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新咏沉下脸,“你们做什么?这事不是你们两个说了算的。”触到秦无咎祈求的眼神,她怔了怔,不言语了。她何尝愿意与秦无咎动手。

  沉寂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声哥,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冼海声就跟着秦忘忧走了出去。

  秦无咎自衣囊中取出四本札记,想了一想,取笔在上面添了几句话。众人都不解其意。他将札记递给卫新咏,她接过来,愕然道:“给我吗?”

  他点头离开,却又回首,将她凝望。

  卫新咏只怕他再看一刻,自己的热泪就要夺眶而出,哽声道:“你走吧。”目送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爱恋和悲伤的背影离开,她真想奔过去,将他挽住,然而也就止于想一想。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

  

  秦忘忧站在街边,哭得肝肠寸断。冼海声不擅长安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知道说:“小忧,小忧,你别哭了行么?你一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一定不哭了。”

  “好,你说吧。”

  秦忘忧仰起脸看他,在高大的冼海声面前,她就像个玩偶娃娃般可爱可怜。她答非所问地道:“当初父亲为什么会给我们起这样的名字呢?去疾固然不能去疾,忘忧也还是不能忘忧。我想天下再没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了,大哥死了,母亲疯了,而我的二哥却要和我的情郎作生死决战。”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她要他做别的,不管如何艰难,他也会为她办到,只有这一件却是不能。“小忧,事到如今,我有进无退,你哥哥也是一样。”

  “我从没求过你什么,第一次开口,你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她涨红了脸,细细的糯米牙咬着嘴唇,忽然笑了一笑,“声哥,你就一点都不在意我的心么?”

  他深深叹了口气。“小忧,我真的没有办法答应你。”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要你放弃确是为难。”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当初是为什么向我二哥挑战的呢?”

  冼海声冲口而出:“因为他伤害了茉莉。”每次想到卫新咏被秦无咎拒绝的那夜,想到她骄傲外表下深藏的凄苦,冼海声就有一种握刀的冲动。

  这句话让秦忘忧一直寒到了心底,她冷冷道:“哦,原来如此。”顿了顿,“听说你中的相思已经被卫武歌解开,那我也就不欠你了。你爱做什么,我原管不着。”

  话说到这里,就是尽头了。冼海声不知道如何转圜,只是拉着她袖子。秦忘忧回过头,见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眼中光芒顿时熄灭。她忽然拔出剑来,斩下他握着的那片衣袖,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手一松,那湖水色的薄薄罗袖就被风吹起,落到道旁的水沟中。他到今日才明白,这女孩子和这一街繁华,原不过是他的中原梦罢了。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全是出于那小小相思的播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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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声哥,秦忘忧和你早不分晚不分,偏偏在决战的前一天分了,分明是要扰乱你的心情,你不要中她的计。”

  啪,卫武歌肩上挨了卫新咏一掌,“傻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她看向冼海声,“我猜哥现在的心情是七分难过,两分郁闷,还有一分轻松。”

  冼海声闷了半天,终于吭哧吭哧地道:“对啊,茉莉,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形容的那种痛苦绝望呢?我的感情太肤浅了。”

  卫武歌大为佩服,“姐,你还会读心术。”

  “你是小滑头,他是老实头,全部心事都写在脸上,哪有看不出的道理。”卫新咏给空杯斟上酒,“她很内疚,很可怜哥哥,而哥哥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那么容易在一起,当然也容易分开。看到哥因为不够痛苦而自责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想笑。”

  “茉莉,你说话太嚣张了。”

  冼海声和卫新咏同门练武十二年,早就心有灵犀。他的手才触及刀柄,她的刀已拔了出来。淡月铺地,被两人辉煌刀光映照,院子顿时亮了起来,看得卫武歌目眩神驰。

  收刀之际,两人相视一笑,冼海声道:“茉莉,你又进步了。”

  卫新咏道:“泄气,还是不能够超过你。”

  卫武歌奇道:“海声哥,为什么你们的刀快要碰到一起时总是避开呢,你怕伤到姐姐?”

  冼海声看了卫新咏一眼,见她似笑非笑地瞟着自己,赶紧道:“不是这样。因为茉莉的春水与我的和月是同一炉锻铸的,单独用时固然无坚不摧,两把刀互砍可就不妙了。”

  “唉,一想到姐姐跟海声哥一起长大,一起练武,我就羡慕得要命。什么时候,也跟着你们一起到南海去看看呢?”

  卫新咏笑道:“这容易啊,我们现在走的话,还可以在南海过冬节。”

  冼海声微笑,“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阳光,你一定会喜欢。”

  丰乐楼的“眉寿”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三个人都喝醉了。

  

  孤灯明灭,醉意昏沉,卫新咏记起秦无咎送的札记,拿起来随手翻开一叶,墨迹仍新,是他今天在卫府所写:“天圣八年七月三十。明夕将与冼海声战于开宝寺外。武林传言‘神刀之芒,侠客之殇’,余不计生死,但倾力一战。不能放下者,唯咏而已;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卫新咏彻夜未眠,一叶叶读过去,心痛神驰,泪水湿了满纸如烟如雾的文字。却原来,当日的种种痛楚种种怅恨,都有他陪着,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个。这沉默少年将彻骨的爱恋倾吐到纸上,所以面对她时才那样超然,让她的心灰了一次又一次。

  他爱得这样坚忍,爱得这样残酷,无论是对卫新咏还是对自己。却不知为什么,她恨不起他来。一直空落落的心,忽然满足。

  

  

一点相思几时绝

  第 八 折   一点相思几时绝

  

  秦无咎的剑横于面前,风神潇洒,正是秦家剑法的起手式银河吹笙。冼海声的刀尖斜斜指地,还了一招水沉烟冷。卫武歌和秦忘忧都觉得这两人忒也客气了,却不知水沉烟冷后伏着多少杀着,银河吹笙却防得无懈可击。

  剑作龙吟,刀声如雷,攻势猝然展开。是两种已臻极至的武功的大碰撞,出手雷霆万钧,变化神鬼莫测,当真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定力不够的,一见之下难免晕厥,遑论看个明白。

  几个看客都退到了林外,只有卫新咏还在内围。纷飞的红叶中,她的头发像倒流的瀑布一样扬起,素白裙裾像旗帜一样猎猎作响。这大气魄的战局令她热血沸腾。

  纤纤的一钩新月,升到了林子上方,而战事犹酣。秦无咎使出了秦家剑的精华,武林中许为瑰丽神奇的“星河千转”。剑尖飞舞如星空之动宕,银河之倾覆,最是耀眼光芒后那铺陈于天地的黑暗苍茫,似乎要将冼海声吞噬。

  卫新咏看到和月刀的光芒像水一样展开,柔和地布满了整块空地。光芒所及,木石皆成琉璃。她知道这是师父都不曾达到过的境界,只有冰雪襟怀的冼海声才能发出这样一刀。刀意通神,每一寸柔光都含着粉碎一切荡涤一切的力量,秦无咎固然难挡,就是被星河千转激发出这一刀的冼海声也无法收回。

  秦无咎已经被刀中的毁灭之意震慑,剑尖竟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于是卫新咏就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死的恐惧和生的喜悦,迎着刀光飞起。她的身体伸展到了极限,掌中的春水刀急速旋转,淡绿的波光与银色的月光碰撞到一起。春水和月,是何等美妙的意境,只有忘记设防的秦无咎感觉到其中痛苦,皮肤被刀光割出无数发丝般纤细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