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


第二章 苻生


第一节
这一冬冷得凛冽。
奇的是,长安城中竟没下过一场雪。
那冷来得干硬,仿佛要无遮盖地把城中的一切冻结给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饿殍倒毙在街角,什么姿势的都有,那青森的脸上,饥饿、恐惧与无助凝结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城头兵士们那单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气里,他们没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还有木着脸的役夫、工匠们脸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冻疮……苻融摇摇头,他怕想起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这些!怕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笼、暖室温香里的贵人们看不到。
他认识的人都爱他重他,可他们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却看不到自己心中的忧思。他们甚至都不要听到自己的忧思,哪怕稍一提起,都会引起他们的惊恐和厌恶,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么会说起这些?说这些连你都一起脏了……像自己涂污了自己、愧对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长安城再这么冻下去,那才修好的城墙终究会开裂的——百姓、兵士与一些下级官僚们都已饥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声:“大司农何在?!”
可惜现在的朝廷没设大司农一职,只有司粟内史,这职位本是掌管国中财政的,一直掌握在当今太后的家族强氏手里。
苻融曾一度想谋取到司粟内史一职——如果把太仓、均输、平准之权纳入自己手中,长安城该不至于饥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败了。
*    *    *
龙首原在长安城东南,苻融正打马向那儿奔去。
当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经的名将、后来的叛臣——苻菁,就是在这里与杜洪一战,奠定了大秦开国之基。
氐族人在这里崛起,这里的土是氐族人血染过的,以致后来,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都疯长得高及马首。
每次想起龙首原,苻融的耳边都会响起一首长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彀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当年,龙首原一战,苻融至今还记得:那插在战车上的飘扬的氐人的大旗……当时,杜洪经营关中已有十余年,他以逸待劳,迁返故里的氐人军民在这里可谓是背水一战。他记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铜般的脸——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马,那真是:凌余阵兮躐余行,他们直接冲踏入己阵,己方竖旗的大车左马倒地,右马负伤,车轮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时跃入车中挥起鼓槌擂响了氐族人的捐躯之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自从读过《国殇》,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龙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他只不懂,耗费这么多热血,以这么多残肢殒命为代价的一场大战,凭此开国后,到今日为何会内斗剧烈如斯:皇上只耽迷于自己做一个酋帅的梦想;太后强氏一族把持国中财政以自足;太师鱼遵年高德劭,却也仅仅满足于自保;更有董荣、赵韶之辈乱政,谗杀了羌人之帅雷弱儿,弄得如今羌族内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会为一首童谣杀死自己的亲哥!而他们彼此还曾共对锋镝,同袍一战!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龙首原上,回头望望长安。
他想在长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愁烦无措,那么,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这么想着,他一回头,长安城已化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遥遥地坐落在那里,像自己小时耳中的传说。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实不曾这么汲汲于营建宫室,聚居一城的。那时,他们还逐水草而居;那时,他们照样欢笑、哭泣、郁懑、不安,可是所有这些情绪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在外面承接着。那时他们也有欲望:养马是为了奔跑,娶女人是为了生养……而所谓汉家制度,对于他的先祖们来说,只是一个辽远而奇异的传说!汉人们囤积,汉人们谋划,汉人们过于看重忧患……一直到东汉,他的祖先们才开始慢慢定居于秦蜀之间,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土墙板屋……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进入了长安。
那一刻,该是可以唱响氐人长歌的一刻。
他记得汉人最古老的《诗》上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无论氐族羌族,没谁敢不来朝拜他们汉人的天子。汉人一直是轻视氐族的,他们曾以降服氐人为夸耀。可千载之后,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长安了!
苻融这时心底听到的——是氐人的十万军民进入长安后,身后那一下城门关闭的声音。城门关闭了,所有的欲望都被封入一城。从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欲望终于狭路相逢、短兵交接!没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衬着,所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饮一啄,都会立马投射到别人身上,在他们身上震荡反馈,无限扩大。苻融终于明白,为何这看起来坚实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谣。
他冷冷地望向身后的长安,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
没错,最美好的在那里,最丑恶的也在那里,他忽然渴望起龙首原——而最浩荡的在那里!
他转过头来,策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涡前,在龙首原上,再回望长安一次!
*    *    *
龙首原上好大雪!
那弥漫的、一大片的、仿佛已覆压天地的雪原突然就这么呈现在苻融的面前。整个世界都白了、剔透了、玲珑了,也磅礴了、浩荡了。仿佛天地间垂满素帏,整个世界再无逼仄,而自己的一人一马小如一粒。
苻融一时只觉得心境顿开。
马儿也不用催逼,撒着欢儿卷起蹄子,在这一原素白间飞奔起来。那些宫室、朝争、构陷、暗斗……仿佛都被风卷到了身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二哥苻坚为何会到这龙首原来。
二哥一向是他最佩服的人。苻融觉得,眼下的苻世一门,虽称得上人才济济,但论起胸怀阔大,真的无过于二哥。看着他那双超长的手臂,苻融总忍不住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怀抱……
忽然胯下的马打了个寒战,抖得苻融也一惊!
他扫眼一望,只见远远的,一团灰黄色的东西在自己左后侧以与自己的马儿平行的路径奔跑着。那是狼!肯定还不止一只——苻融知道狼群捕猎的技巧,它们会迂回兜截,直追得猎物筋疲力尽,最终落入它们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