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顷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立时被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眼见崩冲而下的积雪被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爆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的冲将行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似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

  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

  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的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实是心有不甘。”他想到此处,突然凶性大发,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甚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罗嗦甚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一瞥之间,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一拉白马,发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上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的奔进了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盖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的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甚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骨溜溜的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儿走罢。”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无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十分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甚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得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咧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甚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

  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甚么不能吃马肉!”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之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的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那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的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

  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个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罢,实在是饿得难受,心道:“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的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个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住他。”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七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被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狄云一惊,但随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

  血刀僧向西首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的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

  “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的在怀里。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当两声。狄云料知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烁下,两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装,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会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

  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

  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但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压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当即又大声叫喊:

  “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

  “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只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

  “这个恶和尚已给我和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

  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眼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一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的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

  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的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无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间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

  “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种坏行径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丈余,心慌意乱之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的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未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头砸伤,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空,离地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想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又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

  倏忽之间,花铁干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陆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陆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