落叶。
她的脚边搁着一只素蓝色的行李箱,年初,她就是提着这只箱子兴冲冲来到北京的。如今,她又拎上同一只箱子,即将结束北漂的日子,踏上回家的旅程。
此时的她应该感到很轻松,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月,她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中度过的。
然而,一旦决心离去,她的心里更多涌起的竟然还是不舍。
在BR的点点滴滴,跟李耀明的悲欢离合,还有那些无法忘怀的身影…过去种种,似水一般在眼前淌过,得失之间,她一时无法权衡悲喜。
广播里传来柔美的女声,提示前往M市的航班开始检票登机了。
周遭的旅客骚动起来,陶洁打破几近凝固的姿势,收起繁复的心绪,检点了一下简单的行李起身,拾起椅子扶手上的黑色大衣,随手搭在臂弯里,又俯身握住行李箱杆。
随着人流默默地往甬道中走,周围旅客的私语象一道背景,模糊地刻在她此时的心情画面上,她的心里钝钝的,有点麻木。或许,很多感触都要在过后的岁月里,经过沉淀与积累,才能品出真实滋味。
沿着低缓的坡道走下去,启开的机舱跃然于眼前,就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
陶洁的心一跳,停住脚步,数位旅客越过她急切地朝唯一的入口奔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消了进机舱后再接听的打算,右手松开拉杆箱,取下肩上的背包,把手机掏了出来。
屏幕上的名字却令她发怔,手指在红键与绿键之间反复徘徊后,在红键上停留数秒,却迟迟按不下去。
铃声悦耳,偶有行人好奇地回头张望,对她光听不接的行径感到困惑。
指尖摸索到了绿键上,她在心中默念着规定的数字,“…3,2,1。”
铃声还在执着地响,她无声吁了口气,定一下神,缓缓接起。
“嗨。”
“陶洁,你在哪儿?”电话中传来某个男声,有点焦虑。
“机场,我今天的航班回去。”她静静地回答,眼睛眺向咫尺之隅的登机入口,低声补充道:“马上就要登机了。”
“别走。”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也因为这恳切的语气而显得有些暗哑,“请你…别走。”
他很少这样恳求别人,这甚至也是陶洁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央告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她的呼吸立时窒住,嗓子眼里仿佛被人硬塞进了什么东西,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她能感觉得出,这一刻,她是有所留恋的,只是,她不清楚,自己留恋的究竟是什么。
是打来电话的这个人?还是这座令她悲喜莫辩的城市?还是其他?
登机口的旅客益见稀少,面含微笑的空姐开始频频向她张望。
手机紧紧贴在她的耳边,她却迟迟无法对电话那头的人作出回应,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仅仅几步之遥而已,只要她走过去,便能就此告别北京,回归故里,这也是一个多月来她心心念念的愿望。
然而,她真的能走得了吗?

1-1

陶洁进BR顺利得超乎想象,在她到北京后的第二个月。
当时,她正为找工作的事一筹莫展,虽说读的大学不是太差劲,但专业过于普通,在北京这样一个人才济济的大都市里,要想找一份相对稳定像样的工作对一个仅有一年半工作经验而且业绩平平的女孩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人才市场挤了近一个月,工作没着落,却把信心给挤垮了,所以,当李耀明看到网上有BR的招聘,怂恿她去试试时,她根本提不起兴趣来。
“开什么玩笑!”她几乎是气恼地对李耀明嚷,“BR是著名的美资企业,世界五百强里排得上号的,我一个连港资企业面试都没通过的人,你不是摆明了要我去当炮灰?!”
李耀明是陶洁的男朋友,两人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不过不在一个学院,陶洁读的是中文系,李耀明则是计算机系,且比她高一届。
他们在大二的时候就谈上了,也是机缘巧合,陶洁的死党跟李耀明是同乡,偶然出去吃了顿饭,两人就对上眼了。且这一谈就是四年多,感情好得如火如荼,连毕业都没能拆散他们俩。陶洁来北京就是投奔李耀明的。
此刻,李耀明对她的论调却是不以为然,“去试试怎么了?就当增加面试经验好了,听说BR的招聘试卷很典型,还有人在网上贴出来当范本呢!再说了,你运气一向不错,不然,象我这么帅的小伙儿怎么也会对你乖乖地俯首帖耳?”
陶洁被他一通胡搅蛮缠逗乐了,转念一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无聊也好。
当晚,李耀明帮她把简历在原有基础上加以适当的润色美化后,投入了BR指定的邮箱。
简历投出去之后的两天,陶洁猫在家里躲避酷暑,顺便把网上能淘到的BR的笔试试卷都做了一遍。
大概是有感于她的诚心,第三天,她居然收到了来自BR人事部的面试通知。
在一个热得让人头昏眼花的下午,陶洁走进了BR的行政大楼。
面试她的两名均为女性,一名来自人事部,另外一位看起来比较年长的,自称叫贝蒂,如果陶洁应聘成功,她就是自己未来的老板——培训总监。
面试过程让陶洁暗松了一口气,没有刁钻古怪的笔试,没有英语口语测试,两位面试官象拉家常似的问了她几个问题,琐碎婆妈,不过对陶洁来说都不难,她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犯嘀咕,难道网上流行的面试过程只是个传说?
每次轮到贝蒂说话时,她总是喜欢站起来,拿一支白板笔在白板上涂涂抹抹,根据陶洁的口述把她那少得可怜的工作经验绘制成一张看起来有点复杂的结构图。
后来陶洁才明白,贝蒂除了掌管培训部门的大小事宜外,她本身还是一名培训师,站惯讲台的,喜欢把一切场合都当作课堂。
贝蒂娴熟地拿笔在板上勾勒,写错的地方,她抽一张纸巾过来擦。陶洁眼尖,睨见白板擦其实就掉落在白板后方的墙角处,于是,乘某个空隙,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把板擦拾起来递给了贝蒂。
贝蒂接在手里,也没什么反应,连声“谢谢”都不说,很顺手地就用上了。
回去后,陶洁在脑子里将面试经过回放了几遍,自己无论是学业还是履历中的闪光点实在太少,她觉得十有八九没戏了。
谁知一周后竟然接到人事部的通知,让她第二天下午去参加复试。挂了电话,陶洁感觉象中了福彩。
没想到这个福彩还是个头等大奖,复试的当天,她就被拍板录取了,据说贝蒂对她非常满意,前后看了数十个人,最终还是要了资历平凡的她。
陶洁感激涕零地从人事部出来,可能是激动过了头,她不辨方向的毛病再次复发,在诺大的办公楼里一下子找不着北了。
BR的行政大厅被两堵墙隔成了三块区域,走道却没有象划蛋糕那样工整规矩,左一条右一道,形同迷宫,陶洁来回走秀似的跑了两趟都没找到主出口的方位。格子间里有好几道目光向她射来,令她抓狂得急出了汗,实在没勇气再象没头苍蝇一样乱闯,于是匆匆拦住从身后某个办公室里走出来的BR职员问询。
那人四十岁不到的年纪,穿着米灰色衬衫,单手叉在腰上,袖口一丝不苟地扣着,头发理得超短,胸前挂着工作牌,黄色的宽带系绳让人眼前一亮。他看着陶洁的双眸流露出一丝惊诧,目光里却有种不寻常的洞悉力,大约是觉得她眼生。
陶洁在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窘迫,不得不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来应聘的,对这里的布局不太熟悉…”
男子用手上的文件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你可以往那儿走。”声音听起来很悦耳,但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陶洁恨不能就地遁形。
“这里的每面墙上都贴着至少两张以上的‘紧急疏散图’——你可以参考一下。”
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没有丝毫谴责的意味,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很善意的提醒,但陶洁还是脸红了。
同时在心里庆幸,多亏没让贝蒂撞见,否则会不会当场后悔对她这个“路盲”的肯定?
她顺着对方指点的路径走出去时,果然看见了好几张贴在墙上的布局图,黄色的小笑脸标注着她目前站立的方位。
“以后我非把这张图背出来不可!”她咬牙暗想。
进BR的第一天,她很快就得知那位指路者叫麦志强,是BR市场部的总监。
再次与麦志强面对面,是贝蒂带着陶洁到相关部门作引荐的时候,陶洁想起上次的乌龙,难免面颊发红,在他眼里,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被错招进来的?
麦志强却很轻松地跟她开起了玩笑,“我进BR的这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被陌生美女拦住去路!”
陶洁脸虽依旧红着,暗地里却对他肃然起敬,这年头,还有多少人能在一个公司呆上十年?

1-2

李耀明也没想到陶洁的工作能找得这样顺利,“你果然狗屎运好到不行!”
他为此还特地准时下班,拉了几个铁哥们出来,给陶洁好好庆祝了一番。
其实陶洁到北京来,家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她爸爸是高中的数学老师,妈妈是M市某医院的主治医师,家里条件好,她又是独女,父母希望她能留在两人身边,她妈连未来女婿都相中好几个了,结果女儿硬是不愿意,力排众议地上了北京。
她临走那天,在卧室里佯装看报纸的妈妈都没肯跟她多说几句话,只是拍了两下桌子,恨声道:“将来你别哭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