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说:“好歹,它也曾是我的剑。”

“‘曾是’而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送给他了。我苦笑一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们彼此看着,不禁一笑。其实我何必说他,他和我真的很像。

他也是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着远方,道:“是啊,你是仙君,我是妖精。死对头才对哩。”

十五年过去了,看来时间没能治愈他的伤口,反而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道疤痕。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如同一片琉璃世界,然而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却有一片晦滞的阴影。

他坐在了草地上,斜倚着石凳,叹息道:“好久不见,不知你琴艺见长没有,最近学了什么曲儿?”他捻下剑鞘的崩簧,让剑飞到了我的近前,化成了一张青纹流动的古筝:“不如,弹一曲吧。”

明明自己就是行家,偏要让我来弹。我只得一笑,也不好拒绝。接过古筝,一想,还是弹一首《长门赋》吧。

歌曰:

夫何一佳人兮,

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

形枯槁而独居。

这赋也许正是他现在的写照吧。习惯了风月,如今落寞一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喜忧的交替本就平常,就如同眼前的云海、天下的是非,何曾停止过变化。

希望过些时日,他就会好起来。

虽然,我知道,这也许只是妄想。

【弃千心】 一 刺客

元和十年六月初二,酉时的梆子刚刚敲过不久,宰相宅子中灯火全熄。庭院里几盏明亮的灯笼被护院的家丁提着缓慢移动。众人巡了半晌,也不见什么异动,走得累了,便在一处廊道中歇息了下来。其中一个嘟嘟囔囔地道:“从老爷要平蔡州起,咱们就没一天安生过。天天提防这提防那,天下哪里来的那么多刺客?”

这抱怨引得众人应和,另一个人皱着眉,道:“可不是么!且不说旁的,咱这儿可是京师,天子脚下,那些藩官胆子再大,不至于把手伸到宰相府里来吧。”

猛听得一人厉声道:“都给我闭嘴!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把你们脑袋拧了当夜壶也担当不起!咱老爷可是大唐的顶梁柱,万万不能有闪失。都给我起来!”说这话的人名叫张乾,是今夜巡更的领队。

但是,就在话音刚落之际,似乎有道翩跹黑影从眼前晃过,带过一股妖冶之气,飘飘摇摇去了。张乾一愣,继而恍过神,回头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

其余数人一齐摇头。张乾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柄,凝神打量着四下。月色清冷,残星晦暗,夜雾似乎变得更厚了。庭院中除了飞檐映在空中的黑影,哪有什么旁的东西。众家丁被他的模样感染,一个个也高度戒备起来,一柄柄刀向外探出,如临大敌。空气顿时变得十分凝滞,静得只有四下的草响虫鸣。

“看,那是什么?”终于有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紧张地将手指向空中,后退一步提起刀。众人瞪大眼睛看过去,只见一点青荧荧的光,在夜色之中诡异地蹿动。

众人不禁后退一步。其中一个胆小的,额头直冒冷汗,不禁颤声道:难道……是鬼?”张乾一把拎起他的耳朵,痛得他哎哟直叫。张乾喝道:“没出息的东西!”然而,口中虽这般说,心里却没底,握刀的手,不禁更紧了紧。

那点莹光,仿佛春日的落英,轻悠地朝他们飞来。待到近前,张乾终于看清了它的形状——如同几片鲜艳的花瓣,正不停地扑扇,一双艳丽的翅膀在月色照映下淡淡发光。

张乾的表情为之一松,恍然道:“不过一只蝴蝶,看把你们吓得。”众人呼的一声,齐齐松了口气,心道,若不是你诈唬我们,哪会这样?

然而他们似乎高兴得太早,那蝴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它翩然而至,绕着张乾飞了一圈,又忽然像失去气力了似的,飘然堕去,翅膀上的荧光也倏地消失,顷刻被黑夜吞没。

张乾纳闷得很,猛地抬手一捉,抓个正着。展开手一看,不由大惊。那只蝴蝶竟已经化成了一张纸笺,齐整地折叠在手中。众人齐刷刷地围过来,低声问道:“是什么?”张乾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六月初三,借宰相头颅一用。张乾心头一阵惊悸,犹疑之间,便有一阵清风袭来,那纸笺遇风则,竟呼地成为一把灰屑,从指间飘散,扬洒在夜空之中……

第二日,寅卯交替之时。天色将亮未亮,一个敲更的老汉,刚刚巡到靖安坊,忽然听到东门传来一阵惨叫。声音凄厉无比,竟如鬼啸一般,远远地传了开去。老汉浑身一哆嗦,难道是出了人命?才想到此处,便有一阵风扑面而来,将老汉吹得微微一晃。等他稳住身子,再定眼一看,眼前已乍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黑色的披发与白色的襕衫在风中轻轻舞动,飘忽不定。

“鬼!鬼啊……”老汉瘫在地,话音一落便昏死过去。

那人叹了口气,俯下身,纤长的手指缓缓伸向老汉,慢条斯理地解下老汉腰间的酒壶,“嘣”地拔掉壶塞,仰脖灌了一口,说了声:“烈酒。”

他把酒壶还给了老汉。抬袖一擦唇角,转身往长街上走去。

此时,月亮已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一抹鱼白。清风徐来,他提着一颗人头在长街行走——就宛如,提着一壶酒。

六月十一日,入夜时分,宰相府中灯笼亮了,摇曳的灯火从白色的笼壁中透映出来,镂出了上面的奠字。

哀哭声已经淡去,前来吊唁的人,也已散尽。各间厢房中的格窗,如同多愁的眼睛,一扇扇地亮了起来。今天是武元衡的女儿武千心回来的第二天。

昨天,她刚扑进府门的时候,她的哥哥武千思看到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出宝剑,要将她刺死在武元衡的灵柩前。她痴痴然地看着父亲的灵位,没有反抗,等着哥哥将她刺死。身旁是一片哗然,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并没有在旁边,她一直躺在后房无法起来。

然而,武千思毕竟没有这样做,剑停在她颈项三分之处,再也刺不下去,狠叹了一口气,将宝剑摔在地上,红着眼睛吼道:“爹都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不如死在外面干净!”

不止她的大哥,连她自己都觉得该死。她离家出走了一年,父亲被杀的那天,她还远在江州昏螟的月色中,对着那面湖水前发呆。

然而,不知是否因为父女之间的感应,六月初三寅时,她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忽然间父亲的音容浮现在脑海中,她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北方望去。一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老人家还好吗?而那个时候,就是武元衡的头颅离开脖子的时候。

当她知道宰相被人刺杀的消息时,已经是六月初九的晚上。她像疯了一样往回赶,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张供桌,几面祭幡,一台灵柩而已。她泪流满面,喃喃念道:爹,我回来了……跌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开始咚咚地磕头。很快,血就从额角沁了出来,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人看着不忍,想要去拉她,都被气愤的武千思一把拦住。没过太久,她就昏迷在地。

当她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才睁开眼,便有一个孱弱的身影进入眼帘,那是她的母亲,何氏。看着几缕白发从母亲那原本乌黑的发髻中延伸出来,武千思的鼻子又是一酸。何氏看见她醒了,脸上的愁云终于化开了些,抚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回来了就好。你爹在天有灵,他不会怪你……”

“娘。”她站起身来。

何氏端详着她的面容,心疼地看着她额角缠着的纱巾:“你爹看见你这样,会心疼的……”说话间,眼泪又重新盈满了眼眶,连忙别过头去,把眼泪擦去。

是的,武元衡向来宠溺这个女儿,无论做什么,几乎由着她的性子。她从小就性情泼辣,常常闯祸,爹爹常说她,哪有半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分明就是个祸胎转世。话是这么讲,但是据说她出生时,便天现瑞相,曾有百雀齐鸣,连院中久不曾开花的梨树,也在一夜之间开出一树的花。

大家都说宰相的这个女儿必是仙女转世,武元衡高官在身,自然听惯了这些恭维话,然而对她百般宠爱,却是真的。他处处都护着这个掌上明珠。她常常在外边惹乱子,也浑然不怕,事后总是由爹爹来收拾烂摊子,久而久之,“我是武元衡的女儿”便成了她报家门的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