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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这两个武师纵谈江湖掌故,本身业绩,各自炫耀。沐璘听得不大服气,要不是铁镜心暗中制止,沐璘几乎就要讥诮他们。

  这一日,到了和福建交界的蕉岭,进入山区,各人都多了一分戒备。中午时分,烈日当空,走了半天,人疲马渴,恰好路边有座茶铺,蔡福昌吩咐兵了解鞍休息,他们七八个武师和铁镜心、沐璘等人则进入茶铺,开了两张桌子喝茶。

  广西武师韦国清带有一张铁胎弓,弓不离手,这时也携进店中,沐璘一时顽皮,将他的铁胎弓提起来掂掂份量,韦国情急忙说道:“小公爹小心,提防闪了手弄伤身子。”沐璘笑嘻嘻地提了起来,说道:“你这张铁胎弓大约有五六十斤吧?开这样的大弓,要好大的力气啊!”

  韦国清见沐璘一只手居然能提起他的大弓,心里好生诧异,随即笑道:“也不必多大的气力,我这张铁胎弓是五石强弓,两膊有五六百斤的气力也就够了。”五石强弓乃是一号的强弓,韦国清此话自是有意炫耀,铁镜心微微一笑,沐璘却不知就里,说道:“有五六百斤的气力也不算小了。”韦国清怔了一怔,想道:“这小公爹好大的口气,五六百斤气力还只是说不能算小。”随即又笑道:“射箭气力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讲派头。有一次我单人入十万大山迫一群强盗,对方共有十九个人,在深山中遇上,我仅有十八枝箭,一箭一个,箭箭中的,十八枝箭射死了十八个人,第十九个慌忙逃了,算他运气,得以不死。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广西南路的五寨总寨主,经此一役,他立即遣散盗众,从此不敢再在绿林道上干那没本钱的买卖了。”

  茶铺另外还有一桌茶客,听到这里,那张桌子上发出啧啧之声,似是惊异,又似赞叹,蔡福昌是老江湖了,见状暗知不妙,他修养较好,不和韦国清夸口,却故意做惊叹之状,拿起茶杯说道:“壮哉,壮哉!听了如此英雄事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一口喝尽,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口中仍是不停地叫:“壮哉,壮哉!”路旁的茶铺因为怕瓷器茶杯容易损坏,用的都是铜杯,蔡福昌这一顿竟把茶杯嵌入桌内,再拿起来时,桌上已陷了三寸来深的缺口,蔡福昌道:“一时忘形,弄坏了店家的桌子,真不好意思。”赶忙掏出两吊钱来放在桌上,作为赔偿。韦国清这时才知道蔡福昌的功力在自己之上,但想到自己的箭法神妙,举世无双,心中尽在盘算怎样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显显身手,好把蔡福昌比下去。

  那张桌子上的茶客肃然无声,过了一阵,方始有人叫道:“世上竟有这样好的功夫,真把我乡下人吓死了。”说话虽赞似讽,蔡福昌一看,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另外还有三四个农夫模样的人,这伙人匆匆喝了茶便结了茶钱走了。

  韦国清这时也瞧出了有点苗头不对,目送这伙人的背影,冷冷笑道:“若然遇着强人,且教他们试试我的弓箭。”声音甚大,乃是故意说给这伙人听的。

  歇了一会,又再启程,韦国清一马当先,揽弓顾盼,意态甚雄,沐璘和铁镜心跟在他的后面,蔡福昌居中策应。走了十数里地,刚刚进入一个山口,忽听得前面一声胡哨,一骑快马迎面奔来,马上骑客仰天大笑,正是茶铺中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韦国清喝道:“你干什么,还不下马,我就要射你了!”那少年大笑道:“我正要试试你的弓箭,喂,你今天带有几枝?”

  那粗豪少年的话语说完,但听得山坡上哗笑之声四起,埋伏的盗众早已拨开茅草涌出身来,铁镜心一眼望去,大约也有四五十人之多,心中想道:“双方人数倒是不相上下,只恐这几个武师却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韦国清气得七窍生烟,大怒道:“老爷今天带的弓箭尽够你们受用了,一人一枝,有你一份!”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果然是名家弓法,出众超凡,但听得嗖的一声,箭似流星,对准了那少年的咽喉射去。

  那少年哈哈大笑,身形纹丝不动,直等那枝箭飞到身前几寸之处,才把手一指,手法之快,赛如闪电,韦国清还未曾看得清楚,那枝箭已被他接到手中,但听得“卜勒”一声,箭已折为两段!

  那少年摇头笑道:“箭法如斯,献丑不如藏拙!”韦国清一生以神箭手自豪,哪禁得他这样奚落?弓弦一响,第二枝第三枝接连射出,沐璘见他射出连珠箭法,”心中想道:“怪不得他那么夸口,确是有点功夫!”

  韦国清的箭射得快,那少年接得也快,而且随接随折,就像韦国清捋箭送到他的手上似的。那少年每折一技,接着就高声报数,“一、二、三、四……七、八、九、十……”越念越快,片刻之间,就听得他从“一”报到了“三十六”,也就是说已有三十六枝箭被他折断了!

  韦国清面红耳热,下不得台,那少年哈哈笑道:“还有几枝?”韦国清老羞成怒,弓弦一拉,发出了最后的三枝箭,也使出了平生的绝技,三枝箭同时发出,落点却分三处,一枝上取咽喉,一枝中取胸膛,一枝下射脐眼,端的是凌厉非常,那少年笑道:“射了这么多,只有这三枝箭还勉强够格。”以前他接箭之时,身形兀立如山,这一次却迫得一个转身,但就在他转身之际,手臂轮转一抄,这三枝箭也都被他抄到手中了。

  那少年笑道:“射完了吧?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三枝箭奉还!”一抖手,三枝箭似品字形地射回,也是分射韦国清三处要害,韦国清一个“镫里藏身”,只闪开了一枝,其他两枝非中不可,忽听得叮叮两声,那两枝箭不知怎的失了准头,从马腹旁边擦过,落在地上。韦国清哪知道是铁镜心暗中相助,逃得了性命,还要和那少年硬拼,取出了熟铜铸的齐眉棍,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棍照那少年的头颅击下,那少年笑道:“这根棍子到是比弓箭难折得多。”一手抓着棍头,猛喝一声:“撒手!”韦国清死死抓着不放,被那少年一迫,虎口破裂了,流出血来!

  那少年笑道:“什么宝贝,舍不得放?”但见那根熟铜棍渐渐弯曲,韦国清气力用得过度,但觉头昏眼黑,知道再不放手,必受内伤,他生性强项,宁死不辱,仍然死死抓住。

  铁镜心正想出去,忽见蔡福昌赶上前来,向他一揖,说道:“铁公子深藏不露,今番三省的贡物,全靠你来保全了。盗党中定有能人,公子请留下押阵,以免有失,这盗徒且待老朽应付吧。”原来铁镜心刚才用几粒砂子,打歪了强徒的利箭,瞒得过众人,却瞒不过蔡福昌。蔡福昌知道铁镜心的本领远在他上,故有此言。

  铁镜心一想,果然有理,若是自己先上,盗党中只恐还有比这个少年更强的人,乘虚来劫,谁能抵挡?他见过蔡福昌的功夫,知道由他对付这个少年,纵不能胜,一时三刻,也不至于落败。

  这时那根熟铜棍已弯成了半个环形,韦国清性命即将不保,那少年笑道:“看在你这点倔强份上,饶你去吧!”就在此时,官军队中两条人影,如飞掠出,一个是蔡福昌,一个是沐璘,他们都料不到这个少年盗徒会放过韦国清,抱着同一的心思,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解救韦国清的性命。

  两人同时奔出,沐璘比蔡福昌先到一步,唰的一剑,有如长虹射日,直取那少年盗徒的咽喉,沐璘的武功虽不算强,这手剑法却是张丹枫亲授,精妙非常。但听得“当”的一声,原来是那少年盗徒举起被拗弯的铜棍,挡了这一剑,同时也就把韦国清放了。

  韦国清被盗徒突然放松,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仍然抓紧那根铜棍,抚棍一揖,向沐璘施礼说道:“多谢小公爹了!”他虽然大败,兵器幸而没有脱手,总算还保全了一点面子。这时沐璘已和那少年盗徒过了三招。

  蔡福昌扶韦国清回到阵中,心中又惊又喜,惊者是敌人太强;喜者是料不到自己认为是公子哥儿的人,竟是两个大有本领的人物。定睛细看,这时沐璘和那少年盗徒正斗到紧处,蔡福昌看了,却不由得不暗暗为沐璘担心。

  原来沐璘的轻功虽较蔡福昌稍好,功力却还远远不如蔡福昌之高,当然也比不上那少年盗徒。但见那少年盗徒只凭着一双肉掌,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把沐璘的剑路封住,蔡福昌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想道:“小公爹到底是小公爹,虽有几路花巧的剑法,终是欠缺真才实学。若被强人所伤,如何得了?”要想上前把沐璘替回,却被铁镜心拉着。

  原来蔡福昌看出沐璘不如那少年盗徒,而铁镜心则更看出了一个疑窦。好几次沐璘的剑路被封,按照武学之理,只要舍掉中路,改袭空门,再用上一招狠辣的招数,便可将沐璘完全制住。以这个少年盗徒的武功而论,绝无不知之理,然而他却每每在紧要的关头,不下刁毒的杀手,而换用正面扑击的正常打法。在蔡福昌看来,以为是这少年盗徒因以掌对剑,不敢太过行险。但落在铁镜心的眼里,却是心中有数,知道是对方手下暗地留情。为什么他要留情,铁镜心可猜想不透了。

  沐璘却一点也不知道对方让他,他初次出道,便遇到强敌,有点惊慌,却更多兴奋,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激起一股好胜之心,把师父的剑法,尽量施展,寒光闪闪,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少年盗徒暗中好笑,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手法,挑、斫、拦、切、封、闭、擒、拿、撕、扯、拨、压,在剑光霍霍之中,反而用一派进手的招数,硬来夺剑。

  沐璘越战越慌,剑招也越展越快,但不论他的剑如何迅疾,总刺不着敌人,反觉敌人双掌矫若游龙,在自己面门乱晃!沐璘一急,连用猛招,岂料这样一来,更是心躁气浮,章法大乱!

  但见对方左掌劈来,右掌跟着一压,双掌同时使出两种不同的招数,又暗藏有极厉害的擒拿手法,沐璘若然用剑横封,手腕非给扣着不可;若然伸剑平刺,则胸口又非中掌不可。沐璘想不出解拆的方法,一急之下,使出了一招“抽连环”,剑锋点胸膛,剑刃挂两胁,竟是不顾自身的拼命打法,蔡福昌大叫一声不好,顾不得铁镜心的拦阻,飞身一掠而出。

  但见那少年盗徒一声长笑,斜闪步,骤翻身,用“风刮落花”之式,连避三剑,趁着沐璘剑势方收,剑招待变之际,蓦地欺身直进,疾舒右臂,一托时尖,喝声:“撒剑!”沐璘的剑应声弹起,落到敌人手中。那少年盗徒哈哈一笑,倒持剑柄,往沐璘怀中一送,沐璘不知道别人是将兵刃还给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蔡福昌刚刚赶到,见此情形,也怔了一怔,说道:“小公爹,你回去吧。”一个箭步跳上,五指朝上,掌根用劲,右掌从怀内发出,虚击作势,向那少年盗徒朗然发话道:“阁下好功夫,老朽特来领教!”这一掌正是“闯少林”三十六掌中的“捺击掌”,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蔡福昌这一掌虽是虚击作势,对方已是另眼相看。

  那少年盗徒赞道:“果然姜是老的辣。蔡师父既然划出道来,小可敢不奉陪。”但见他从沐璘身边一擦而过,顺手将剑插入沐璘腰间的剑鞘,沐璘还不知道。

 

  蔡福昌见盗徒纵到面前,心中一凛,身法好快,掌势立刻由虚化实,往前一捺,那少年喝声来得好,双臂一分,左掌一顿一搭,拨开蔡福昌的掌缘,右掌一个反穿,用“截手法”反截蔡福昌的脉门,蔡福昌一个穿花换步,双拳上绞,使出了闯少林中的“冲天炮”拳。少林拳共分六路,一曰“闯少林”,二曰“提少林”,三曰“文少林”,四曰“拗步少林”,五曰“武少林”,六曰“神化少林”,而以第一路“闯少林”最为刚猛,“闯少林”共三十六势,又以冲天炮拳最为刚劲。那少年盗徒不敢硬接,使了一个“倒踩七星步”的步法,左脚往右一滑,掌随步转,迅若狂飆,倏地身躯一矮,变为“猛虎伏桩”,掌削膝盖。蔡福昌左腿挺伸,右腿屈膝,还了一招“躺挡切掌”,把这少年盗徒的攻势解了。

  这时沐璘已回到了铁镜心的身旁,垂头丧气,铁镜心安慰他道:“你第一次对敌,有此成绩,虽然是别人让你,但也算不错的了。”沐璘吃了败仗,听说还是别人让他,更是没精打采。铁镜心笑道:“你的剑术其实不坏,但以前只是自己练习,等如纸上谈兵,一旦真正交锋,自是漏洞百出。但一次两次生疏,十次八次纯熟,何必懊恼?你看这位蔡师父吧,他使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少林拳,但招熟力沉,那少年的擒拿手就被他克住了。”

  当时少林拳流传天下,习武之人几乎无人不晓,不过,旁门别派的人,虽然偷记了拳势招式,终是得其形未得其神;蔡福昌却在“闯少林”的三十六势上,下了几十年功夫,尽得个中精髓,使开来自是不同。闯少林拳诀有云:“善恶分明招手扬,穿花左右换弓挡。黄莺落架寒鸦步,向左穿身抱身忙。左起冲天拳左挑,连珠踩退势坚强。马裆蹲坐冲拳发,贯耳双拳撞太阳。平沙落雁翻身转,弓步顶心时莫当。白鹤亮翅双花手,挂面抛拳打面庞。”少林拳是拳学之宗,铁镜心也曾学过,便引用拳诀,为沐璘一招一式的解析。沐璘仔细观看,蔡福昌的每一动作果然都和拳诀符合,不论敌人的擒拿手怎样奇诡百出,他都是四平八稳的应付。铁镜心道:“这两人的本门武功都已练到熟极如流的地步,对敌之时,根本就不必记什么拳诀掌诀,一招一式自然暗合武学之道。只是这样打法,双方都不敢冒险强攻,可不知要打到几时呢。”

  这时夕阳西落,天色渐晚,铁镜心还不怎么,一众武师却是心急如焚。

  众武师心急,正在和敌人交手的蔡福昌更急,他虽然稍占上风,但那盗徒身手矫捷,且是年轻力壮,久战下去,只恐自己还要吃亏,何况还有许多强人,虎视在侧!抽眼一看,但见山上的盗徒已有一半下来,背山面河,布成了犄角之势,留在山上的盗徒,则守着险要之处,张弓搭箭,捏弦待射,看这情形,大战一触即发。

  激战中蔡福昌忽地虚晃一招,跳出圈子,叫声:“且住!”那少年盗徒嘻嘻笑道:“蔡师父有何吩咐?”蔡福昌朗声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这趟的差事,诸位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诸位的来意,老朽也猜到一二。”那盗徒大笑道:“彼此明白,那么咱们大可不必再绕着弯子说话了。你们保护贡物,我们要劫贡物。欲免干戈,你们将给皇帝的东西转而进贡我们,也便是了。”蔡福昌沉着气说道:“冲着老弟这付身手,我们岂敢不卖交情?无奈这由不得我们作主!”少年盗徒笑道:“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打!”蔡福昌道:“各位敢来截劫贡物,自是江湖上有头有面的人物,料想不至于胡缠乱打,敬请划下道来。”少年盗徒道:“划什么道?”蔡福昌道:“今日在此,一战而决,以一对一,双方同意,议定几场。若是我们胜了,便请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少年盗徒笑道:“若是你们败了?”蔡福昌惨笑道:“我们身家性命都已赔在里面,败了还不是任由你们处置么?”蔡福昌提出这个办法,实是意欲避免混战。估量自己可胜一场,铁镜心也可以胜一两场,另有两三个武师,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好手,以一对一,未必见得便输。

  铁镜心听得暗暗点头,想道:“蔡福昌不愧是个老江湖,用说话将盗徒迫住,提出的完全合乎江湖规矩,不到他不依从。”要知若然混战,一者恐防盗党会有后援;二者即算己方战胜,混战中只恐贡物也有损失。

  那少年盗徒笑道:“这个么?你跟我说没用。我只是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蔡福昌怔了一怔,他见这少年盗徒武功高强,只当他便是盗徒首领,说了半天,哪知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