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向鞍下一探,抓住了弓,心中一时振奋。
最近两年,不知怎么,野兽突然间就暴起于野。更奇的是,它们不袭击牲畜,却只要吃人。昼则埋伏于道路,袭击行人;夜则入户发屋,残害村民。据乡老报告,只京畿一带,这一年以来为此而死的百姓已超过七百余人,害得百姓们心头恐惧,不少人连农活儿都废弃了,田亩不种,桑蚕不养,聚居于城邑以求自保。
苻融还记得自己曾和母亲苟太夫人说起过此事。苟太夫人当时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奇怪,这些年战死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成了野兽的食粮。这些野兽,它们吃惯了人的尸体,当然就不怕人,并开始专门攻击人了。”
苻融从母亲这句话里读出的沧桑比什么都来得深。这闲闲一语像是对这乱世最翔实的批注。
这世道——真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因为兽灾闹得太凶,这事儿甚至被司空王堕提到朝廷上讨论过。
皇上一听到野兽袭人,登时兴奋起来。他这个身高八尺、力举千钧的堂哥,对那些以力搏力,争雄斗狠的事儿从来比谁都感兴趣。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野性。可也因为堂哥一向勇悍,遇到兽群从来只有更兴奋,全然不能了解寻常百姓的恐惧。
而接下来,见司空王堕建言,侍中梁平老与强汪等人立马顺势劝圣上修德,以合乾坤,以佑黎民,以德禳灾。接着满朝文武七嘴八舌,长篇大论地谏劝起皇上修德的重要……被这么一番教诲后,皇上立时就烦了。
从来天灾人祸,都是大臣们可以逼着皇帝收敛其威势,缩减其权限,强迫其谦恭的好机会。提醒他要下为黎民负责,上为苍天负责。而皇上当然一身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于是,大臣们就可以先分其责而后分其权了……可惜皇上从不读书,不知道这些汉家故事,不知道这是君臣间彼此玩弄了千余年的小把戏。
沸沸扬扬的劝说一连闹了好多天,终于把皇上对于野兽袭人这事儿的兴致全耗光了。最后,皇上终于发怒,在太极殿上痛斥群臣,说:“野兽饿了就要吃人,饱了的话就会停止,难不成还会连年为患!老天爷难道不爱护众生?为什么会连年降罚?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哓哓不止,所以才降下责罚。它是要帮助朕剪除此等罪人!你们少给我不停地怨天尤人了!”
苻融倒能理解皇上的暴怒,甚至能理解皇上对那些野兽的体谅感——如今的皇上,就像被闲入深宫的一头猛兽。他于战阵中长大,像一个兽王般要求着麾下群兽对自己绝对服从。可那只适合乱世,他不知道治世中人群集结的道理不是这样的:百姓群臣们让渡给你统辖之权,是要你以安全庇护来与之交换的。可皇上根本不懂得所谓“安稳”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强烈的需要——他这个堂兄,如果生在塞外,如他的远祖一样,如匈奴那些左右贤王一样,提辖一旅,游牧流浪,与天地风雪群兽争食,或许会成为一个英雄吧?
只是,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苻融心里想着这些,身体却已本能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一手执缰,一手执弓后掠,眼睛不停地向前后左右扫视着——果然不止一只狼,左边的树林间还藏着几只,右边雪沟里只怕也有。他如果只去避让身后追逐的,只怕必将落入陷阱。
他绝不能陷入群狼的围攻——单身猎狼,打的就是时间差,自己的左路右路与正后方,渐渐都现出狼的身影。他算计好路径,控制住马的快慢,抄个近路,先容许一狼近前……百步、九十步、五十步……
一到五十步内,他身子一拧,松了马缰,左手弯弓,右手叼翎,回身一射!
那箭擦破空气的声音先已点燃了他的血液。
只见一狼应声而倒。可趁他这一慢,右路的狼已靠近前来。
苻融双腿一夹,马儿急向前一窜。狼数不多,所以他还可以从容应战。
只见他提缰控马,让马儿的速度时快时慢,寻找着射杀的时间。精神高度紧绷时,整个身体却放松了,几只狼在猎捕他,他也在反着猎捕它们。但只能容许一只先靠近自己,迅速射杀之,绝不能容许它们贴身近袭。
——打狼,靠的就是马快、弓硬与算度精准。
射杀第三只时,苻融已杀出了血性,忍不住要冒起更大的风险。
第四只狼才哀鸣一声倒地毙命,马侧突又有一狼暴起。苻融不及避让,拿弓的左手匆忙间一格,手背上立时添了一道挠痕。
五条血直流下来,弓弦也断了。他腾出右手,抽剑横劈,于马上立斩之!
可眼看右前方已有两狼靠近到二十步内。他长弓已断,无法远射,情急之下一猫腰,双腿狠夹了下马腹,竟逼着马儿向那两狼硬冲过去。
就在那两只狼前扑之际,苻融挥剑,伤了一只狼的腹部,自己的衣服也被挠破。
可他知道此时断不能慌乱,更不能躲避,一勒马,竟迫着马转身,又向那落地的两只狼迫去。
那两只狼本要前冲,见此形势,哀鸣一声,竟转头夹着尾巴逃开了。
苻融兴起,驱马向前追去,才追出数十步,突见马头前积雪暴扬,竟有一头大熊人立而起!
胯下的马儿一声惊嘶,身子往上一耸,单凭后蹄直立起来。
苻融被颠得身子往后一仰,忙弃缰抓住马鬃,才没被掀翻下去。匆忙之间,只见好大一头黑熊人立在自己面前,他心下不由懊悔:没想自己竟会命丧于此!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大笑:“小融儿,我只怕你读书读呆了,没想到你骑射功夫终究没放下,还算得上我们氐人子弟!”
说话间,只见那“大熊”抬手往自己胸口一剥,竟剥下自己的皮来。
苻融定睛一看,笑叫道:“二哥!哪里找不到你,竟埋伏在这里吓我!”
他翻身跳下马,冲上前就与他二哥抱住,口里埋怨道:“城里快闷翻天了,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快活。你在龙首原做什么?母亲今儿还在抱怨,说好容易班师回朝,打了个胜仗,也没见你安分在家里待着。”
那被他抱住的人就是苻坚。只见他相貌奇特,身长腿短,两臂垂下长可过膝,上身与下身的比例说不出的奇怪。一张棕色的脸上,五官长得十分开阔,鼻、嘴、眼之间都较常人离得远些,瞳子中还隐隐泛出紫色。
只听苻坚大笑道:“就是城中闷,所以才要出来。朝中也没我什么事儿干。这一带不是野兽袭人吗?我一听说龙首原上下了好大的雪,那些畜生,雪大了没吃的,不更要害人?就带着一队儿郎,前来围猎它们。我誓要半月之内,扫清龙首原!”
苻融嚷道:“这样好事儿,居然不带上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二哥!”
苻坚见到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的弟弟,不由也开心,笑道:“带上你?你可不知你有多麻烦。我走了没人在乎,你走了,先是法哥要问,知道我干这事儿,怕是要劝我;然后娘更要问,你可是她心头宝贝,知道要带你猎狼猎熊,还不知跟我闹成啥样……这且不提,皇上不会问吗?皇上知道了,只怕会立时检点起期门军,弄上个千余人马,直杀到这儿来围猎。到时可不止朝中大乱,群臣不安,龙首原这些百姓们怕也安生不了,他们现在,哪供得起这千余人的膳宿开销!”