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美丽绝伦的刀光划过庭院,轨迹干净完美,如电如虹,几乎拥有与自然力一样的神性。

  冼海声的和月刀贴在秦忘忧的脖子上,卫新咏冷冷地看着她,感到刀身传来她生命的脉动。那些脆弱血管下奔涌的温暖血液,只要把刀一侧,很快就会冷却。

  唐绿蔷忽然在卫新咏面前跪下。已至中年而光华仍在的妇人,竟有了迟暮之感。衰老,有时候只在一时一念之间。她低声下气地说:“新咏,求你放过忘忧,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阳光在银色的刀面闪烁,映着秦忘忧的脸,花一样娇嫩无暇。卫新咏转过脸,涩声道:“又岂止是不懂事。”

  手起。刀落。

  卫新咏手中多了一握头发,佩刀已然还鞘。是她自己的头发,闪着乌亮的光泽。由始至终,她都扶着海声,单手用刀而能如此,真是神乎其技,震住了所有人。大家呆呆地看她走到棺木前,将头发放到秦去疾身侧,温柔地抚摩着他冰冷的脸。

  “去疾,我必须离开。你不在了,我在这里也就没有任何意思。我能够为你捐弃以前的仇恨,但是,我哥哥的命,该由谁来抵?谁又能抵?”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到他脸上,“去疾,我与你结发之盟,只有来世再续。从今以后,我与秦家恩断义绝,有如此发。你在天有灵,必定知我谅我。”

  她抱着昏迷的冼海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冼海声慢慢睁开眼睛。月华满室,在床帐器皿上抹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晚风吹来含笑花的芬芳气息。啊,故乡的花,恍惚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南海。

  窗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他披衣起床,走到窗边,见卫新咏站在藤萝花下,面前跪着个一身缟素的高大男子。

  “夫人,求你回去吧,只有你才能主持少主的丧事。”

  “我不会回去,你不必再说。”

  他执拗地恳求:“夫人是少主的正妻,秦家真正的主母。”声音里忽然充满憎恨,“唐绿蔷不过是老主人的小妾。”

  “秦重,说你真正的来意。”

  “请夫人为少主报仇。小人验过少主的身体,没有伤痕,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而且变成白色。”

  “所以去疾的皮肤有玉的光彩,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当时没有说话,是因为我不能肯定,去疾一定中了唐门早就失传的毒药‘白血’。他全身都浸染着一种奇怪的香味,这不是中了‘白血’会有的症状。”卫新咏盯着秦重,“就算真是‘白血’,也只是孤证,不足以指控你怀疑的人。”

  “但凭夫人做主。”

  “去查棺材的买主。这具棺材用了最上等的春芽木,雕工卓异,是柳州楚三笑的手笔。棺身长九尺九寸,宽六尺二寸,形制如此奇特,一定是订做的。”

  秦重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穿过甬道,消失在花丛中。冼海声见卫新咏忽然背过身,伏在藤萝架上,双肩微微抽动。盛放的紫色花朵落在她的缟袂皓裳上,宛如图画。他走过去,轻轻掌住她的肩,说:“茉莉长大了,杀伐决断不输男儿。”

  她回过头,眼中泪光闪烁,“哥,我不应该要你来的。”

  “我不来的话,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

  卫新咏指着他掌中的艳红圆点,气得几乎口吃。“你,你……相思见血即溶,你为什么用手去接它?你中了相思,自己还不晓得么?”

  “相思?这样厉害的暗器却有这样美丽的名字,汉人真的是很奇怪。”

  “你还笑得出来?相思是无解的,你只有一百天可活了。而且这一百天里,你每天都会尝一遍凌迟之苦。相思发作的时候,就像一把刀在碎割你的身体。”

  “我也不想遇到这样的事,但是已经遇到了,怎么办呢?必须在剩下的时间里活得开心一点。这种时候,茉莉也要为我鼓劲才行,你哭成这样,让我觉得南海的水都快干了。”

  卫新咏仰着脸,见他微微笑着,白色的牙齿比月色还要醒目。

  “这世上没有什么让哥害怕的吗?”

  “我怕茉莉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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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八年五月初十。

  长兄暴亡,余惊怖难言,茕茕不知身在何处。兄,帝姬之子,龙章凤姿,英敏俊爽。著书论纵横,击剑为任侠,人皆推为国朝之名士,皇族之俊杰。夫何不永,天碎连城,痛哉!

  幼妹行事悖谬,激走新咏。而咏视婚书为破纸烂卷,决绝如此,令人心寒。噫!清姿玉色,顾盼神飞,从此亦将远隔乎?心舂如鼓,不能成书。”——《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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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咏:其人甚远

  第 三 折   新咏:其人甚远

  

  秦忘忧第一次潜入卫府,在午夜。卫新咏隐在罗帷后,只要她一有异动,卫新咏的刀必定后发先至,将她了断。但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冼海声,眼泪洇湿了他的衣袖。

  卫新咏松开刀柄,忽然明白:“她只想把相思种到我身上,并不愿累及旁人。”

  冼海声醒了,也不吃惊,温和地说:“别哭了,我不怪你。”秦忘忧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落荒而逃。

  秦忘忧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广南的荔枝。仔细地剥了皮,用浅红手帕托着,殷勤地送到冼海声嘴边。

  卫新咏在窗外,看到冼海声的脸慢慢红起来,窘得连手脚都没有地方放。她悲哀地想:“可怜的哥哥,是黎母山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族长,又有我这样顽劣的师妹,记忆中他不是在照顾族人,就是在收拾我闯祸后留下的烂摊子,大概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关怀吧。”

  秦忘忧第三次来的时候,恳求冼海声不要成天闷在家里,应该去看看相国寺的热闹。那样骄纵成性的女孩子,却满怀谦卑地站在冼海声面前,顾盼中尽是脉脉的情意。而他除了点头,简直做不出第二种表情。

  这一次,卫新咏根本懒得跟在他们后面了。她看着他们越墙而去,只觉这场因死亡而衍生的爱情,荒唐里尽是绝望,甜蜜里尽是悲凉。

  

  每天黎明,相思之毒发作,即使坚强如冼海声,也会痛不欲生。卫新咏为他拭汗的巾子,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眼看着他凤凰树一般挺拔的身体,渐渐瘦削如柴。

  第七十三天的黎明,在剧痛的间隙,冼海声忽然对卫新咏说:“如果不是因为相思,她也不会爱我吧。”

  “你和她本来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若不是相思,确实很难走到一起。但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她自然因为你而爱你。”卫新咏骄傲地回答。

  冼海声微微摇头。

  “你这笨蛋哥哥,真个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句子,不由意为之消。“不,茉莉,小忧并不真正懂得我。她爱我,就是在爱一个将死的人,万般小心,事事都委屈她自己来迁就我。”他顿了顿,“这并不是我渴望的爱,但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视死如归,这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仍然活得坦然和有尊严,仍然宽容爱人。像哥哥这样心胸宽大的男子,是值得人倾力去爱的。你要的是可以比肩的伴侣,不需要怜悯和赎罪。”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茉莉,不要生气。小忧和你是不同的人,你不能要求蝴蝶飞过中原的山川河流,飞到天涯海角去。”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我死了以后,茉莉,把我的骨灰带回南海,埋在那棵凤凰树下。”

  卫新咏的视线顿时模糊,久远的记忆忽然复活。她小的时候,一度非常怕死,整夜地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为既虚无又现实的死亡而焦虑万端,愁肠百结。冼海声每夜都陪着她,向她保证:“如果茉莉死了,哥哥一定和你一道,绝不让你孤单。”

  他这样解释凤凰涅槃的故事:“如果我们的骨灰被埋到黎母山最高的那棵凤凰树下,就会在某个早晨,欢欢喜喜地一起复活。”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凤凰树当作神木,而它灿烂美丽的红硕花朵,象征着生的希望和喜悦。

  吱呀一声,卫武歌推开门进来,清晨的阳光随他涌进屋里,令幽暗中的二人眼睛猛地一痛。少年期待地问:“海声哥,这次的药效果如何?”

  卫新咏侧过头,不动声色地拭去脸上泪痕。“如何?哥哥痛得比哪一次都利害。还是第四十八天时用的那付药好些,你不要再换来换去的折磨他了。”

  卫武歌手中勾着一枚红线系着的相思,那指甲大小的透明圆片儿几乎要在他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相思是热毒,却带着一缕阴寒之气。我制了四个方子都不能解开。必须承认,唐灵确实是百年一见的天才,我认输了。”他顿了顿,“姐,你去把相思的配方弄来吧。”

  卫新咏大怒之下踹了他一脚。“你这混蛋,为什么早不说要,现在还来得及吗?只顾卖弄自己手段,全不管哥的死活。”

  “还有十七天,怎么来不及?”他从地上爬起来,委屈地说:“我是希望没有配方就解开相思嘛。”

  想到卫武歌在药学上的惊人天赋,卫新咏顿时生出一线希望。“好,我一定拿到相思的配方,小武也一定会超越唐灵。”

  卫武歌顾左右而言他。“姐姐笑起来真好看,你要是天天这样笑就好了。”

  她将他额上的一绺碎发顺到耳后,“刚才没有踢痛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