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树山房是卫府别业,三十年前就已荒废,卫新咏没想到那里竟藏着去疾之死的秘密。

  南郊的森林,传说有厉鬼出没,已经被附近村民视为禁地。卫新咏一踏进林子,就觉得天光一暗,森森寒意直逼肺腑。宅子建在林间空地上,院墙爬满了暗绿藤蔓,连院门也是碧枝掩映。卫新咏分开枝叶,见匾上题着紫藤花树山房,还是父亲的手笔,不由惘然。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卫武歌站在门边,秋天的阳光被层层枝叶过滤后照在他脸上,是这无边幽暗中的明朗。少年微笑喊了声姐姐,清俊中犹带稚气。他的面孔忽然冷了下来,目光投向远处微微摇动的树梢。

  “是秦家母女,我一出门就蹑上了。来就来吧,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卫新咏牵起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怪你。无论如何,我替你承担。”

  少年喉头一哽,“我只是不愿姐姐为难。这些人会怎样,我才不在乎呢。”

  

  院中的古木浓荫匝地,穿行其间,只见阴暗潮湿的地方都长着一种奇怪的花,没有叶子,每一根纯白的花茎上都托着一朵纯白的花。即使是这样脆弱的花朵,细长的花茎仿佛还是不堪其重,深深地弯着,看起来就像花朵在亲吻泥土。

  暗黑的树影里,白色花朵发出淡淡莹光。这样纯洁纤弱的花,却不知道为什么,给人一种阴郁悲惨的感觉。它的香味幽淡,一旦吸入鼻子,回味时却腥甜得叫人窒息。

  虽然猜到弟弟与秦去疾之死有关,闻到这香味时,卫新咏还是一阵眩晕。“小武,这是什么花?”

  卫武歌道:“辽东和苗疆都产这种花,不过叫法不同,有的叫水晶兰,有的叫幽灵蕈。”

  “幽灵蕈?我不喜欢这名字。”

  “我倒觉得这名字很贴切。幽灵蕈是腐生的,必须在花木的残骸上才能生长。人畜的尸体因为养分太多,它一般承受不起,但我找到的这种幽灵蕈不错,种到尸体上后反而长得更好。”

  卫新咏打了个寒战,凝注卫武歌,见他脸上神采焕发,与小时候得到心爱玩具时的表情一般无二,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姐,你脸色发白呢。到这里歇歇吧。”他扶她坐进凉亭。

  她紧握着冰凉的青石扶手,“是你毒死了去疾?”

  “是公平决战。”卫武歌看着绿得发黑的枝叶间透出一片天空,蓝得如同琉璃,明明白白地映出他的伤悲。“我不懂姐姐为什么要抛下我,嫁到秦家去。我也不懂姐姐说的忘记和谅解。我只知道,秦天民杀死了爹,气死了娘,害我和姐姐分开了十四年。好不容易与姐姐团聚,你却又要弃我而去,嫁给他的儿子。”

  “我没有……”

  卫武歌打断卫新咏,“合卺的前一夜,秦去疾来找姐姐。我在窗外听到你和他为一封信起了争执,虽然最后言归于好,他却还是没有告诉你,我与他约在子夜一战。”

  “我不喜欢罗嗦,用的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两杯酒中,有一杯被我下了白血,他可以先挑选,然后我与他一起喝下去。生,或是死,我们都各有一半机会。结果,他选错了。”

  幽林中响起一声大吼:“是你杀了少主!”一柄重剑挟着雷霆之威而来,就像神话中的分水刺,将绿海分出一条路,被绞碎的叶子激舞如浪。只见卫新咏拔刀迎了上去。长刀在剑脊上一击,重剑破空时的呼啸之声顿时化作寸寸碎裂之声。这一剑来势如此之猛,颓败却如此之快,实在令人咋舌。

  卫新咏垂下刀尖,“我弟弟做的事,等于是我做的,你若想复仇,练三十年再来。”

  秦重面如死灰,废然出林,手中兀自握着残留的剑柄,有血滴下。他本来抱着以死殉主的决心,卫新咏却连自刎的机会都没给他。

  与此同时,一抹嫣红闪过,秦忘忧剑若流光,轻捷无声地袭向卫武歌。他抽出袖中铁尺,灵蛇般撕破了她的剑网。五十个回合后,剑在地,尺在喉,秦忘忧丝毫不惧,骂道:“只会下毒的卑鄙小人!”

  “我岂止会下毒。若不是因为姐姐要嫁给秦去疾,我还可以借豫国公主的死来告发秦家,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秦家一定灭门,真可惜。”

  咕咚一声,大家回头,见唐绿蔷晕倒在地。卫武歌抢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捏着她下颌,尽数灌了进去。秦忘忧急怒交加,尖叫道:“放开我母亲。”

  “不过是苏合香酒。”卫武歌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救这女人并非好心,只因为少了她,故事就不热闹了。”

  

  卫武歌慢慢揭开帘子。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倾国倾城的美丽,眉眼之间与去疾竟有三分相似。玉一般的光华在她面颊上流转,肌肤莹白仿佛雪中莲,嘴唇淡红仿佛五月樱。

  她的睡容高贵而沉静,——如果这不是一个单独的头颅,当然每个人都会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卫武歌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令人只能倾听不能言语。“这是当今皇帝的女儿,豫国公主赵绣。赵绣十五岁嫁给秦天民,十六岁生下一个儿子。孩子还没满月,她就去世了,据说死的时候仍然像玉雕一样美丽。这个传说实在发人深省,二十五年后,我掘开了豫国公主墓。打开棺材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公主的美貌令昏暗的墓室生辉,却令我手中的火炬失却光彩,是谁把这样的美丽固定下来了呢?”他看向唐绿蔷。

  唐绿蔷面色苍白,紧盯着赵绣的头颅,忽然咯咯笑道:“是我用唐门仅剩的一枚白血毒死了她,因为我不能忍受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丈夫。”她声音刺耳,双手痉挛,“在蜀中时,天民对我那样温柔体贴,可一回到汴京,他就把我抛到了脑后。只因为赵绣是公主,天民就把她捧到了天上。不,我绝不能忍受。”

  秦忘忧呆若木鸡,卫新咏眼底有微微的怜悯,而卫武歌声音幽冷:“哦,难怪后来坊间都称道你是贤德妻子慈爱母亲。只可惜你做得再好都没用,无辜冤死的公主躺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你。坟上飘荡的绿色磷火,全是她的眼睛。”

  “不!”她的声带近乎撕裂,举起双手道:“你,不要代替那个女人来说话!你用幽灵蕈提取了她身上的白血,毒死了她的儿子,你所做的事,比我更恶毒百倍。”

  卫武歌微笑,“不错,我做了,可我并不觉得内疚。人已经死了,空余一个躯壳,我为什么不能用?看到秦去疾中了白血之毒,你恐惧之外,恐怕也高兴得很吧。”

  “岂止是高兴,我简直是称心快意。小时候,去疾得到了天民的全部喜爱。长大了,去疾也处处压着无咎,连无咎喜欢的人都被夺走。去疾活着一天,无咎就不能出头,所以去疾当然也该死!”她压抑太久,此刻尽数发作出来,尖声锐笑仿佛夜枭。

  秦忘忧全身簌簌发抖,颤声道:“不,你不是我母亲!”掩面奔出。

  卫武歌将一面铜镜递给她,“看看你的样子,比夜叉还难看,连你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认你。你活着,却像个恶鬼;赵绣死了,却绰约如仙,这就是你们的差别。”

  唐绿蔷瞪着镜中眼睛赤红、披头散发的自己,拼命摇头道:“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疯狂地大笑着飞出窗户,在林间狂歌乱舞。她的弦绷了二十多年,武歌轻轻一拨,就断了。

  卫新咏半晌才回过神来,幽幽道:“小武,你这样玩弄人心,感觉很有趣吗?我却觉得,永远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弟弟。”

  卫武歌身子一震,脸上光彩全部褪去,可怜神态仿佛孩子,“姐姐……”

  卫新咏伸手抱住他,长大后她还没有和他这样亲近过。“小武,我不知道你在天医门下遇到了什么,我只知道你变得我不敢认了。你若当我是姐姐,好好听我说一句话。家族的仇恨也好,你受到的残酷对待也好,若不忘记,若不放下,将来会变得跟这可怜女人一样。”

  卫武歌绝望地闭上眼睛,“你不懂的,姐姐,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她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恳切地道:“看着我,武歌。”他对着她明亮容颜,“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仅有的弟弟。我们有同样的血脉,你若伤心,我必痛苦;你若噬血,我必负罪。就算是为我吧,我求你对别人好一点,对自己也好一点。”

  他的眼泪慢慢从眼底浮起,轻轻重复道:“为了你,姐姐。”

  “过去种种譬如过去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是多么愚蠢的话啊,谁能把昨天和今天分得这样清楚?那些罪孽存在,那就在吧,姐姐和你一起背。有一天,我们都会睡到泥土里,无知无觉,无声无息。人世依然喧嚣,于我们却是寂灭,可这有什么要紧?就因为这一天终于会来,能笑的时候绝对不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要被怨恨牵缠。小武,你好好记住我的话。”

  “嗯,”少年看着逆光中的新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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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八年七月二十九。卫府别业之事,妹一一转述。深觉人心之诡谲险恶,更胜刀剑。然兄之亡,母之疯,皆与卫氏有关,余实难漠然置之。

  自与咏相识,三年有奇矣。几痛几悔,伤心彻骨后,爽然顿悟:余虽不能忘情于咏,但既无企图心,便无得失恨。

  明日赴卫府,必与咏冲突。欲避却无可避,惟求她知余一片赤忱。”——《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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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咏:决战前夜

  第 七 折   新咏:决战前夜

  

  秦无咎来找卫武歌。他不能说话,秦重在一边代言,“无咎少爷想问你,为什么要毒死我们少主,逼疯我们夫人?”

  卫武歌平静地道:“我想这样做,然后就做了。”

  于是众人都无话可说,秦无咎只有拔剑。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也只有这样一种选择。

  卫新咏按住卫武歌的手,“他的剑法只比去疾稍逊,你万万不能匹敌。我来吧。”

  卫新咏和秦无咎刀剑相交,劲气充斥厅堂,砭人肌肤。未容两人完全展开,冼海声白色的身影风一样流入刀光剑影中,银色的和月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最单纯的一招“一衣带水”,却正好分隔二人。

  冼海声看着卫新咏,“我挑战在先,你等我和他比过了再说。”转头对秦无咎道:“我与你约在明天一战,想来你不曾忘记。我是茉莉的哥哥,可以为她承担一切。无论秦卫两家有什么样的恩怨,都在明天作个了断如何?”

  秦无咎颔首,与他击掌而誓,把卫新咏晾在了一边。两人都是一个想法,要让她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