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去疾漫不经心地说:“这种地方,垂拱而治就可以,谈什么教化。”他忽然怔住,秦无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只觉一枚楔子,狠狠地钉进了心里。

  海南天气酷热,女子穿衣极少,但美得这样耀眼的,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头巾、无袖上衣和筒裙,都是柔软的白色棉布,织满了火红灿烂的凤凰花。□在阳光下的两弯臂膀,冰肤熠耀,令人窒息。这种黎族细布,秦无咎只在贡品中见过,叫住“吉贝”。

  少女乌木般的黑发上插着细白茉莉,脸部的线条秀美如满月,而眼波流眄如阳光。她的腰带上悬着一柄长刀,镂空的刀鞘中放出浅碧光华,与她的气质非常相称。

  一群黎人簇拥着她,与他们擦肩而过。经过秦无咎身侧时,她的面颊忽然发红,笑意漾开,用汉话说:“哼,傻小子,呆头呆脑的。”

  这就是秦无咎刚才听到的声音。而且他敢发誓,只有一个生在汴京的姑娘,才会这样咬字吐音。

  秦去疾深深叹了口气,“原来不需踏破铁鞋。”示意一个随从蹑上那姑娘。

  

  清辉如水的上元夜,空气里充满南海花卉的异香,满街的人都掌着一盏盏花灯,笑语喧哗。虽然没有汴京的繁华,却也别有风味。

  秦去疾带着弟弟去了一家酒馆,他说:“无咎,我想再见到那姑娘。”

  看到她的那一刹,秦无咎突然觉得心脏就要在胸腔里爆裂。他大口大口地吞下微带酸味的椰子酒,仍然掩饰不住慌乱。

  她跟几个汉人在谈事情,面前的匣子敞着,散发出馥郁的香味。秦无咎见她取了一块出来,金坚玉润,是最上等的沉香。用火石点着后,芳香酷烈,令一店之人都醺然沉醉。

  为首的是个瘦子,慌忙灭掉点燃的沉香,赔笑道:“茉莉姬的话,我们岂有不信的。”

  她懒洋洋地道:“这明明是最上等的‘鹤骨’‘龙筋’,你非说是第三流的‘鸡骨’‘马蹄’,我看你是糊涂油蒙了心,打量着我哥哥不在岛上,就想往下压价。你不爱做这生意就算了,天下卖米的多了去了,我定要买你的?”

  “那茉莉姬的意思是要多少船呢?”

  “十船。”

  瘦子悻悻道:“就是大头人来,最多也只能换到八船。”

  “那是我哥哥不会算帐,今天既然是我来,就得依我的价。”她从新米初籴算起,运价若干,中途折耗若干,一直说到各地香料的行情,说得一店之人晕头涨脑,说得瘦子满脸钦服。“这样算下来,我半点没有亏你。”

  瘦子拱手道:“好厉害的茉莉姬,成,就依你的。”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满堂忽然一亮。“那好极了。交割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你正好是个见证。”转头用黎语说了两句,与她一道的黎人便拎出个蠕蠕而动的大麻袋来,解开后,赫然是个方面大耳的胖子。

  瘦子吃了一惊,说:“老刘,怎么是你?”

  她咬着牙,冷冷道:“刘世美,你上次卖给我们的米,是从哪里贩来的?”

  刘世美双股战战,颤声道:“茉……茉莉姬,我也是从别……别人手里买来,我……我也不晓得会,会……”终于立不住脚,跌坐在地上。

  “哼,我查得清清楚楚,那批米染了瘴毒,你不敢在当地贩卖,却卖到我们南海来,你还说,这些蛮子本来就是活在瘴气里面,吃点这种米,也没什么关系,有没有这回事?”她逼视着刘世美,见他惶惑点头,突然飞起一脚踢在他跨上。满店的人都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不由噤声,秦去疾脸上却露出笑意。

  “你害死了银花阿妈,害死了阿迷妹妹,害死了我二十九个族人,你自己忖量一下,我要怎样处置你才适当。”

  刘世美哀嚎一声,尿了裤子。她的刀出鞘无声,只是手腕微动,就穿透了他的前心后背。抽出来时,泛着淡绿波光的刀身竟不沾一滴血。秦无咎无法形容那一刀的光芒和速度,更无法形容那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杀气。她的动作很简单,并无招式可言,出手时的角度和力道却妙到毫巅。

  “若我与那胖子易地而处,一般的避不开。”一念至此,秦无咎不由汗下。

  秦去疾赞道:“一个姑娘竟能把刀法练到这种境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刺史,“地方的治安是你负责的,出了这种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刺史擦着额上的冷汗,强笑道:“黎母山的茉莉姬,如同黎族人的公主一般,若要为难她,只怕这岛都要翻过来了。况且她这样做,也还是有她的道理。”

  秦去疾点点头,“天高皇帝远,律法自然是没有用的,谁的道理大,谁的刀子快,就是谁说了算。”将脸一沉,“既然如此,我看你这样跟着我们,也没什么用。你还是请便吧。”他出门从不借重官府,这次想找一个懂黎语的通译,就让这位热情的刺史黏上了。

  秦无咎看刺史带着从人灰溜溜地走出去,大哥也好,酒客也好,全没把这父母官当一回事儿,心里很替他难过。

  说话间,店里已经整理干净,她与瘦子将出店门之际,秦去疾忽然弹剑而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她回哞,脸上殊无笑意,眼底犹有余恨,仿佛冷月光辉。秦无咎怅然目送,忽然觉得她和大哥很像,太有决断,也太冷酷。

  她一走,店里立刻活跃起来。秦去疾悠然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是怒刀卫家的女儿。十年前,卫青涧与父亲决战,预先将一双儿女送给了朋友,儿子做了天医的传人,女儿则拜在南海刀神门下。”他两手交扣,“如果秦卫两家再战,就是我和她的对决。”

  秦无咎深深地埋下头,心道:“秦卫两家百年来的血腥纠葛中,决战算是最正当的一种。难道我们身在终年阳光普照的岛屿也不能逃开这阴影吗?”

  “但是,不管她是谁家女儿,我秦去疾对天立誓,必要娶她为妻。”秦去疾的笑容令人目眩,“我曾经以无情自负,现在才知道,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数年后秦无咎才明白,大哥在第一眼就认定了她,而她在第一眼就认定了自己。两个都是极度自信、一往无前的人,所以才有那许多纠葛,以及永远的错失。

  秦去疾的爱像草原上的火,一路烧过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而秦无咎却无法像大哥一样昭告自己的心意。那些温柔模糊的情思飞絮一般散去。他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逐到黑暗和虚空之中。

  他不是畏惧大哥,是他自己不敢去爱这样的女子。

  

  他们在岛上一直待到夏天。秦去疾已经成了卫新咏最好的朋友。看着大哥与她同行,秦无咎常常觉得自己多余。一个是连城璧,一个是凤凰花,走到哪里都夺人眼目,而他只是阴郁黯淡的影子。

  一日,在崖州,卫新咏说起附近有一座马岭山,山下就是天之涯海之角,秦去疾自然要去游览。秦无咎跟在他们后面,想起唐时贬谪到这里的罪臣说:“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他的心情正如罪臣一般孤独和凄凉。

  原野浓绿,间或有颜色艳丽的花朵怒放,所有花木都长得野性、蓬勃。卫新咏与秦去疾比试轻功,两个人箭矢一般掠过绿野,笑声飞飏。

  秦无咎忍不住质问自己:“为什么我就不能活得轻松一点呢?像他们一样淋漓尽致,尽情挥洒。”他拔足赶上去,衣袖乘风。她回头看他,嫣然一笑。

  马岭山下,是烟波浩淼的南海。银色沙滩,蓝色海天,世界开阔得超越秦无咎的想象。那样纯粹、深远和广大的蓝,竟让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卫新咏跃上海边的礁石,白色的浪花在她周遭盛放,湿了她裙子。她毫不在意,指着沙滩上的两块巨石,“族里的老人告诉我,这两块石头是一对情人变的。”

  秦去疾微笑道:“意思是永生永世相爱,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才不是呢,这对情人来自两个有世仇的家族,他们倾心相爱却得不到族人谅解。两族的人一直把他们追到这里,他们被迫跳进大海,化为石头,永远这样相对。”

  秦去疾的眉毛扬了起来,“如果是我,绝不会让自己的情人化成石头,我要所有族人都祝福我和她的婚礼,我要与她甜蜜相守。”他确有这样的力量,不是妄言。

  她的掌声清脆,“真是好男子!”偏头看着秦去疾和秦无咎,突然握紧刀柄,“我不耐烦这样惺惺作态了,要打就打。”

  秦去疾平静地道:“也不多,不会超过三百人。”

  其实三人都知道巨石之后有埋伏,但都不在乎。海盗们冲了出来,为首的英武男子危桅,是南海的盗贼之王,一月来数次滋扰,彼此都已经相熟。

  危桅瞧着她,声音灼热,“茉莉姬,刀神把你许给了我,我要你今天就履约。”

  她笑声肆意,笑容嚣张,“那是师父喝醉了讲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要嫁谁,我说了算,别人的话,都不作数。”

  血战到黄昏。三个人会合的时候,都是衣衫尽红,有自己的,也有对手的。

  夕阳火一般从天边烧到海上,烧到沙滩上。秦无咎回顾浸满热血的白沙,还有纵横一地的尸体,忽然弯腰呕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卫新咏扶起秦无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难过。这些杀人越货的海盗,全部死有余辜。我们不能输的。”他全身暖洋洋的,仿佛从地狱到达天堂。

  海边,秦无咎仍与危桅对峙。他的剑从危桅咽喉上移开,“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走吧。”

  “欠你的情,我一定会还。欠我的债,我也一定会来讨。” 危桅看了一眼卫新咏,眼神爱恨交织,领着剩下的几十名海盗扬帆而去。

  回到崖州,那一夜他们都喝醉了。秦去疾拉着卫新咏的袖子,目光灼灼,“我是紫衣秦家的人,你听明白了吗?我是秦家的人。”

  她喝得眼波流转,晕生两颊。“我知道,你第一次拔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我是怒刀卫家的卫新咏。”她把手伸出来,“你们愿做我的仇人呢,还是生死相随的朋友?”

  三人互相击掌,卫新咏与秦去疾同时道:“当然是朋友。”

  

  离开南海时,她与他们一起。她的师兄冼海声来送行,非常不舍。

  冼海声一脸严肃地问她话,她回头瞧了秦无咎一眼,如此眼神,海上仙山般变幻莫测的美丽,他始终无法忘怀。她回答的黎语,秦无咎虽不懂,却每一个音都记得,直到今天仍能在心底重述。

  ……

  叩门声打断了秦无咎的回忆。侍童送来两张帖子,第一张是卫新咏的,只有一句话:“李檀是杀害去疾的疑凶,速至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